娟姐
2018-11-21侯雁北
文/侯雁北
我有四个堂姐。她们的名字,依次为绵、苞、娟、欢(喜)。祖母还硬朗的年代,总唤他们为绵子、苞子、娟子、欢子,很像四个日本国的女子的名讳。大姐、二姐和四姐,性格温柔,连说话也低声细气,真有些日本国女子的风度。唯有我的三堂姐,也许是从小娇惯的缘故,说话嗓门高,走路脚步快,办起事来,干脆利落,说一不二,一点也不像她的两个姐姐和那位叫欢喜的妹妹。
这娟姐很喜欢我。她常说我最像伯(即她的亲爹),也最像爷,无论长相、脾气、神态,以至说话的声调,走路的步态,样样都达到十分相像的地步。对于伯父,我的印象很模糊。至于我们的祖父,别说娟姐不曾见过,连我的父亲也不能记忆。因此我不相信娟姐的说法有什么可靠性。但是娟姐对她的说法却坚信不移,一再肯定我像伯,也像爷。因而对我很器重,很疼爱,好像唯有我才继承着先辈的遗传和根基。伯父中年曾在省城干事,带着伯母和娟姐,住在省城的××会馆。我的祖父是读书人,晚清时任县衙“里民局”局长职务。娟姐对我们的父辈和祖辈,特别崇拜,特别钦佩,常为自己有这样的祖先感到光荣和骄傲,感到做人有意义。
但是我究竟不是娟姐的胞弟。伯父没有男孩,这对家族血统观念严重的娟姐来说,无疑是一种恨事。受着这种心情的支配,她每次回娘家,都要坐在二门内那块空地上,悲悲切切地哭泣;哭伯没有子嗣,哭她们姊妹都是女身。那时我尚年小,不知她为什么总哭得这么伤心,尤其是每次为什么都要坐在那块空地上。后来,听祖母说,二门内那块空地,原是娟姐的生身之地,是她爹娘年轻时居住过的房间。后来,房子拆除了,只留下地面上一层青砖。
娟姐哭着哭着,泪水洒在了光溜溜的砖块上。那块砖地,被人们长期用脚摩擦过,显出一条条细腻的砖纹。娟姐好像对这一条条砖纹都很熟悉,都有情感,她把泪洒在那块砖地上,犹如洒在爹娘的肌肤上、胸脯上,因而便越哭越悲痛,越哭越伤心。
遇到这时候,我们家里的人,谁也不愿再说话,不愿大出一口气,他们都掩了房门静静地坐在屋子里。有时候,娟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只有祖母忍着泪走出房门,挨到孙女身边,拉一把她的衣袖,说:“娟子,你也得想开些,几十年过去了,你老这样,亡人怎么转世呢?”祖母虽这样劝慰,自己也哭了。于是两人便相偎着,哭成一团。
一次,我见祖母和娟姐哭得伤心,自己也流着泪去解劝她们。娟姐被我这行动感动了,抱着我说:“伯若有你这儿子,那该多好呢?”她这样说,使我突然认识到,我并不是伯的亲儿,并不是她的亲弟,这中间的差别,我以前是不知道的。
但是娟姐的疼爱我,却没有任何改变,也不夹杂任何不好的动机。她只是幻想着自己真能有一个弟弟,她只是希望着伯真能有一个儿子,她只是期盼伯和爷的声名能有人发扬,能有人承继。她的这种心情,在出嫁后表现得更明显。记得有一年的暑期,娟姐请求祖母同意,要将我领到她家去。祖母同意了,她很高兴,忙帮着母亲替我洗净了脸,梳光了头,换了新衣新鞋。三姐丈家是个大户,妯娌多,儿女多,娟姐当天就领我一一去见她们。她让我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有很明显地夸耀、显示之意,使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这一天,娟姐很高兴,很得意,好像我为他争了体面,长了志气,好像我为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家族,争了体面,长了志气。当时,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这种心理,只是腼腆地在娟姐家,过了两天被显示、被夸耀的日子。
后来,三姐丈便死了。娟姐年约40多岁。再后来,娟姐便老了,我也到外地去读书。有时回家,听祖母说,娟姐仍常常回到娘家来。来了,照旧坐在那块空地上哭泣,还打问过我什么时候回家,求祖母让我无论如何抽空再到她家去,而且增加了一条理由:“让那个村子的人知道,我是有兄弟的,有娘家的,兄弟越来越像伯,越来越像爷。”
我被这些话深深地感动了,决心一旦有空,必定去看我的娟姐。我觉得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对我们家族的感情,不亚于一个英雄人物对自己民族的热爱。我再去时,必定为她带一些礼物,我能想象得出,她得了礼物,一定会对人们说:我的弟弟来看我了,我的弟弟,真和我们的伯,我们的爷,是一模一样的人……
但因种种缘故,我没有实现这个愿望。这使我心里很难过,很内疚。“文革”后期,我从“牛棚”中解放出来,有了自由,首先想到的便是立即赶回家去见我的娟姐。但不幸的是,当我回到家里,却听说娟姐已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