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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先生

2018-11-21张宗涛

丝绸之路 2018年10期
关键词:诗心散文心灵

文/张宗涛

先生侯雁北曾戏题一联自况:“书本本,本本书,只读书本;片片面,面片片,光吃面片。”机智,幽默,传神地概括了先生寄身尘世的生命两极——对生活要求极简,对精神追寻至苛!

你想吃粗茶淡饭一清满肠肥油?那去先生家,面片、搅团、苞谷糁,管饱。跟先生要好的学生,没少蹭他的这些家常便饭。

若要谈艺论道给大脑充电,也去先生家!他不跟你讲玄机奥理,他只用他读书的妙悟、创作的经验和对沧桑世事的体认与你对话,比方他说:“天下事凡有规矩可循的,反而容易掌握,凡无规矩可循的,反而使人觉得无所凭借。散文在选材上的灵活宽泛,表达上的变化多端,往往会变为不灵活,不自由。散文之难,往往就难在这些方面。所以散文易学难工,要苦心经营。”只此一语,便道破了散文的全部玄机!比方他说:“写作是要受到限制的,比如学养的限制、视野的限制、经验的限制、文体的限制、篇幅的限制、笔墨的限制……任何文体的写作,都是限制与反限制的一场较量。一篇文章,先得设难,突破了难关,就出好作品,突破不了,便只能陷于平庸。”

我把先生作为一本大书,用心在读。

我从他低调的行事上,读到了淡泊,从容,内敛着的生命光华。九十高龄的先生年前便自感不适,令人十分担忧,直怕先生扛不了多少时日;可大半年过去了,先生该吃便吃,该喝便喝,依旧读书写作,不单写了100多首新诗,且于盛夏酷暑里细读完我十几万字的散文,写下了1万多字的序,精神大好,气色大好,大有枯树又生新枝的气象。此是吉人天相?不,先生通达,先生尚静,先生至柔。至柔克刚,先生的生命气场能驱走一切鬼魅魍魉!

我还从先生的煌煌著述里,读到了沧桑、忧患、长情,对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执念,对人间一切丑陋行径的痛绝。在他的深情书写里,我或洒泪哽咽,或粲然绽笑,或口若含饴,或顿开茅塞,领悟到不少生命真谛,汲取了许多写作滋养。

走进先生的文本,才能走进他的心灵世界,感受先生的柔情,体会先生的沧桑,领悟先生对世事人生长情的凝视、玩味、挚爱、慈悲、忧患。

我已无数次给学生讲读过先生的散文《逢》了,但每一次讲读,都会有一份感动郁结喉头,几近哽咽。《逢》只写了两个平行生命的几次擦肩,就材料本身而言,格局太小,似乎难以成文——这莫非正是先生所指的“设难”?把大材料拿过来作篇小文章,犹如伐一棵巨木做了件小玩意,可能也很费工,但尚不属难事。作文最具匠心的,是在看似不能成文的地方,经营出了妙思,构架出了华章,凝结进了深情,进而引发心灵共鸣,这才是最难的。先生的《逢》不足600字,却把少年相逢两懵懂、老年相逢更无言的生命苍茫,巧妙地勾连起来,写得令人动容,禁不住一声叹息!正要叹息,先生却笔锋一折,由生命现象进入心灵隙罅多情追问:“这一走开,他们会怎么想呢?想几十年前那常常相逢的日子?想以后几十年曲曲折折的经历?几十年对一个老人来说,有多少喜悦?多少痛苦?那么,他们今天的偶然相逢,会在心里激起怎样的涟漪?这一走开,他们会不会还企盼着再有今天这样的机遇?”蓦然间,作者笔下的“他们”(文本人物) 和我们(接受主体)跨越了人称界限,融通成了一体,让读者在世事无常里感受到了一股暖暖的柔情,心灵不由得为之一片敞亮——擦肩是我们的生命常态,而擦肩之后存于心灵中的那些美好回味、牵念、柔情,不正是撑持肉身、温润心灵的人间暖情?《逢》用沧桑写温情,以温情看沧桑,先生的心灵里,满满的都是大爱!

还有《那花那草》。先生把花儿、草儿、人儿密密地交织成篇,通常的文章理念会认为这是“映衬”,是“意象的叠加”。我倒觉着这更是人与物的浑然交融,主体与客体的两相贯通。先生通过对花、草、人的怜念、挂怀、铭心,表达出对寄身的这个世界的一份仁爱。寄生人世,个体生命常常会遭逢社会与他人的“漠视”或“淡忘”,如同那花、那草、那人。唯有悲悯之心,才会引发关注和铭记。先生之心拳拳,先生之情眷眷!他以这份拳拳心和眷眷情,旨在软化人们日益坚硬的心灵,旨在激活人们日渐疲软的良善。

这才是先生散文的大格局、大视野、大手笔,每每令人称绝!

有人说先生堪比“陕西的孙犁”。还有人说,先生的散文笔墨意味直追孙犁。我则非常认同阎纲先生的观点——“只有一个孙犁,只有一个侯雁北,同属一个艺术流派”。这真是高屋建瓴的大家之论!创造性思维的最大特征就是独创性。文学创作的核心是创造性思维,其生成的作品具有不可复制性。所以先生就是先生,他的作品散发着浓郁的侯雁北气息,是他自己独特的生命情怀和审美视角的结晶。孙犁有孙犁的特征,先生有先生的妙味。

先生半生悲苦。不用过多了解,单看一眼先生的脸,你就会感受到岁月的风刀霜剑。这莫非正是“悲愤出诗人”的玄机?

先生一世良善。养的花花草草枯了、萎了、凋零了,先生都会感伤好一阵子。先生说:“我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一生中见不得悲悲切切的人和事,就是平时读小说、诗歌、散文,遇到感人的情节,动情的字句,也不由得将泪水含在眼里,让它默默地往肚子里流。谚云: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可能是受了这说法的影响,在以上情景出现的时候,常常故作平静,有时便不得不故意别过脸去,避开别人的眼光,只怕人见了,流为谈资或笑柄。”(《几次嚎啕》)

先生是深情的,柔软的,有温度的!生活中他常温温吞吞,不急不火;书写里他却至深至切,至情至性。

先生在《哭新昌》一文结束如此用笔:“有时候,我为你泪眼婆娑,有时候,我拨了3561**80这个电话,但电话那边没有一点声息……”“泪眼婆娑”,是明知故人已去、不复生还的哀痛;“拨了电话”,既言恍若未去、仍可嘘问,又状习惯使然、不由自主,只此一句便将过从甚密、感情深厚表现得无以复加;却“电话那边没有一点声息”,此情此景,会兜多少感伤、痛惜、牵念、难过?先生简淡的笔墨里,总饱含浓浓的深情。

尤其《娟姐》一文,是我读得最泪目的文章之一。娟姐是先生大伯的女儿,先生很爱娟姐,娟姐很疼先生。先生和娟姐之间,一定有许许多多可供书写的生活内容、生命内容。可是先生却只写娟姐生为女儿身、恨不酬父志的遗憾、伤痛,且一段比一段密,一层比一层深,令人动容,令人揪心。尤其娟姐带“我”回夫家一节,先生写得热闹、高兴,我却读得泪噙眼眶——生生不息的人世间,还有什么比复兴梦更令人感动?绵延不绝的流续里,唯承前启后是大愿景!先生拨开表象,触及本质,其用意用心,足可留芳!

不得不提先生的短篇小说《井》。《井》所要表现的是合作化给生活带来的新变化,这实在是一个大题材,在当时和后来都产生过大书写,有鸿篇巨制。时年25岁的先生,却巧妙地切入一个小视角,只花费了3000字,用一夜一昼的时间跨度,以父子两代截然不同的生存格局,便完成了他的表述,其小经营里的大制作,小文章中的大格局,不能不令叹服。短篇小说是最考验功力的,它需要笔下藏乾坤的妙想,它需要四两拨千斤的佳构,它需要棋走险招却羚羊挂角的机巧。它既要以绝少的笔墨表现出丰富的生活神韵,引发人的感性审美;又得用奇巧的艺术妙境,唤醒人的理性认知。《井》无疑是短篇小说构思的典范。先生把广阔的生命故事,约束在有限的生命空间,起头一句“石火生家院子的雪积了四寸多厚”,看似平平常常,却属神来之笔,完成了选点、布景、出场、介入、导引的作用,巧妙地把繁复、驳杂、烦冗的生活集约到框定的格局;接着一句“整整两天,火生和媳妇忙着领导突击组打井,连给院子扫一条道的空也没有”,既前呼后应,埋下伏笔;又以实写虚,将有限和无限,将文本里的故事与文本外的故事融通起来,增强了生活质感,增强了文本厚度;还不动声色地表现了新农民不畏严寒、不顾小家、一心为公的境界,可谓一石三鸟,心思缜密,滴水不漏。《井》的最大结构特征,是精巧地以旧式农民“石老仓”为故事轴心、人物轴心,集约了故事,节省了笔墨,让小小的文本具有大容量、大格局、大韵味,细细品之,满口生津,会让人茅塞顿开,触摸到创作之趣、之韵、之思、之妙。其余如《豆腐坊里》《醋香》等,都各有各的妙想,各有各的机巧,沉浸其中细细玩味,你定会认识什么才是短篇小说!

先生有一颗多情的诗心。诗心者,真心也,善心也,爱心也!先生16岁写诗,18岁发表诗作,一生诗心不泯。如今鲐背之年,诗心更炽,写下了不少饶有韵味的小诗,令我们大为惊叹。

瞧——

夜话

两只鸟在枝头

夜间对话

你冷吗

你向我靠近靠近

两只鸟在枝头

夜间对话

你还冷吗

那么明天

咱们筑一个窝

先生的小孙媳读了咯咯咯笑:“爷爷你前半段不在写恋爱吗?后半段不在写它们要结婚了嘛!”

谁能相信这是一个90岁老人的笔墨?其妙思、妙味、妙构,令人感动。新诗较之古体,有更多的难度。它先得有诗心,还得有诗眼,更得有诗性,不像古体诗,只要合辙、押韵、谐律,即便少一点诗心诗眼诗性,也能过得去眼的。我读先生的《夜话》,于诗内觉着了一脉温馨、柔情,于诗外感受到了一份忧患、苍凉。温馨来自“两只鸟”的倾心相予、柔情互温。可是诗外,人心已然不古,世风已然悭吝,生存不争地面临各式各样的窘境。两相映照,诗意犹深!新诗之妙,就在于诗人要以诗内之境,引发诗外之想,从而产生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共鸣。这是不是也算“功夫在诗外”的另一种境界?

先生实在是一位“实大于名”的作家,这一点时间必将证明!不是吗?先生的《逢》等篇章已被收入中学语文课外拓展阅读课本,他的文心、文气、文胆、文识,必将受到世人瞩目!

我读先生,读出了一腔大爱,其忧其乐,以己及人。我读先生,方明白怎样才算一个真正的作家、纯粹的文人——宁淡泊名利,决抱道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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