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嚎啕
2018-11-21侯雁北
文/侯雁北
我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一生中见不得悲悲切切的人和事,就是平时读小说、诗歌、散文,遇到感人的情节,动情的字句,也不由得将泪水含在眼里,让它默默地往肚子里流。谚云: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可能是受了这句话的影响,在以上情景出现的时候,常常故作平静,有时便不得不别过脸去,避开别人的眼光,只怕人见了,流为谈资或笑柄。
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在我的一生中,也有几次因极度悲痛而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
一次是1946年深秋,我刚刚来古城上学,可能由于钱粮接济不上,我不得不请两日假,回家再凑些费用。我先搭了几站火车,然后徒步回家。家距火车站还有40里路程,等我快到家时,天已接近黄昏。这时我远远地看见父亲正在自家的棉花地里采摘晚秋还未开放的棉桃。他在地头放一个大竹背篓,手里提一只小筐。小筐满了,就倒在背篓里,然后再去采摘。我远远地看见父亲在棉田里艰难地穿行,一下一下地弯腰,鼻眼不由得先自酸了。等我走近父亲,父亲尚未清楚地看见我,我便无法控制地放声哭了。父亲担心我出了什么事,一再问:“咋了?哭啥?为啥回来了?”我不愿将看见父亲在田里受苦而悲伤的理由说出来,哭声更加大了。父亲也许已猜出了几分原因,不再追问,只让我提着小筐去摘他还没摘净的棉桃,自己则蹲在地头,点燃了烟斗,悠悠地吸,显出一副自安自慰的神态。我摘了一筐棉桃,倒在背篓里。这时日落西山,悬在中天的月将淡淡的青光洒在地上。父亲指着大背篓,问我能不能背得动。我点了点头,背起来,跟着父亲向家中走去。父亲也许是为了让沉重的背篓压一压我的负疚,压一压我的悲伤,给我一些慰藉,一些心理上的平衡。他背着手,弓着腰,慢慢地走在我前面,显出儿子已经长大、已经懂事的高兴。背篓越来越沉重,我也为自己能多少替父亲分担一些生活的重负而欣慰。
这天深夜,父亲将我在棉田大哭的情景说给了祖母。祖母立即理解了,对父亲说,孩子是有孝心的,你再苦再累,也要供他把书读下去!
父亲于1959年我国三年大饥荒开始时去世。这时我在远离家乡的异地,正为六口之家的生活忙碌着。奔丧之时,身无分文,向生产队苦苦地讨要了一斗麦子,草草地办了丧事。埋葬父亲那天,我没有哭,只看着乡亲们把那薄棺稳稳妥妥地埋入土中。我穿着孝服,跪在新坟旁边,深深地向父亲的亡灵叩头,向好心的乡亲们致谢。
一次是1957年夏,我突然得到姐姐病危的消息,急忙奔到姐姐家中,谁知她已去了。此时母亲还在姐姐家中,帮助孩子收拾遗物。我一人在村外寻到新坟,向亡魂烧了纸,叩了头,泪水虽在眼中涌动,但却并未哭出声来。下午,母亲和我一起回家,途经老舅爷(父亲的舅父)家作短暂休息。母亲向舅爷述说姐姐患病、治疗、埋葬经过,我在窗外听见了,想起姐姐年轻时与我同在古城上学的苦难情景,不禁猛然失声痛哭,大泪滂沱,一发而不可收拾。母亲见我哭得伤心,即来劝阻。舅爷对母亲说:“让娃痛痛快快哭吧,他哭了,心里会好受一些……”
此后,多次写悼念姐姐的文章(如《秋草图记》 《病叶》等),我握着笔,虽觉心里一阵阵酸楚,眼里一陈阵湿润,但都被理智战胜了,没有流出泪来,没有哭出声来。
一次是1994年,老妻病逝。她自1978年卧病,整整15年全身瘫痪,真是受尽了人间苦难。对于她的死,一开始我虽没有像庄周那样“箕踞鼓盆而歌”,但也觉得她在苦海里已找到了尽头,得到了解脱。那时,一切丧葬之事都要我和儿女们周旋料理,我没有庄周老先生那种超脱,那种旷达,只把悲痛压在心里,没有流出多少泪来。时间过去了不到一年,我的老岳母以近90岁的高龄猝然辞世。这时,我想起大约一年以前,病妻一天突然说,她想见见母亲。我用轮椅将她由我家推到岳母面前,谁知她们母女相见,竟然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有默默地相对而视。病妻虽全身瘫痪,但语言功能并未完全丧失。岳母年岁大了,有些神志不清。她们母女在这种境况下相遇,到底要说一些什么呢?能说一些什么呢?所以那大半天默默相互而望的情景,本身就很悲惨,也可能就是一次由命运安排的永别。谁知今天,当我双膝跪在岳母灵前,突然想起这件事,这才体会到那默然相望的更深一层意义,因之情动于中,无法控制,嚎啕长哭,时近数十分钟,谁也劝阻不住。谚云:“借别人的灵堂,哭自己的恓惶。”现在我以为这话对我而言并不适用。我是哭岳母,也是哭亡妻,也是哭自己,因为我们的命运是相系相连的。
古人常将嚎啕写作“恸”,释作痛之极也,哀之过也,如雨泪号啕,呱呱泣血。我想“恸”乃心之动,情之动,比受着理智控制的啜泣、饮泣,痛快淋漓,亢奋激烈。所以我至今以为我的那位老舅爷的话“让娃痛痛快快哭吧,他哭了,心里会好受一些”,实为涉世颇深的老人才能说出的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