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狗是结盟关系
2018-11-21比利时梅特林克王维丹
☉[比利时]梅特林克 著 王维丹 译
一
人们爱狗。在自然法则那顽固不变的和谐中,将物种间相互隔绝的藩篱原本在任何地方都无法穿透,而唯一的例外就是,为了更靠近我们,一种生物成功地穿过这样的屏障,展示出对我们的爱。如果考虑到这些,人对狗的爱应该要增加多少!我们是孤独的,在这个因缘巧合而存在出现的星球,我们是绝对孤单的。而且,所有我们周围的生命形式中,除了狗以外,没有谁与我们结盟。很少有生物害怕我们,大多数都没有意识到我们存在,那其中也没有一种会爱我们。在植物世界,我们拥有哑口无言又静止不动的奴隶,舍弃自我而为我们服务,一味忍受着我们施加的法则和束缚。它们是无能的囚犯、无法逃跑的受害者,却在静静地反抗。一旦离开我们的视线范围,它们就急忙地背叛我们,回归它们从前的荒野和肆无忌惮的自由土壤。假如玫瑰和小麦有翅膀,就都会像鸟儿一样在我们靠近时飞走。
在动物中只能数出少数几种听从我们的奴隶,而唯一的驯服方法就是利用它们的无情、怯懦和愚蠢:喜怒无常又懦弱胆小的马,它只对疼痛有反应,不依附于其他任何事物;逆来顺受又垂头丧气的驴,同我们在一起只因为它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要去何处,但在棍棒和鞍勒之下,不管是谁都能让它牢记在耳边听到的指令;母牛和公牛,只要有食物果腹它们就觉得幸福,它们驯服是因为几百年来都没有产生过自我意识;惊恐不定的绵羊,除了恐惧以外,它根本不懂得有什么主人;母鸡忠于养鸡场是由于在那里它能比在附近的森林中找到更多的玉米和小麦。我不想谈到猫,除了它体形不大,没有食用价值外,不值一提。猫性情凶残,目中无人,藐视一切的它之所以容忍我们,无非是因为我们让它做了成为屋里累赘的寄生虫。至少猫会在内心诅咒我们,而以上其他的动物在我们身边生活,就像在一块石头或一棵树旁边生活那样。它们不爱我们,不了解我们,很少注意我们,不知道我们的生与死、离别与归返、悲与喜、欢声笑语。只要我们不再发出威胁,它们甚至都不会听出我们的声音。它们看着我们的情景可以用对我们不信任也不理解的马为例。第一次见到我们时,它的眼睛里仍然萦绕的是对麋鹿和瞪羚的印象。或者它的眼中带着迟钝的迷思,看到我们这件事就像牧场上发生的一件无关紧要之事,短暂得眨眼而过。
数千年来,这些动物一直在我们身边生活,对我们的思想、喜好、习惯如此陌生,我们就如同关系最疏远的星星,昨天才坠落地球,落到它们身边而已。在把人类与其他所有动物分隔开的宽广空间中,我们不过以耐性的力量才成功地让它们朝我们迈出了不真实的两三步。而假如明天让它们回到从未被我们改变的最初感觉,假如大自然赐予它们可以征服我们的智慧和武器,我得承认自己不会相信马匆匆了事的报复,驴顽固的报复和绵羊有失常态的温顺。我会像避开老虎那样躲避猫,甚至连驯良的母牛,它的庄重严肃和昏昏欲睡都只会让我萌生有所保留的信任。至于母鸡,以它那寻找蛞蝓或是蚯蚓时圆溜溜的火眼金睛,我相信它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吞掉。
二
如今,在这冷漠中,在我们周围一切事物都完全缺乏相互理解的环境中;在这无法沟通的世界,这里每个事物都将自己的目标密封于内心,每种命运都固步自封,生物间的关系只有行刑者和受害者、进食方与被食方。这里没有谁能离开钢铁围墙的世界,只有死亡能在相邻生命间建立残忍的因果关系,从未有丝毫同情在物种之间有意识地飞跃传递。地球上生存的动物里只有一种已经成功地突破了预言的限制,逃离自己的领域跳向我们人类,真真切切地跨越了在大自然令人难以理解的计划下将每种生物隔绝的海岸、冰冷与静默的广阔区域。这种动物就是我们熟知的狗。今天,它所做的在我们看来也许简简单单、平凡无奇,但我们能感觉到它在越来越靠近一个本非出生于此、也非命定于此的世界,而且还做出了我们在一般生命历程中所发现的那些最不寻常、最不可能的举动。人类对动物的这种认知,这种从黑暗到光明的非凡通道是何时形成的呢?是否我们从豺狼中找出了狮子狗、牧羊犬和獒犬,或者是它们自发地来到我们这里的?对此我们无法作答。自人类有发展史以来,它就在我们身边,和现在一样。可人类的历史与人类未曾出现时的历史相比又是怎样?事实是,它依然在我们的屋中,与远古时一样理所当然地在那里,完全适应我们的习惯,仿佛它出现在地球上的时间与我们完全相同。我们不必获得它的信任和友谊,它生来就是我们的朋友,在眼睛还未睁开时,它就已经是相信我们的,甚至在降生以前,它就已经把自己献给了人类。但是,“朋友”这个词并不能确切地描述它深深的崇敬之心。它爱我们,尊敬我们,像对一个使自己从无到有的恩人那样。最重要的是,它对我们满怀感激,比我们的眼睛还忠实可靠。它是我们亲密无间又热情四溢的奴隶,没有什么能让它对我们灰心泄气,没有什么能把它从我们身边赶走,没有什么能削减它对我们炽热的信任和爱意,假如一支种族占领我们的星球,人类会面临一个可怕的问题,而它以一种令人钦佩和感动的方式使那个人类智慧将不得不去解决的问题迎刃而解。它忠实、虔诚、义无反顾地认同人类的优越性,并且全心全意地俯首称臣,不会事后反悔,没有任何重回老路的打算,只保留小部分独立性、本能和性格,以此用于大自然规定的必要生命延续。它怀着一份毫无疑问的确信,一种开放又朴实得让我们有些吃惊的思想,把我们看得比所有其他生物更好、更有力,并且为了我们的利益而背弃了自己所属的整个动物王国,毫无顾虑地否认了自己的种族、家族、母亲和后代。
然而,它不只是以意识和智慧爱着我们,还有自身种族的那种本能、自身物种的全部无意识。似乎它想的只有我们,所追求的也只是于我们有用。为了更好地为我们服务,使自身更好地适应我们的不同需要,它已经采用各种形式,能够无限变化本领才能任我们所用。它不是在追逐赛上帮助我们吗?它的腿能极度伸长,它的鼻子又尖又细,它的肺活量能增大,能跑得比鹿还快。我们的猎物是否藏在树下?这一物种温驯的特性已经比我们的意愿还抢先一步,为我们献上了矮脚猎犬,它就像无足的蛇,能潜入最靠近猎物的丛林。我们是否需要它来放牧?同样是那顺从的特性又赋予它这项任务所需的体形、智慧、活力和警觉。我们想让它为我们看家护院?为了让自己的爪子能更强韧有力、更让敌人难以对付,它的脑袋变成又圆又大的形状。我们要带它去南方,它的毛发就长得更短、重量更轻,这样它就能在更炎热的阳光下寸步不离地陪伴我们。我们要带它到北方?它的脚会长得更大,更适于踩到雪里,皮毛也会长厚,这样它就不会因寒冷而丢下我们。只想让它供我们玩耍、供我们观看娱乐、装饰居家或是活跃家庭气氛?它会装扮得端庄雍容又优雅,它会让自己比一个洋娃娃还小巧,在火炉边睡在我们的膝盖上,或者在允许的情况下,应我们的想象要求,表现得滑稽可笑来取悦我们。
你还未发现,在自然那残酷的重大考验下,一种鲜活的生物会显示出如此类似的驯服性、相似的形态丰富性、同样适应我们愿望的惊人能力。这是因为,在我们所知的世界里,在管辖众多物种进化的各类原始天赋中,除了狗以外,没有哪个物种把心思用在人类的存在上。
也许有人会说,我们几乎已经能深层次地改变一部分家畜,比如母鸡、鸽子、鸭子、猫、马、兔子。可能是这样。但这样的改变不能与狗所经历的相提并论,那些动物为我们提供的服务可以说仍然是一成不变的。无论怎样,不管这样的印象是纯粹想象还是与现实相符合,从这些改变中我们似乎感觉不到与狗相同的那种经久不衰、防患未然的好意,以及与狗同样的睿智又专一的爱。对其余方面,很可能是狗,或者不如说是它这个种族拥有难于理解的天赋,几乎完全不会烦扰我们,而且我们只知道如何利用生活中的大量机会所提供的各种才能。因为我们对于事情的本质一无所知,所以必须依附于表象。至少,形成一种表象也是美好的。在这个星球上,我们如同不被承认的国王,生活在孤独的状态下,而这里还有一种生物爱着我们。
不过,实情也许就同这些表象一致。可以肯定的是,在有权力、责任、使命和命运的智慧生物群体中,狗是一种真正拥有特权的动物。在这个世界,它占据了一个出众的位置,足以让所有动物羡慕有加。它已经发现并承认确实存在一位无懈可击的有形神明,这是动物中独一无二的。它知道将自己最擅长的奉献何处,以及自己所投身的更上一级是谁。它不必在黑暗中、在不断的谎言、假设与梦想中寻找一种完美、出众的无限力量,因为那力量就在它前方,它就在那力量的光耀下行动。它知道我们都不了解的最高责任。它具备的那种道德能超越一切能从自身发掘的道德,并且它能全无顾虑和畏惧地将其付诸实践。它拥有全部真理,还有一种确定又高远的理想。
三
一切经过是这样。佩利亚斯患病前的一天,我看到小小的它蹲坐在我的书桌脚,尾巴小心地蜷在爪下,头微微侧向一边,更像在关切与平静地询问我,神情如同一位圣徒面对着上帝。它为之开心的幸福是什么,也许我们永远不知道,那是从微笑中迸发的,是源于肯定一种它自己的生活无法比拟的更高级别生活。它在那里,玩味着、陶醉于我的全部表情,而且严肃又平等地一一回应,让我知道。毫无疑问,那至少借助于眼睛,以这一最精神性的器官传递着我们都欣赏的深情与智慧之光。因此,每次我见到幼小、热情又有信仰的佩利亚斯,它都会给我带来些见识,从不倦的自然深处带来生命最新的消息,让人相信、让人惊奇,仿佛它是自己种族里第一个降生地球的,仿佛我们还在混沌初开的最初时日。与人类仍在黑暗中四处挣扎的命运相比,我羡慕它笃定的快乐,而且对自己说,在一位好主人和自己的狗这两者间,更幸福的是遇到这位主人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