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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连长

2018-11-20王国庆

绿洲 2018年1期
关键词:苞谷李子班长

王国庆

工作组闫组长一到一连,焦连长就靠边站了。看着他每天扛着扫把去打扫厕所,一连人心里很不爽,想当年焦连长带领大家大战百草滩时,你小子恐怕还在放屁崩坑、尿尿和泥呢。但想归想,终究没敢说出口来。浇水班的小伙子在收工之前,都要将长胶筒洗得贼亮,他们摇晃着身体,边走边吹着口哨,肩上扛着铁锨,锨把上挑着雨衣,随着口哨的节奏甩甩搭搭,仿佛对眼前变幻莫测的生活无动于衷。可是到了深秋,最后一片黄叶落下以后,针对闫组长的系列怪事发生了:闫组长的自行车轮胎在一天之内被扎了三个针眼,害得他去团部没去成,挨了一顿恶训;紧接着,他办公室的锁又莫名其妙地开不开了。小伙子们搞这种恶作剧,是想教训一下闫组长,让他在一连老老实实,不要那么张狂。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每晚的批斗大会升了级,即:该批不批的统统批,该斗不斗的统统斗。其中,就有焦连长一手培养出来的“三大标兵”——浇水标兵张伯年、牧羊标兵王树山、机车标兵李保全。焦连长靠边站了,“三大标兵”也落难了,一连的天要掉下来了。在一连老老少少的心目中,一连的这片蓝天就是靠焦连长和“三大标兵”他们这些有功之臣撑起来的。其实严格地讲,焦连长那不是在当官,是在当仆人。刚进驻百草滩开荒时,天还没亮,焦连长就用牛皮纸做的土喇叭喊:“起床了——开饭了——上工了——”一连便开始了充满生机的一天。论当兵,就数“三大标兵”会当,他们立下的汗马功劳,你不佩服不行。现在,好人都蒙羞蒙难了,作为贫下中农的革命后代,不站出来伸张正义就太不像话了。他们秘密地策划了一个更加搞笑的自杀式恶作剧,代号:“零点行动”。

那几天,一连的气氛十分紧张,谁也预测不出,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会在一连搞出什么动静来。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黑影悄悄地潜入了浇水班。以往这个时候,大班里正是吹牛抬杠打打闹闹的高峰,此时却鸦雀无声,甚至连灯都熄了。一刻钟后,那个黑影出来了,大班里的灯也亮了,借着亮光,躲在暗处一直监视着浇水班的于干看清了那个黑影,他穿着一件长过膝盖的大褂,宽大的衣摆在寒风中“哗哗”作响。是赖二宝,他来干什么?

“零点行动”取消了。

天麻麻亮,隔壁袁大胖子家的秃脖子公鸡一打鸣,麻班长便起身来到伙房,先捅着火,往前锅里添两桶半水,又在后锅架上笼屉馏发糕,趁着火劲没上来,他赶紧从咸菜缸里捞出半盆子蔫不拉几的白菜帮子,用清水漂净,剁成丁,这时,前锅后锅都起雾了。

夏天雾不浓,清寡寡的,没啥意思,可到了冬天,雾浓得跟兑了水的牛奶似的,伙房里云山雾罩,啥也看不见,个别缺口粮的家伙就借着浓雾掩护,溜进伙房,偷馏得暄腾的苞谷面发糕。刚开始,麻班长没有察觉,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可第二次,当他打好了苞谷面糊糊,盛到大盆子里,摆到买饭的窗前,转身一看,盖发糕的笼布被掀开了一角,两块发糕不翼而飞了。

他感到了事情的严重。

他之所以感到事情严重,是因为他听到,架在连部房顶上的大喇叭响了起来,大喇叭里一会儿唱一段革命歌曲,一会儿便是闫组长的喊叫,这声音,足以使一连的每个角落都能感受到时代的变迁和生活的严峻。

麻班长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伙房丢了发糕,是大事,得向闫组长汇报。

连部在伙房斜对面,透过卖饭的窗户,可以看到广播室里亮着灯。趁着大班里爱睡懒觉的年轻人还没起床,麻班长赶紧带上门,朝连部走去。

刚走几步,大喇叭突然不响了,半明半暗的四周一下子空旷起来,篮球场显得很大,篮球架显得很高,像在摇晃似的,麻班长担心会倒下来,砸在自己脑袋上。

走进连部,左拐,左侧第二个门就是广播室。麻班长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见门虚掩着,透着一条缝儿。他刚要推门,就听到里面闫组长大吼一声:“滚!”接着就是拍桌子的三声巨响。他从门缝儿里看到了半张扭曲的脸,颜色像猪肝。就在他犹豫着是进是退时,一只玻璃杯子砸在门背后,“哗啦!”玻璃碎了,“哐!”门关死了 。

不用说,麻班长被吓得够戗,汇报工作也没汇报成。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回跑,心跳得比犯了心脏病的人跳得都凶。

“麻班长,你咋啦?”在伙房门口,于干胳肢窝下夹着一个比饭盒大、又比脸盆小的盆子,怪模怪样地看着他。

“让开!”麻班长推了两推,也没把堵在门口的于干推开,便说:“好狗不挡道,你又不是周老拐家的老黄狗。”

于干并不生气:“周老拐家的老黄狗只挡道,不咬人。”

麻班长知道他话中带刺:“谁咬人啦?我是去汇报工作。”

于干干笑了两声:“麻班长,你哄三岁小孩也不脸红?你走遍一连打听一下,谁不知道向闫组长汇报就是打小报告,而打小报告就是疯狗咬人。”

“你才是疯狗!”麻班长用力一推,推开于干,进到伙房,关上门,用身体靠在门板上。他感到委屈,自己去找闫组长,并不想出卖谁,害谁,却被于干骂作疯狗,真是岂有此理!焦连长没有靠边站的时候,他几乎三天两头就去找他汇报工作,谁也不说他是去打小报告,相反,都说他思想觉悟高,工作干得好,到了年底,还评他当模范炊事员,而现在,汇报工作就成了打小报告,是疯狗咬人,这世道咋变得如此之快呢?况且,他还没有和闫组长说半个字,就被吓得落荒而逃了,你说冤不冤?

于干推不开门,只好来到卖饭的窗前,一手举着盆子,一手拍着窗,喊:“开饭了!”

过了一会儿,麻班长打开窗子,于干把盆子塞进去,又递上一张饭票:“糊糊,给我打满。”

麻班长接过饭票看了看,撇撇嘴说:“一百克饭票,还想打满?”给他盛了半盆。

于干看了看盆子里的糊糊,又看了看麻班长的脸,嘻嘻一笑:“别抠啦!满上!满上!”

麻班长一动不动:“公家的便宜别想占。”

于干反问道:“那公家的发糕咋就长翅膀飞了呢?”

麻班长吃了一惊:“你……咋知道?”

于干像受到了侮辱一样蹦了起来:“麻班长,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是一连大名鼎鼎的于干,你是看不清呢,还是装糊涂?”他真弄不明白,伙房丢发糕,这么大的事,麻班长他怎么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在一连,除了“三大标兵”,于干也是能人之一。别看他长的眼小鼻塌嘴巴歪,个头嘛,拿韩大个子的话说,还没有三泡牛屎高,可他能得很。他能就能在对一连各个角落人的走动和物的移动这些看不起眼的情况了如指掌,烂熟于心,加上缜密的逻辑推理,连包青天都会感到头疼的小偷小摸案子都让他搞定了。他成了一连继专司红白喜事的礼仪专家胡旦和专门调解邻里纠纷、夫妻矛盾的谈判专家牛占之后的又一个专业能人。谁家丢了东西,总是请他帮忙,而他,也总是在大家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失物——一把铁锨,一条麻袋,一根麻绳……这些东西都不值钱,能够失而复得,失主的心情就像春天水渠里的流水一样欢畅无比……

“麻班长,如果你把糊糊给我添满,我就告诉你是谁偷的发糕。”

麻班长虽然胆小,但也不喜欢别人要挟他。他看都不看于干,问:“谁?”

于干见他没有添加糊糊的意思,便说:“我不告诉你。”

麻班长嘴角抽动了两下:“不说拉倒!我还不稀罕呢。别以为只有你才有那两把刷子,我不求你也能逮住那个贼娃子。”他用饭勺敲着盆沿儿,“我做人是有原则的,想占公家的便宜,门都没有!”

离伙房最远的是于干的家。半盆子糊糊端回家肯定凉了。如果再在路上耽搁一会儿,那就要结冰了。于干以前从不到伙房用饭票打糊糊,那样不划算,他老婆说,她不用一百克苞谷面就能熬一锅又稠又香的糊糊。可于干不听,吹牛说,这回得让麻班长放点血。老婆撇嘴说,谁不知道麻班长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要不然,焦连长能让他当炊事班班长?于干哈哈一笑,铁公鸡也是鸡,在我于干面前,他就是一只胖乎乎的老母鸡。

现在把牛吹死了,麻班长不但不拔毛,还不尿他那一壶,于干真不好向老婆交代了。是他的功夫不到家?不!他的功夫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当麻班长一个人在伙房里忙来忙去的时候,他已经藏在连部山墙后头注视着伙房门口了。前两天他监视的那个人又出现了。尽管那人缩着脖子,行动诡秘、迅速,但那件在寒风中“哗哗”作响的大褂衣摆,还是暴露了身份——是赖二宝。等到伙房里浓雾弥漫,他便溜了进去,抓起两块发糕,揣进怀里,迅速离开了现场。这一切都被于干看在眼里。他为什么没有上去逮个正着?只有他自己知道。

还没到上工时间,焦连长已经扛着扫把出了门,于干赶紧跑过去,把嘴凑到焦连长耳边,低声汇报了赖二宝偷发糕的情况。

焦连长点着头:“你干得好!不能抓他的现行。”

于干不解地说:“便宜那小子了。”

焦连长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你抓了他的现行,动静就大了,别有用心的人就会利用这事大做文章,咱一连就要遭殃了。”

于干不得不佩服焦连长,他官丢了,权没了,批斗会上把他整得死去活来,可他仍在考虑一连的大事——稳定。而且,每个星期天的晚上,一排主力排、二排妇女排、三排后勤排的排长都要到焦连长家里领下一个星期的生产任务。看上去闫组长夺了权,实际上焦连长仍是一连的核心。想想焦连长,再看看自己:掌握了一点儿小秘密就想占公家的便宜,占不上便宜就怪人家麻班长不识抬举。看来,做人是要做出境界来的,不要因为你为人家找到了几件失物,人家遵从一连的礼数,让你在大大小小的筵席上坐上座,你就是老大了,呸!你还差十万八千里呢!要不然,有人当连长,有人当班长,而你,屁也不是!

“焦连长,还有一事要向您汇报。”于干又说了麻班长去找闫组长的事。

焦连长吃了一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才说?”

“不过,没汇报成。”于干说。

焦连长松了一口气,他相信麻班长不是那种害人的人,但在这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的年代,他也免不了做蠢事。“于干,我现在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你把麻班长给我盯紧了。”

“焦连长,你放心,麻班长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于干信心十足地说。“不过,”他疑惑地看着焦连长,“那偷发糕的贼娃子……”

焦连长用手势示意于干闭嘴。“你看看你看看,半盆子糊糊都凉了,还在这里磨蹭什么?”

望着焦连长离去的背影,于干更加不解了:麻班长没有干坏事,焦连长却让我盯紧他,而对干了坏事的人,他又拿话岔开了,他是不是靠边站站糊涂了?

“于干,你在那儿嘟囔什么呢?”

于干扭头一看,赖二宝正咧着嘴冲他笑呢。他仍穿着那件长过膝盖的大褂,脏兮兮,油乎乎的,让人看了就讨厌。赖二宝长年累月穿大褂的秘密只有于干知道,那就是:大褂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有十一个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口袋。从春到秋,凡是地里长的,他都能用大褂上的那些口袋一点一点弄回家。有道是:顺手牵羊。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背上了懒、赖、脏“三座大山”,老人批评孩子不爱劳动,就说你怎么像赖二宝一样懒啊;批评孩子不讲道理,就说你怎么像赖二宝一样赖啊;批评孩子不讲卫生,就说你怎么像赖二宝一样脏啊!

“赖二宝,你又在胡转悠什么?冰天雪地光秃秃,没有什么‘羊’能让你顺手牵了。”

“于干,”赖二宝嘻嘻一笑,“你不要用老眼光看我。”

于干奇了怪了,闫组长来了,焦连长靠边站了,连赖二宝说话都硬气了。“赖二宝,只要有我,我就是‘三只手’的克星。我警告你,离伙房远一点!”

“为啥?”

于干“哼”地一声冷笑,盯着赖二宝说:“你真不知道为什么吗?我告诉你,麻班长已经把菜刀磨利了,就等着剁你的‘三只手’呢!”

大班里的小伙子打了早饭后,每人一手端一碗糊糊,一手举着筷子上插的发糕,在篮球架下蹲成一圈,一边喝糊糊,一边啃发糕,一边听广播。他们说,麻班长熬的糊糊越来越香了,喝起来比喝牛奶还过瘾,馏的发糕也透,暄腾得跟鸡蛋糕一样,每天早餐有这两样,那就是大喇叭里吆喝的:共产主义。

他们的这种美好畅想,源于“零点行动”的取消。赖二宝作为焦连长的秘密信使,给他们传达了取消“零点行动”重要指示,那是一条一连谚语:“树林带里放响屁,惊飞了一林子的鸟。”焦连长在一连最关键的时候,用了这条谚语,小伙子们一听就明白了,再不能搞那些“响屁”式的恶作剧了,那只能使闫组长恼羞成怒,变本加厉,倒霉的自然是一连的广大群众。小伙子们马上偃旗息鼓了。

如果不是大喇叭太响,太刺耳,麻班长一定能听到小伙子们对他的夸奖。自从向于干放了狠话之后,他决心要把偷发糕的贼娃子逮住。他先分析了原因:主要是伙房里的雾太大,使他雪亮的眼睛失去了光明,让贼娃子钻了空子。不过,眼睛虽然被浓雾蒙住了,可耳朵还灵吧!看起来,还是自己的警惕性不高。经过这么一分析,他不但找到了客观原因,也找到了主观原因。原因找到了,办法也就有了。起初,他决定,自己一进伙房,就把门顶死,贼娃子就进不来了,但随之产生了一个问题:贼娃子进不来了,而其他要进伙房的人也进不来了。人家会想:麻班长一个人顶着门在伙房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这年月,这是大忌,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说是为了防贼?谁是贼?贼到伙房里来干什么?伙房丢发糕的事就瞒不住了。作为班长,轻则失职,重则上纲上线,你就等着到批斗大会上去“亮相”吧!万万不可!一定要在大家还不知晓的情况下,把贼娃子逮住。所以,顶门行不通。为了更好地发挥他耳朵灵的优势,他觉得,还得在门上动脑子。他想到了在门上挂一个铃铛,门一动,铃铛就响,也就知道有人进来了。这个办法虽然也能逮住贼娃子,但和顶门一样蠢。门上挂一个铃铛是什么意思?简直就是不打自招嘛!最后,他用了一个最笨拙的办法:在门后放半盆子水,门一动,就有响动,他也就知道有人进来了。头两天,平安无事,他心里好美,心说:贼娃子,老子有办法防你。到第三天,当他忙完了,准备开饭时,发现盖发糕的笼布被掀开了一角,两块发糕又丢了。他赶紧跑到门后去看,门开了一道刚好可以挤进一个脑袋的小缝缝,半盆子水还在那儿,已经结了一层薄冰。他感到一阵惶恐,从门缝钻进来的寒风就像那个贼娃子冰凉的脏手,在他脸上身上肆意地抓挠。太狡猾了!太可怕了!

开完早饭,伙房的另一个炊事员小李子也来了。麻班长吊着脸,气呼呼地瞪着他,他早不来晚不来,我忙完了,他来了。他要是早来,即使啥活儿不干,帮着盯一眼,发糕也不会丢。

小李子长得尖嘴猴腮,一副汉奸模样。他负责喂猪,开了春管种菜,可他喂猪把猪饿得嗷嗷叫,种菜菜叶子上都是虫眼。凭这样的工作,他还挖空心思想当副班长。炊事班总共就两个人,一个班长,再加一个副班长,两个人谁管谁?

“麻班长,你咋啦?脸色这么难看。”

麻班长猛地清醒过来,小李子不是个省油的灯,不能让他看出自己有心事,更不能让他知道丢发糕的事,否则,他想当副班长那点小小的野心就会像发面团一样膨胀起来。“尿憋的。”他干笑了一声。

小李子不相信麻班长的脸色会让尿憋得如此难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伙房出事了?”

麻班长没有接腔。

“肯定是出事了。”

麻班长被逼得没好气地说:“我出去尿一泡。”

其实麻班长没尿可尿,面对咄咄逼人的小李子,他突然觉得憋得慌。

大喇叭还在响,这说明闫组长还在广播室里。得赶快把伙房丢发糕的情况向闫组长说清楚,要不然,就被动了。

篮球架下那帮小伙子吃完了早饭,见麻班长走过来,便堵住他的去路,说:“麻班长,你做的早饭真香,为了表示感谢,我们给你表演一个节目。”

麻班长一愣:“什么节目?”

“三句半。”四个小伙子站成一排,手里握着筷子,用筷子敲一下碗,说一句:

雨打沙土地;

翻卷石榴皮;

光腚坐簸箕;

第四个顿了一下,挤眉弄眼地看着麻班长,然后非常夸张地摆出一个造型,响亮地说出一个字:“麻——”

“哈……”小伙子们大笑着四散而去。

麻班长像被雷劈了似的,站在篮球场上一动不动。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年轻人会拿他脸上的麻子来捉弄他。当他们还在被窝里做着黄粱美梦时,他已经给他们热好了洗脸水,天黑透了,最后一个小伙子不打洗脚水,他就不锁伙房。苞谷面多,白面少,一两个月吃不上一回肉,他只能把苞谷面糊糊熬得香喷喷的,把苞谷面发糕蒸得暄腾腾的,让他们吃好喝好,干活有力气。他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了。他们捉弄谁都能说得过去,比如捉弄一下闫组长,也挺解气,可唯独捉弄他麻班长……唉!这年月,让这些年轻人学坏了。

“麻班长,”于干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这些年轻人很活泼嘛!”

见到于干,麻班长的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他们……太伤人了。”

于干在麻班长脸上看到了一片潮湿。“麻班长,你咋像个孩子?年轻人太年轻,你别往心里去。”

麻班长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我脸上虽然有麻子,可我的心不麻。”

“你还真认真了。”于干微微一笑,“如果我告诉你,刚才那一幕是我导演的,你就不会伤心了吧。”

“你?!”麻班长惊讶地看着于干,“为什么?”

“阻止你。”

“阻止我?

“阻止你去——”于干朝连部瞟了一眼。

“我……”麻班长低下了头。

于干拍了拍对方的肩头,低声说:“发糕又丢了,你沉不住气了。”

该死的于干,什么事都瞒不住他。麻班长叹了一口气:“于干,发糕是公家的,我是班长,我不能不管,不能让公家吃亏。你帮帮我。”

于干看了看四周:“好吧!等天黑,你掂上二斤烧酒,到我家去。”说罢,他背起双手,摇头晃脑地走了。

晚饭开得很慢,好像有人捣乱。

以前,开饭的钟一敲响,大班的小伙子就像饿狼似的,涌到卖饭的窗前,又挤又搡,又打又叫,好不热闹。可今天,开饭的钟都敲响好一阵了,除了大班的丫头们来打饭忙了一小会儿,小伙子们就很反常了。他们不像以前那样一起来,而是隔上十来分钟来两三个,好像有人在操纵着,故意拖延开晚饭的时间。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让这帮小伙子饿着肚子听他的摆布?

小李子也看出了问题:“菜咸了?或是淡了?”

麻班长有点生气:“我炒的菜,不咸也不淡。”

“那就是……”小李子低眼挑着麻班长,“发糕出了问题?”

一听发糕二字,麻班长心里一紧:是不是他知道丢了发糕?不像。他要是知道了,早就跳起来了。小李子因为麻班长不同意炊事班设副班长,一直在找他的茬儿。这也难怪,他结婚四五年了,一直没有孩子,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老婆也渐渐不看好他,他就想当个副班长,翻翻身,在众人面前抬起头,在老婆跟前直起腰。“你要是等不及,就先回吧!”麻班长说。

小李子巴不得麻班长这么说,他把围裙一扔,走了。

天色已晚,麻班长心里有些急。这帮小伙子怎么老是和我作对呢?他看了看放在案板上的那瓶烧酒,于干啊于干,你别嫌我不利索,你一定要等着我,你瞧,酒都准备好了,整整二斤。

晚饭开完,天便黑透了。麻班长赶紧刷锅洗盆子,压火关窗子,收拾利索,正要出门,一个黑影溜了进来,定眼一看,是赖二宝。“你来干什么?”麻班长奇怪地问。

赖二宝仍穿着那件脏兮兮的大褂,一脸的得意:“我来参观参观。”

麻班长推搡着他:“去去去!伙房重地,谢绝参观。”

赖二宝赖着往里走,说:“我是奉命来的。你不让参观,后果十分严重。”

“奉命?奉谁的命?”

赖二宝故意抖了抖大褂,仿佛在告诉麻班长,穿上这件大褂,那就是在执行任务,当初作为焦连长的秘密信使,就是穿着这件大褂,借着月黑风高,孤身闯入大班宿舍,成功地制止了“零点行动”;现在,他又是作为焦连长的秘密观察员,到伙房进行秘密参观,谁敢反对,就是反对焦连长,反对一连!

其实,焦连长叫赖二宝来伙房并不是让他参观什么,是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向麻班长承认错误,免得出现于干所说的:麻班长用锋利的菜刀剁他的“三只手”。有句一连格言说得好:在哪儿犯的错误,就在哪儿坦白改正。赖二宝在浓雾弥漫的伙房里犯下的错误,当然要在伙房解决。在伙房解决,比在一连解决好。这正是焦连长的风格,有道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与闫组长的风格正好相反。他的口头禅是:小事搞大,大事弄炸。

赖二宝没有理解焦连长这看似放纵,实则保护他的良苦用心——多年以后,当焦连长重登一连政治舞台,对小偷小摸深恶痛绝、严厉制裁时,赖二宝已经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遵纪守法典型——他更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炸点随时都要爆炸,都要被闫组长利用,一连就会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参观开始了。

赖二宝郑重其事地四处观看,不时地指指点点,见案板干干净净,刀铲勺摆得整整齐齐,便说:“麻班长,焦连长让你当炊事班班长,真是咱们一连的福气啊!”炉膛里的火压好了。笼屉里放着发糕,上面盖着笼布,他掀开一角,俯下身子,仔细地看着发糕,看了又看,又凑上去嗅着,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麻班长咳了一声,吓得赖二宝缩回了手。“看来,你对伙房很熟悉嘛!”

赖二宝自豪地笑着:“伙房是个好地方,谁对它不熟悉呢?”

麻班长又问:“发糕放在哪儿,你都能找到?”

赖二宝拍拍胸脯:“我蒙上眼睛都行。”

麻班长看了看那掀开的笼布,与丢发糕的现场一模一样,又看了看赖二宝,旁敲侧击地说:“不用蒙眼睛,只要有点儿雾就行了。”

赖二宝有些察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不知道吗?”赖二宝有六个树桩子一样的儿子,个个能吃能喝,家里口粮紧,谁不知道?麻班长曾经怀疑过偷发糕的是赖二宝,可没有证据,不能乱说,也不能拿人。现在,动机有了,只需略施小计,就能让他招了。

赖二宝觉得有些不妙,便说:“参观结束了。”抬腿便走。

“站住!”麻班长情急之下,一把揪住赖二宝的衣领,“说!是不是在伙房下手了?”

赖二宝惊恐地看着麻班长:“麻班长,我不是坏人!”他用力挣脱了麻班长,转身跑出了伙房,消失在黑暗里。

再见到于干,麻班长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失了言,也失了信,更失了格。可是于干对这文绉绉的道歉满不在乎,什么失言、失信、失格啊,那都是像文教季眼镜那样的文化人拿好听的戏文来忽悠你呢!自从闫组长来到一连,“三失”就不是什么上纲上线的原则问题了,这年头,只要麻班长你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四不搞人家大姑娘,你就是好人!

于干一改过去那种咄咄逼人,甚至是飞扬跋扈的强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被焦连长收拾了,才变得如此低调。焦连长在没有靠边站之前,收拾谁也没有动过“大刑”,他只要在准确的时间和合适的地点,用点石成金的一两个字或一两句话就把人收拾了。在于干等着麻班长掂着烧酒来他家时,天色将明将暗,他让老婆孩子都去睡了,自己熄了灯在等,他相信麻班长会来,这会儿没来,过会儿肯定来。那天打苞谷面糊糊麻班长没让他占上公家的便宜,并不代表他小气,舍不得二斤烧酒。一公一私麻班长分得清。这里面最大的看点就是,于干手中掌握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与伙房与麻班长有关,他作为班长,能不来吗?敢不来吗?这时,门开了,但进来的却不是麻班长,他不等于干亮灯,撂下一句话:“你等的人不来了。”就走了。于干像挨了当头一棒,把他从刚才飘飘然的幻觉当中打醒了。真是见鬼了!整个一连有谁知道他于干正坐在黑屋子里等人呢?就连他老婆都不知道。他仔细琢磨着来人撂下的那句话,越琢磨越觉得可疑,越琢磨越觉得害怕,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得浑身汗涔涔的。有谁知道他在等人?有谁知道他在等的人是谁?有谁知道他等的人不来了?究竟是谁知道得这么多?这么详细?这么精确?于干一直认为,只有他知道的秘密最多,现在,反而有人知道他的秘密,这人一定是高人。是谁?从来人说话的口音上,他顺藤摸瓜,追根寻源,利用并列法、排除法等等一系列推理,最终恍然大悟:是焦连长!焦连长派人来收拾他了。——这正是焦连长收拾人的风格,“麻班长,咱俩做朋友吧!”于干知道,焦连长收拾他,是因为他想敲麻班长二斤烧酒。“咱俩做了朋友,就不是酒肉朋友。”

既然如此,麻班长说:“那你告诉我,是谁偷的发糕?”

“这……”于干为难地说,“麻班长,你知道我的底线是对物不对人。你要是丢了勺子丢了碗,我不出半日就能给你找回来,可发糕这种失物太特殊了,怎么找也是找不回来的,你要是硬要找的话,那只能是黄澄澄的一泡屎了,这不但羞辱了你,也把我的手弄脏了。”

“谁让你去找发糕了?”

“不找到发糕,又有谁承认偷了呢?”

这倒是。有道是:捉贼捉赃。“既然拿不到赃,那就拿人吧!不管他承不承认偷了,都算了。”麻班长憋屈得很。这么多年了,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没人刁难他,欺负他,他把这当做大家对他的尊重,没想到,焦连长靠边站了,这些都作废了。他心里就是不服,“我就想知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我的伙房下手?”他恳切地望着于干,“告诉我!”

于干摇了摇头:“麻班长,你别逼我。我不能告诉你。”

麻班长一下子火了:“那我们还做什么朋友?”

于干也急了:“不做朋友就不做朋友!反正焦连长交代了,要保密。”

为贼娃子保密,扯淡!

猪饿了,其叫声一点儿也不比大喇叭逊色,大喇叭不响了,猪还在叫。小李子把猪饿得嗷嗷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冬天,他就干这一项工作——喂猪,还不好好干。麻班长想批评他,可一想他到现在还没有孩子,到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唉!他也憋屈,不说了。等猪饿得叫声都嘶哑了,他来了,说:“感冒了。”

麻班长说:“病了就休息嘛!”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小李子反驳道,“一休息,就要请假,一请假,就没有全勤了,一没有全勤了,我还怎么进步?”

小李子所说的“进步”,就是想当副班长。

麻班长见他坐在板凳上,叼着烟,一点儿也没有要去喂猪的架势,便起身从泔水缸里往外舀猪食,心想:他“感冒”了,猪还得我去喂。舀好猪食,拿起扁担,正要走,小李子突然问:“你刚才和于干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没说我什么坏话吧!”

“你在门外偷听?”麻班长瞪着他。

小李子吐了一口烟:“别说的那么难听嘛!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年代,偷听不叫偷听,叫监听。”说罢,将烟头一弹,弹到麻班长脚边。

麻班长没有发作,心想:这小子疯了。便挑着猪食走了。

大喇叭不响了,连队很安静。

远远看去,猪圈那边有个人影在那儿晃动,走近一看,是赖二宝。他在那儿干什么?难道又是奉命到猪圈参观?猪圈有什么可参观的。莫非他是想打猪的主意?量他也不敢!他只配干些小偷小摸的小勾当。这回,麻班长一定要审个水落石出,再不能让他像在伙房那样溜了。

“哎呀!麻班长,你咋才来呀!猪都饿疯了。”赖二宝不等麻班长走近,就咋呼起来。

“人家都上工去了,你还在这儿转悠什么?”

“我病了。——胃疼。”

又一个病号!麻班长见他脸色发黄,眼圈发黑,嘴唇发乌,不像小李子那般装病的样子。这些年来,赖二宝的日子过得很难。当初他老婆带着两个孩子从口里来一连时,他还和几个老光棍住在地窝子里,焦连长立马腾出一间平房,让一家人住了进去。有老婆睡在身边,他就闲不住了,才五六年工夫,他就成了六个孩子的爹,而且是清一色的“小和尚”。也许他还没有做好如何养活六个儿子的准备,在二十来平方米的屋子里,身前身后围着一群像虎崽子一样的小家伙,他们一声声地叫着爹,他真不知道是喜还是忧。他看到了六张不光叫爹,还要吃粮食的嘴。这时,焦连长靠边站了,已经不可能像给他房子那样再照顾他了。他让老婆给他缝了一件与卫生员穿的白大褂样式相同的大褂,开始在地边地头“顺手牵羊”。可到了年底,他用大褂上十一个口袋提心吊胆弄回家的东西,加上他老婆在一大堆一大堆的苞谷秆子里翻出来的苞谷棒子,都在闫组长动员的“公物还家”中,被民兵小分队从菜窖里、柴火堆里搜出来,放在篮球场上曝光三天,然后充公。他老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她翻出来的那些苞谷棒子,长得就像老太婆的牙,恐怕连老鼠都懒得往洞里搬呢!不让老婆哭一哭不行,但哭过之后,生活还得继续。煮一大锅白菜帮子加洋芋蛋子再加两把苞谷面的糊糊,看着六个儿子拿着碗,排着队,到锅里盛饭,赖二宝撂下手里的碗,躲了出去。

冬天在外面只有两个地方可以找到吃食,一个是伙房,另一个是猪圈。伙房里有人,而且雾都散了,无法下手。只有从猪圈那边传来了猪叫声,赖二宝知道,猪和自己一样,饿极了。

在麻班长挑的猪食桶里,有住在大班里那些饭量小的丫头吃剩下的苞谷面发糕头——这是赖二宝早就侦察好的。他殷勤地接过麻班长肩上的猪食挑子,将两桶猪食倒进槽子里,看着那些翻来翻去的发糕头,他的眼睛都红了。可是麻班长在跟前,是不能下手的,只有把他赶紧支走才行。

“麻班长,你喂的猪天天都在过年啊!”他夸麻班长喂的猪有福气,每天吃这么好,身上的膘没有五指也有四指。夸完了猪,就开始夸人了。在一连十二个班长中,最小的班长是你麻班长,而最大的班长也是你麻班长,别看你手下只有一个兵,可你管着几十张嘴呢!嘴吃饭,饭进肚子,干革命就有力气,就不挨批评,别人就瞧得起,自己也光荣,这都是嘴把肚子吃饱的功劳。管嘴的班长了不起。把几十张嘴管好了,就等于把几十个人管好了,所以,依你麻班长现在的实力,当排长都绰绰有余。

恭维不是赖二宝的拿手好活,他如此卖力地恭维麻班长,目的只有一个:希望麻班长赶快离开。他饿得不行了。猪圈里的猪都吃上了,他还什么都没捞着。

如果麻班长脑子清醒的话,他肯定对赖二宝有所警惕,可恰恰他脑子不清醒了,这便是恭维的特殊功能——让你脑子进水,进幻觉,进好多让你浑身舒服的东西。从古到今,想让你脑子不清醒,就用恭维这招,灵!

麻班长挑着空桶走了。他忘记了,他与赖二宝还有一笔账没算清呢!

赖二宝喜出望外。他没想到,这招会这么管用。

别看麻班长板着脸,可他还沉浸在被恭维过后进入幻觉的惬意当中。赖二宝这人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没想到说起话来挺顺耳的,他要是没有“三只手”的毛病,那该多好啊!这么想着,他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谁知这一望,竟让他大吃一惊,所有的美妙幻觉顿然消失了。赖二宝正弯着腰,从猪食槽子里捞起发糕头,塞进嘴里……

他撂下挑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赖二宝跟前,瞪圆了眼睛:“你!……”

看到麻班长突然站在面前,赖二宝吓坏了。他以前不是没有被抓过现行,以前被于干抓到现行,他不怕,因为于干总是暗示他,他不会向闫组长汇报,当然,这种暗示也会让赖二宝付出代价,比如,他要牺牲一个礼拜天干于干家里的泥巴活儿。但被麻班长抓到现行就惨了。麻班长是个讲原则的人,看他那严肃的表情,他肯定会向闫组长汇报。向闫组长汇报的后果就是:不死即残,至少也得脱层皮。一想到这儿,他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麻班长,我错了。我罪该万死!你批斗我吧!”

麻班长一时不知所措:“你这是干什么?起来!”

赖二宝站起身,可怜巴巴地看着麻班长:“麻班长,于干说你要剁我的‘三只手’,你就剁吧!总比把我揪到批斗会上‘亮相’要强。”说着,真的把手伸了出来。

赖二宝的手冻得微微发抖,指头已经僵了,上面还沾着猪食。麻班长想起刚才他抓着猪食往嘴里塞的样子,心中泛起一阵阵酸楚。他禁不住抓起那双脏手,用围裙擦了起来,边擦边说:“家里养六个需要吃粮食才能长身体的娃娃,难哪!可我没想到你难到这种地步。为了几块在泔水缸里泡得发胀发酸的发糕头,你在这里等了好长时间了吧?多冷的天,你穿得又这么少,瞧你冻成这副熊样,怎么还有心情恭维我?你真是煞费苦心啊!可你这番苦心让我心里好难受。”他看了看猪圈里那头吃饱了,卧在那儿舒服地打着哈欠的猪,“我把猪喂得肥头大耳,膘肥体壮,却把你饿得像一把柴火,我算什么模范炊事员!我有什么资格剁你的手!公家的猪吃公家的食天经地义,可你吃就是罪该万死,就要被揪到批斗会上‘亮相’,这是什么混账道理!难道你赖二宝不是公家的?”他被这看似简单明了却又模糊不清,看似大是大非能够上纲上线却又小泥小节可以忽略不计,既原则又儿戏的逻辑搞得不知所措。“我们一连原本不是这样。大战百草滩,一天十几个小时干下来,人还像小老虎一样,团里晚上来给咱们放电影,不到五分钟人就呼呼睡倒一大片,电影放完了,人还没醒过来。那时候娃娃少,就焦连长家里一个,同志们见了稀罕得不得了,这个摸摸那个抱抱,问他是谁的儿子,他张口就说:我是同志们的儿子。大家听了哈哈大笑。焦连长也不生气,说儿子是同志们的,可孩儿他娘是老子的。不知不觉,咱一连就有了‘三大标兵’,有了种瓜大王、植保专家、拾花状元……你说是幸运也好,努力也罢,反正在一连混,不亏,值!”

赖二宝已是泪流满面:“麻班长,你说的对。我这就去坦白交代。”

“站住!”麻班长拦住了他,“你不怕闫组长的批斗会批斗你吗?就凭你这身板,别说跟焦连长‘三大标兵’他们比,把你‘亮相’半个钟头,你就站不住了。你垮了,你老婆孩子一家子怎么办?让他们喝西北风去?”他在赖二宝肩上拍了一掌,“行啦!量你小子也不敢去坦什么白交什么代,你是不想把这事传出去,嫌丢人。我麻班长不是落井下石之人,虽然你小子不够意思,进出伙房也不给我打声招呼,但我今天还是给你一个面子,我可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就在麻班长与赖二宝在猪圈边逐渐相互信任,麻班长帮助一个名声差、威信低的“三只手”慢慢找回尊严的时候,一场针对麻班长的阴谋很快策划并完成了。时间很短,从麻班长挑着猪食去喂猪,到他挑着空桶回到伙房。

伙房里已经充满了怪诞的幽默气氛。小李子传达了闫组长的决定:一连炊事班副班长产生了。“恭喜你!”他冲着麻班长得意地笑着。

麻班长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他鄙视着小李子:“这么说,我以后要叫你李班长了?”他从容不迫地解下挂在裤腰带上象征着炊事班权力的钥匙,扔到案板上,“你再怎么装也不像班长。”

小李子被麻班长损得很难受,难受得他快要疯了。他坐在那儿,叼着烟,指手画脚,高声指挥着麻班长,有道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他在享受权力带给他的快感。

到了晚上,麻班长来到了焦连长家。

焦连长埋怨道:“这种时候,你怎么敢来,你会吃亏的。”

一听这话,麻班长一把抓住焦连长的手:“焦连长,我心里憋得慌啊!”说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焦连长安慰道:“几十岁的人了,咋还像个孩子。”

麻班长用泪眼望着焦连长:“焦连长,自从一连有了炊事班,我没睡过一次懒觉,没过过一个礼拜天,我可以不怕苦,不怕累,我也可以吃了苦,受了累,不让别人知道,也不让领导表扬,我还可以得不到表扬,反被他们……”他摇了摇头,“我真的做不到。”

“就因为在你的班长前面加了一个‘副’字吗?”焦连长严厉地说:“一个‘副’字就把你打垮了,你真是不经摔打。你看看人家‘三大标兵’,头天晚上把他们批斗得再凶,即使把他们整得像泥巴一样瘫倒在地,第二天,你还能看到一个扛着铁锨的浇水标兵,一个开着‘东方红’的机车标兵,一个把鞭子甩得震天响的牧羊标兵。这就是我们一连的脊梁,谁也打不垮!”焦连长激动地挥着手臂,继续说,“奉献,牺牲,谁都能,因为你脑子进不去水,这是一种做人的境界。而做人的另一种境界就不是脑子进不进水的问题了。当你奉献了,牺牲了,不但不奖赏你,反而迫害你,置你于死地,你还会去奉献,去牺牲吗?很多人都退缩了,但我们一连的‘三大标兵’没有退缩,他们依然昂首挺胸地站在一连的天地之间,他们的身影,一直在鼓舞着人心,一直在推动一连向前迈进!”

焦连长的这番话在多年以后写进了麻班长的自传里,成了经典,也是麻班长留给子孙的唯一一笔财富。

第二天,一直笼罩着一连的阴霾突然散去了。见到于干,麻班长乐呵呵地说:“一连有个谚语:再浑的水,流进涝坝就清了,”

于干看麻班长脸上没有从班长降到副班长的沮丧,就知道他也被焦连长“收拾”了,便高兴起来,他左右看看没人,低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有人在走下坡路了。”说罢,眼神指向了连部。

“哦!”

麻班长便悄悄地走进了连部。他上一次到连部是去向闫组长汇报工作,被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这一次,他在门缝里看到:闫组长正在掩面哭泣……

两次去连部,却看到了两个截然相反的闫组长。于干说的没错,以狂暴著称的闫组长也许预感到了他政治生命的结束,流出了“鳄鱼的眼泪”。

麻班长为了回报于干的情报,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今晚将揭晓发糕案的真相。”

于干哈哈一笑:“吹牛不犯死罪,你就吹吧!”

话虽这么说,于干心里也没底。焦连长让他死守的这一秘密,麻班长能用什么办法使它真相大白呢?

天黑以后,麻班长让老婆从面缸里挖出小半袋子苞谷面,自己穿上皮大衣,将面袋子夹在腋下,出了门。

晴空下的一连一派宁静,星星在头顶无声合唱,仿佛在为麻班长喝彩。

麻班长知道于干肯定在跟踪他,所以他故意往北走,并多绕了两个弯子,然后向南,来到了赖二宝家门口。

几乎是同时,麻班长前脚刚落定,于干后脚就已躲在了一棵大树后面,目光斜着,就能看到赖二宝家亮着灯光的窗户。

不多一会儿,麻班长从屋里出来了,腋下的面袋子空了。

赖二宝撵了出来,拉住麻班长,欲言又止。

麻班长说:“有难处,不怕。焦连长说了,从我开始,一连十二个班长,一个班长接济你一个月,一直到六个‘小和尚’能够自食其力。”

赖二宝擦着眼泪,说:“麻班长,你对我这么好,我再也不能瞒你了。”

麻班长笑了笑:“说吧。”

赖二宝憋了一口长气,低下了头:“发糕是我偷的。”

一直在树后面屏神凝气的于干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与麻班长的疙瘩总算解开了。

小李子当了半个月的班长,也扛不住,崩溃了。他把伙房的钥匙还给麻班长,说:“我还是去喂猪吧!”他说,他早晨听不到袁大胖子家的秃脖子公鸡打鸣,起不了早床;他还说,他熬不出牛奶般的苞谷面糊糊,也蒸不出散发着鸡蛋糕味道的苞谷面发糕,这些,已魔幻般地植入了大班小伙子们的身体里,现在突然没有了,他们受不了了,已经剑拔弩张,随时准备大开杀戒。

麻班长不认为这是小李子辞“官”的理由。经过再三追问,小李子道出了实情:“我那样对你,你不仅不恨我,还让你老婆给了我老婆一个秘方。”

“秘方?什么秘方?”

“生孩子的。”

回到家,麻班长问老婆:“说,咱家哪儿来的生孩子的秘方?”

老婆挡不住麻班长的逼问,支支吾吾地说:“是焦连长的老婆拿来的。她不让我告诉你。”

明白了。——焦连长暗箱操作,不知不觉就把小李子“收拾”了。

大班的小伙子又得到了久违的早饭,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胜利。看到麻班长,他们说,上次演的“三句半”是一个大失误,焦连长把他们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们是一群吃人饭拉狗屎的东西,他们琢磨了好久,也没有想明白,早上喝了糊糊啃了发糕,到了晚上怎么能拉出遗臭万年的狗屎来呢?后来,文教季眼镜给了他们一本《成语词典》,他们在里面找到了一条:指桑骂槐。原来,焦连长骂的不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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