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农兵商店
2018-11-19黄静泉
黄静泉
看见这个名称,岁数大的人会熟悉会勾起不同的回忆,而对于青少年来说,可能就不知道这个名称是什么东西了。多年以前,在我居住的地方就有一个工农兵商店。工农兵商店最早不叫工农兵商店,最早叫机厂商店,不知道的人以为这个机厂跟飞机有关,其实跟飞机无关,其实这个机厂是大同煤矿机电设备维修厂,简称机厂。当地的医院学校商店托儿所等等,都叫机厂什么什么的,比如机厂商店。有一天,有几个穿着劳动布工作服的工人来到机厂商店门前,蹬着板凳把门头上“机厂商店”的牌子摘了下来,又挂了个牌子:工农兵商店。
挂牌子的大人们都挺高兴,大概是喜欢那个牌子,大概是挂出了自豪感。
我那时候好像也就一米来高,不认识字,后来上学了,才认识了工农兵商店那几个字。商店门前是一片开阔的黄土地,孩子们天天都在那里玩儿,夏天的时候,那片坚硬的土地里会有蜜枣核子发芽长出来,我们就挖出来吃枣核瓤子。枣核肉不多,吃起来有点甜味儿,孩子们都想发现枣核芽子。那时候的蜜枣可真是好吃,吃起来不是甜得得慌,是一种舒服的甜,看上去也好看,是金黄透红,大人们说是从古巴进口的蜜枣。古巴的红糖就好,那时候中国的糖大多数都是古巴糖。那时候的孩子们很少能吃上水果,而且还常常饿肚子,所以就总想找到吃的东西。比如西瓜皮,有时候大人们吃了西瓜,孩子们见大人走了,就抢着啃西瓜皮,孩子们管那种行为叫遛瓜皮。我不遛瓜皮,尽管我那时候还不懂高贵的意思,但骨子里似乎是有高贵气质的。
过年的时候,全厂各车间和机关单位都要来商店前面那片开阔地上热闹热闹,一班一班的都是敲着锣打着鼓地来了,什么大头人儿啦,舞狮子舞龙啦,还有扭秧歌划旱船什么的,各单位都要来这里亮相表演,其实就是来这里比赛一下各单位的精神风貌,一年才亮相一次,每个单位都很卖劲儿,都是想给单位争一点荣誉的,那时候,人们都有很亢奋的集体荣誉感,不像多年以后,人们很少有单位意识,人们只想挣单位的钱,根本不管单位有没有荣誉,其实就是全民性的失去了自尊心,说淡漠是好听,实际上就是精神堕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后来的单位也不太关心职工了,也难怪职工没有了集体意识。
商店前面的开阔地是聚人的地方,人们有事儿没事儿都要出现在那里,那里更是孩子们玩耍的地方,我经常在那儿玩儿,商店有什么变化就能看见,再后来呢,看见工人们又把那个工农兵商店的牌子摘了,在门头上抹了一块水泥,在水泥上刻了字,两边各有三道杠,用红油漆把字和三道杠描出来,还叫工农兵商店。那时候的工农兵可真是受人尊敬。
这里是一片很大的城市居民区,交界的地方是农村和田野。居民区的房子是平房,是人字形房顶,房顶上铺着小瓦,就像32开的书窝成半圆,凹面朝上,一层压一层,很整齐地铺排在房顶上。那些房子,是工厂给职工和家属盖的房子。工厂里的工人们不用愁住房,公家早把房子给准备好了。居民区里有工厂子弟学校、医院、幼儿园,还有商店理发店澡堂什么的,在那些单位工作的人住的也是工厂的房子,因为他们从事着为职工和家属服务的行业。工厂里做汽水熬绿豆汤,做出的汽水儿和绿豆汤储存在高高的大铁柜子里,大铁柜子上安着小水嘴儿,一拧水嘴儿,就可以接一杯汽水儿或者是一杯绿豆汤。工人们可以随便喝,是免费的汽水儿和绿豆汤。孩子们常常跳进墙头里去偷汽水儿,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偷着灌满一瓶汽水儿就跑。跑远了才高兴地喝。汽水儿看上去有点绿,喝了就打嗝儿。居民区里还有个职工大食堂,是居民区里最高大的建筑,工人们都到大食堂去吃饭,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好像那是一个人最多的人家,特别是吃面条的时候,吸溜吸溜的响声就像大风刮着树林子,哗啦哗啦地响。那时候国家真是重视工人,关心工人,尊重工人。我对工人的尊敬和羡慕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后來我长大了,大食堂拆了,也没有人给工人做汽水儿和绿豆汤了,也不给工人盖房子了,好像工人就真是很扯淡的人了。我呢,对工人的崇敬心理也就没有多大的兴趣了。
工农兵商店也是平房,但房子要比居民房高大许多,是坐西朝东的一排大房子,房顶是红瓦,是很气派的样子。南半边是副食商店,北半边是百货店,卖布匹卖文具,两个商店一排房。副食商店最受孩子们喜欢。商店里卖糖卖肉卖水果,什么都卖。卖酒的柜台上摆着一个一个黑坛子,坛子上盖着厚墩墩的红绸布盖子,就好像布里包着棉花,其实里面包的不是棉花,是小米,小米分量重,密封也好,盖住坛子,酒不易挥发出去,尽管这样,但进了商店还是能闻到喷香喷香的酒香气。酒是八分钱一两,一毛钱一两,一毛三一两,是纯粹的粮食酒。据说三斤粮食酿一斤酒,除去其它费用,酿一斤酒大约能挣三四毛钱,国家严格地控制着物价,生意公平且有秩序。当地有个老汉外号叫“二两醉”,喝二两就醉。他的儿女很孝敬他,每天都给他酒钱,他每天都到商店里去喝二两。售货员用那种白铁皮做的拔提,给他从酒坛子里提出二两来,倒进一个白搪瓷缸子里,老汉的缸子就寄存在商店里,那时候人和人都很友好,都喜欢相互照应,所以商店并不讨厌老汉寄存缸子。商店里还卖熟肉,大多数是卖驴肉,那个驴肉味儿呀,可真是香,走在商店外面就能闻到肉香味。驴肉的颜色也好看,是红褐色,就像山楂糕,看上去就好看就好吃。顾客来买驴肉了,售货员也挺温和,你要哪块,售货员就给你切哪块,然后放在秤上称分量。售货员要是态度稍微不好呢,有人就会说,你这是咋为人民服务呢?,你这是咋为工人阶级服务呢?售货员马上就笑了,是歉意的笑,似乎是说自己错了。驴肉里最不好卖的是驴肾,大人们都那么叫,其实不应该那么叫,其实大人们叫的驴肾,就是驴的生殖器,那个玩意儿不好卖。孩子们就像唱歌一样喊道:驴X切片儿,片儿片儿有眼儿。大人们就骂孩子们,球大些家伙们,说啥呢说啥呢,滚出去滚出去。孩子们就哇一声跑了,跑到门口儿时,还要回过头来对着大人们喊:驴X切片儿,片儿片儿有眼儿……那个玩意儿很少有人买,一般都是卖给了“二两醉”。假使驴肉是八毛钱一斤,那个玩意儿就六毛或者五毛钱一斤卖给“二两醉”。“二两醉”靠在柜台边,把一个胳膊肘架在柜台上,歪斜着身子倚住柜台,笑笑地对售货员说,把那个东西给切切给切切。售货员就给他切,切一片儿一个眼儿,切一片儿一个眼儿,就像一枚一枚铜钱。那时的人真傻,怎么就不认为那玩意儿是好东西呢?搁到现在,想买也买不上,现在是,有些人开着车,到这里去买,到那里去买,下了很大的辛苦,好不容易买到一根两根或者三四根,也是自己舍不得吃,都当作礼品送给当官的了。当官的怎么就那么爱吃驴X呢?现在那玩意儿要比驴肉贵十几倍,还不好买。现在人的观念呀,可真是跟过去不一样了,变了。
“二两醉”站在柜台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一片儿那玩意儿放进嘴里,嚼一嚼,抿一口酒,再捏进嘴里一片儿,再抿一口酒,神仙一样。人们就看着“二两醉”笑。“二两醉”喝完二两酒就醉了,就醉倒在商店外面墙沿下的水泥地上晒太阳、睡觉。人们都羡慕“二两醉”,说他天天都有钱喝醉酒,真是死了也不冤枉了。羡慕之余还满怀希望地说,要是将来自己的儿子也能像“二两醉”的儿子那样,每天给点儿酒钱,这辈子也就不白受苦了。
工农兵商店里什么都卖。人们要买白糖、红糖、油盐酱醋茶,生肉熟肉酱豆腐,等等等等,都有。工农兵商店不仅是个卖东西的地方,还是当地人聚集的一个地方。有些人,过几天就要去一去,就要在那里互相见个面。特别是冬天,商店里点着两个大铁炉子,人们围在炉子周围一边伸出手烤手一边拉家常,一拨儿人走了,一拨儿人又来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人们在炉子边拉呱什么?肯定不是现在人拉呱的话题,比如说,粮食有毒,蔬菜有毒,酒有毒,地沟油有毒,药是假的,孩子是假的,打了小偷儿还得赔钱,带着孩子一不留神就丢了,等等等等,没有一件让人顺心的事情。那时人们不是拉呱现在这些烦心的事情,那他们拉呱什么?拉呱国家大事,拉呱哪个人技术好哪个人技术差,哪个老师比哪个老师教学生的时候更下辛苦,他们拉呱得很开心,很高兴。
工农兵商店南边山墙下立着一块宣传栏。那个年代时兴宣传栏,全国各地到处都有,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和政治形势任务会及时地更换在宣传栏上。宣传栏是反映一个地方和一个单位的门面,人们通过宣传栏,能感觉到一个地方的政治气候和政治形势怎么样。宣传栏不拘格式,有墙体式的黑板报,有木板式的宣传栏,黑板报是用各种颜色的粉笔办出来的,办得花花绿绿挺好看,宣传栏是木板做的,木架子上面有雨苫遮雨,整个版面用纸张彩绘刷贴出来,定期更换内容,就好像是一张放大的报纸。人们可以随时感受到政治气氛,政治就像空气,人人都得呼吸,没有一个人能活在政治之外。工农兵商店是当地唯一的供货部门,当地人都要到那里去买东西,所以商店旁边的那个宣传栏就要办得大一点,就要办得好看一点,是一个很重要的宣传阵地。有一天早晨,人们突然发现宣传栏正中央的毛主席像被打了一个X,那个X是用刀子划的,这一下子就引起了震动,有人立即报告了工厂里的保卫科,保卫科的人就拿着照相机跑过来了,就啪啪地拍照片。之后是破案。宣传栏旁边的第一户人家是地主成分,当然就被列为第一个怀疑对象,人们猜测,是不是半夜的时候,这个地主家的人跑出来,用刀子划了毛主席像?地主家的男人被保卫科控制起来了,女人被街道委员会叫去了,地主家的儿子被学校的红卫兵管制起来了,那个家,一下子就家不是家,人不是人了。地主家的二儿子在红卫兵的昼夜审问下,说是他用电工刀子划了毛主席像。被判处了五年有期徒刑。照理说,那个二儿子才十五六岁,应该不够判刑年龄,可当时为什么就判了呢?这是没人交代过的事情。宣判大会是在职工俱乐部里召开的,全厂职工都去参加审判大会,会后,那个孩子被端着刺刀枪的民兵押到了大卡车上,上车时,是民兵们把他架到车上去的,他个子小,又戴着手铐,他自己爬不到车上去。大卡车拉着那个孩子在大街上游街示众,还有几个挂着牌子的坏分子陪着游街。那个瘦小的孩子,被武装民兵扭着胳膊游街示众时,就显得更瘦小了,看上去真是可怜。尽管那是一个瘦小可怜的孩子,但没有人为他说一句同情的话,反倒觉得阶级斗争变得真实了,阶级敌人就在我们中间,我们必须得提高警惕了。后来,那个地主家庭被撵回农村去了,人们不知道那一家人回到农村以后是个什么样子。再后来呢,有传闻说,那家人家的三儿子自杀了,那个三儿子是我的同班同学,很老实,不说话,我老是想起他那种不言不语的样子就心里不是滋味。那个二儿子刑满释放以后,到处干点儿临时工,后来也没有消息了。人们没有忘记那一家人,但也不怎么提起那一家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不可能去用刀子划毛主席像,再说了,他瘦小的个子是够不到那么高的,除非他是搬着凳子去划毛主席像,那应该是一个大人干的事情,那件事情归结到一个孩子身上,肯定是一起冤案,但毛主席像确实是被人用刀子划了,人们至今也不知道是谁干的那件事情,为什么要干那件事情。
日子呢,是过起来慢,回忆起来快,说话间就几十年过去了。
改革开放以后,市场经济风起云涌,国家不再管控市场,自由市场里做买卖的人一如雨后春笋一般遍地都是,工农兵商店就渐渐萧条了,最后是关门停业。工农兵商店关门了,工农兵也好像渐渐地退出了历史舞台,曾经是工农兵商店的那一排大房子灰头土脸,显得腐朽陈旧。工农兵商店作为一个时代的画面,已经开始渐渐消逝,但作为一个时代的历史记忆,却像水中的漂浮物一样,有时泛起有时沉潜,时不时会被人们回忆一下。再后来呢,有个鞋匠,花钱租下了半个商店,也就是卖副食的那一部分,他住在里面,做鞋修鞋。又过了几年,房地产开发商来了,鞋匠说是在里面住了几十年了,好像已经是自己的房子了,说啥也不往出搬,开发商只好答应多给他几套房子,鞋匠才搬走了。那些吼叫著的大型设备把工农兵商店推倒了,推倒的还有过去的居民房,人们也就从过去免费住房的人变成了花钱买房的人,住上楼房的人们似乎是提高了身份,他们嫌狗脏,就没把那些小狗带到楼上去,有的狗就站在原来的地方,仰起头,张开嘴,冲着楼房哀哀地叫,叫得眼里淌出泪水来。
责任编辑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