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堂
2018-11-19孙戈
孙戈
武小汉似乎猜到了父亲的心事,到另一间屋子给在上海的儿子打电话,让他们一家三口马上就来武汉。
武小汉回到父亲身边,父亲睁开眼。“是不是给家伟打电话了?”武小汉点点头。父亲吃力地说:“你还是给他打了,跟你说了我这儿没事!”
母亲在一旁说:“你就别管了!你不是想看看沫沫吗?你总叨咕你这个当太爷爷的还没见过重孙女呢!怎么小汉让他们来,你倒不高兴了?”
父亲躺得不舒服,武小汉赶紧过去扶起他,母亲在他身后垫上被子,父亲坐直,咳嗽了几声,说:“我没不高兴啊!就是怕家伟和傅里秋耽误工作,沫沫还不到一周岁,经不起折腾!”
武小汉拍着父亲的后背。“他们也想你!”
母亲唠叨:“家伟结婚咱们就没能参加,沫沫都快一岁了也没见过面。你不想孩子,我还想呢!”
“我咋不想……”
父亲不再说话。
父亲嘴硬,但心里想的啥,武小汉知道。他总想跟别人炫耀四世同堂,在一起才算同堂,哪怕几天也成。武小汉不想让父亲留下这样的遗憾。
几小时后,手机短信提示。武小汉见是家伟发来的航班号和起落时间,拿给武小阳看。武小阳说:“我和守江去接。”武小汉说一辆车就够,武小阳说那怎么行?你和大嫂不去么?
武小汉看看杨琪。父亲声音挺大:“小沫沫第一次来,你们当爷爷奶奶的怎能不去?小沫沫不需要照顾吗?我好着呢,都守着我干啥?”
武小汉赶紧告诉武小阳:“那就杨琪跟你们去。”
父亲不再说话。
武小汉和杨琪是前几天来的。父亲祖籍武汉,当年转业到北方一个偏远的县城。后来就娶妻生子,有了儿子武小汉和女儿武小阳,再后来两个孩子先后考上了大学,一个留在了哈尔滨,一个留在了武汉。
退休后,父母用大半辈子精打细算攒下的钱在武汉买了房子,根本没用孩子们操心。父亲跟老伴儿打趣:“上半辈子我适应你,在冰天雪地里活着。下半辈子你适应我,跟我烤烤火炉吧!”母亲这辈子无怨无悔:“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孩子不用咱操心,咱也不用孩子操心,在哪不是过日子?”父亲叶落归根,武小阳还在身边,逢年过节武小汉一家就来探望,日子平淡而惬意。
这两年生活发生了变化。父亲被确诊得了肺癌。那段时间武小汉领着父亲治病。住院、检查、手术、化疗,像其他癌症病人一样,程序化地进行着治疗。结束一个疗程,父亲的病情稳定了一些,武小汉回去上班,忙着儿子的婚事。父亲生病,苦了母亲也苦了妹妹一家,他这个做儿子的,却不能全身心地陪伴在身边。父亲的病情几次反复,每次都是住院治疗一段就回家调养。这一次更重了,却迟迟不愿意去医院。
父亲要起床。让老伴儿拿来衣裤,帮他穿戴整齐。那套合体的衣裤宽大了一圈儿,父亲抻抻衣服上的皱褶。“我去沙发上坐一会儿!”武小汉扶着,往客厅走。又想起什么,跟老伴儿说:“你别忘了,给孙媳妇和重孙女包两个大红包!”
父亲一直等待着门外有声响,不怎么说话。母亲问看不看电视,父亲摇头。平时他喜欢看电视,看新闻联播、看体育比赛。
窗外暗下来了,父亲坐下,又站起来,在客厅里挪几步,又坐下。
终于有了声响,父亲起身急,趔趄一下。武小汉和母亲过去扶,刚站稳,韩守江推开门,家伟、傅里秋抱着沫沫就进来了,奔向了爷爷。老爷子终于见到了重孙女,咧开嘴笑了。视频里见过,可拉着孩子的手,才觉得踏实。老伴儿拉着傅里秋仔细地端详,啧啧地夸赞,想抱抱沫沫,又不太敢。
“妈!没事的,我帮你托着!”杨琪接过沫沫抱过来,沫沫特别懂事,见到生人不哭不闹,看着满头白发的太奶奶,怔怔地,特别安静。
“十一个多月了吧?”
“是的奶奶。”家伟回答。“咱妈记得准!”武小阳对大嫂说。
“你奶奶在家总念叨!”老爷子的声音虚弱。武小汉和家伟、傅里秋赶紧扶他坐下,却不肯,盯着小沫沫看。老伴儿知道他的心思。“你也想抱抱?”
“我别。”老爷子顿了一下。“我这个样子别把孩子吓着!”
“怎么会呀?”老伴儿的鼻子酸了。
“不会不会!”武小阳说。“小沫沫认亲呢!在机场,我一张手她就过来了,因为我是她的姑奶奶!”
哈哈!一家人都笑了。老爷子也露出了笑容。杨琪把沫沫往前凑凑,老爷子试探着伸出手,傅里秋把着沫沫的小手递过来,沫沫懂事地让太爷爷握着,安安静静地看着太爷爷,又左顾右盼。
老爷子很欣慰,一家人也舒了一口气。武小汉事先还有些担心,怕沫沫在太爷爷面前哭闹,让太爷爷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老爷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跟老伴儿说:“你快把红包拿过来!”
老伴儿拿来两个红包,老爷子的手有些颤抖,塞给傅里秋和家伟。两个孩子推脱着:“爷爷奶奶,我们结婚时都收到你们的红包了!”
“那不一样,这个是见面礼!”老爷子语气虚弱但很坚定,指着家伟手里的红包。“这个是给小沫沫的!”
大家都笑了,老爷子不糊涂。
本来打算这顿晚饭到外面吃,但老爷子的身体实在虚弱,就决定在家里做。杨琪去厨房帮着妹妹妹夫忙活,家伟一家到另一间屋子。沫沫本来有些困,进到全新的环境,见到这么多陌生人,马上又没了睡意。
武小漢搀扶着父亲从卫生间出来,回到床上休息。客厅里,沫沫把着妈妈的手摇摇晃晃地站着,又蹒跚几步。傅里秋对奶奶说:“这些天沫沫总是这样,把着我的手总想抬腿走,有时候还能迈一步两步的。”
“十一个多月!”奶奶眯着眼睛想想:“小沫沫是快要会走了,才十一个多月呀!可是走得早!这孩子,一看就比别的孩子结实!”
“是的奶奶,沫沫比同龄的孩子大不少呢!”
奶奶笑着夸:“是你们伺候得好!”
老爷子和武小汉、家伟说了几句话,武小汉就扶着他躺下。看得出来经过刚才那一阵子热闹,有些疲惫,话也不多,也不像他以前说话那样有条理。人老了,本来记忆就像是一块块碎片不连贯,这两年一病,似乎更严重了。父亲昏昏沉沉,小沫沫也安静下来,只有厨房里三个人在忙着,轻手轻脚地,怕惊动了这一老一小。
母亲过来,坐在儿子身边,轻轻地叹了口气。武小汉握着母亲的手,看见她眼睛有些湿润,自己的鼻子也酸。这两年母亲真的苍老了很多,父亲的病,对母亲的折磨最大,本该是子女们担当的,因为不在身边,工作忙,都让母亲承受了。武小汉对父亲的病情发展有一定心理准备,就怕母亲再被拖垮,那真是他們做儿女的罪过了。
晚饭丰盛,武家四世同堂的第一顿团圆饭,自然其乐融融。家伟把手机调到自拍模式,一家人围着两个老人拍下了难忘的瞬间。老爷子要过手机,回看照片,摸摸自己松弛干瘪的脸,挨个看看照片上的人,夸大家照得好。武小阳说:“老爸照得也好,大家围着你和我妈,紧紧地团结在你俩周围!”老爷子笑着,又想起了什么:“把照片给明明发过去,就缺他!”明明是老爷子的外孙子,在国外读书。武小阳赶紧说:“老爸你放心,我现在就发!”
吃完饭,老爷子对家伟说:“坐飞机折腾,早点儿休息,明天领她们娘儿俩逛逛。”家伟说:“爷爷,我们哪也不想去!”
“也别都闷在家里。”
武小汉看出父亲累了,扶着他回屋。杨琪扶着沫沫去另外的屋子,一老一小,被引领着往不同的方向走。老爷子停下脚步看着沫沫的背影:“快会走了!”
沫沫听见,也停下来,从大人的腿边伸出小脸儿怔怔地看着,稚嫩的小脸蛋儿满是好奇。一老一小对视几秒钟,老爷子笑了,特别慈祥,像是自言自语:“嗯!小沫沫不怕生了!时间多快呀!”
早饭后,傅里秋给沫沫喂着辅食。武小汉用勺一口一口地给父亲喂着稀粥,偶尔加一点煮烂的叶菜。父亲已经没有几颗牙了,吞咽食物困难,半倚在垫起来的枕头上,慢慢地咀嚼,吃了一小碗就不再想吃。儿子喂他,他多少有点儿难为情。前些日子吃饭,老伴儿就想帮他,他不让,再后来自己拿碗动筷常常脱手,老伴儿和武小阳都喂他吃,他虽然不情愿,但又能怎样呢?
父亲摆摆手:“先不吃了,说说话!”
“嗯!”武小汉答应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哪说起。他知道父亲的话题离不开他的病,不可能不沉重。但又不能不说。父亲是个开明的人,对自己对老伴儿的事都安排得有板有眼。上次武小汉来,父亲就召集母亲和孩子专门说了自己的后事,这样的事不用避讳,趁着明白安排清楚反倒省去了许多麻烦。
孩子们当然按照父亲的意图去办。但眼前,关于父亲的治疗,武小汉还是想说说自己的意思:“爸,我看还是住院一段时间,毕竟有专业的护理,大夫也有治疗方案,效果会好很多。”父亲声音很轻:“去当然要去,也到了这个步骤。我想再坚持两天,一是家伟他们来了,四世同堂亲人团聚,家里的气氛好些。二是这一次住进医院,和上几次不一样,怕是出不来了!”父亲缓缓地说,看不出一点儿情绪上的波动。
武小汉摇摇头。“不会的,还会像前几次一样,从医院回来,在家调养一段。”
父亲轻轻地摇摇头:“我心里有数。”他想想自己也笑了:“就听我一次!我尊重你们几个的意见,只是晚两天去。”
武小汉点着头:“我们听你的!”眼泪在眼圈儿里打转。
父亲看着儿子。“你是家里的老大,坚强点儿!”
武小汉的眼泪夺眶而出,抽泣着,半晌才平静下来。
“家伟他们什么时间走?”
“昨天才到,你今天就撵!”老伴儿抹了一把眼睛,嗔怪他。
“那倒不是!他们工作忙,带个孩子不容易,请假也难,别给领导添麻烦,耽误工作!见到了就行了!”
家伟把沫沫抱进屋,坐在床边。老爷子往里面挪挪,去握沫沫的手,沫沫不吱声,盯着太爷爷看。
“其实,你们也别总在家陪我,屋里的空气不好,多到外面转转。去黄鹤楼看看!唉!我要是没得病,我带沫沫去!”
屋子里静下来。武小汉问:“爸,可是好久没去黄鹤楼了。”老爷子看着窗子,若有所思。“好久好久了!”
“我记忆最深的就是你第一次带我去看黄鹤楼。那时我才上小学,你休探亲假,回来看爷爷奶奶,我缠着你去黄鹤楼,倒了好几趟车才到的。”老爷子说:“嗯,那时候车少。”
“我刚学会说话时你就教我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武小汉情不自禁给父亲背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老爷子微闭着眼睛,轻轻地点头,像是和着儿子背诗的抑扬顿挫。儿子背诵完,老爷子睁开眼,望着儿子,没有说话。
家伟看着爸爸。“我刚学会说话时你也让我背这首诗!”武小汉笑了,老爷子也笑了。
武小汉继续回忆:“我是兴致勃勃去的,到地方却失望了。哪有什么黄鹤楼?不过是一片废墟,也没有什么人。爸爸领我爬到一处高岗,说这就是黄鹤楼的位置,李白当年就是在这儿写的诗!让我大声地背诵一遍,体会一下诗人的意境。说实话,我憧憬了好久的美好愿望一下子都破灭了。就觉得这诗和眼前的景色差距真是太大了!”
“爷爷也领我去过!”家伟接过话茬儿。
“你看见的可不是废墟了,是重建起来的黄鹤楼。”老爷子声音很轻。
“是呀!要说黄鹤楼的命也是真够苦的。多次被毁多次重建,我看到的是最不像黄鹤楼的黄鹤楼了!”
老爷子点点头。这样的话题聊着高兴,老爷子想下床走走,家伟把沫沫抱给傅里秋,武小汉帮着父亲起来。客厅里,武小汉和家伟扶着老爷子蹒跚地走,杨琪和傅里秋领着沫沫蹒跚学步。一老一小又是目光对视,傅里秋把沫沫抱起来,走近老爷子,“跟太爷爷握握手吧!”沫沫主动伸出小手,老爷子轻轻地握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开心得不行。“小沫沫越来越友好了!”
孩子们不肯出去玩儿,老爷子便是一块心病。他和武小汉说:“离咱家不远有个小公园,推我出去走走!小沫沫第一次来武汉,总不能就在家里闷着吧?”
大家七手八脚把轮椅支开,要扶老爷子坐上。老爷子阻止:“我还是走进电梯吧,到了外面再坐这玩意儿!”
武小汉和家伟搀扶老爷子往外走,杨琪和傅里秋把沫沫抱上童车,母亲和武小阳拎两件外衣,拿上水瓶。韩守江到门外按电梯。
出了电梯,坐上轮椅。一老一小被人推着,并排前行。老爷子扭头看看沫沫,“盖上腿,有风!”
武小阳拿着外衣给沫沫盖上,又给父亲盖上。沫沫抬头,一脸的笑嘻嘻。老爷子开心了,脸上的笑容一直散不去。
初秋的武汉清静宜人,西坠的阳光洒在林荫道上,斑驳陆离。街道两旁的树木还没有完全染上秋色,却也没有了夏季的郁郁葱葱。银杏的黄、梧桐的绿、枫叶的红、水杉的香交织在一起,多彩绚丽。楼宇静静伫立,枝叶随风拂动,少了生气,却多了一点儿秋天的苍凉。一家人从来都没有这么齐全过,老老少少九口人拉着长队,慢慢悠悠地走。
“明明有啥消息么?”老爷子问。
韩守江紧走几步:“昨天我们还视频了,挺好的,就是课程挺紧的,今晚明明想和姥爷视频聊天。”
老爷子点点头。“视频方便,有时差,别让明明耽误功课。”
“不会的!”
推车的武小阳眼圈红了,看看丈夫,看看大哥大嫂,突然发现大家都老了不少。这段时间伺候病重的父亲,对每个人都是煎熬。尽管天天在一起,却忙碌得不行,很少能清闲下来,放松心情。武小阳记得有一句歌词:让我们一起慢慢变老。其实很多时候,衰老还真不是歌里唱的那样,只是一瞬间。
到了公园,老爷子说:“我在这树荫下待会儿,你们都去玩儿,我看着!”
没人动,武小汉说:“我在这陪着,你们都转转,难得公园这么清静。”
大家继续往前走,留下了老爷子和武小汉。武小汉看得出父亲的状态比昨天差了很多,时而咳嗽,松弛的脸皮失去了血色,眼窝也更加深陷。只是那浑浊的眼神里还透着一丝光亮,体现出一个老兵骨子里的倔强。武小汉为父亲整理一下靠背,轻轻地揉着他的肩膀,硬硬的骨头。父亲看着远方,语气里略有遗憾:“这个公园不如武汉大学,要是能去小阳的武汉大学转一转就好了!”
在父亲眼里,武汉大学似乎只是武小阳的武汉大学,武小阳是他一辈子的骄傲。那时候他无法返乡,女儿考上了武汉大学,就好像他自己回到了家乡一样。他没有实现的愿望,女儿替他实现了。武小汉到大学报到他只送到了县城的火车站,武小阳去学校报到他一直送到了大学校园。他把在武汉能通知到的亲属都通知了,在学校附近的饭店里张罗了一大桌,那一天他喝醉了。
武小汉记不清父亲提了多少次了,反正每次都津津有味,开心得不行。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也确实很少喝醉。小时候他在照片里看过父亲年轻时的戎装,英俊威武。在平常的日子里他更多的是感受着父亲的沉稳和执着。两代人之间就是这样磨砺着岁月和时光,他和妹妹长高長大了,父亲和母亲却渐渐地瘦弱了。
天色渐渐暗了,父亲坐在轮椅上打着盹儿。武小汉没有叫醒他,把盖腿的外衣拽拽掖掖,怕父亲着凉。
沫沫在童车里坐着,东张西望,不时用脚蹬着童车的前沿儿。太奶奶稳稳地推着童车,杨琪手里拿着水瓶和小食品,偶尔逗逗沫沫,停下来喂几口。
“小沫沫真够省心的!”
“嗯!又懂事又听话!”杨琪眼睛里是满满的幸福。
“都说孩子三岁看到老,这话不假。孩子好,也是大人修来的福。”
沫沫喝了一口水,回头看看推车的太奶奶,嘻嘻地笑着,又转回头,冲着奶奶笑。
“你看看小沫沫,多会哄人!”
“是呀!”杨琪稀罕地看着孙女。
“现在的孩子,多聪明!”
杨琪点点头,孩子总会一代比一代强的。武小汉和她说,他小时候来武汉,看的是废墟,只会背几首诗。家伟来武汉,看的是高楼大厦和琳琅满目的商品,知道的东西自然就多。沫沫小,还没有可比性,但错不了。单从她十一个月多就能在大人的牵引下蹒跚行走,就比当年的武小汉,当年的家伟不知强了多少。
武小阳和韩守江慢慢地走,说着话。武家伟和傅里秋捡起地上零星的落叶,把叶梗搭在一起勒,看谁能勒断对方的叶梗。傅里秋赢了,欢快地跳得老高。输了,噘起小嘴,故意不开心的样子。武家伟就又拣起一片叶子,递给傅里秋,再勒,直到傅里秋赢,两个人笑着,拉着手走。
父亲咳了几声,混沌地睁开眼,见远处的老伴儿和孩子们往回走,问身边的武小汉:“家伟他们什么时候回上海?”
“还没订票。”
“让他们早点儿回去!”
“我问过家伟,他们想再陪你几天。”
“不用陪了,陪多长时间不是也得回去?”父亲顿了一会儿:“傅里秋懂事,小沫沫省心,我不惦记啥了。回去工作要紧,看到他们日子过得好,我也放心了!”
武小汉支吾着说:“家伟就是担心你的身体,也想劝你住院呢!”
“放心!爸爸是个听劝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老伴儿和孩子们近了,冲着老爷子招手。老爷子也想呼应一下,却举不动手臂,只是笑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武小汉说:“是该住院了!该去医院了。”他伸出手,摸着武小汉的胳膊:“给家伟他们订票,抓点儿紧!让他们明天就回去!”
“这么急?再待两天吧!”
“不行!我是你爸,你听我的!”
武小汉没有说话。
大家都回到老爷子身边。老爷子仔细地看着童车里的沫沫:“小沫沫困了。”
沫沫坐在童车里,眼皮直打架。
老爷子看看夜色,轻声地说:“月亮和星星都出来了,咱们回家吧!
夜里,老爷子的病情突然加重了。老伴儿扶着他,水递到嘴边,他试着几次,嘴都张不开,努力张开一点儿,也喝不到嘴里。他眼神迷离,声音也不连贯。老伴儿要去客厅里叫武小汉,老爷子死死拽住她,摇着头:“别!大家都睡个好觉吧!天还没亮呢。”
家伟被逼着订了一早的机票,一家要回上海了。大家帮着收拾好东西,放在门口。家伟和傅里秋抱着沫沫过来,老爷子想坐起来,没有力气。武小汉拍拍父亲,示意不要起来。他就呆呆地看着家伟、傅里秋,又看看沫沫,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家伟拽着爷爷的手,感觉那手有些凉,没有一点儿力气。傅里秋从后面上前,把沫沫放低,小家伙去抓太爷爷的手,像一片嫩叶触碰着一条枯枝,那样的鲜明。老爷子吃力地眨眨眼,泪水却淌过了太阳穴。屋子里满是抽泣的声音,无言无语。老爷子慢慢地松开手,想挥一挥,却挥不动,就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们。
走吧!走吧!
没有人想让这样的情景凝固下来,揪住大家的心。
本来韩守江要开车送他们去机场,武小汉想了想:“还是叫辆车走吧,这儿离不开人了!”
大家都哭了,唯独沫沫愣愣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却也懂事地不哭不闹。武小阳打电话叫车,武小汉和韩守江去门口拿东西。老爷子看着武家伟,嘴唇动着,武家伟听不清,跪下,把耳朵贴在爷爷的嘴边。爷爷睁着眼,嘴唇依然动着,武家伟仔细地听……
奶奶也凑过去听,她听不到。她知道家伟也听不到,流着眼泪对家伟说:“你爷爷总是说鼓励的话,你就点点头吧!”
家伟泪流满面,看看抽泣的傅里秋,又看看爷爷,使劲儿地点点头。爷爷想抬起手,抬不起来,家伟抓住爷爷冰凉的手,哭出声。
老爷子手动了一下,似在挥手告别。他闭上眼睛,想要安静。
一家三口出了家门。
车很快到了。武小汉和韩守江把行李箱和童车装进后备箱,叮囑上车的家伟和傅里秋几句,挥挥手,车开了。
两个人转身走,还没到楼上,武小阳神色紧张地迎出来:“大哥你快看看!咱爸怎么了?”
武小汉急忙跑进屋,父亲紧闭双眼,呼吸有些急促。武小汉、武小阳和韩守江大声喊着爸爸,父亲嘴唇动着,说不出话。
赶紧打120!武小汉操起手机。没多久,120呼啸而来,医护人员和家人七手八脚地把老爷子抬上担架,跑进电梯,电梯降到一楼,门开了,担架急奔120急救车,推到车厢里。武小汉武小阳跟着跳上车,120就启动了。韩守江开车拉着母亲和大嫂跟在后面。
120在车流涌动的街道上鸣笛飞驰,武小汉和武小阳焦急地盯着昏昏沉沉的父亲。跟车的医生询问着老爷子刚才的症状,护士紧张地准备着氧气和监护仪器。120猛地一个刹车,又急速行驶,司机大声冲着外面叫骂,转动方向盘,继续飞奔……
此刻。机场。家伟和傅里秋办理完登机和托运手续,通过安检,来到登机口,疲惫地坐下,把怀里的沫沫放下。
沫沫把着妈妈的手,一步一步,踉跄地迈步。傅里秋悄悄地松开手,沫沫的两只小手依然高高地举着,本能地掌握着平衡,全然不知道妈妈的举动,慢慢地向前走,小脸蛋上带着美滋滋的笑容。
傅里秋欣喜地看着沫沫,回头抱住武家伟,压低了声音,有些颤抖。
“小沫沫会走了!”
责任编辑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