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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怕得癌

2018-11-19王善常

北方文学 2018年31期
关键词:缸子麦苗点儿

王善常

长安的手机响了。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他是小白人儿一个,手机平时就当表用,很少有人给他打电话,除了儿子好学和老婆榆叶外,如果再有,那就是春苗了。好学在南方读一个三流大学,打电话一般是一个月一次,都在月初,也没别的事,就是要生活费,三言两语就挂了。榆叶打电话一般也没啥事,多是问问他开没开支?啥时候回家?或是向他报告家里的母猪下了几个崽儿之类的小事。春苗是工地里的一名小工,曾经给他供过料,丈夫死了四五年了,一直也没再找。要说他和春苗的关系,也挺复杂,他俩不但是从幸福乡一起出来的老乡,而且还有更亲密的一层关系,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说,他俩是一对情人。

此刻他正忙着呢,忙得脚打后脑勺,脑门儿冒黑烟,哪有闲工夫接电话。

长安干的活儿是外墙保温,就是给建筑物的外墙贴上一层保温板,就像给楼房穿上棉袄棉裤一样,这样冬天的时候,住在里面的城里人就暖和得很,享福得很。外墙保温挣钱虽然比别的工种多,但也遭罪,尤其是夏天,在日头底下硬挺着挨晒,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满身臭汗,裤裆里抓蛤蟆。更主要的是,外墙保温属于高危工种,人站在吊篮里,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晃啊晃的,每年这一行都会出点儿事故。钱挣得不易,所以长安就舍不得花,别人干活儿都戴手套,他却光着手,常常弄得满手都是黏糊糊的粘板胶。干外墙保温最费手套,一副五块钱的橡胶手套,不到一个礼拜,上面就糊满了梆梆硬的胶,不能用了。这样算下来,一个月光手套钱就得二十多块。他想,其实啥手套也赶不上爹娘给的人皮手套,磨烂了不用修,不用补,自己就长好了,还不费钱。一个月有买手套的钱,够他和春苗开一次房的了。工地附近的红星旅店,双人间住一次刚二十块。

长安打算吃晌饭时再看看手机,看到底是谁打的,然后再回过去。这次外墙保温干的都是计件活儿,多干一平方就多得十七块钱。多得钱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这次他和大发搭伙,一个吊篮里干活儿,挣钱对半劈。要在平时,他干活儿的速度不照大发慢,但他这一阵子身子却不得劲,浑身像泡在了老陈醋里,软绵绵的,而且肚子总发胀,吃一口饭都顶得慌。身子不得劲儿,干活儿时就撵不上大发,大发那面保温板都粘利索了,他这面才往板上打胶,他能不着急么?虽然大发和他都是从幸福乡出来的,还沾亲带故,大发多干点儿少干点儿都没的说,可他还是不想让大发多干。话又说回来了,钱不是白捡的,都是用汗珠子换的,就算大发乐意多干,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手机一个劲儿地响。今天是个伟大日子,摘下星星送给你,拽下月亮送给你,让太阳每天为你升起……看来这电话要是不接,都能响到下班。他有些生气,骂了句妈个逼,然后放下手里的活儿,举起了胳膊,做投降状,把屁股伸向了大发。大发会意,摘下手套,伸手在他腰间的帆布包里掏出了手机,按了接听键,放在了他的耳边。他顺势一歪脑袋,又一端肩膀,手机稳稳当当地夹在了脸旁。

谁呀?不知道我正干活儿呢吗?他没好气地问,像吃了枪药。

我就想问问你,你啥时候能完工?是榆叶。她好像知道自己犯了错,不该在长安正忙的时候打电话,声音就有些怯生生的。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用不了几天了。这点儿小事你不会挑我下班时再问么?他气呼呼地说,停顿了几秒,声音又软了下来,说我也干够了,出来大半年了,也想早点儿回家。

那边没了声音,静得像黑咕隆咚的夜,让人心发慌。好半天,他马上要挂掉了,电话里又传来了榆叶的声音,我好像得病了。

得啥病?感冒发烧就去找三缸子他爹打点滴,别光顾着省钱,解热止疼片就是顶药,不治病。

不是感冒。我得乳腺癌了。

啥?你可别鸡巴瞎扯。长安吓了一跳,電话好悬掉下来。

没瞎扯,我左面的咂儿上长个疙瘩,靠胳肢窝那,长一个多月了,越长越大,一碰火燎燎地疼,不敢抬胳膊,跟二丫她娘一样。

那也不一定是乳腺癌啊,赶明个你去乡卫生院拍个片。长安担心起来,穷人最怕得病,尤其是带癌字的病。

我想让你回来。榆叶好像哭了。

再等些日子吧,马上就要完工了,现在回去也拿不回去钱。长安说。没听见榆叶应声,又说,不行你先找三缸子,让他领你去人民医院看看。

榆叶说,我先不看,就等你回来。

长安说,也行。你这两天少干点儿活儿,别抻着。一颗心慢慢地向下沉,像浸在水盆中的一块海绵,慢慢地吃透了水。

快入冬的时候完工了。结账时长安他们每人少开了四千多,将近工资的三分之一。

包工头老黑说,不是我不想给你们全结清,是开发商王八蛋,说咱们干的活儿不合格,扣了我的人工费。妈了个逼,之前我请项目经理和工程监理没少下大馆子,没少找小姐,可他妈的验收时还是不合格。这就怨不得我了。干活儿时我一再嘱咐,别看这活儿是计件,你们也不要光求速度,不要质量。可他妈的你们哪一个听我的话了。这回好,我的钱让开发商给扣了,没辙了,你们也跟着吃锅烙吧!

民工们开始骂娘,但他们骂的是开发商的娘,他们不敢骂老黑。他们还年年指着跟老黑挣钱呢,没有老黑,他们进城就抓瞎,根本找不到活儿。平时他们别说得罪老黑了,就是说话也都是点头哈腰的,就算住得像狗窝,吃得像猪食,也都是背地里叨咕叨咕,发发怨气拉倒。

长安手里掐着八千多块钱,两道眉毛打成了死结。这都大半年了,拼死拼活才挣这点儿钱,儿子好学小半年的生活费要从这里出,一冬天的人情来往、柴米油盐、过年的嚼裹儿要从这里出,更主要的是榆叶还得了病,不是乳腺癌还好,要真是乳腺癌,这点儿钱连开刀的费用都不够。他蹲在地上,头埋在裤裆里,揉捏着手里薄薄的一沓钱,愁得要钻进土里。

发完工资,老黑说,今年就到这了,来年我还有大工程,你们来年接着跟我干,有我干的吃,就有你们稀的喝,都把心揣肚子里,亏不着你们。又说,你们都收拾收拾,明天回家吧。说完转身要走。长安这时终于鼓足了勇气,像没摁住的弹簧,从地上蹦了起来,着急忙慌地对着老黑门板一样的后背喊了一声,头儿,我有点儿事求你!

啥事?老黑转过身,黑炭一样的脸不怒自威。长安一激灵,刚鼓起来的勇气好悬泄掉。

我想先借点儿钱。长安嗫嚅着,怕老黑不同意,又快速地说出了借钱的理由,我媳妇得病了,备不住是癌,我想先冲你借几千,回家给她看病,来年从我的工资里扣。

老黑说,我刚才咋说的?开发商扣了我的钱,我现在穷得就差尿血了。要是我有钱,我还不把你们的工资全结了,至于一人扣你们三四千?看看长安一脸的苦瓜相,似乎心有不忍,缓和了下语气,又说,你先回去吧,穷人哪能都得癌?兴许是别的啥病。先检查检查,要真是癌的话到时候再说,好不好?

长安哭咧咧地说,头儿!八成是癌,你先借我点儿吧!

老黑说,你能不能听懂人话?我话都说到家了,我给你们结完账,就穷光蛋一个了,你让我拿手指头当钱?!

那……长安粗大的喉结艰难地蠕动了一下,把要说的话生生咽回肚子,像咽下了一个生涩的青杏。

在工棚里,长安正往化肥袋子里塞行李,袋子太小,他累得满头是汗。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是春苗打来的,于是走出了工棚。

明天就回家了,今晚咱俩再去红星旅店一次呗,回家就没机会了。春苗说。

长安正闹着心,榆叶得了病,正是用钱的时候,可工资却没开透。另外他也觉得,老婆正有病,兴许还是要人命的癌症,他要是在这时候还和别的女人亲热,那就真罪孽深重了,对不起榆叶先不说,关键是对不起良心。所以这时春苗约他去开房,他就觉得很没劲。也是这个理,人要是闹心,就会觉得啥都没意思,就连和女人睡觉这事都失去了吸引力。于是他就对着电话说,不去了,我要歇一宿,明天还得坐长途车回家呢。语气里带着不耐烦。

你咋的了?春苗听出了他的不耐烦,奇怪地问。是不是因为工资没全拿到手的事。放心,如果你的钱不够用,我这还有几千,先给你拿点儿。

长安的心软了下来。春苗是个苦命的女人,结婚不到四年,男人就被车撞死了。撞死也就撞死了,可肇事的汽车却逃逸了,交警直到现在也没找到肇事车。十来年了,她也没碰到个合适的男人,为了养活十二岁的女儿和一个多病的婆婆,只能像男人一样,出门在工地里做小工挣钱。

行,我收拾收拾就去。长安说。他知道,春苗和他好,不是图他的钱,是图他人实诚,心眼好使,为此,每次在一块儿下馆子吃饭,春苗都抢着花钱。有几次他过意不去了,想给她买件衣服,也都被她拒绝了。话又说回来了,他也没钱,一年年出苦大力挣的那点儿钱,去了供儿子好学上大学外,也剩不多少了。

收拾完行李,他趁人不备,悄悄地溜出了工棚。他每次和春苗去红星旅店,最多不会超过两小时,完事就赶紧回来。工友们大都是从幸福乡来的,都认识,他怕他们回家后说漏嘴。虽然男人出来久了,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检点的事,比如大发他们就经常去安乐街的按摩房里找小姐,但还是要小心为妙。

长安回到家,放下行李,第一句话就问榆叶,你咂儿上到底长个啥样的疙瘩?

榆叶解开布衫的扣子,敞开怀,又掀起里面的绒衣,指着左面乳房的外侧说,就是这,这两天好像又大了。眼泪跟着掉了下来。

看你这熊色,哭个啥?还不知道是啥病呢?就自己吓唬自己。长安低着脑袋,仔细观察榆叶的乳房。榆叶的乳房很饱满,虽然已经生过孩子,喂过奶了,但还算是坚挺细嫩,像吊在架上的两只大白瓜,白花花的,晃着他的眼睛。这要是以前,他从外面回来,面对着这样招人稀罕的一对乳房,早就一头扑上去,又亲又啃了。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面对的乳房里长了一颗肉疙瘩,而且这颗肉疙瘩还不是一般的肉疙瘩,兴许是让人心惊胆寒、能要了人命的癌。所以他没有以往的那种激情,有的只是忧虑,像磨盘一样的忧虑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气困难,心跳也吃力。

也不咋明显啊?长安看不清楚,于是伸手去摸。

哎呀!榆叶轻叫了一声,好像被一双结霜的手冰了一下,身子一抖,倒吸了一口凉气。

长安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从榆叶的乳房上僵硬地垂了下来。他摸到了一个疙瘩,差不多有鸡蛋那么大,扁平的,还有些烫手,像一颗刚从火炉子里扒出来的火炭。

榆叶说,这跟二丫她娘的病一样,我活不过明年了。我的命咋这么苦呢?难日子眼瞅着快熬出头了,却得了癌症。又一波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长安腿上的力气顺着脚后跟钻进了地里,腿稀软,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面无表情,像黄泥捏的假人。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深呼一口气,对榆叶说,别哭了,明天找三缸子,去人民医院先检查一下。不是癌症更好,要真是,我头拱地也给你治。

治啥治?你以为这是感冒发烧呢?这是癌,要是治,就是拿钱砸鸭脑袋。二丫她娘咋样?卖房子卖地治了一年,最后还不是死了。我不治,好学大学还没念完,就是念完了还得托人找工作,还得买房子说媳妇。有看病打水漂的钱,不如攒着留給好学。榆叶说,越说越悲伤,哭声也越大,像是死亡的绳套已经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别号了!长安吼了一声。他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满满登登一下子麻线,理不出头。

榆叶登时止住了哭声,愣目愣眼地瞅着长安。

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去找三缸子。

长安进屋的时候,三缸子正在喝酒。三缸子是幸福乡的名人。首先他酒量大,和别人喝酒,菜没上齐,筷子没动,二两半的玻璃缸子就要连干三下,美其名曰,先干为敬,因此人送绰号三缸子。其次,在幸福乡,几乎没人不有求于三缸子。为啥?因为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得病的,得了病就要去医院看大夫。但谁都知道,去看病是件揪心事,进了医院,钱就不是钱了,是啥?纸片子。这样的检查,那样的化验,小病买药打针,大病开刀住院,钱是硬头货,要是实打实地往外掏,那钱数让人闭不上嘴。但幸福乡的人要是找三缸子,就都能省钱,别人花一千,三缸子领你去,八百就下来了,而且不用排队,不用挂号,既省心,又省钱。就算是没病没灾的人家,也对三缸子恭敬有加。也是,谁能保证自己这一辈子就摊不上大病小灾的呢,真要是摊上了,不还是得求人家三缸子么?

三缸子的老爹陈百针,是远近闻名的乡村医生,号称内科、外科、妇科、儿科样样精通,自己开个诊所,一辈子从病人身上挣来的钱没个数。三缸子是独子,大号叫陈去病。陈百针本指望陈去病,也就是三缸子,能把自己的衣钵传承下去,做一个大夫,可三缸子从小就厌烦学医看病,不管陈百针好言相劝,还是撸胳膊动粗,就是不入门。三缸子初中毕业后,陈百针好说歹说,硬是把他送到了省医科大读了三年自费的大专。三年下来,三缸子连扎静脉打点滴都没学会,但还是被陈百针花大钱,托人弄到了市人民医院,做了个实习医生。

要说三缸子也真是一个人才,脑瓜又精又灵,眼珠一转,没有摆不平的事,尤其一张嘴,见啥人说啥话,活人能说死了,死人能说活了。虽然他在人民医院只是挂个名,并不上班,但却混得风生水起,上至院长主任,下至护士保安,称兄道弟,呼姐叫妹,没有他不熟悉的。也因此,他自谋了一个职业,专门领病人去医院看病。

长安进了屋,还没说话,先从裤兜里掏出刚从小卖店买的烟,抽出一棵,恭敬地递向三缸子。三缸子瞅了瞅长安手里的烟盒,没接,说我抽这个习惯了,反手从桌子上拿起一包软中华,抽出两棵,一棵塞进自己的嘴里,一棵撇给了长安。长安双手去接,没接住,烟掉在了地上,慌忙撅屁股捡起来。

啥事?三缸子不等长安说话,先问了一句。

长安正在点烟,打火机已经摁着了,听到三缸子问话,也没点,忙熄了火,说这不你嫂子有病了么,咂儿上长个疙瘩,越长越大,疼得抬不起胳膊,想找你领着去人民医院看看。

三缸子说,喔!这可真得抓紧去看,别像二丫她娘似的,得了乳腺癌。二丫她娘就是怕花钱,看晚了,要不也没啥事。

长安说,是是,你看啥时候有工夫?

三缸子说,明天不行,后天也不行。明天民生村有一个得小肠疝气的,要做手术,靠山村有两个老头儿,要做全身检查,还有……反正明天加起来得有七八个要去医院的。后天也不行,后天是礼拜天,我要请内科主任和休班的几个大夫,去城南的度假村吃铁锅炖大鹅。大后天吧,大后天你领嫂子直接去人民医院,八点到,在门诊大厅等我。对了,早晨别让嫂子吃饭喝水,好驗血。

行行,麻烦你了。长安的脸上硬堆出了一层僵硬的笑。

长安十几年前来过人民医院,那时他还不知道出门打工挣钱更多,只一门心思把全身的气力种进一垧多薄地里,到秋收几车苞米棒子,勉强养家糊口。他那时养了一头脾气暴躁的红骡子。有一天,红骡子来来回回枯燥地犁了三十多条田垄,心情很不爽,于是就照着他狠狠地尥了一蹶子。碗口大的后蹄子,不偏不斜正好踢中了他的胸口,登时就把他踢进了人民医院。那年他去的人民医院,虽然和现在的人民医院都在一个地方,可没承想,现在的人民医院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于病人激增,原来的门诊就归入了住院处,在住院处旁边,又盖起了一栋新的门诊大楼。

但这些长安并不知道。他依旧按着十几年前的记忆,领着榆叶进了以前的门诊,也就是现在的住院处。他一进去就蒙圈了,到处是病房,走廊和楼梯间也都排满了病床,咋看咋不是门诊的样。他们两口子转过来,又转过去,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走出了一身黏汗,也没找到门诊大厅。最后长安不得不壮着胆子,截住了一个比较面善的女护士,恭敬地问,同志,俺跟你打听一下,门诊大厅咋走?

护士站住了脚,用奇怪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下,说你去门诊大厅,怎么跑到住院处来了?说完就接着往前走。她也许忙着去给病人打针,也许是给病人打完针了,忙着回护士站休息,双手端着白瓷托盘,腰肢扭得像柳树条,脚下生着风。

那到底咋去门诊大厅啊?长安接着问女护士窈窕的背影。

出去,右拐。从女护士的背影上飘来四个字。

走出住院处,右拐,长安果然看见了门诊大楼。这栋大楼高有十层,雄伟壮观,富丽堂皇,咋看咋像高级酒店,就是不像医院的门诊,要不是门楼顶上立着一个巨大的红色十字,长安还真不敢把这栋楼和医院联系起来。

慌手慌脚地进了门诊大楼,一阵鼎沸的声浪迎面扑来,长安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像岸边被水浪摇动的一根芦苇。偌大的门诊大厅,跟喧闹的菜市场一样,黑压压一大片脑袋,上下攒动,像暴雨后漂浮在水泡子里的一层马粪蛋子。一共六个挂号窗口,每个窗口都排着长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披貂皮大衣的、穿粗布棉袄的、拖家带口的、独自一人的、一声不吭面带忧愁的、夹塞之后和别人吵架的,肩膀挨着肩膀,脚尖踩着脚后跟。

这病人咋这么多呢?长安暗暗地嘀咕一声。十几年前他来时,人民医院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病人。怎么现在生活好了,得病的人反倒是多了呢?看来还是过去好,虽然吃的不像吃的,穿的不像穿的,但人的身体都棒棒的,也没听说谁得过癌症。

三缸子在哪呢?长安正在瞎想,榆叶碰了碰他。

长安不回答,一双迷茫的眼睛,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开始搜寻。

还在这傻站着干啥?这时身后传来了三缸子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恼怒。长安和榆叶急忙转身。

我告诉你们八点到,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三缸子说,一根手指啪啪地点着手机的屏幕。都九点多了,你知道我有多忙,一天天地脚不沾地,还不都是为了让你们看病省点儿钱。我还有四五个患者要看病呢。

果然,长安看见三缸子的身后站着男男女女好几个人,都带着怨气望着自己,仿佛自己不是耽误了他们时间,而是浪费了他们的生命一样。

我走错了,进了住院处,转了半天才出来。长安连忙解释,带着歉意。

得了,得了,别说了,都跟我走,别跟丢了。三缸子有些不耐烦,说完领着一众人,穿过茂密的人丛,向楼梯走去。

咱咋不挂号?榆叶鸟悄儿地问身旁的长安,被三缸子听到了,没等长安回答,就骄傲地一梗脖子,说要挂号,你们还用找我?我领人看病,根本不用挂号。你知道不,这能省下二十块钱的挂号费先不说,单是不用排好几个小时的长队这一项,就让你们少遭了多少洋罪?

是,是,是,是。长安忙点头。另几个人也都跟着点头,像一群鸡在争相啄着地上的碎米。

一众人上了二楼。三缸子站住脚问,都谁想做心电来着?

一个胖妇女忙走上前答道,我。又一个矮男人也上前一步说,我也想做做。

三缸子说,行,一人十块钱,先交给我。知道不?正常做心电,最少二十块。两个人赶紧掏出钱,递给了三缸子。

三缸子转身又对长安说,你家嫂子也得做一下,她的病万一要是手术,人家大夫必须知道她心脏好不好。

做,做,该做的一样也不能少,你就给做主吧。长安连忙伸手去怀里掏钱,没掏到十块的,只掏出一张二十的,递给了三缸子。三缸子接过钱,顺手将刚收到的一张十块的递向了长安。

长安说,不用找了,不用找了。

三缸子说,我多要你这十块钱干啥?还不够半盒烟钱呢,这是官价。

长安只好伸手接了过来。

心电室的门大敞着,门外排了二三十人。三缸子趴在门框上,冲屋里面一摆手,一个高个子大夫从里面走了出来。

三缸子说,郝哥,我这有仨,着急,你先给做了。说完回身一摆手,榆叶和另两个人赶紧走了过去。三缸子又低声对大夫说,人数你自己也记着点儿,月末我跟你一起算。边说边屈起右手,放在腰间,大拇指在食指上抿了抿。大个子大夫笑了笑,说谁跟谁,整那么清楚干啥?然后就领着榆叶三人,走进了心电室。

排队的人一起用羡慕和嫉妒的眼神,望着他们。长安还看见一个男人,冲着榆叶他们的背影动了动嘴唇,从他的口型来看,他说的是妈个逼。

榆叶是第一个做完心电的,走出门时,她正在系棉袄的最后一颗扣子。她的脸红得发紫,像入冬后被霜打过的洋柿子。长安赶紧迎上去,用眼睛询问检查的结果。榆叶把一沓折叠在一起的纸条递给他,同时低声嘀咕,原来做心电还要脱衣服,医院咋不用个女大夫呢?

长安说,人进了医院,就是牲口,你看猪马牛羊哪个穿衣服?人家大夫见过的光身子多了去了,谁会稀罕你那点儿玩意儿。边说边扯开纸条。纸条上打印着曲曲折折的线,长安看了几眼,也看不出啥名堂,就递向了三缸子。

长安说,你帮看看,你嫂子的心有没有啥毛病?。

三缸子没接,冲长安翻了一下白眼,说操,我也不是大夫。你先揣好,等最后一起给大夫看。

接下来,三缸子又领着几个人去了彩超室。算上榆叶,一共有两个需要做彩超的。三缸子每人收了一百元,收完了又说,正常挂号来做彩超是一百五,不信你们可以到一楼的墙上看看,啥玩意儿啥价都明晃晃地写在上面呢。

长安赶紧接话,说我心里有数,我心里有数,不住地点头。另一个看见长安点头,唯恐落后,也赶紧跟着点头。

看着榆叶进了彩超室,长安凑到三缸子身边问,这彩超到底都能看出啥病来?

三缸子说,心肝脾肾,肠子肚子,都能看。

听罢,长安想了想,又说,我这半年肚子总发胀,备不住胃有啥毛病,我也想趁这机会超一下。

行行,有病就要趁早看,别心疼钱,你看人家城里人,一年做一次全身检查,有病早发现,早治疗,哪像咱农村人,把钱看得比命都重要。我跟你说,只要命在,就不愁钱。再给我一百,一会儿你也进去。三缸子把手伸向了长安。

榆叶出来时,脸白得像白菜帮子,走路有些发飘,像踩着棉花。她把一页纸递给了长安,说大夫说了,我这百分之八十是乳腺癌。话没说完,眼泪就流出了眼眶,身子也摇晃起来。

长安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儿,本来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榆叶的这句话就像一把榔头,把他最后的一点儿希望一下子打得稀巴烂。他赶紧扶住榆叶,搀着她走到了一排椅子前,让她坐下。他刚要说些安慰的话,身后传来了三缸子的喊声,长安,你做不做了,该你了。长安本没有心思做了,但既然刚才交了钱,就不得不转身进了彩超室。临进门时,他转头又看了一眼榆叶。榆叶像一座坍塌的旧房子,凌乱地堆在椅子上。他的心像猫挠的一样疼。

你平时喝不喝酒?做彩超的是一个女大夫,一边给长安做检查一边问,声音很温柔,让长安有些感动。

喝。长安侧躺在床上回答。

以前得没得过乙肝?女大夫又问。

长安有些不祥的预感。回答说,不知道啊,也没检查过。

從检查的影像上来看,你现在是肝硬化早期。你再去做做血常规和肝功吧。

长安的脑袋轰的一声,像被人砸了一闷棍,眼前漆黑一片,也不是漆黑,黑中飞着无数只萤火虫。好几秒钟,他才恢复过来,连忙问,早期不是很严重吧?

这还需要做过进一步的检查后才能确定,不过你只要好好地接受治疗,别喝酒,心情放松,应该没多大事。

长安知道,肝硬化只能维持着不继续恶化,要想治好,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自己的三叔就是得肝硬化死的。他先前瞅着还挺好,大家伙儿都以为好转了呢,可没过多久,身子就慢慢地瘦了下去,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像煮熟的猪肝一样暗黄,犯病的时候疼得要命,龇牙咧嘴,满炕打滚,没坚持半年就死了,死前吐了一脸盆血,红艳艳的,吓死个人。

长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彩超室的。他的腿软得要命,好像里面的骨头已经被人拿刀剔出去了。走到走廊,他勉强扶着墙站直了身子,看见榆叶正在远处的椅子里望着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地咬了一下后槽牙,向着榆叶走了过去。

你检查得咋样?榆叶问。她十分虚软,眼睛里有悲伤,也有对长安的关心。

长安说,这下放心了,大夫说我就是有点儿胃炎,吃饭时别太快,多吃点儿面食啥的就没事。怕榆叶不相信,他又使了使劲,在面皮上挤出了一层皱巴巴的笑。可他觉得嘴里苦,比黄连还要苦。于是别过脸去,一梗脖子,蠕动了一下喉结,把一嘴的苦水咽进了肚子。

榆叶和其他三个人又抽了血,抽完血已经是中午了。几个人合伙请三缸子在人民医院对过的饭店吃午饭。面对着一大桌子菜,长安没有一点儿胃口。三缸子一再要求他陪着喝两杯,都被他拒绝了。

三缸子说,有病也别犯愁,该吃吃,该喝喝,犯愁也不能把病愁没了,摊上了就治,放心,有我在,管保你们少花钱。

几个人连忙点头,说多亏了你,说你是俺们的恩人,说让你受累了,说以后咋也忘不了你。

三缸子又说,你们也都明白,我就是靠这个挣钱的,但话说回来了,我挣钱也不是挣你们的钱,知道不?我挣的是人民医院的钱。别看你们给我那么多钱,那不是都给我的,我还要给人家大夫百分之六十呢。不光给他们劈成,逢年过节,我还要给他们送礼,上到院长主任,下到护士保安,哪一个不是我用钱喂出来的。

众人又连忙点头,又说多亏了你,又说你是俺们的恩人,又说让你受累了,又说以后咋也忘不了你。

第二天,长安和榆叶又去了趟人民医院。三缸子让榆叶做了个磁共振,磁共振花钱多,就算三缸子给的是内部价,可也花了四百。

榆叶确诊了,真是乳腺癌。虽然之前差不多知道是癌了,但真的从大夫口中说出来,这打击还是让人受不了。榆叶成了木头人,成了木头人就不会说话,眼珠子被两条看不见的细线拴着,得紧紧的,好半天也不转一下,像死鱼的眼睛。长安搀着榆叶走,像搀着一个木头人,木头人的两条腿不是腿,是两根木棍子,打不了弯。长安不敢撒手,他怕自己一撒手,榆叶就会像一条空麻袋一样,瘪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

从乳腺外科诊室出来,长安拉住三缸子问,你嫂子要是住院手术,得多少钱?他不得不问,要不心里没个数,就慌得要命。

三缸子说,乳腺癌手术不算太大的手术,以前我领人来这做过,连手术费带后期的化疗啥的,加在一起,我估摸着有七八万咋也够了。另外,新农合还能报销一部分,这个是大病,估计能报销百分之六七十。

长安的脑袋又轰的一声。七八万在他看来,不是小数目,他靠出死力气挣钱,得三四年不吃不喝才能攒够。他虽然年年出去干活儿,但花销也确实大。在农村,谁家要是有个大学生,就甭想攒住钱,攒不住钱不说,不拉饥荒就不错了。但这不是让他脑袋轰的一下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没交新农合,不是今年没交,而是好几年没交了。新农合一年一个人一百二十块,长安和榆叶一商量,有那一百二十块干啥不好,咋就那么倒霉摊上病呢?

我没交新农合。长安苦着脸说,脑门儿上登时就淌下了冷汗。

操!三缸子说,你们啊,你们,就是目光短浅。停了一会儿,又说,事到如今,只好多给你出点儿力了。你知道不?咱们市里还有个专家医院。啥叫专家?就是看各种病的大拿,他们一般是退休的,有的即使没退休,也会抽时间到专家医院去给病人看病手术。不行我就把你们领那去,费用虽然比在这报了新农合后高点儿,但咋也比在人民医院硬往外掏钱省。

长安赶紧说,那太好了!我得咋感谢你呢?

三缸子说,啥感谢不感谢的,乡里乡亲的,我也不能不管,你有这份心就行了。但我也得告诉你,这几天你就得赶紧张罗钱,这病越早手术越好,别因为钱的事给耽误了。

长安说,是,是,回家就张罗。又问,那得花多少钱呢?

三缸子说,在人民医院,没有个七八万下不来,但到了专家医院,我就能使上大劲了。你准备六万块钱吧。说好了,人家可不能赊欠。

从人民医院出来,瞅着榆叶虚弱的样子,长安說,咱打车回去吧。看榆叶没啥反应,就走到路边,想截辆出租车。车还没截着,他就听见了榆叶的叫声,你就不能省点儿钱给我治病啊?!声音很大,尖锐刺耳,像有人踩到了猫尾巴。街上的人都停下了脚步,一起瞅向榆叶。榆叶不管别人都在看,忽然悲从中来,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长安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觉得榆叶陌生起来,没得病前的榆叶不是这样。没得病前的榆叶是腼腆的,人多时不敢说话,一说话脸就红。这是咋的了呢?长安赶紧奔过去,扶住榆叶,哄着说,好好,咱不打车,咱不打车,咱去客运站坐客车去。

长安和榆叶往客运站走。忽然长安的手机响了。你是我的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长安吓了一跳。谁打的呢?准定不是榆叶了,那能是谁呢?能给他打电话的就那几个人,最好是好学,可千万别是麦苗。他的心突突地跳,手也跟着突突地抖,费了半天劲,才从手机包里掏出手机。一看,是麦苗。

他看了一眼榆叶,连忙走向一边,停下,看看距离不够,又走了几步,站在一棵柳树下,按了接听键。

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回家后就不要打电话了。长安对着电话说,有些生气,但又不敢大声。

麦苗说,我听说你媳妇得病了,说可能是乳腺癌,是真的么?

长安更生气了,这边刚确诊,那面麦苗就知道了,这幸福乡可真小,是谁传的话呢?但马上他就明白了。这两天他和榆叶一个劲地往人民医院跑,东西两院早就猜出个大概了。猜出来了,他们就必须往外传,不传心里就会憋得慌。另外三缸子回去后,也可能跟别人说,他说有他的道理,他靠这个吃饭,说出去就算又做了一次广告。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是你巴不得的吧?长安说,语气有些狠。麦苗相中自己他是知道,虽然她说过,不指望和自己成家,但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离婚跟她过。现在好了,榆叶得了癌,也许活不了几年了,她一定高兴得乱跳。

麦苗没吱声,一秒,两秒……十几秒也没吱声,长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麦苗是实心实意对自己好,自己也确实稀罕她,不应该因为她问问榆叶得病的事,就和她生气,都怪自己心里太乱了,说话不过脑子。他刚要再说些软乎话,麦苗却开口了。麦苗说,你有点儿想多了。口气也有些冷,显然是长安的话让她真生气了。又说,我就是问问,你媳妇要是真有病了,怕你手头紧,没钱看病上火,再愁个好歹的。

长安赶紧说,是,是,我是多想了,这两天脑袋木得很,说话不中听,你别入心。又说,确实缺钱,可我也知道,你也没多少钱,你挣得少,还得顾老太太和孩子,你有这份心,我就满足了。我再想办法,活人咋也不能让尿憋死。

长安把家里的钱都翻出来,查了一遍,又查了一遍,算上自己刚拿回来的工资,刚够一万。一万和六万之间整整差了五万,这五万可不是小数目,这五万像一条大壕沟。可壕沟再深再宽,他也必须跳过去,不能站在这边硬挺着。他开始犯愁,脖子软得挺不起脑袋,唉的一声叹口气,又唉的一声叹口气。

他这么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榆叶受不了了。榆叶说,不行就不治了,下学期好学一开学,还得要五六千,加上他的生活费,这一万块钱紧巴巴的。说着说着,就掉了眼泪疙瘩,抹了一把泪,又接着说,我的命咋这么苦?当初咋就嫁了你?这要是嫁给一个稍微富裕点儿的人家,咋也不能眼瞅着我得了癌,硬抗着不治。

长安听出来了,榆叶这是在埋怨自己。榆叶怕死,也难怪,只要是人,谁不怕死呢?死好像挺容易,只要一口气上不来就行了,可真要是快死了,谁又能舍得呢?就拿自己来说吧,不也怕死么?长安这时又想起了自己的病,他的眼睛好像看见了自己的肝脏,正在肚子里缩小,变硬,疙瘩溜秋的,变成了一个石头蛋子。

过了一会儿,长安总算拿定了主意,说该治还得治,我想办法,说完就往外走。

长安出去借钱。在幸福乡他倒是有几个亲戚,但都是穷亲戚,和他一样穷,手里顶多有三千两千的过河钱。这钱他不能去借,话又说回来了,就是自己舍下脸来去借,人家也不一定肯借给自己。居家过日子,谁也说不准哪时哪刻就着急用到钱,所以谁也不愿意把过河钱借出去。他边走边想,脑瓜仁生疼,最后总算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有一垧半地的口粮田,自从他出去打工起,已经好几年没种了,转包给了吴三胖子。话说这个吴三胖子,也不是外人,论来论去还是自己的一个表叔。以往都是在年根上吴三胖子把包地钱给自己送过来,一年一个价,包地也有行情。长安想,我何不把地一次性包给吴三胖子十年呢,这样收一炮整钱,看病就不差多少了。想到这,他就向吴三胖子家走去。

叔,长安说,我给你商量个事,这不我一直出去打工嘛,今后地也不打算种了,不行就总归你种吧。看看你能不能一包十年,我急着用钱。

吴三胖子说,我知道你急着用钱,榆叶得病的事我也听说了,按说你家榆叶得了病,我这个当叔的咋也不能瞅热闹。可你也知道,这几年苞米价低得邪乎,种地就是白忙乎,顶多挣个辛苦钱。你说让我一包十年,这也行,可谁知道以后地是个啥价?你说我咋给你钱?给多了倒行,算是叔帮你一把,给少了,你不吃亏吗?吃亏了你背后能不骂我么?

长安听完,心里明白了,吴三胖子有心这么包他的地,但是不想出大价钱。也是这个理,一包十年,钱一炮拿出来,咋也得给他点儿优惠。没有便宜,谁也不会上。于是就说,叔,你看这样行不行,去年的地价是这几年最低的,咱就按去年的价定,一垧地三千,我那一垧半地正好是四千五,照这样算,你包十年,就是四万五。可四万五是四万五,我不能冲你要这么多,你给我四万就行,你合计合计,看中不中?

吴三胖子不回答,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长安看,看得长安浑身皮子发紧,头皮发。好半天,吴三胖子才说,四万?四万要是抬出去,按一分五的利,你给我算算,十年是多少钱?你也不是不知道,在咱们幸福乡,要是知道谁往外放钱,人立马就糊上来,不熟的还不行,就是熟的还得找人担保呢。

长安傻了眼,呆愣愣地看着吴三胖子。

这么的吧。吴三胖子说,我也不少给你,也是一个整数,你看要行,咱爷儿俩今天就写字据,要是不行,你就再去想别的办法,咋的也不能把榆叶的病耽误了。说完,伸出右手的三根指头。

望着三根肥胖的手指,长安只犹豫了几秒钟,就狠狠地点了一下头。他知道,现在自己不能和吴三胖子平起平坐地谈价钱,自己矮人一头,老话讲得好,上赶子不是买卖,现在有求于人家,只能让人家牵着鼻子走。

钱还是不够。长安也想去抬点儿钱,一万两万都行。在幸福乡,靠往外抬钱吃利息的人不少。但想了想,他还是没去。不是他怕往外掏利息,利息高是高,一般平平常常都是一分五,但这不是主要原因,人要是着急用钱,就会豁出去,别说一分五了,就是一毛钱的利,也能咬着牙接受。关键是幸福乡往外放钱的人都有规矩,规矩之一,是不抬给耍钱的人。耍钱的人输了还想捞,往往是越捞越深,最后可能血本无归。之二,是不抬给治病的人,病治好了还好说,病要是越治越重,最后两腿一蹬,就容易闹个人财两空。

长安想到了一个人,在他那兴许能借到钱。他不是别人,是榆叶的亲娘舅。榆叶的爹娘都死了,在幸福乡,她的娘家人就剩下这个娘舅了。但长安决定去榆叶的娘舅家借钱,并不光是因为这层亲属关系,更主要的是他知道,榆叶的这个娘舅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是在幸福乡数得上数的有钱。榆叶的这个娘舅不在本屯,在相邻的民义屯。长安对民义屯再熟悉不过了,虽然平时很少去,但却对这个屯子心存好感,你道是为啥?因为麦苗就住在这个屯子。

见到了榆叶的娘舅,长安说,舅,榆叶得病了,你可能也听说了,不是一般的病,是癌,乳腺癌。

榆叶的娘舅说,这事我也听说了,这孩子的命随她爹娘,不好。叹了一口气,又问,事到如今你是咋打算的?你到我这又是为了啥?

长安正不知该咋样张嘴,听到这话,赶紧说,我要领她到专家医院去治,三缸子说最少也得六万块。我这两天张罗了一下,没张罗够。

榆叶的娘舅说,屁!屁专家医院!你也相信?看长安露出疑惑的表情,又说,癌是绝症,啥是绝症?就是咋治也治不好的病。你懂不?你看看咱幸福乡得癌的那些人,有哪个治好了?停了一下,又说,其实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了,知道你來是想冲我借钱。钱我有没有呢?有,但舅跟你说,我不能借给你。不是我不心疼榆叶这孩子,是舅经的事多了,啥都看明白了。得了癌要还硬治,那结果就是倾家荡产,倾家荡产要是能保住人也还好,关键是人也保不住。我不借给你钱,是为你好,为你和孩子今后考虑。

长安还想说点儿啥,想说舅你还是借我钱吧,治好治坏,我不能眼瞅着榆叶等死。但他一张嘴,这句话没说出来,他说出了另一句话。他说,舅,我明白了。抬起屁股,又说,舅,那我走了。

榆叶的娘舅说,你先等一下。长安就站住了脚,看榆叶的娘舅拉开了地桌的抽屉,抽出一沓红艳艳的票票,数出了五张。

这钱你拿回去,不算我借给你的,是给的,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拿回去,问问榆叶都想吃啥?想吃啥就买啥。

长安没接,说不用,又说舅我走了。

榆叶的娘舅说,让你拿着就拿着,为啥不拿,是不是嫌我不借你钱,生气了?

长安说,没生气。

榆叶的娘舅说,没生气就拿着,别跟我假假咕咕的。

长安只好接了钱,揣进了兜里。

从榆叶的娘舅家出来,长安低着头往前走。他感觉自己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腿直突突,后脊梁上也冒出了一层虚汗,线衣粘在了肉皮上,难受得很。但更让他难受的是,他的肚子又发胀了,顶得肋巴梢子生疼。他不由得抬起一只手,在肚子上按了一下,心想,明个先买瓶护肝片吃,自己可得挺住,要是自己再病倒了,这个家就真毁了。

长安正走着,忽然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双脚,他吓了一跳,慌忙抬起头。麦苗正站在他的眼前。

走路也不抬个头,丢了魂似的。麦苗说。

长安傻呵呵地笑,满脸苦味。

麦苗说,走,上俺家去。你一进屯子,我就看见你了,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可看你却去了榆叶的娘舅家。

长安说,我不去了。四下里看看,又说,你寡妇失业的,我一个老爷们儿去你家,好说也不好听。

麦苗说,我都不怕,你还怕啥?说着伸手就要去拉长安。

长安一躲,说,好好,你别拉,去就去。

进了门,麦苗说,是不是你家榆叶治病缺钱?

长安没吱声。榆叶也不再问了,到炕梢的被橱里一摸,摸出了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钱。

麦苗说,这是两万块钱,你拿去,先让榆叶住进医院再说,要是不够,咱再想办法。

长安说,我咋好拿你的钱,你的钱挣得也不易。

麦苗说,我现在还能过得去,治病救人要紧。这钱也不是白给你的,你也得还。可还是还,你也不用着急,啥时手头宽裕了,啥时再还。我就看不了你着急上火的样,要是你愁坏了身体,我心里也不得劲儿。看了看长安,又说,看你这脸色,灰淘淘的,一准是上火上的。

长安还要推迟,看麦苗实心实意地硬往他手里塞,就接了钱,心里一热,眼睛里就起了一层水雾。

算我借你的,长安说,我走了,得抓紧让榆叶住上院,不能拖,抬脚要往外走。

麦苗忽然迈了一大步,挡住了屋门,说,你就不能抱我一下再走。眼睛望着长安,里面闪着细碎的火星子。

长安伸出胳膊,把麦苗拉进了怀里。他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掉下来,落在了麦苗的头发上。他抬起一只手,抹了一把脸,挣脱了麦苗的胳膊,说我真得走了。

钱张罗够了,榆叶住进了专家医院,没用上几天,就被推上了手术台。

三缸子说,给榆叶做手术的,是人民医院肿瘤科的主任,在全国都上数,是名副其实的专家。榆叶左侧的乳房全被切掉了,虽然胸口还裹着纱布,但长安似乎已经看见了里面的伤口。他看见的伤口像是一口枯井,黑漆漆的井口,阴森恐怖,更像魔鬼大张着的嘴,龇着溜尖溜尖的獠牙,吓得他浑身一紧,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榆叶住的病房里,硬挤着放了五张病床,病人得的全是癌,也都是从农村来的。不光是这个病房,就是相邻的两个病房也都满员了,也全都是得癌的病人,一打听,也都是农村来的。长安就想,咋这么多得癌的呢?又想,得癌的咋这么多农村的呢?是不是癌这东西也欺软怕硬,专拣穷人欺负。这样想着,就在心里生出了一股怒气,不是对人,是对癌,越想越生气,忍不住了,就骂了一句,我操你妈。当然,他骂的时候没人听见,他是在厕所里骂的,骂的时候他正对着小便池子撒尿,他的尿是暗黄的,像酒杯里剩下的隔夜的啤酒。

过了俩礼拜,开始化疗了。长安问三缸子,化疗时不住院行不行?要扎针的时候,俺们坐车来。他这样问有他这样问的道理,在医院里花钱像流水,别说医药费啥的了,单是床费、俩人的饭费就是不小的数目。

三缸子说,我就整不明白,你到底是咋想的?这手术都挺成功的了,你就差化疗了?化疗是关键,可不能心疼钱。钱没了还能挣,人要没了,就两眼一抹黑了,哭都没眼泪了。

榆叶半躺在床上,正在喝水,听了长安和三缸子的话,把水杯哐的一声在桌上,说三缸子,你别和他费话了,我回家,化疗也不做了,我得給俺家长安省点儿钱,好给后媳妇攒点儿包,别我死了,后老婆没钱过好日子。

长安说,看你说的,看你说的。赶紧走到床前,拿抹布擦桌子上溅出的水。

三缸子说,病人不能生气,一生气容易严重。抬脚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长安说,你照量办吧!

长安赶紧追过去说,不回家,不回家,我不咋懂,就是问问。让你操心了,让你操心了。

化疗时榆叶遭了不少罪。身子虚得像秋天聚在墙角的一堆落叶,好像随便来一场风,都能吹散。榆叶说,我恶心。长安就赶紧拿痰盂。可榆叶干呕了一会儿,却啥也没吐出来。榆叶又说,我头晕,天旋地转的。长安就赶紧把她扶起来,背靠着枕头。到了后来,榆叶的头发一撮一撮地往下掉,不敢用梳子梳头,越梳掉得越多。

榆叶对长安说,我横是好不了了,这咋越治越回楦呢?咱还是回家吧,不治了。

长安就说,我问大夫了,化疗就是这样,是在杀癌细胞,等到癌细胞都杀死了,你就全好了,头发还能长出来。

榆叶安了点儿心,闭了眼睛,又问,咱的钱够不够了?

长安说,够,还有不少呢,你放心。

榆叶说,你告没告诉好学,说我得癌了,他咋不回来看看我呢?

长安说,没告诉,我寻思反正他也快放假了,孩子正念书,不能让他分心。

榆叶猛地睁开了眼,说你安的什么心?我都快要死了,你还不告诉我儿子一声。说着就又哭了起来。

长安说,好好,我现在就告诉他。掏出电话,往屋外走。还没走到门口,榆叶又喊,你回来。长安走回床前,瞪着眼瞅榆叶。榆叶叹了口气,说别告诉他了,不差这几天。

长安没给好学打电话,但没用上几天,好学却打电话过来了。

好学说,爸,放寒假我不回去了,和几个同学去三亚溜达一圈,也不是光溜达,这不我也快毕业了么,我是想去那边考察考察,看毕业后能不能在那面发展一下。

长安说,你还是回来吧。又说,你妈都想你了。

好学说,有啥想的。不行我春节时再回去吧。

长安刚想说你妈得癌了,還没说出口,好学又说了,你给我汇点儿钱来,这次去三亚,咋也得四五千块钱。

啥?长安气往上涌,咬了咬牙,又硬咽了下去,和气地说,你咋总管家里要钱,你看人家老根他儿子,也在南方上大学,他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挣钱,不但不用老根给他往外拿钱了,还能贴补点儿家用。

好学说,你到底给不给我汇钱?说那些没用的干啥,我这不是学习忙吗,哪能抽出时间去打工。又说,我们把机票都订好了,你可别把我们耽误了。

长安嗓子眼儿一松,刚咽下去的一口怒气又冲了上来,对着电话喊,你赶紧给我滚回来,不回来打折你的腿。他喊的声音很大,像冷不丁地放了一个二踢脚,走廊里的一个护士吓了一跳,免不了白了他一眼,说了句有病。

长安也不管不顾了,又对电话里喊,小兔崽子,你知不知道,你妈现在都得癌了,快死了!

可他喊也白喊,电话已经被好学挂断了。

榆叶出院有小半年了。她脸色红润了,走路也有劲了,根本看不出是得过癌的人。榆叶的心情慢慢地好了起来,只是她左面的胸脯上少了一块肉,让她觉得别扭,但她自有办法。她把一团新棉花,缝在了乳罩里,这样穿上衣服,在外面一看,还真看不出来她少了一个乳房。

看着榆叶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长安想,还多亏了花钱去治,这要是硬挺着,备不住现在人早变成灰了。看来人要是有病,还真得去医院,去了医院,钱也不白花。这时正是年末,长安毫不犹豫地去交了新农合。他想,一人一百二十块,其实并不多,多这点儿钱,也不能让自己的日子好过到哪去,顶多是多吃几顿肉,或是给榆叶添一件衣服,但要是交了新农合,就算入了保险,再摊上病呀灾呀的时候,心里就能有个底,不至于像之前那样麻爪了。另外,他这也是给自己的病,偷偷地做了一点儿准备。肝硬化不是啥好病,虽然是早期,但有早期,就会有中期,有晚期,他不能等着自己的病到了晚期的时候再去治。

这天晚饭,榆叶特意做了两个长安爱吃的菜,猪肉炖粉条,酸菜炖排骨。

长安说,这咋吃这么好的菜呢?

榆叶说,今天我高兴。说完就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瓶酒。

长安瞅着酒,咽了一口唾沫,说你不知道?我戒酒了,不喝了。

榆叶说,前一阵子你不喝酒,我估摸着你是为了省钱,现在我的病也好了,今后咱俩好好过日子,好好挣钱,你该喝就喝吧,咱不差那点儿钱。倒上一杯,又说,人活一辈子,穷点儿富点儿都不算啥,只要舒心就行。

长安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就在心里骂了一句,肝硬化,去你妈个逼,今天老子就痛快地喝它一顿,心里舒坦比啥都强。骂完,他就端起了酒杯,一仰脖,喝了一大口,又夹起了一块排骨,送进了嘴里。他觉得,人一辈子的幸福,说来说去,也不过如此。

榆叶拿起酒瓶,把杯添满,然后就直勾勾地瞅着长安笑。她的笑不是平常的笑,是有些欢喜,又有些害羞的笑,脸像一朵桃花,香艳艳的,红扑扑的。笑完了,她就柔声对长安说,你多喝两杯,一会儿咱俩早点儿睡,一晃都半年了,我今天有点儿想了。

长安又一仰脖,喝下半杯,一抹嘴说,我比你还想,想得邪乎。

晚上,没等榆叶铺好被,长安就三下两下脱得溜光。半年了,他没和女人亲热过,今晚他没少喝酒,酒劲像一条条小虫子,在他的血管里乱窜,最后都窜进了他的下半身,他的下身鼓胀起来,硬得像秋天的苞米棒子。

榆叶慢慢地脱衣服,上衣,裤子,裤衩都脱掉了,却唯独没脱下乳罩。

长安说,都脱下来,俺今晚光喝酒了,没吃饱,俺要吃咂儿。说着就要动手去解榆叶的乳罩。榆叶胳膊一抬,挡开了他的手,也不说话,脸上现出了不悦。长安似乎明白了,挠挠脑袋,嬉皮笑脸地说,不脱就不脱,两手一圈,把榆叶搂在了怀里,伸过脑袋,开始么嘛么嘛地亲榆叶。

两个人好久没过夫妻生活了,真就应了那句话,干柴遇到了烈火,还没亲上两口,就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火越烧越旺,烤得两人浑身开始冒黏汗,呼哧呼哧地张口喘。长安双臂支着炕,在榆叶的身上起起伏伏,那个痛快劲,就好像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一大片草原上狂奔。

忽然,长安的眼睛落在了榆叶的乳罩上。他本不想往那看,可榆叶的胸脯却像有磁性一样,他把视线刚一挪开,就又被吸了过去。榆叶原本浑身赤条条的,白得像刚灌完面粉的面袋子,可她的乳罩却太碍眼了,不是碍眼,是扎眼,就像面袋子上的一块补丁。长安不知咋想的,猛地就腾出一只手,抓住了榆叶的乳罩,用力一扯。乳罩带子上的扣子掉了,榆叶的胸脯袒露在了他的眼前。长安的脑袋像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猛地一甩,脑袋带动着胸,胸带动着腰,腰带动着两条腿,整个人就从榆叶的身体上翻落了下来。那一刻他的心脏瞬间就紧缩在了一起,将大量的血液挤到了全身各处,同时有一股电流窜遍他的全身,于是他的头发竖了起来,全身的皮子也酥麻难忍。

他看见了榆叶左胸上的伤疤,黑紫色的,纠结着,像一口深井,又像一张魔鬼的大嘴,阴森恐怖。他的下身登时软了下来,像被秋霜打过的茄子。

在被长安扯下乳罩的那一刹那,榆叶尖叫了一声。她的尖叫像铁器划过玻璃,像指甲抓挠着铁壁,令人毛骨悚然。她猛地坐起,一只手捂着胸部,另一只手去拽身旁的衣服。她眼睛里喷着火,像看仇人一样,怒视着长安。

长安傻在了当场。

十一

入夏了,长安打算进城打工。因为榆叶的病,他今年已经耽误两个月了。前一阵子麦苗给他发过短信,大发也给他打过电话,说今年老黑确实包了个大工程,活儿一直能干到老秋。可就在这时,榆叶的病却复发了。先是她的左胳膊开始肿,没用上一个礼拜,一条胳膊就肿得像大青萝卜,比碗口还粗,皮肤发青,手指一摁就是一个坑,收回手指,坑还在,老半天才复原。更让人担心的是,榆叶右面的乳房上也出现了肿块,不是一个,疙疙瘩瘩的好几个,整个乳房抽抽巴巴的,像干橘子皮。

长安没有再找三缸子。他长了点儿心眼,想反正他今年也交了新农合,莫不如就去省城的大医院看看。大医院设备好,大夫的水平也高,兴许就能治好榆叶的病。但检查的结果却是,榆叶的乳腺癌已经到了晚期,癌细胞扩散到了肺部和脑部,已经失去了治疗的价值。

长安没有出去打工,榆叶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他必须在家陪着她,照顾她。他对榆叶心存愧疚。结婚已经二十多年了,他掐指细算,榆叶还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刚结婚的时候底子就空,两口人靠种一点儿口粮田挣钱,年吃年用都不够,还拉了不少饥荒。后来他出去打工,日子才算有些好转,可儿子好学又大了,先是高中,又是大学,一年的花销就占去了他收入的一大半。更让他愧疚的是他和麦苗的事。每当想起这事,他就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子。虽然麦苗也是个好女人,但自己可以帮助她,决不能和她产生男女之情,这对榆叶不公平,其实细琢磨,对麦苗也不公平。

日子一天天地走过,像踩着淤泥赶路。榆叶的病情慢慢地在加重,身子越来越瘦,越来越虚。长安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

入秋的一天夜里。榆葉大睁着双眼,歪着头,瞅着躺在身旁的长安。她原本空洞灰暗的眼睛里,这时却闪着水样的光。

长安侧过身问,你感觉咋样了?

榆叶说,挺好,今天哪都不疼。喘了一口气,又说,长安,咱还有没有钱了,不行明后天你再领我去医院看看呢。我估摸着,我这病要是再打打针,吃点儿药,备不住就能好了。

长安知道榆叶快不行了,就说,行,明后天咱就去看。

榆叶又说,好学不说这两天就回来么?咋还没到家呢?我想他了。

长安说,兴许明个就到家。

榆叶说,那明个咱擀点儿面条吃,上车饺子下车面,好拴住好学的腿,让他恋点儿家,以后不管走多远,都能常回来看看。

长安说,行,就擀面条,面和硬点儿,筋道,再打点儿尖椒瘦肉卤,你娘俩都爱吃。

榆叶的头轻轻地点了一下,没说话,像是累了。

又过了一会儿,榆叶重新睁开了眼睛,说我咋这么冷呢?特别是脚,像插在冰水里一样冷。

长安说,我给你焐焐吧。说完就掉过头去,把榆叶的一双脚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又过了好长时间,长安以为榆叶睡着了呢,却听见榆叶又说话了,她的声音很低,有些含混不清,像梦中的自言自语。

榆叶说,其实我知道,你和民义屯的那个寡妇麦苗挺好。我要是死了,不行你就和她一起过吧,你俩都知根知底,咋也比你再找别人强。

长安的手抖了一下,他没否认他和麦苗的事,只是说,你别瞎说什么死啊活的,咱不说好了么,明后天就去医院。

榆叶说,不去了。又说,我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我要睡一会儿。声音低得像一只蚊子在叫。

睡吧。长安回答着,抱紧了榆叶的双脚。

榆叶的脚越来越凉,长安一直没有松手,直到天亮。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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