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学与政治之争
——马克思主义在海南传播的一次重要争论
2018-11-19梁科
梁 科
一、 争论缘起
杨善集与陈骏业都是琼崖的新青年,均毕业于琼崖中学,不过两人接触不多,陈骏业在《关于讨论品学与政治的纪录》中写到“本是一个老相与,但聚处的机会是很少了。”并且,两人争论之前还颇有英雄惺惺相惜的感觉。杨与陈作为琼崖出岛求学的青年学生,接受了新思想之后,都感觉自己对贫穷落后的桑梓之地有“改造之责任”。杨善集邀请陈骏业加入上海琼崖学子的青年团体——海外品学观摩会,并赠送陈一本观摩会出版的《觉觉》杂志一册。两个志同道合的青年学子,对于如何改造当前的政治与社会,却产生了严重的分歧。由于两者天各一方,杨在广州,陈在上海。双方的争论以书信的形式进行,并且为了扩大争论的影响,都争取各自的支持者,双方均抱着开诚布公、真理越辩越明的态度把双方的信陆续公布在《新琼崖评论》第三期、第六期和《琼东期刊》第一期。经过几个回合的交锋,双方在某些问题上达成了共识,如“平民政治运动为紧要”。陈骏业在争论最后,也接受了“凡品学修养的人们,要彻底的觉悟,跑入群众里去促进社会事业巩固社会的团体,使我四万万的同胞,都有同样的了解,都抱同样的希望,自然有联合起来,去和气息奄奄的万恶政府周旋,取得最后五分钟的胜利。”①琼崖革命先驱者文集[C].琼岛星火编辑部,1985:41.这与他当初不愿涉足政治的孤芳自赏姿态有了很大的改变,这说明,这场关于改良与革命的争论,影响了很多人。陈骏业后面参加了革命队伍,一度担任定安县委书记,琼崖苏维埃主席等重要职务,1932年被捕之后叛变革命。而争论的另一方杨善集1927年在椰子寨战斗中英勇牺牲,年仅27岁。因此这场争论以及当事人之后的人生选择与结局,都颇为令人深思。
二、争论第一阶段——青年要不要参与政治?
争论双方首先的焦点就是,青年学子要不要参与现实的政治运动?陈骏业主张“中国现在政治的局面是不可收拾的,进去的人们,不能变更政治,而为政治腐化”,因此作为青年才俊,不应该马上投身政治运动之中,而应该“储蓄个人的品学、巩固社会的团体”,专尽力于社会上的事业,而为群众谋幸福。陈骏业之所以如此主张,是因为他认为青年涉足政治,以“升官利达”为目的,不但没有实现改造社会、改良政治的目的,反而失去了青年当初的纯真,成为人人唾弃追名逐利的政客。杨善集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不同意陈骏业的看法,杨善集首先厘清一个概念,参与政治不等于做官,青年人面对民族危亡,不能进行“闭户潜修的研究”,而应该投身到政治实践中去历练自己。如果害怕社会污染我们,只能说明我们品学修养没够功夫。杨善集还指出,陈骏业所主张的联络优秀分子的社会组织,也是变相的政治机关,所谓的优秀分子,也是一班变相的政治家。杨善集还指出,知识分子要联合民众才能拯救中国,切不可孤芳自赏:“不过我们稍有知识的人,应该跑入工人、农民、商人,官吏,兵士里头去,使他们联合起来,觉悟起来,一齐做民众的革命运动。决不可自划鸿沟,自立为优秀分子的特殊阶级。”①琼崖革命先驱者文集[C].琼岛星火编辑部,1985:18.杨善集用游泳的例子有力地驳斥了陈骏业的观点,一个善于游泳的人面对溺水者只是在岸边做出游泳的动作,大喊大叫是救不了溺水者的,要救人,只能跳下水去。他指出,如果青年人不投身黑暗的社会,救出昏迷的群众,立在社会之外,说社会运动,不入政治里头,说澄清政治,正如在岸上大喊救人的,是无济于事的。杨善集深入浅出地阐释了“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等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
三、争论的第二阶段——政治革命与社会改造孰先孰后?
面对杨善集的质疑,陈骏业在回信中指出,他认为的抵抗政治并不是意味着像隐士一样逃避现实,无所作为,而是他认为政治是社会的产物,先有社会,后有政治,所以主张做一种新组织,然后再生出较适合的政治。并且他认为联络社会的优秀分子,致力于社会事业,并不是杨善集理解的那样,是“变相的政治”,这种组织“绝没有像政治生活的臭味。”“办事的人员,纯是为良心驱迫,为团体役使,而不得不做”。针对杨善集游泳那个例子,陈骏业的回应很有意思,他写到:“学游泳的人,本欲自救,兼以救人,但在海洋里头,风涛澎湃,你的游泳技术还没有成功,就要冒险救溺,反不如设别的法子,或抛下救生圈,或投以长绳,较为可得效力。”②琼崖革命先驱者文集[C].琼岛星火编辑部,1985:27.信的最后,陈骏业发动反击,质疑杨善集,章宗祥、曹汝霖为什么从有品学的留日学生变成了受人唾弃的卖国贼?王正廷和顾维钧等新派改造政治的成绩如何?琼崖很多青年投身政治运动,其结果如何呢?看来陈骏业对自己所持的观点颇为自信,面对杨善集咄咄逼人的论战进攻态势,他没有投降的意思,反而想通过提问来反击。
在《新琼崖评论》第六期上,杨善集回应了陈骏业,并把陈的来信附后。面对陈骏业的质疑,曹汝霖、章宗祥等人为何堕落为卖国贼?杨善集的回答简单明了,因为“他们通通都是做官,不是真正平民政治运动”。杨善集还指出,要挽救民族危亡,只有“国民革命”一条大道。杨善集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分析了当时中国政治和经济状况,用一个方程式形象地表达了中国需要的政治。他指出目前中国政治状况是“外国资本家帝国主义者,和中国军阀,互相勾结,打伙求财的股份公司的政治”。社会状况是“农业经济破产,工业经济被抑制,失业者有增加无已,土匪、军队、官吏、绅董合伙掠夺平民”①琼崖革命先驱者文集[C].琼岛星火编辑部,1985:28.。面对这样半殖民地和半封建的中国,出路在哪里?杨善集指出:现在中国需要的政治是民族独立、政治经济独立,打倒军阀,打倒外国资本家帝国主义者的民主政治。
论战到了这个阶段,双方经过几个回合的交锋,杨善集最后用列宁帝国主义的理论分析中国的政治与经济,得出底层平民革命是拯救中华民族的正确道路。应该来说,已经给这场论战给出最后答案,首先分清了敌我,帝国主义和军阀是中国要反对的。第二是指出了道路,平民革命是到社会底层去寻找革命力量,而不是陈骏业认为的那样,参与政治就是做官。这也是1840年以来中华民族经过艰辛探索得出的正确的革命道路。
争论至此,高下立判,但是陈骏业并没有投降的意思,他继续给杨善集回信,在信中,并没有有力的驳斥,只是控诉杨善集自视太高,志大言大,目无余子。强调“我的主张欲改革政治,非从社会的事业上去筑基础,决没有良好的效果”。陈骏业这封信杨善集并没有收到而是被退回,杨善集此时应投身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居无定所,没有收到这封信也情有可原。陈骏业把历次双方来信整理成《关于讨论品学与政治的纪录》发表在《琼东期刊》第一期,为这次论战画上了完整的句号。
四、关于论战的评述
这次论战,双方开诚布公,态度是很好的,没有人身攻击,而是抱着探求真理的态度,把讨论引向深入,双方达成若干共识,虽然最后没有一致的意见,但是讨论的深度和产生的影响来说,这是一场影响深远的讨论,很多琼崖青年学子抛弃了改良主义的观点,投身到轰轰烈烈的民族救亡运动之中。
(一)品学不能救中国
面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军阀混战,经济凋敝的旧中国,陈骏业开出的办法是青年人洁身自好,磨砺品学,加强个人的修养。应该来说,陈骏业的观点没有创新,面对物欲横流、道德败坏的局面,总有正人君子站出来说要重整纲纪,似乎人人都成了君子,天下就太平了。这种观点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之中,中国文化本来就是“以德治国”为根本的。问题是这种以个人道德修养为本位的“己身中心主义”在宋明时期就陷入僵化,“存天理、灭人欲”。到了明朝,这种道德治国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的情况更加明显,一方面每个人都在唱道德的高调,另一方面却是《金瓶梅》式的纵欲。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虚伪道德高调只会导致虚伪与双重人格。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这本著作里指出:明朝最大的问题就是“道德代替法治”,用几条抽象的伦理原则来规范现实生活中那么利益冲突、道德困境、政治运作,显然就会陷入一种无序的状态。现代文明伟大之处就是区分人类的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道德除了社会公德,大部分规范是自己约束自己,属于私人空间,在不违背法律的前提下,道德只是人们在私人空间为或不为的一种自由选择,而不是一种强制性的规范,人们可以谴责某人违背了道德,形成舆论压力,却不能像古代中国一样用道德杀人。道德不是万能的原因是因为道德更多的是自我约束,不像法律有统一的标准,清晰的界限,这与现代法治社会是格格不入的。明清时期,重整道德的行动尚且失败,自命正人君子的东林党人在无休止的派系斗争中耗尽了明王朝的能量。在中华民族面临帝国主义侵略的危亡局面,不是奋起直追西方先进的思想,而是拿出传统重整道德,良心救国的办法是缘木求鱼。民国时期组织“好人政府”最后的结局是一场闹剧。陈骏业本人在争论之后的人生经历似乎就是“品学救国”失败的一个注脚。陈骏业在革命的大潮中参加了革命,担任琼东中学的校长,陈骏业品学经不起欲望的考验:“他恶习不改,原已有妻子,当了中学校长后,又娶了小老婆,受到进步师生和群众的非议。杨善集在一次演讲中,批评了陈骏业纳妾的行为:“一个文人,也娶妾侍,存在一夫多妻思想,这是和革命的新时代不相容的”,“所以我诚恳地奉劝陈校长要以身作则,先齐家而后治校嘛。”大家听了,纷纷鼓掌赞好。陈骏业当众出丑,十分狼狈①他们在我心中是了不起的人物[N].海南日报,2011-06-03.。1932年革命遭遇低潮,陈骏业变节投降,写下了《琼崖共首之陈述》一文,现藏中山大学图书馆。他本人的经历,证明了所谓青年品学救中国是一种缘木求鱼。而主张革命救国的杨善集,却做出来与陈骏业不同的人生选择,杨善集同志参加革命之后,在琼崖打响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第一枪的椰子寨战斗中英勇牺牲,成为一名永载史册的烈士。
(二)关于社会建设与政治革命先后的争论
争论的第二个问题,陈骏业的观点不像第一个观点一样完全没有可取之处。陈骏业看到了民国初期种种政治乱象,对当时政客的追名逐利、政治的尔虞我诈非常失望。他萌生了另起炉灶,先加强社会建设,慢慢改善政治的想法。民国时期,西方的多党制传入中国,由于这是一种外来的政治制度,而不是一种有原生文明底蕴滋养的政治运作模式,不免有些水土不服。民主是一种制度,更是一种参政议政的能力,这种能力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习得的。因此,陈骏业主张在社会建设加强社会团体组织建设,让中国人在各种社会组织中锻炼沟通、协调、妥协、谈判等民主能力,慢慢地由社会转向政治——“所以我主张凡品学修养的人们,要彻底的觉悟,跑入群众里去促进社会的事业巩固社会的团体,使我四万万的同胞,都有同样的了解,都抱同样的希望,自然有联合起来,去和气息奄奄的万恶政府周旋,取得最后五分钟的胜利。”这一观点应该来说有可取之处,近年来重新认识社会功能,让人们在社团中习得民主能力,已经成为一种共识,如熊培云的《重新发现社会》。问题是陈骏业的观点在当时的中国可行吗?近代中国面临灾难深重的民族危机是否有足够的时间从加强社会建设到澄清政治?在这个问题上,杨善集的观点更加务实,面对整体危机的中华民族,青年人应该有担当精神,拯救民族危机是当务之急,杨善集指出:现在中国需要的政治是争取民族独立、打倒军阀,打倒外国资本家帝国主义者。杨善集是这样认识的,也是这样去做的,他投身海南革命的洪流中,最后为了理想而英勇献身。更多的青年沿着杨善集拯救中国的脚步继续前行,终于在1949年建立了新中国,取得了民族的独立。从后来历史发展的进程来看,杨善集的观点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今天中国走向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进程中,穿越历史,重新梳理马克思主义在海南传播的一次重要争论,更加强化了我们对一个观点的认同:只有马克思主义才能救中国。认真思索这一争论的每一个观点以及后来的历史进程,对于走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上的国人,加强理论自信、道路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都有着深远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