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向外交的跃变
——印度瑜伽软外交之路初探
2018-11-17巢巍
文/巢巍
综合国力的竞争与博弈是决定一个国家在未来世界秩序中地位的主要因素。在当前的国际关系研究领域,分析一个国家综合国力的构成要素时通常将之分为硬实力与软实力两个类别。根据约瑟夫·奈(Joseph Nye,1937-)的理论,“与通过强权迫使他国按照己国意愿行事的硬实力不同,一个国家的软实力在于它能促使他国自发地按照己国意愿行事。”软实力的概念一经提出,便在世界范围内得到积极响应,因为它不仅明确了软实力的价值,而且将其提高到了与传统的硬实力同等甚至更加重要的位置。如今,围绕软实力的研究已经成为一门跨学科的综合领域。
随着软实力研究与应用的发展,软外交的概念应运而生。软外交指借助自身的软实力进行外交活动,是一种可以在公共外交领域起到软化调节作用的外交形式。软外交的实施是一个复杂、动态的过程,除了与传统外交一样需要对本国综合国力、国际地位等因素进行全面评估之外,还需要在本国的优势软实力中选取适宜的元素作为软外交的载体,根据其制定短期计划或长期战略后予以实施。软外交问世之后,世界各国开始迅速熟悉、采纳和运用这种有效的新型外交手段,纷纷致力于提升自身软实力并大力发掘适用于软外交的软实力。在这种趋势下,印度也不能例外。
印度在软外交方面的尝试
成为世界大国是印度一直以来的愿景。不过,在本身的实力基础还很薄弱的时候,争取成为世界大国只能是一种奢望。没有一定国力和国际影响力的支撑,推行软外交政策更是犹如镜花水月般不切实际。因此,20世纪90年代之前,印度政府并没有在发展软外交上进行大力投入。
进入21世纪,随着在经济、政治、军事、科技、外交等领域取得巨大进展,尽管还不能说印度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世界大国,但是客观地讲,印度已经具备成为世界大国的某些条件,初步达到或接近了世界大国的水准,在国际政治与经济活动中产生的影响不断增强。在这种情况下,印度开始积极地发掘、提升自身软实力并尝试开展软外交活动。
印度政府在开展软外交之初选取的主要载体是电影。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展示与推广电影成为印度外交的常用手段。以中国为例,最显著的表现是印度驻华使领馆每年都会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城市组织不同规模的印度电影展映。然而,由于通过电影开展软外交的局限性非常明显,印度政府也在进一步发掘其他更适合、更有效的载体。一方面,电影的娱乐性与外交活动的庄重性相悖;另一方面,电影展示对空间与时间的要求超越了常规外交活动的范畴。因此,电影软外交难以出现在国家领导人级别的外交活动中,通常情况下最高是在大使级的外交场合得以实施,并且开展的形式也是以单一的电影展示为主。先天性的不足使得印度的电影软外交不但影响与作用有限,而且后继乏力,印度政府急需在自身软实力中寻找新的元素来拓展软外交之路。
软实力是一种非强制性的支配影响力或控制说服力,一个国家的文化、制度和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发达程度及其在世界上的影响广度、深度是衡量该国软实力强弱的主要标准。纵观印度软实力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制度模式、发展道路还是意识形态、国际形象,要么自身的发达程度不高,要么在世界上的影响微弱,如果以这些软实力元素作为实现软外交的主要载体势必会事倍功半。作为拥有丰富文化遗产和民族特色的文明古国,印度政府意识到只有借助文化元素开展软外交才是自己的理想之选。在这样的背景下,经过对自身文化元素的遴选,印度政府对瑜伽的关注和重视日渐提升,以发展、传播瑜伽文化为目的进行了一系列努力,为最终实施瑜伽软外交提供了助力与平台。
瑜伽由文化向外交的跃变历程
瑜伽发源于印度河流域,繁盛于印度次大陆,是构成印度传统文化的重要面向之一。随着辨喜(Vivekananda,1863—1902)于1893年第一次将瑜伽带到世界舞台,瑜伽文化开始了其现代化与国际化的进程。在诸多瑜伽大师的努力下,经过一百多年的传播和发展,瑜伽文化在世界范围内造成了极为广泛的影响,其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化普及得以实现,这为瑜伽软外交的实施构建了肥沃的外部土壤。
瑜伽实现文化向外交领域的跃变明显经历了一个探索与挖掘的过程,这一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提高瑜伽的官方地位并探索瑜伽的文化价值。早在21世纪初,瓦杰帕伊政府已经逐渐意识到瑜伽文化的巨大价值,开始加大对瑜伽文化的关注和投入。2003年11月,原属印度公共卫生服务部(Ministry of Health and Family Welfare,以下简称卫生部)的印度医药及理疗局(The Department of Indian M edicine and Homeopathy)更名为阿育诗局(Department of Ayush),新增职能包括对瑜伽的教育、研究和推广。该变更将瑜伽正式纳入政府工作的范畴,在印度国内赋予了瑜伽官方的身份。
辛格总理任职期间,瑜伽在印度政府工作中的地位进一步提高。2006年开始,印度政府就瑜伽文化知识产权的归属问题在国际上进行了一场专利保卫战。2008年,印度政府开始在印度“传统知识电子图书馆”(Traditional Knowledge Digital Library)下建立瑜伽体式公共数据库,截止2016年已经收录了超过1500种瑜伽体式。经过瓦杰帕伊政府与辛格政府的努力,一直在民间自发流传的瑜伽文化得以完成由民间至官方的身份转变。
第二阶段是为瑜伽文化迈入外交领域创造良好的前提与条件。莫迪在上台之后很快就成功推动完成了两项关于瑜伽的重大举措,为瑜伽软外交的开展提供了有力支撑。第一项举措是推动设立国际瑜伽日。2014年9月27日,莫迪在纽约联合国大会上发表演讲时呼吁设立国际瑜伽日。同年12月11日,联合国正式宣布将每年6月21日定为国际瑜伽日。第二项举措是对政府管辖瑜伽的部门进行再次改组。2014年11月9日,在莫迪政府的内阁改组中,阿育诗局从原属印度卫生部独立出来,升格为内阁直属的阿育诗部(Ministry of Ayush)。这两项举措为莫迪政府运用瑜伽开展高层面的政治与外交活动铺平了道路。与此同时,莫迪还对瑜伽进行身体力行的宣传。他不仅坚持修炼瑜伽并在媒体发布自己的瑜伽修炼照片,还通过参观瑜伽学校、发表演讲等方式强调自己对瑜伽的重视。
第三阶段是通过对瑜伽文化的多方运用来具体实施瑜伽软外交。截至目前,这些瑜伽软外交活动大致可以分为三个类别。
首先是利用莫迪印度最高领导人的特殊身份在诸多高层外交对话场合运用瑜伽文化。莫迪在上任之初接受外国媒体采访时就对记者谈及瑜伽,其后,他继续以不同的方式将瑜伽元素纳入外交出访或接待中,比如2014年9月初,澳大利亚总理阿博特来访印度,他送出一本关于瑜伽的书;同月底,在访问美国期间,他在参加白宫晚宴时同美国总统奥巴马讨论瑜伽;2015年12月,在访问俄罗斯同普京会面时,他特意询问对方是否对练瑜伽感兴趣。
其次是在外交出访或接待场合组织瑜伽表演,同时以瑜伽为媒介开展各种交流与合作。在此类瑜伽软外交活动中,规模最大、级别最高的一次发生在2015年5月15日莫迪访华期间。莫迪与李克强总理在天坛祈年殿广场观看了由400多名中印太极和瑜伽爱好者参与的“太极瑜伽相会”表演。同天,在中印两国签署一系列合作协议的会议现场,云南民族大学与印度文化关系委员会签署了共建云南民族大学中印瑜伽学院的合作备忘录。
最后是由莫迪政府统一组织,印度驻各国使馆具体筹备,利用每年的国际瑜伽日在全球范围内进行系列瑜伽推广活动。2015年6月21日首个国际瑜伽日之际,全球各地的印度使领馆在177个国家的三千多个地点组织了大规模的瑜伽练习活动。其中,莫迪在新德里的国王大道上与35985名印度民众一同修炼瑜伽以庆祝首个瑜伽日的到来,该数字打破了同时同地修炼瑜伽人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2016年6月21日,莫迪政府再次投入大量人力和物力组织全球性的瑜伽活动。来自各国驻印度外交使团、联合国及其专门机构和其他国际组织的政府官员、代表应邀出席了在尼赫鲁公园进行的瑜伽晨练。此外,莫迪驻各国使馆在世界各地组织大型瑜伽活动,规模较大的有纽约时代广场、悉尼海港大桥、吉隆坡独立广场、北京平谷石林峡玻璃观景平台等。
瑜伽作为软外交载体的优势
除了在全球已经具备广泛的传播基础,瑜伽不但能综合体现印度文化的核心特征,而且能全面涵盖印度文化的重要精髓,由此产生出神秘性、包容性和实践性三重特性,使得瑜伽文化在外交领域展现出巨大的优势。
首先,瑜伽文化在世人眼中具有神秘性。这种神秘性来源于它继承自印度文化的显著特点——“以超自然为中心”。从古至今,印度人无论是在日常生活方面还是在精神追求方面都受到宗教的强烈影响,由此,印度文化中几乎所有文化元素在其各个发展时期都不同程度地带有信仰的烙印。瑜伽文化也不例外。信仰是瑜伽文化产生的源泉,并且一直深刻影响着瑜伽文化的发展。“瑜伽”一词在文本中的出现始于吠陀时期的《梨俱吠陀》(Rig Veda),它的内容反映了瑜伽文化源自信仰的历史。自此,“瑜伽”开始被用来特指人与神、人与超自然之间的联结关系,体现了人们对超自然之力的崇拜与渴望。在吠陀文献之后,无论是婆罗门用以构建婆罗门教理论体系的奥义书文献,还是开始凸显信仰地位、将信仰视为实现至高目标终极手段的《薄伽梵歌》(Bhagavad Gita),其中关于瑜伽的内容都偏重于信仰的获得。尽管在《薄伽梵歌》之后,信仰对瑜伽文化的影响力以及在瑜伽文化中的占比有所下降,甚至在《瑜伽经》(Yoga Sutra)中已降至寥寥几笔带过的情形,但不可否认的是,由于《薄伽梵歌》的权威性一直流传至今并且保持着广泛的影响,瑜伽文化始终完全契合印度文化“以超自然为中心”的特点。这使得瑜伽文化无形中给人以神秘感,自有其独特魅力。
其次,瑜伽文化具有强大的包容性。瑜伽文化的包容性得益于其深刻的思辨性。早在印度河文明时期,信仰、思辨和实践三者在形式上的结合已经萌芽。尽管没有可靠的证据能够证明此时“瑜伽”一词已经与信仰、思辨和实践进一步结合成为具备文化内涵的概念,然而正是人们贯穿整个吠陀时期的思辨冲动促成了三者的有机结合。瑜伽文化在奥义书中得以初成,其三大核心内容信仰、思辨和实践初步完成了三位一体的统一。瑜伽文化的思辨性达至巅峰得益于《瑜伽经》的问世。正是因为具有高度的思辨性,《瑜伽经》得以将哲学、宗教、艺术、生理学、心理学、医学、理疗学、体育、道德规范、生活方式等诸多文化元素全面、系统地纳入瑜伽文化中。发展至今,对神灵的崇拜、对“梵”“我”的探索、对身体的解构、对解脱的渴望、对艺术的热忱,几乎所有印度文化的精髓都在瑜伽文化中得到彻底的体现与进一步的发展,并融合成为其一部分。因此,瑜伽文化完全能够作为印度文化的代表被呈现在世人面前。
最后,瑜伽文化具有良好的实践性。实践是瑜伽文化的三大核心内容之一,不过,其地位的确立是在瑜伽的体式化之后。此前的各种瑜伽都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即思想性大于实践性。这样的情况极大地限制了瑜伽的传播和普及,同时也不利于瑜伽修炼者通过自身的努力来探索瑜伽的真谛,因此亟待改变。随着注重体式的赫特瑜伽问世,瑜伽的实践性大大增强,从而更易于为大众所接受、理解和修炼,这为瑜伽文化的现代化和国际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尽管它不可避免地融合了印度文化中的信仰内容,这在印度与他国,尤其是与不崇尚信仰文化甚至排斥信仰文化的国家进行外交活动时会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但同时,瑜伽实践内容的发展和完善起到了弱化信仰的作用。在实践的调和下,瑜伽文化内蕴的信仰元素不至于在外交活动过程中与他国的文化产生隔阂甚至冲突。此外,实践性还赋予了瑜伽文化良好的推广性和多样的展示性,令其能够适应各种外交场合。由此,瑜伽文化得以从众多印度文化元素中脱颖而出,并成功地踏上印度外交舞台。
正是基于瑜伽的文化内涵以及文化特性,印度政府将瑜伽列为实施软外交的载体,并以其为中心打造了一系列运作计划,将瑜伽植入了外交舞台。同时,由于瑜伽已经在世界上流传颇广、影响甚巨,这使得印度政府在推广瑜伽文化时不需要从零做起,推行瑜伽软外交更是事半功倍。
印度瑜伽软外交之路评述
对印度的软外交之路,尤其是现行的瑜伽软外交进行分析与解读可以带来两方面的启示:一方面有助于更好地应对现有印度外交政策并对其进行较为准确的预判,另一方面可以为我国进一步探索软外交的实施路径以及文化的多元化运用提供有力的案例支持。
就目前来看,莫迪政府最终选定瑜伽作为软外交的载体是成功的,取得了阶段性的效果。一系列外交举措不但大幅提高了瑜伽在国际上的知名度和接受度,推动了瑜伽文化的进一步传播和发展,使得印度软实力的影响大为增强,而且其在印度政府的外交活动中发挥了润滑、增效的作用,无形中拉近或缓和了印度与外交对象国的关系。
除了能促进印度外交关系的发展与软实力的传播,瑜伽文化的运用还推动了与其相关的印度其他传统文化和产业的进步。印度政府以瑜伽软外交为桥梁实施的另一项重要举措是对印度传统医药、理疗文化及其相关产业进行推广。莫迪曾公开表示要通过瑜伽的发展促进印度传统医疗文化的推广和传统医疗产业的进步。这一目标由阿育诗部的组织构成与工作宗旨中也可以一窥端倪。印度政府现正致力于印度传统医药、理疗文化的研究工作,以期在恢复传统文化的同时对其进行凝练和筛选,从而找到适宜的产业化及全球推广路径。可以预见,未来印度的医药、理疗产业必将从瑜伽软外交中持续受益。
回顾印度政府在外交领域运用瑜伽文化的过程,其中有诸多方面是值得推崇与借鉴的。第一是准确的定位。印度政府依托瑜伽文化自身的诸多优势将其列为印度文化的重点与亮点进行推广,并确定其为软外交政策的核心载体。第二是高度的重视。印度政府对瑜伽文化的推广由中央政府和最高领导人推动。中央政府通过顶层谋划提高了瑜伽在政府工作中的地位;总理莫迪则化身瑜伽使者,身体力行地在各类外交或公众场合促进瑜伽文化的传播。第三是卓越的平台。印度政府很好地利用联合国这一平台促成了国际“瑜伽日”的诞生。这一举措不但为瑜伽确立了高端的国际地位,而且为其赢得了合法的官方身份。第四是恰当的切入点。印度政府在其瑜伽软外交战略实施的初期非常明智地选择了以现代瑜伽为切入点,并且始终贯彻以凸显实践元素、推广实践活动为先的原则。这有效地回避了瑜伽文化中信仰与思辨元素可能带来的负面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