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技术与AI写作的自反性
2018-11-17杨俊蕾
文/杨俊蕾
在写作,尤其是文学写作的领域里不得不讨论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之前,人工智能的存在都属于算法上的可控方,因为它的行为领域如其作为交叉技术诞生那样,尚在科学和工程学的界限以内。而当科学与人存在竞争关系,或者出现矛盾的时候,人可以依靠超越经验的信仰力,对无论处于胜负情境的科学给予人类特有的解释乃至宽恕。然而,这种化解矛盾并隐蔽地为科学技术运行提供助长条件的心理在人工智能终于置喙写作的时刻遭遇到全盘的崩解。写作,原本可能是人类行为中具有最高价值的一种生命活动,在不得不完全敞开给人工智能的共享状态来临时,正在经历着难以描述,也难以预测的危机压力。此中的问题焦点已经不仅是关于人工智能写作究竟是机器编码,还是在脑神经科学基础上运行的仿人类智性思维,而是写作行为在完全斩断写作者生命体验的唯一性以后,对于操控在写作行为背后的隐形运行,应该如何认识?
互为代言关系的人与机器
1950年,英国数学家钱伯努恩教授收到一封来自阿兰·图灵的回函,信里只装着“一条穿孔纸带”。收信人说耗时4小时才译出编码,寄信人则说仅用0.5分钟就通过标准电传打字机完成了信的写作。就写作/编码行为来说,时间比达到近乎1∶500的差异值。机器的介入,使写作差异进一步扩大成为有难度的行为。这个事例提醒了人工智能写作的来处,是特殊战争阶段的密码学。密码学中的编码和解码,指向都是制造理解的障碍。即便是在加密条件下达成密码中的情报信息输送,那种交流首先是精准定向的,附加有接收方的拣选条件,并因此始终具有屏蔽的性质,以上种种无不与写作的本义相反。
机器,机器人,人用机器进行的写作,以及具有绘写功能的机器人在绘写中与人,或者与机器人的可能关系……一系列问题中的核心争议在显豁层上表现为关于“思维/智能”的不同看法,而在更隐蔽的地方则涉及到与人类德行有关的真伪善恶争论。换言之,在人工智能逐渐从图灵设想的“算数机”“弈棋机”发展为文学机器人、艺术机器人后,再用竞技类的高低胜负法则去衡量人或非人的锦标水平已不足以触及到问题深处。18世纪的拉·美特里提出“人是机器”,“人体是一架会自己发动自己的机器,一架永动机的活生生的模型”。站在自然造物影响万物环境的唯物论基础上,拉·美特里重述了柏拉图关于“一”和“多”的辩证关系,“人是一架机器;整个宇宙里只存在着一个实体,只是它的形式有各种变化。”
将人与机器区分开来的是科学与工程学的发展,使人意识到机器可能比人更可靠的信念则源自极端唯物者力图扫除知识盲区的执念。欧洲舆论界曾经讨论过2个机器(人)事件,其一是20世纪末IBM公司开发的“深蓝”系列,它的国际象棋算法程序显然启发了后来的Alpha Go与Alpha Zero,后者的开发方中也确实有来自“深思”(Deep Mind)的前团队成员。被誉为欧洲人智慧最后堡垒的卡斯帕罗夫一直保持着面向机器的开放态度,他承认与机器弈棋时能够感受到类人的“一种新型的智慧”,但是这种智慧的特征是“怪异、低效、不稳定”。他以一位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的直觉智性触及了电脑编程的核心区域——如果存在某一个对象是不可被计算的,则不会被机器战胜。延伸来说,如果某个行为是不可转化为转子算法的,就不会被机器所复制。
与科学主义并峙多年的人文主义则更早地警惕到人类经验中可能无边漫延的机器崇拜。一个虚构的人工智能电脑出现在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中。父与子的二元联系中置入一项新的纽结——电脑。它的类人智能赋予一台机器以家庭成员般的属性,而在它既作为父亲的造物又作为儿子礼物的双重隐喻中,埋入了修辞意义上的危险性。在人机之间的相互写作问答中,孩子的问题是求知,包括数字计算,以及根据数字计算和综合数据分析而得到的行为推算。人机之间形成新型的代理模式,屏幕上的语句成为循环在经验过程中的行为指导。对此,未能继续进行的人机对话被再次转交给辖制科学的宗教领域,用情感上的虚空去对抗科学在不稳定状态下对人类造成的伤害。
机器对写作的影响
事实上,智能机器是否能够写作的问题在它的创造者那里是不存在的,阿兰·图灵从制造ACE计算机(automatic computer engine)的初期就坚信电脑终将比莎士比亚写得更好。如果说有什么会比一台计算机写作的十四行诗更好,答案只能是另一台计算机。对于写作究竟是人类更强还是人工智能会写得更好的争论,图灵从来都以哲学上的佯谬和技术上的预测作为回答,比如他认为终究会有一天即使如他那样的机器创生者也将不知道人工智能电脑会发展到怎样的阶段,又会遵循怎样的工作原理。
假若先把人工智能视为写作历史上人所选用的工具之一,会更好地理解“媒介即人的延伸”这个来自麦克卢汉的著名论断。“人的延伸”适用于媒介研究,也巩固了唯物主义者对于工具的普遍理解。工具,尤其是劳动工具,作为手的延伸形式,改变了生产形式,也重塑着人们在不同时代里的感官、智力,乃至大脑。具体到写作这一行为,则是作者使用的工具与技术或隐或显地影响了作品的各个方面。
受到影响的首先是写作的产量、速度以及随之而来的思维方式与文风。写作工具的便利与快捷彻底将用笔书写的行为改变成键盘的敲击,以及后来光标字符的输入,甚至如今正在部分实现的语音识别后的自动输入。就像尼采在1882年年初收到一台丹麦制造的球形打字机,从而彻底挽救了他一度担心不得不因为健康恶化而彻底放弃的写作。根据《浅薄》作者尼古拉斯·卡尔的观察,互联网的出现是对打字机、计算机技术的叠加与倍增。所谓万物之灵长的人类中心观念已经迅速失效,代之而起的新感知是“我变成了机器人”。从18世纪拉·美特里宣布的“人是机器”,到互联网时代里作家和编辑认为自己“变成机器人”,人和机器在写作行为的关系已经不能用可否彼此替代的疑问句来展开思考了,而是直接在一个看起来极为类似的写作前提下混置了人与机器人的各自特征。
除了飞跃性的文字编码技术以外,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人工智能写作的大量出现乃至有日趋泛滥的苗头?一个看似间接其实却最为根本的因素就是资本权力在公共文化空间里的运作与逐利。当写作和写作后的成品被资本捆上加速竞争的战车以后,极度开发的写作技术已经越来越远离写作的初衷,成为牟取利益的盘剥对象。特别是互联网技术受雇于类型文本的购买与订制之后,数量上汪洋自肆的自由表达无声息地沦陷为另一种招揽阅读的幌子。在碎片化表达的技术时代里,网民的自我抒发与回应期待都变得随意而低廉。互联网的技术平台性质使其更像一头自我矛盾的怪兽,隐藏在流动IP地址后的心声传达既是真实的,又是空洞的。对于这种热切追索却根本不知道何处可以为终极的心声,24小时在线的AI秒回或许真的是唯一适当的匹配。
AI写作功能在人与“类人”之间的自反性
在传统的艺术创作流程中,作为物的艺术产品一旦完成,在脱离创生者而独立存在的同时,还要特别强调作者的痕迹。从人的文学写作来观照模仿人脑的智能软件写作则发现后者的设计维度恰恰相反,日渐盛行的AI写作在成品交付后要千方百计地消除掉机器人的特征,要达成的是人类的共同性而不是某个人的个别性,力图让AI的程度作品混同于任何一个,只要是“人”的作品群当中。这种有意的混入旨在克服来自人类的甄别判断,不是写得好或不好的问题,而是写得像或不像人之手笔。这种矛盾在“人”和“非人”之间的技术自反性正是系统论中的难题。“一个新的思路和一种新的行动方法是否正从此开始、接受并确认这种矛盾但又在所有社会行为领域中产生深远影响了呢?为了与理论的轴线保持一致,前者可称为线性的,后者可称为自反性的。”从某种视角来看,AI写作中的自反性仍在重复人工智能于诞生之初的难题猜测:所谓仿人工的智能计算机是否真的能思维?由计算机做出的写作成品是否包含意识?如果包含,那么这意识属于谁?计算机的发明者?写作应用程序的编写者?输入指令的应用者?或者真的属于机器本身?
按照阿兰·图灵的最初设想,具有人工智能的计算机在接受测试的环节里所要依助的程序是文字写作而不是其他。在智能机器模仿人类的游戏中,“为了不让提问者从声调中得到帮助,这些回答应当写出来,若能打印出来则更好。理想的安排是,在两间房子之间,用一台电传打印机进行交流”。重要的不再是话语,而是话语在何时何地被谁选择并讲述的语境。“图灵测试”中的问题和答题从语句语义上来说因为绝对的随机性而不包含任何暗示或者导向。但是,语言应用在这一时刻内的意义抽空反而为问答情境制造了高度的迷魅感,未知的结果和莫名的危险感给图灵测试的想象画面赋予了难以言喻的陌生化新鲜感,语言上的空离事实反而转变为反思判断的依据。还能有更确切印证图灵机是算法而不是写作的自反例证吗?
由微软互联网工程院开发的智能机器人“少女诗人”小冰在多次升级之后已经可以在4秒之内就完成一首长达40行的诗。技术开发方不仅在报纸上开设专栏“小冰的诗”,还为诗集专门举行了出版发布会,完全按照包装作家的方式去完成每一步炒作,甚至包括专家讨论的组织流程,虽然作者是缺席的。除了上述格式齐全的策划包装之外,AI写作还在公众面前主动进行了反向的图灵测试。测试的判断仍然是由人/机器/判断者三方组成,但是判断者据以得出结论的依据却不再是随机提问,而是改为形式上更加刺激的同场竞技。然而,抛开表层上看似相同的未知感,这场选择判断已经是人工智能把人类智能逼迫向“自反性”运行的契机,机器在关注视阈中获得升格以后形成的人部分地被隐匿。从作家到写手再到智能写作软件的开发团队,以及最后展现在公众面前的机器人“诗作”,写作行为在这个无法预期的链条上持续表现出机器与人的自反特征。人工智能在机器本位上的自反可以理解为诞生在编程阶段里的两支分歧无法调和,“造就心灵还是建构大脑模型?”乐观者预言人工智能“会思考,会学习,会创造……它们处理问题的范围,在时空上将达到人类心灵已被应用到的范围”。AI的存在与未来发展究竟可否以人类智能的工具化作为有效的看待标准,深度学习能力能否使AI的迭代超出人类的智能范围,或者AI只是被动的造物对象。文字写作作为后起的人工智能项目,固然在时间上大大晚于国际象棋、围棋等头脑竞技类的赛事,然而和纯粹算法不能完全共融的写作框架开发已经经历了多次规模不一却在量级上足以震荡到开发方向上的整体调整。起步于游戏式的智能模仿在几乎穷尽了数据罗列和表象模仿以后,增加情感计算框架的程序补丁已经又一次逼迫人们更新自己对于写作行为的性质认知,并可能迫使人类调整自我中心视阈,转而反思写作工具的技术升级是如何影响了写作。在某个阶段里那些看起来将人的写作潜力刺激并释放到不可思议之程度的技术手段,又是如何在制造自由书写的臆造境域内异化了大量拘禁于写作编程之中的人们。
随着时间和技术的演进,写作行为似乎终不再是人的特权。人工智能写作在范围上的扩大蔓延和文类增长方面的飞速,不仅引起了世界范围内对AI写作的争论,还反过来倒逼文学研究对人类写作行为进行新的探究,而这次探究的重新开启和问题转型则改变为AI写作正在迅速突进的前提。思考方向的倒转把某些看似自明并渐已淡忘的基本命题重新推回思考的场域中,唯一和人类具有的生命性差别会如何在写作行为中显示出特有的生命价值和唯此不可被替代的意义?在技术突变和人类中心价值遭遇动摇的危机到来之时,写作也陷入“非写作化”的自反矛盾。在世界权力和各支区块链力量关于领导权和话语引领方向的争夺中,对AI技术写作的沉思本身正因为资本对速度和产量的加倍索求而烟消云散。那些曾经以为可以通过写作完成救赎并且能够通过修筑文字的道路而寻找并建设精神家园的个体,正在表现出对资本运行导向的疑惑和抗争。
正是在诸种矛盾和质疑中,由语句问答开始仿照人类思维和写作的计算机正在向“学习机”阶段进行实体化的改变。相应的,“深度学习”的概念更替为新的内容生成以担当看似可靠的依助,并提升着基于机械工程的算法意图拥有类人脑的神经思维的拟人程度。软件上的补丁设置显然经过了一系列的思维整理,如图灵所做过的那样涉及众多,包括神学宗教的、数学的、“自我/意识”“能力缺陷”“神经系统连续性”“行为的非形式性”“超感知学”和“主动意志和原创性”……选用一个文学上的比喻来形容,或许可以描述为部分具有生命性的模仿式写作正在加码成为难以计数的自我写作复制,核心就是生产能力倍增后的AI把写作行为变成了自身的数量增殖。这在坚持在体化写作立场的反思者看来,无疑是现实中未必能够再改变却需要找到制约方法的新现象。
笔者曾把在体化写作的价值内核凝缩为生命行为中写作的自发与自为,进入到AI写作的前提下复观之,则更多了一层对于技术化写作远离人之生命体验的警惕和抵抗。AI写作程序的补丁设置有一项重要的增补是机器人的“独属经验”,对AI写作的方向进行修正,在海量的深度学习以达到拟像真人和超过均值的基础上,运用人造的个性化经验数据,使AI写作的成品显示出“风格即人”的可辨识度。由此技术的调整可以谨慎地预见:AI写作与人类的写作行为具有了虽然微小却值得持续注意的共性重合。必须将AI写作纳入思考却不能简单以人类写作的是或否去衡量,在前提条件长期处于变化状态的特殊语境里,一方面有意识地维护着个体的特征与位置,同时也决不因此放弃共识的地基和对于审美通感、批评通则的追求与尝试。也许可以预期,与AI写作相携而来的技术条件会在一定程度上剥离诸多强加于写作个体之上的外在附属,新的理论可能在旧秩序瓦解的空场上做出界限以内的价值承诺。它将成为一个能指与所指并重的包容网络,容纳尽可能丰富的对象、实践和意义,不是偏激地、激烈地否定或反对AI和相关技术,而是理性平和地吸收涵纳,从而保持一个不断生长的自由基,为未来的发展留存足够的空间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