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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资本主义的三重逻辑:一般数据、虚体、数字资本

2018-11-17蓝江

社会观察 2018年6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架构资本

文/蓝江

一般数据:数字资本的本体论

仅仅发生在三四年的时间里,我们周围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今天有:阿里巴巴的电子商务;顺丰、圆通、韵达等快递业;优酷、爱奇艺等网络视频平台;大众点评网、美团、携程、艺龙则开辟了出行、酒店、美食、旅游的平台等等。今天,人们只需要在智能手机上安装若干APP,足以满足衣食住行的各种需求。

对于信息技术和互联网的预测,也早在克林顿时代就已经开始,那个时代的经济学家也谈到了信息经济和知识经济,认为未来资本主义的发展必然是知识资本主义和信息资本主义,知识和信息将成为决定在全球化环境中成败的关键,他们指出,未来的知识经济将取代实体经济成为经济发展的推动力。今天的数字时代或数字资本主义究竟与20世纪末诞生的信息资本主义和数字资本主义有什么不同?

在数字资本主义和知识资本主义或信息资本主义之间必然存在着实质性的不同。实际上,在资本主义诞生之前,商品的等价交换或作为一般等价物的货币,已经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出现了。那么究竟是什么将前资本主义社会与资本主义区分开来?斯密在《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中提出,资本主义架构起一种以用相等的劳动量来衡量的生产和交换的政治经济学体系,而这个体系反过来贯穿了人们的社会生活中的一切,让一切自然的和社会的事物都必须在这个体系中来衡量。这样,资本主义架构了全世界的秩序,让所有的民族,甚至最偏远的地区和民族都不得不从属于这个秩序法则。这样,零星的分散的生产和交换被凝结为一个世界体系,这也是为什么亚当·斯密的理想是建立一个纯粹由这种秩序所支配的“世界市场”。

那么,我们是否在今天经历了同样的过程,我们是否面对着一个全新秩序的确立,并强制性地将人们纳入到这个体系之中呢?我们可以先从现象来谈起,例如,在长三角和珠三角地区的小型加工厂,能否仍然以分散的形态继续生存。我们知道,在数字时代之前,在马克思的批判中,产业资本的一个弊病就是生产盲目性,它并不能准确预测他们生产出来的商品,是否能够适应市场的需求,是生产不足还是生产相对过剩。然而,在淘宝、京东、亚马逊等电子商务网站的交易数据流似乎有效地解决这个问题,即通过每一用户(包括卖家和买家)的交易行为发生数据进行大数据统计,而这些统计的数据直接形成了一种导向。在这个意义上,淘宝或天猫、京东、苏宁易购等交易平台,不仅仅是为买家或卖家提供了一个交易平台的问题,而且架构了一种秩序,这种秩序事实上不是强制性的,但是,对于任何一个卖家而言,一旦远离了这种秩序,势必意味着被市场所淘汰,而为了在数字时代能够生存,原先相对独立的生产厂商,实际上已经依附于了这些大平台,成为了他们实质上的附庸。

新的时代需要新的概念。当然,我们不能继续再用劳动一般或商品的价值量这样传统政治经济学的说法来面对今天的数字资本主义。我们需要确立的概念必须代表一种符合数字资本时代的新特性,而这种新特征恰恰是一种客观性的力量,即由数据和云计算形成的庞大的关联体系,我们可以称之为一般数据。而今天的数字资本主义正是在这个一般数据基础上架构出来的总体的体系,在这个意义上,数字时代的所有要素,包括所有个体,所有的物,都无一例外地被这个一般数据所中介,只有在一般数据的坐标系上,所有的对象才能找到其特定的存在意义。于是,我们对数字资本的分析,很自然地从本体论走向了存在论。

虚体:数字资本的存在论

对于数字资本的存在论,我们可以从一个问题开始。我们的存在是不能远离社会关系的建构,远离将我们架构为人的那个中介。一旦离开这个中介,即我们作为人的bios,我们只有焦虑和孤独,甚至是恐惧。在孤寂无眠的夜空中,一切都被悬搁了,一切都转化为列维纳斯那空洞的ilya。如果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很容易理解今天我们一旦远离了智能手机,我们的焦虑感究竟从何而来。首先,随着智能手机和数字化交往的日渐深入,我们会发现,实际上在各种APP和智能手机本身为我们创造了新的交往的同时,也把我们实体性世界的交往边缘化了。我们热衷于通过微信、QQ等软件实现的交往。这一切现象反过来说明,在今天的数字化时代里,虽然实体性身体交往并没有消失,但是被边缘化了,越来越多人重视的是在这个数字界面里创造的身体所营造的交往形态。随着智能设备的APP的广泛应用,这个交往形式会越来越普及,并形成让人越来越欲罢不能的数字化网络,参与其中的人,在存在中不可避免被其所中介,将自己变成一种数字化的产物,参与到交往行为中。相反,那些不能依赖于智能设备和数字化界面来实现交往的人,瞬间会被感到边缘化了。例如,没有带手机出门的人会有孤独感和焦虑感,他们丧失了与当今世界联系的最基本的手段,他们感到被隔离在世界之外,成为了一个数字时代的赤裸生命,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在这里,我们需要引入思考数字资本的第二个概念——虚体。什么是虚体?我们假定,数字时代的交往依赖于一个数字界面,但是这个数字界面不是某个神灵凭空创造出来的,它是一种网络,而这种网络依赖于各个节点。那么构成数字化界面的节点,我们可以界定为虚体。虚体是数字网络中的一个活性的点,它能够主动地产生关系,在这个意义上,虚体区别于对象。这样,数字网络实际上是在无数的虚体的相互作用下形成的交往关系和社会关系。那么,我们需要对虚体概念做出如下几个说明:

(1)虚体是数字化网络最基本的存在单元。在数字化网络中,只能通过虚体来参与到数字化的交往当中。实体(即真实世界的个体)并不直接是数字化界面上的行动元,尽管他们可以操作数字化的虚体,但是,他们唯有将他们自己变成一个虚体(如注册一个账号,用户名)才能在数字化界面上进行交往。而对应于这个虚体的,是一切被塑造出来的数据,这个虚体并不是肉体,而纯粹是被数据生产出来的产品。西方马克思主义将物化作为人的异化形式的理论在今天必须加以拓展,我们今天的异化形式不再是简单的物质化,而是数字化。数字化异化代表着真实的个体在社会交往关系层面必须依赖于一个数字化的虚体而存在。

(2)虚体与实体之间不存在严格的对应关系。尽管有人会质疑,虚体背后必须有一个实体的操作来实现,认定虚体的存在一定依赖于某个现实中的个体。这个说法实际上忽略了,在今天的数字化背景下,可能存在一个个体拥有多个不同性格、不同角色的虚体存在,也存在着多个个体共同使用一个角色参与到数字化的网络交往之中。但更重要的事实是,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已经运行一些智能软件来模仿人类的对话和行为模式,作为虚体参与到网络交往之中。虚体概念最核心的事实是,它实际上打破了原先的人与非人的界限,自然人个体可以成为虚体,而非人的程序也可以作为虚体参与到数字化界面中的交往。

(3)虚体的核心是数据化,即作为一般数据而存在。虚体并不是自然个体那种生命体,而是一串数字或者被运算出来的结果。虚体的存在本质就是数据,那么虚体与虚体之间的交往,毋宁是一种数据交换关系,这种数据交换本身又生产出新的数据。这样,无论是作为网络行动元的虚体,还是哈曼所说的数字对象,其背后的本质是一般数据。一般数据构成了数字资本主义中最重要的事实,成为最一般性的量,如果货币构成了产业资本主义时代的通货,那么,一般数据成为数字资本主义下的最普遍性的价值。所有的虚体都是一个数据包,而这个数据包是在一个参照系下被视为有价值的。

这样,对数字时代的存在论探讨,必然将我们引向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最基本的奥秘——数字时代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数字资本:数字时代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对数字时代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研究,也需要一个回溯性的考察。首先,在《资本论》的“货币章”中,马克思谈到了货币这个一般等价物的兴起。相对于原始的物物交换原则,实际上货币并非绝对必要的,不过在物物交换中产生了一般价值形式,这种一般价值形式是物与物之间等价交换的前提条件。这样,由于货币成为一种抽象的社会关系的反映,商品交换中体现着也是这种等价的物物交换关系。在货币所架构的物与物的等价交换关系中,实际上再现的是平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种交换关系不足以让货币成为资本。也就是说,货币的出现,也不足以让一个商品社会直接成为资本主义社会。

马克思的《资本论》实际上肯定了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在历史上的进步作用,尽管在这个标准化的时代,在这个一切都需要被转化为具体量的时代,其过程冷酷无情,但是我们革命的目标不是摧毁货币及其架构的世界体系。相反,我们应当看到,在这个体系之下,真正起到不平等作用是资本。也就是当工人贱卖自己的劳动力,并让资本家将他们的剩余价值攫为己有的时候,资本主义才成为资本主义。马克思说,并不是货币一出现,我们进入到了资本主义,而是“资本一出现”,才标志着“社会生产工程的一个新时代”。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资本家及其不平等占有的批判,对今天我们思考数字资本主义也是非常有启示的。在前文中,我们已经谈到,今天来架构我们在数字化界面中的社会交往关系的,不纯粹是作为一般等价物的货币,而是一般数据。一般数据的确创造了一个全新的界面,让今天绝大多数交换和社会关系,都被它所中介,被它所赋值,所架构。但是,这里面并没有发生不平等。马克思在对货币的分析时,亦是如此,即货币的架构虽然带有强制性的痕迹,但是这种架构并不是历史的倒退,也不是退回到蛮荒化的状态,相反,货币成为抽象的一般等价物,实际上代表着人类社会的进步。同样,我们可以说,今天的一般数据,各种智能手机上的APP,我们的数据化的虚体,被数据交换链接起来的新型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时代的倒退,而是随着技术的发展,我们必须经历的历史阶段。我们并不需要像古典的浪漫一样,去缅怀一个前数字化社会,将手机和电脑全部隔绝,返回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田园诗歌式的生活中。这种浪漫主义在数字化时代的翻版,以乡愁和忧郁方式抵抗着数字化的钢铁履甲,而这一切无异于螳臂当车。

这是错误的批判方向。对数字资本主义批判,不等于要我们删除手机里的支付宝、微信、淘宝等软件,将手机还原为纯粹的接听工具,甚至彻底将所有的智能设备全部抛弃掉。问题在于,这些一般数据,这些再次经过云计算加工后的数据,如何制造着新的不平等?

实际上,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更有价值的东西是数据,如在购买亚马逊的商品时,亚马逊网站上有一个类似商品的推送,这些商品大多也是消费者会有兴趣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推送的类似商品,并不是那个后台工作人员主观推送的,这些商品实际上是通过云计算得出来,这些云计算的结果推送了类似商品,从而得到更大的销售额。这些数据更重要的使用价值是,如果生产商获知哪一种款式更赚钱,更受市场青睐,会及时调整生产方向,使自己的生产获得最大利润。这种通过云计算得出的引导性方向,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中指出的资本主义生产的盲目性,从而降低了生产相对过剩的风险。不过对于产业资本如此,对于金融资本也是这样。大数据和云计算为金融投资提供了某一产业正在兴起,并预期能够获得多少利润,产生多少效益。这样,金融投资不再纯粹是一种市场中的赌博,而是受到了数据监控的有效引导。而在引导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运作的背后,实际上是一种新型的资本在起作用,我们可以称之为“数字资本”。

既然被称为“数字资本”,我们首先要理解这些以一般数据为形式,并中介了诸多虚体的“数字资本”从何而来。在奈格里的一个研究中,他指出,Google的数据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来源,这就是每一次用户的搜索。在表面上看,每一个体的单次搜索是没有价值可言的,但是,如果是搜集了足够多次(如上亿次)的信息,这些数据就不是毫无价值了,而是变得了非常有价值的数据资源。我们的搜索所创造出来的数据,成为了云计算的原材料,并经过一定的处理计算,产生了最终的具有高度使用价值的数据。同样,在淘宝或天猫上的顾客的一次购买的数据,是没有太多价值的,但是上千万次购买数据,经过分析就会具有不可小觑的价值。关键在于,这些数据,以及这些数据构成的平台,实际上并不是共享的,而是被某些大公司无偿占有了。我们完全可以将所有的用户进行的搜索、购物、浏览、观看,甚至游戏视为一次数字劳动,这些数字劳动生产出来的产品就是通过各种云计算和APP,生产成为对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都非常有价值的数字资本。我们并没有从数字劳动中获得报酬,而这种实际上由上亿的匿名用户生产出来的数据产品(数字资本)成为了数字时代资本家占有的对象,也正是对数字资本的占有,让数字资本家成为整个资本运转链条的顶端。我们很清楚地看到,在今天的世界资本市场上,叱咤风云的不再是那些从事实体生产的产业资本家,而Google、苹果、Facebook、Twitter、微软等更重视数字资本的公司成为这个世界潮流的主导,而他们背后占据的就是处在数字资本主义金字塔尖上的一般数据。

那么,最终的问题并不在于是否需要数字化。数字时代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指向的是这些一般数据和数字化的交换平台被少数几家公司所垄断,并从中榨取巨额的剩余价值。这些由所有用户生产出来的数据,是否应该合法地被为数不多的几家大公司无偿占有?摧毁这种占有,才是数字资本主义批判的方向,因为对这些一般数据,虽然这些大公司在云计算和数据处理上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但这些代价不足以让他们成为整体占据这些数据的合法理由。面对一般数据,以及由大量数据聚集构成的数字平台这一新生事物,真正有价值的思考方向是共享。因为在根本上,一般数据是共同生产出来的产物,在这个共同生产过程中,每一个生产者(用户)实际上很难分出彼此。与其将其分割,不如将其共享,数字时代的革命口号,不再仅仅消除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也包含了数据绝对的和透明的共享。这种共享势必让我们走向一个新时代,让私人数据垄断逐渐成为不可能,一个基于共同数据基础上形成的团结的未来共同社会正在数字时代的地平线上露出它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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