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与史料如何互动?
2018-11-17吴秀明
文/吴秀明
从批评、史料与理论的“正三角”关系说起
为强调文学批评的“历史化”及其重要性,我认为,若将当代文学批评和研究比作由作品解读、史料实证、理论思维三者组成的“正三角”,居于三角型顶尖的是理论思维,其底线的两个端点分别为作品解读与史料实证,那么文学批评的主要功能就体现在作品解读上,它与史料实证相辅相成,共同支撑着理论思维,成为当代文学批评家和学者必不可少的一个基本功。
我之所以将文学批评置于“正三角”关系中进行阐释,主要是从整体性和关联性的角度来看待文学批评,而不是就批评谈批评,将目光仅仅拘囿于作品解读层面不作超越和拓展。这也就是韦勒克和沃伦将文学批评、文学史与文学理论放在“文学本体”研究中来探讨的主要原因。这样做,可以使文学批评所致力的作品解读与理论思维、史料实证之间形成相互对话、碰撞而又相互建构的张力关系,避免批评走向偏至。
大量事实表明,文学批评从来不是单独进行的,它总是与文学史料、文学理论联系在一起,以整体综合的方式运行。当代文学批评有了近70年的积淀,已有一部属于自己的批评史,它正受到纷纭复杂社会文化的影响,并成为这种多元立体文化的表征和载体。这与“十七年”或刚走出“文革”的20世纪80年代是不一样的。因此,今天在谈文学批评时,研究者不仅要注意它与以往历史的赓续关系,心中应有一部隐性的批评史,而且要注意它在横向上与文学理论及文学史料之间的逻辑关联。这里所说的文学史料,主要是指文学“周边”的书信、日记、档案、回忆录、会议、运动、事件、传播、阅读等相关史料,它们是构成文本生成、发展、传播与接受的外缘性元素,一般称之为“外部研究”,或曰外证。
批评与史料互动的内在逻辑及学理依据
强调史料实证是否有反批评之嫌呢?这是首先需要辨析的。毫无疑问,作为一种独特的审美实践,也是“正三角”关系结构中的一个重要的基础性的存在,文学批评与理论思维、史料实证相比,的确是比较个性化和主观化的。然而,让批评从当下的虚夸中走出来,使之与文本对象之间形成“及物”关系,是否就意味着它只能固守在文本世界内部,不能也不应与包括文献、史料在内的文本之外的世界进行互证参照和比较分析呢?
出于对当代文学历史化、学科化、规范化而导致固步自封的知识生产的警惕,也是对当代文学切入世界能力和研究活力的日渐匮缺的忧虑,反对当代文学批评对史料不加规约的滥用,提出批评不应成为一门追求实证性的知识系统与学科,对此我非常理解。从某种意义上讲,文学及文学批评究其本质是“主观”的,文学讨论的问题从根本上讲是不可验证的,它更多靠感受和体验才能领会。但与此同时,我们还要看到,首先,实证虽然无法品评美,但它为我们认识和评价美提供了很好的参照或别具说服力的依据。其次,文学批评作为对美的认知和评判,虽然必须接触本体论层面的文学文本,但落实到具体的实践层面上,批评其实也很难真正直面文学文本,它同时必然面对承载文本信息的诸多文献、史料及各种各样的理论话语,而后者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我们对文学文本的理解。再次,文学与历史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如海登·怀特所说的,彼此之间还有“同一性”,因此,引进史料不仅在叙事层面上具有一定的审美性,而且它还具有重构历史的可能性。最后,跳出文学批评的视角,从更长远的眼光来看,强调对史料的重视,也是当代文学学科建设的需要,这可以说是所有学科发展的基本规律。当代文学也是这样,虽然它在中文学科中显得比较“年轻”,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毕竟有不少积累,并逐步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当然,由于历史和现实的原因,它也存在着不少问题,需要加以辨析和清理。
有必要说明,批评尽管是充满主观性的一种审美评判活动,但它并不像我们理解的那样一味地排斥理性,相反,好的批评总是能将主观的感性认识与客观的理性判断恰切地平衡在一起。更何况,就批评的对象(文本)而言,“文本内的意义总是指向文本外的,对文本的理解,不仅取决于对文本文身的探索,艺术的魅力恰恰来自言外之意、韵外之旨”(刘毅青语)。这也告诉我们,批评回归文学本体固然重要,需要引起重视,但它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简单,说回归就能够回归得了的;这也不能简单归因于批评家的不作为,而是源于文学之外的诸多因素。在这里,批评能否与史料形成相互印证、相互激发的互动关系,通过他者找到自我提高的资源和智慧,重要的不是对史料的迎拒褒贬,而是将其纳入诗学(而不是史学)体系中给予合情合理的阐释。
批评与史料缺乏互动的经验教训
文学批评与史料互动,不仅自有其内在逻辑与学理依据,而且可从反面教材中获得经验教训。回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文学发展史,我们看到,正是因为缺少这样一种与史料对话的意识,不少当代文学批评在真伪和是非问题上出现了不应有的误评,从而在损及批评声誉的同时给社会生活带来了负面影响,其影响至今还不能完全消除。具体来说,它又带有明显的阶段性特征。在“十七年”,由于受特定政治文化和“以论带史”“以论代史”思维的影响,人们往往习惯将批评对象纳入阶级斗争模式进行解读,但因为忽略了历史事实(史料),结果不仅造成了自身的尴尬,更为严重的是给作家、作品的解读和评价抹上了虚假的痕迹。这种情况,在一些纪实性或准纪实性作品的批评中似乎表现尤为突出。
以人们熟悉的阿炳和草原英雄小姐妹为例,他们的故事曾经影响和感动了无数当代中国人。某种意义上,这两个文本的确也有着不俗的艺术感染力。然而,从近年来有关史料获知,它们所说的饱受苦难而又才艺超群的“瞎子”阿炳和20世纪60年代英雄小姐妹为抢救羊群而与暴风雪搏斗的故事,是有违历史真实和黑白颠倒的“艺术想象”。上述两个例子,发生在特殊年代,也许不宜或不能一概否定,甚至不妨对之抱一点陈寅恪所说的“了解之同情”;况且,作为一种独特的文本,它们也可以存在,并自有其价值,我们不必非要将其从文学史、艺术史中驱逐出去。但我们也有对它提出质疑和批评的权力,根据史料提供的历史情况对它进行“重写”抑或推倒重建的权力。遗憾的是,我们很少看到这种超越性的重建,迄今为止,没有出现基于真实史料对阿炳和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进行“重写”的作品。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下艺术创造力的不足。
如果说阿炳和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中的文本与文献处于对立状态,那么刘心武的《班主任》、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因为涉及社会与个人诸多因素,这种对立开始趋向松缓,呈现出了既矛盾抵牾又努力协调的复杂状态。这自然与“文革”结束初期乍暖还寒的特定历史语境有关,但如果我们忽略了对事实(史料)的关注,而一味主观逞意,那也极易造成对作品的误读。如对于刘心武的《班主任》所塑造的“思想僵化”的谢惠敏形象和作者借人物之口发出的“救救被‘四人帮’坑害了的孩子”的呼声,今天的研究者往往作出前褒后贬的结论。然而,据这篇小说的责任编辑崔道怡晚年回忆,当年正是因为他传达了《人民文学》主编张光年和自己作为责编的意见,刘心武才强化了谢惠敏在小说中的地位,对原稿中的这位班级团支部书记作了重要修改,从而有效地打破了当时的流行模式,提升了小说的艺术境界。至于作品中为人诟病的“救救被‘四人帮’坑害了的孩子”的有关叙述,其实不是刘心武所为,而是崔道怡出于政治等方面的顾虑,直接借用鲁迅《狂人日记》中的名言改写而成,自然这也在客观上窄化了小说原有的主题思想。
当然,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恐怕要数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据近年发现的史料披露,事实上,陈景润在“文革”中并非如徐迟所写那样,只受到迫害,而是因1973年3月新华社上报中央的内参上受到了江青的格外青眼。据说,江青在内参上看了陈的材料后“含泪”批示,并上呈毛泽东,毛泽东也作了相关批示。于是,陈景润受到了特殊的“爱护”,并被增补为人大代表,获得了一系列的政治待遇。因此,“文革”结束初期,陈景润一度紧张不安,直到后来被树为“科学的春天”的典型才松了一口气,并很快成为新时期家喻户晓的“科学英雄”。而上述这一情况,在《哥德巴赫猜想》中却被回避了,代之以隐晦而又抽象的所谓的“诗化”描述。徐迟那时影响很大的《关于报告文学问题的讲话》,在言及《哥德巴赫猜想》创作过程中许多史料使用和尚未使用时,也未提此事。为什么呢?因为陈在“文革”中被政治征用的这些史料,已超越了徐迟彼时历史观和艺术观的极限,所以他只好将其排拒于现代化、诗化的阐释体系之外。然而,正是这种“排拒”,从另外当然也是从否定性的角度,为我们打开了被遮蔽了的另一种阐释的可能性,并从中领悟他精心塑造的陈景润形象其实并非是对历史生活的还原和反映,而是作者建构出来的,带有很强的主观性,甚至以牺牲历史生活的丰富性、复杂性为代价。这也说明批评与史料的关系是动态的,新史料的不断发现将不可避免地对原有的批评产生影响,这是一种双向对话与互动互建的关系。
“历史化”背景下呈现的新状态和新面向
指出批评与史料存在的问题,并不意味着否定我们在这方面所作的探索及其取得的成果。其实,当代文学批评无论作为一种独特的文体或言说方式,还是作为“正三角”关系中的子系统,尽管在吸纳史料参与艺术性评说方面存在不少问题,但由于文体自律性的作用,从批评活动开始的那天起就与史料之间形成了难以切割的互动关系。尤其是最近一二十年,随着学界风气“由虚向实”的转换和当代文学“历史化”的趋势,这种互动较之以前更为显见。某种意义上,它构成了当代文学批评的一个潜在的向度和新的生长点。当然,这里所说的互动只是批评的一个方面,并且与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有所不同,具有自己的特色。这就是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味地“我评论的就是我”,不加节制地夸大和放纵批评家的主观意志,而是返回当代文学现场,强调文里文外、书里书外的互证、互融,努力实现内证与外证之间的协调与沟通。
比如20多年前发生的那场引起爆炸性反响的顾城杀妻及自杀事件,当时有些媒体发表的文章对此作了不无主观偏激或世俗化的解读,曾一度引发了舆论的批评乃至公愤。吴思敬在《〈英儿〉与顾城之死》一文中,根据自己与出国前的顾城、谢烨交往的直接印象,顾城夫妇生前及其好友的回忆,尤其是根据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英儿》一书中大量书信原件的引用以及大胆坦诚的心理直白,让我们看到1993年这场瞬间惨烈事件的深刻必然性。尽管论者据此得出的“文化失衡”的结论略显简单,但所有这一切因建立在具体切实的文献与文本及其彼此互证比较的基础之上,故整体分析令人信服,具有相当的深度,与当时一些简单地将其看作是一桩刑事案的批评拉开了层次和距离。这也是我至今见到的探讨顾城之死最具学理性的一篇文章。再如程光炜对贾平凹发表于20世纪70年代后期的小说《满月儿》的分析,他突破了常见的审美、叙事、结构、语言、风格等“纯文本”分析的批评思路,将思维触角投向文本以外与之具有内在逻辑关联的“文学周边”。在方法上,将批评、研究、评传与史料几方面打通,与一般的文学批评乃至与他本人早期的批评文字不大一样。它对我们如何真切理解和把握文本及其艺术创造和转换,提供了为一般纯文本鉴赏所没有的东西,甚至让人觉得纯文本鉴赏不够过瘾,缺少历史实感。
顺便指出,像吴思敬、程光炜这样的批评在当下中国并非个例,近十余年来,他们的思维路线和趋向已开始被批评界所认识和重视,并在李遇春、黄发有、张均、斯炎伟、付祥喜、李松等年轻或较年轻一代的批评家那里引起了一些反响,形成了某种气候。而程光炜的批评与研究理念,更是对杨庆祥、黄平、白亮、杨晓帆等“80后”批评家产生了明显的影响。他们虽然彼此个性和趣味不同,但有一点似乎是共同的,那就是突破单一的观念性、文本性的分析思路,赋予批评以丰沛的历史内涵,并将其落实到当代中国的复杂的语境中。“80后”批评家崛起是近年来比较引人注目的一个现象。这一代批评家大多具有博士学位,受过系统的专业训练,思维敏捷,视野开阔,有较好的外语水平和理论素养。但相似的学院经历和生活体验,在凸显他们优势的同时,也导致了他们缺乏历史感和文本解读能力较弱,从而情不自禁地沉溺于所谓理论深度的幻觉,将批评当作某种理论的跑马场或试验田。站在这样的层次角度反观杨庆祥、黄平等人的批评实践,就觉得颇难能可贵。这也反映了新一代批评家在赓续前人的基础上而开始探寻到了适合自己的路径,他们有属于自己的新的状态和新的面向,当然也遭遇到了属于自己的新的困难和新的问题。
批评与史料的互动,从本质上讲就是历史逻辑与艺术逻辑之间的协调沟通,它是对过于主观化鉴赏的一种纠偏和校正,目的是为了更好发现美和阐释美,赋予批评以历史感和准确性。当然,如同在讲艺术逻辑时需要预防审美独断论一样,在讲历史逻辑时,我们也有必要警惕历史霸权主义。而后者,往往是学院派批评易犯的毛病。尤其需要引起注意,当代文学是“一体化”的文学,文学与外部社会、政治之间具有一种特殊的结构关系。这种关系内化为一种强大的政治逻辑,在批评实践中,它不仅优先于历史逻辑、艺术逻辑,而且还成为规约和决定历史逻辑、艺术逻辑的力量。此种情况,不独在“十七年”,就是在21世纪的今天还有相当的普遍性。这就决定了批评与史料的互动必然在强大的“一体化”体制中与政治纠缠在一起。也就是说,除了历史逻辑、艺术逻辑之外,它还有一个政治逻辑的问题。像前文提及的阿炳的故事、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班主任》以及《哥德巴赫猜想》等有关批评,都明显与政治有关。由此,它也昭示文学批评不能只是停留在纯文本层面赏析,而应该立足文本而又超越文本,努力借助原型对象及其相关史料进行互证、互读。这在某种意义上,将原型对象的作用提到带有本体意义的重要地位加以认识和观照。于是,文学批评也就自然而然地具有福柯等西方谱系学所讲的“生成论”而非“本质论”的效果历史,即主要关注文本是如何生成其所是,它的动态变化的过程,而不是其恒定的、本质属性的抽象归纳和提炼,并将文学与历史的关系演绎得更为丰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