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边疆”:“一带一路”视野下的边疆社会发展
2018-11-17熊坤新平维彬
文/熊坤新 平维彬
概念、理论范式
(一)概念厘定
本文的思考源于“边疆内地化”“去边疆化”两个重要概念,结合中国边疆和边疆观的历史嬗变以及多种新形态边疆的出现,从而引发了笔者对“超越边疆”理论的思考。在对“超越边疆”的概念界定之前,笔者想简单梳理一下“边疆内地化”和“去边疆化”的理论主张。李大龙认为,边疆内地化是“某些边疆地区在人们的观念和统治方式等方面和内地趋同,这是中央王朝直辖区域向外拓展的结果”。苏德分析了清朝建立大一统政治局面之后广袤边疆地区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发生的巨大变化,认为“所谓内地化,是边疆地区各个民族区域在政治、经济和文化诸方面出现的与内地汉族地区逐渐趋同和接近的趋势”。冯建勇则提出了“去边疆化”的概念,他认为对边疆的审视要超越传统的“中原中心主义”叙事体系,代而从边疆的“本位视角”重新审视边疆与中心之间的关系,边疆省区在“一带一路”战略助力下将经历一个“去边疆化”的历史进程。沿着以上学者的思想脉络继续分析,笔者认为,借助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契机,中国的边疆地区将进入超越传统“边疆”意义的“后边疆时代”。
“超越边疆”是基于多民族国家边疆地区客观的经济、文化、社会发展基础之上,在均衡发展的理论指导下,超越传统的“中心—边缘”式边疆观,将边疆地区提升到国际合作前沿区、国家战略纵深区、经济增长潜力区的高度,实现国内各地区更为紧密的联结和整合。本文要讨论的“超越边疆”并非是抹去民族国家界线的跨越边疆,也不是否定客观存在的“与相邻国接壤地区”的消除边疆,而是在现有的国际政治经济体系内,对民族国家内部那个传统的、落后的、遥远的边疆形象提出的“超越边疆”。本文所论述的“超越边疆”是在尊重现有国际秩序的前提下,建设多民族国家内部稳定、繁荣、富强的现代化边疆地区。
(二)理论范式
中国传统的边疆观是一种“中心—边缘”式的层级边疆观,这种边疆观生发于“天圆地方”的地理观之下,以天子都城为核心向外围层层扩散,继而是“京畿”“内地”“内藩”“外藩”“化外之地”的同心圆结构式疆域体系。此时的边疆观还只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有边陲(Frontiers)而无边界(Boundaries)”的传统国家时期的边疆观。近代以来,随着鸦片战争的爆发,中国开始被裹挟进西方民族主义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维持东亚秩序的朝贡体系和藩属体系被打破,随之,那个传统的边疆观也逐渐崩解。在费正清看来,正是在西方的冲击之下才逐步解构了传统的儒家秩序,并将东亚地区逐步带入现代化进程。然而,这种以西方为中心建构起来的秩序只不过是“华夷之辨”的西方变种罢了,只是在新的体系中,西方开始成为整个世界秩序的创造者。
新中国建立之后,开始尝试突破这种传统的“中心—边缘”式层级边疆观,并逐步转向“多中心”的均衡发展模式。从建国初期声势浩大的“支援边疆”到20世纪60年代轰轰烈烈的“三线建设”,从世纪之交的“西部大开发”战略到具有世界意义的“一带一路”国际合作实践。在“均衡发展”的理论范式下,国家层面的政策支持和地方建设实践的有机互动,使得东北地区和广东、福建等省逐渐在现代化进程中发展成为新的中心,而褪去了传统意义上的“边疆”形象。正如西方国家在处理“民族”和“边疆”问题时的经验,从早期的种族歧视到后来的熔炉同化,再到后来的“多元文化主义”以及今天对“多元文化主义”的反思性批判,经历了这样几个探索的过程,许多西方发达国家已经不存在经济结构和文化意义上的“边疆”,而只有国家之间的边界线。经济社会的均衡发展以及社会价值观的共享传播,都是消除传统“边疆”意义的重要基础。
超越边疆的四个维度
(一)超越边疆的地理维度
边疆以及反映在意识层面的“边疆观”并非固化的,而是处在不断流变之中。先秦时期,中国的边疆观是一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式的“天下无疆观”,天之所覆地之所载皆是天子的管辖范围。及至王朝国家时期,开始沿江河山川和人工障碍物形成模糊化的“带性边陲”,并逐渐形成囊括“政治、经济、文化、地理和军事”等多重意涵的边疆观。再到民族国家时期,西方列强将中国裹挟进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为核心的国际政治秩序之后,边疆不仅具备了“守中治边”的内部“区域边疆”概念,而且包含了国际界约划定而成的、逐渐明晰化和相对稳定化的外部“线性边界”概念。北京(范阳)从小中国(隋唐)时期的边疆,成为大中国(元及以后)时期的文明中心;历史上作为边疆的岭南地区在现代交通的牵引作用下,缩短了与传统核心区的时间和空间距离。这表明中国的边疆和边疆观并非是固化的,而是随着中国的历史进程而不断伸缩变化的。正如弗吉尼亚大学历史系教授刘晓原将中国历史上的疆域比作随季节变化而伸缩不定的湖泊,并称这种特点为“疆域季节性”。随着大飞机和高铁技术的不断成熟,地理维度上的边疆将在这个“时空压缩”的年代逐渐淡化,“边疆”与“内地”的时空距离将再次被大大缩短。
(二)超越边疆的政治维度
中国封建王朝时期的边疆有着三层意涵:其一,它是作为拱卫国家“核心区”的边防缓冲地带;其二,它是远离王朝国家核心的边缘性地带;其三,它是汉族以外的民族地区。秦汉一统中国之后的历代王朝统治者在治理边疆地区时多采用“守中治边”“因俗而治”的基本方略,但是这种“因俗而治”的治边方略在不同王朝也表现为不同的治理制度。秦朝首次实现大一统政治格局,在中央设置“典客”掌管边陲事务。隋唐经历魏晋南北朝的大分裂,统治者多采用“羁縻”制度治理边疆地区。元朝结束了晚唐之后四百余年的分裂历史,在中央设置宣政院,地方实行土司制度等管理边疆事务。明朝继承汉唐“守在四夷”的治边策略,在边疆地区普遍推行“卫所制”与“土司制”相结合的双轨制。清朝在治边思想上基本接受了“守中治边”的原则,在边疆地区实行“改土归流”的制度性改革。纵观中国历史上“守中治边”“守在四夷”的治边方略,多是在“危险的边疆”价值假定下做出的政策抉择。新中国建立后,虽然国际社会依然存在着激烈的竞争,但“和平”与“发展”俨然已经取代了“战争”与“革命”,成为当今时代的两大主题。“一带一路”伟大构想的提出并付之于实践,为沿线国家之间的合作提供了有力的“黏合剂”,为开放的边疆时代到来提供了“催化剂”。同时,“一带一路”也为边疆地区超越历史上那个“边缘地带、缓冲地带、落后地带”提供了历史契机。
(三)超越边疆的经济维度
基于刻板的历史经验,我们常把边疆地区视为一个国家经济、政治、文化发展范畴的“神经末梢”而归属于国家内部的“第三世界”。然而列宁认为,这种缘于地理的边缘性和商品经济的滞后性而形成的经济维度上的边疆地区并非恒定不变的。和中国一样,地域广阔的俄国也有着传统的边疆区域,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这些地理上偏远、经济上落后的边疆地区反而成了最具活力和最具潜力的经济区域。在分析了边疆地区特殊的历史和地缘因素之后,列宁得出这样的结论:“边疆地区保证了俄国资本主义不仅在纵的方面,而且在横的方面都得到巨大的发展。”美国在历史上也曾经存在着传统的西部边疆世界,当美国建国200年后,我们再去回眸那个蛮荒的美国西部边疆,映入脑海的将不再是“骑马持枪”的西部牛仔形象,而是星光璀璨的好莱坞和包容开放的旧金山。历史上的中国东北和岭南地区都是传统的边疆地带,但随着东北工业基地建设和经济特区建设,如今的东北和广东、福建等地区都已褪去了经济落后的“边疆”形象,代之而成为区域经济的发展中心。
(四)超越边疆的文化维度
边疆是在客观基础上的主观文化体验:“没有文化的分界,就无所谓边疆的存在。”在中国传统的“二元结构”边疆叙事模式中,边疆常被打上“落后、蛮荒、未教化”的他者身份的形象来加以区别对待。即便到了近代,这种刻板的认识也没有彻底从人们的脑海中消失,边疆仍然被看作“蛮夷戎狄的文化故乡”。直至“九·一八”事变之后,日益严峻的边疆危机引起了国人的高度关注,此时的边疆开始渐渐褪去“他者”的文化形象,“边镇”逐渐变为“城镇”,“边民”更是肩负着守边重任的“国民”。新中国成立后,随着大规模的边疆建设和交通通讯发展,那个“文化上陌生、心理上遥远”的边疆形象开始慢慢被超越,历史叙事中边疆文化的“异域特色”也只不过是“一体多元”格局中的“区域差异性”。尤其是搭乘“一带一路”建设的快车,那个传统的“一点四方”“守在四夷”格局下“夷狄之地”边疆文化形象将一去不复返,我们将建设一个经济发展、文化繁荣、社会稳定的现代边疆地区。
推动超越边疆的若干因素
(一)全球化进程是推动超越边疆的宏观因素
“全球化”(Globalization)是一个以经济全球化为核心,集政治、文化、生活方式、价值理念为一体的多层次、多领域既相互涵化、相互影响又相互借鉴互动的系统概念。虽然国际社会中依然存在着“反全球化”的声音,诸如德国的汉斯-彼得·马丁、英国的贾斯汀·罗森伯格、法国的布迪厄等,但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如排山倒海般势不可当。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全球化”浪潮,已经对民族国家和国家主权产生了极大的冲击,传统的“民族国家”思维模式已无法完全应对当今时代的显性问题。全球化的当代表现部分地越过了传统的领土国界;在这一过程中,它同时也弱化了坚硬的意识形态和文化分野。
全球化对“后边疆时代”的到来无疑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建立一个“没有国界的世界”,它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现代民族国家“我者与他者”之分的边界意识。越来越多的跨国机构和国际组织的出现,意味着人类存在着越来越多的共同利益以及共同面临着更为激烈的挑战。伴随着全球化而勃兴的地区化(Regionalization)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着“边疆”的地缘意义。基于不同的利益和文化价值理念,全世界形成了相互交叉的诸多地区组织,如亚太经合组织、北约、八国集团等。这些地区性国际组织虽处在不同的维度上,但其共同的利益追求将这些国家交叉性地连接在了一起,好比微信世界里我们基于不同身份归属不同的“群”一样,其间的边界性变得愈来愈模糊起来。
(二)现代化进程是推动超越边疆的现实因素
现代化(Modernization)是涉及人类生活各方面深刻变化的系统过程,其核心是“人性的解放”和“生产力的解放”,内容包括四个维度的现代化:经济层面的工业化;政治层面的民主化;社会层面的城市化和知识层面的科学化。当然,现代化过程和全球化过程有着极大的重叠。孙正聿认为:“现代化是世界性的历史过程,也就是‘历史’成为‘世界历史’的过程。”中国的现代化肇始于晚清时期的西方文明冲击,传统的儒家文明在面对思想启蒙和工业革命之后的西方文明冲击时,显得捉襟见肘、力不从心。金耀基认为:“中国的现代化应系统地、持续地从三个步骤进行,即教育上的科学思想教育、经济上的工业化运动和政治上的民主化运动。”这种系统的现代化不只是发生在东部沿海的经济发达地区,而是普遍地发生在包括边疆地区在内的整个中华大地上。
“现代化”进程在带动边疆地区发展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构着传统的“边疆”形象,这种解构不仅存在于中国,同时也存在于历史上的西方发达国家。我们首先把眼光聚焦在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广东,这里曾是中国历史上具有边疆意义的“岭南地区”,但随着海洋文明时代的到来,这里成为了中国第一个进行现代化的地方。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作为经济中心的“珠三角经济区”,已经完全没有了“边疆”的形象烙印。然而只有一县(广信县)之隔的广西,由于现代化进程远落后于广东,时至今日依然没有摆脱“边疆”的影子。一个地区的地理条件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基础,社会经济的现代化反过来也会重构该地区的地理意义。在均衡发展理论的指导下,国家内部更为均衡的经济和社会发展,以及共同价值观的共享与传播,都在消解着传统意义上的“边疆”概念。
(三)“一带一路”是推动超越边疆的动态因素
“一带一路”是“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合称,借助“和平合作、开放包容、互学互鉴、互利共赢”的丝路精神,旨在打造当今时代政治互信、经济融合、文化包容的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和责任共同体的中国方案。作为中国国家领导人的顶层战略构想,“一带一路”将被建成联通世界的“和平之路、繁荣之路、开放之路、创新之路、文明之路”。有学者将中国对当今时代的地缘政治想象形象地描绘成太极式地缘政治想象,这一构想有可能为“天下制度”奠定物质基础、超越传统的“中心—边缘”思维模式、具有克服海权—陆权两分法的潜力。著名的美国新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在世界体系论中将整个世界更为明确地划分为“中心—半边缘—边缘”的结构体系。“一带一路”要打破的就是中心区域对边缘、半边缘区域的结构性剥蚀,通过创新国际合作机制,促进并保障“边缘地区”向“中心地区”的转化。
我们再将讨论的视野拉回到国内,借助“一带一路”国家顶层设计的实施,作为传统“边缘地带”的边疆地区将迎来新的发展机遇期。在新的历史时期,我们不再把边疆的特殊性看成是贫困、落后、遥远、神秘的异域特殊性,而只是国家内部非均质发展的区域差异性。随着欧亚、中亚、泛亚高铁的建设,中国的东北、西北和西南边疆地区将成为中国国际合作的“桥头堡”,这些传统的远离核心区的边缘地带也将在“一带一路”推动下实现从“国家边缘”向“区域中心”的华丽蜕变。“一带一路”将充分依靠中国与有关国家既有的双多边机制,借助既有的、行之有效的区域合作平台,传承古代丝绸之路的文化精神,高举和平发展的旗帜,积极发展与沿线国家的经济合作伙伴关系,共同打造政治互信、经济融合、文化包容的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和责任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