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正在危及人类的就业机会吗?
2018-11-17赵磊赵晓磊
文/赵磊 赵晓磊
在经历了60多年的发展之后,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缩写为“AI”)正在给当代社会造成一种危机感:人类的就业机会正在被挤压吗?有一种观点认为:生产力越发达,创造的就业岗位就越多。因此,随着人工智能取代人力,将会创造出更多的就业岗位,人类没有必要担心失业会越来越严重。毫无疑问,随着分工的不断深化,生产力的发展的确会创造出新的产业和新的职业。但是,这是否意味着创造出了更多的就业岗位呢?
农业社会有没有失业?
按照“生产力越发展,就业岗位就越多”的逻辑,如果不考虑其他变量(比如劳动人口数量的增减),那么,生产力发展水平应该与就业率成正比关系,与失业率成反比关系,换言之,前资本主义农业社会的失业率,将大大高于资本主义以来工业社会的失业率。然而,历史事实并非如此。
失业是一个历史范畴。在生产力落后的农业社会(即前资本主义社会),严格说,并没有经济学定义的失业现象,或者说,并没有类似于工业社会那样的“显性”失业。这种情形与农业社会的生产力水平低下有着深刻的关联。在原始社会,人类的主要生产工具是石器。生产力如此落后,以至于人人都必须参加打猎和采集才能勉强维持温饱,只有累死的,没有闲死的。
在奴隶社会,人类驾驭的生产力中有了金属生产工具。但是科技不发达,人力的重要性大大高于自然力的重要性。所以,在生产力的诸要素中,人力本身是极为重要的生产力。在公元前2000年的古埃及,人类的工作有90%以上是依靠人力来完成的,其余的则依靠动物来完成。“科技不够,人力来凑”,所以,“人多力量大”是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常识。埃及金字塔使用的人力和时间之巨,足以说明当时人力的重要性。进入奴隶社会以来,只有累死病死的奴隶,没有失业的奴隶。奴隶是牲口,也就是牛马。奴隶主没有现代化的机器设备,吃穿住行都需要大量的人力。有那么多“活”等着人力来做,能允许劳动者“失业”吗?
在封建社会,生产力依然十分落后。光是农业生产就需要投入大量劳动力,才能养活整个社会的人口。封建社会的农业部门吸纳了近90%以上的人力,是整个社会经济的常态。“男耕女织”是封建时代“充分就业”的反映。至于“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种情形说的是土地这种生产资料集中在少数地主手里,而并非指农业社会的“失业”状况。在土地兼并过程中,农民失去的不是工作岗位,而是自己的土地。对于大量被兼并的土地而言,地主不会自己种,需要失去土地的农民来租种。于是,失地农民便成为佃户。问题是,既然农民并没有因为失去土地而失去“工作岗位”,为什么还会“卖儿卖女”“流离失所”“聚啸山林”“揭竿而起”呢?个中原因,并非地主不需要农民租种土地了,而是因为“天灾人祸”导致农民的劳动根本养活不了自己。这些天灾人祸包括:战争、灾荒、封建剥削。由于生产力极度落后,一旦战乱和灾荒,农民投入再多的人力和劳力也是白搭,根本无法养家糊口。
需要强调的是,农业社会没有失业问题,并不等于农业社会劳动者的生存比工业社会劳动者有保障,生活水平比工业社会劳动者高;工业社会存在失业问题,并不等于工业社会劳动者的生活状况不如农业社会劳动者。事实上,工业社会劳动者的生活状况远远高于农业社会劳动者;在没有失业问题的农业社会,贫困问题以及生存问题比工业社会要严重得多。
失业是工业社会的专有术语
失业是工业社会的产物,是近现代以后出现的社会现象。工业革命以来,以机器为载体的自然力越来越广泛地取代人力的耗费,人类工作中人力所占比重迅速下降。在欧洲,直到第一次工业革命前的公元1700年,70%以上的工作仍然是依靠人力来完成的。然而,随着新能源的开发利用,以及自动化、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的广泛应用,今天,人力所占比重的下降速度更是空前惊人。业内专家普遍预测:机器人未来30年内将几乎完全取代人力,可能危及数千万个工作机会。
若干年前,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接受技术进步的基本逻辑,认为“自然力替代人力”就是一个空想而已。2005年,笔者在《学术月刊》发表论文《劳动价值论的历史使命》,论述了“自然力取代人力”的必然性,当时并未引起学界的重视。几年前,笔者在给博士生上课讲到这个观点时,他们也是一脸茫然,好像在听一个神话故事。今天,越来越多的学者已经接受了这个逻辑。
从逻辑上看,科技水平越是提高、机器和自动化越是普及,人力耗费就越是减少。然而,在机器和自动化日益普及的条件下,为什么资本对劳动的剥削程度以及工人的劳动强度反而增加了呢?这不是机器的过错,而是“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造成的。正如马克思所说:“因为机器就其本身来说缩短劳动时间,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延长工作日;因为机器本身减轻劳动,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提高劳动强度;因为机器本身是人对自然力的胜利,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人受自然力奴役;因为机器本身增加生产者的财富,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生产者变成需要救济的贫民。”
马克思讲的100多年前的情况,在当前人工智能普及的背景下依然如此。需要强调的是,机器的运用只是从生产力层面造成了失业的可能性,失业要成为现实,必须借助于与机器大工业这种生产力相匹配的生产关系——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度。从理论上讲,如果社会生产是在宏观经济有计划的背景下展开,那么就不会出现整个社会的失业问题。但是,在私有制市场经济的背景下,在逐利的内部冲动和竞争的外部压力驱使下,宏观经济周期性波动必然造成社会的失业问题。
新需求和新产业能对冲失业吗?
新的需求和产业的出现,可以部分吸收被机器排挤出来的过剩人口,马克思对此早有洞察。他说:机器的运用和生产力的提高,“使工人阶级中越来越大的部分有可能被用于非生产劳动,特别是使旧式家庭奴隶在‘仆役阶级’(如仆人、使女、侍从等等)的名称下越来越大规模地被再生产出来”。所以,马克思调侃到:“采用机器的一个真正美妙的结果,就是把工人阶级的相当一部分,妇女和男人,变成了仆人。”
今天,包括服务行业在内的第三产业的迅猛发展,为马克思的这个调侃提供了一个现代性的注脚。当然,新的就业形式比如服务行业的拓展可以吸纳被人工智能排挤出来的人力,问题在于,如果将来人工智能普遍替代了服务行业的人力,那么服务行业中的人力又将被用于何处?如果我们将这个提问“进行到底”,那么逻辑的结论必然是:科技的发展和人工智能的普及永无止境,自然力替代人力的过程将一直会进行下去,直至有一天“自然力”喧宾夺主,最终全面取代人类在各行各业的劳动。
其实,有关增加教育和实行全民基本收入“或许可以缓解”就业压力的建议,也只是谨慎乐观而已。之所以说是“谨慎”,是因为这样的乐观要面对两个问题。其一,“增加教育机会”能否跟上知识更新的速度,这是一个很大的疑问。比如,现在大学生就业越来越困难,难道仅仅是知识更新的问题吗?社会总不能让大学生都去送快递、做家政吧?问题是,“增加教育机会”只能局部缓解,而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就业问题。其二,“实行全民基本收入”本质上是一种“免费午餐”。问题是,“免费午餐”与私有制如何相容?
生产力发展的要义:更多的自由时间,而非更多的工作岗位
生产力的发展当然会创造出新的产业和新的就业岗位。但是,创造“新的产业”和“新的就业岗位”,是否等于增加了“更多的就业岗位”?是否意味着劳动者的就业环境越来越稳定?答案并不一定就是肯定的。因为:(1)一般而言,新增就业岗位会增加就业岗位总量。但是,就业岗位总量的增加不等于就业率的增加,事实上,就业总量的增加与就业率的下降并存,恰恰是当代世界(包括当下中国)经济发展的新常态;(2)在新增就业岗位中,稳定的就业岗位所占比重越来越小,越来越多的就业岗位是不稳定的,零时工作、兼职工作、非固定工作,正在成为当今就业的新趋势;(3)就业岗位的增加并不一定意味着人力的增加,新增就业岗位中有不少增加的是“机器人”(自然力)的就业,而不是“劳动者”(人力)的就业;(4)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一方面是新产业、新职业的出现,另一方面则是旧产业、旧职业的消亡。而伴随着产业和职业此消彼长进程的是人力耗费的不断下降和自然力贡献的不断增加。
从生产力的维度考察,农业社会的劳动者之所以经不起“天灾人祸”的打击,不是因为他们很懒惰,而是因为生产力太落后,以致一有“天灾人祸”的扰动,现有的人力投入很难满足人们生存的基本需要(战乱和灾荒期间的“人相食”,在中国史书中的记载屡见不鲜);工业社会以来,越来越多的人力之所以被“闲置”不用,不是因为他们没有生产能力,而是因为生产力太发达了,以致一旦机器和人工智能普及,自然力就会排挤掉大量人力的就业岗位。
从生产关系的维度考察,农业社会的劳动者之所以会“卖儿卖女,流离失所”,不是因为他们好吃懒做,而是因为残酷的封建剥削和严酷的天灾人祸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埃及金字塔、秦长城、始皇陵征发的人力几乎耗竭了整个社会的生产能力);工业社会以来,劳动者之所以因“失业”而流落街头,成为无用的“废物”,不是因为社会生产力养不起这些“闲人”了,而是因为对于资本追求剩余价值的目的来讲,大量的劳动者只能“流落街头”!
一言以蔽之,认为“生产力越发达,创造的就业岗位就越多”的观点,既不符合自然力取代人力的逻辑,也不符合生产力发展的历史趋势。其实,生产力的发展和人工智能的普及,不是为人们创造出了更多的“就业岗位”,而是为人们创造出了更多的“自由时间”。正如马克思所强调的那样:“真正的经济——节约——是劳动时间的节约……而这种节约就等于发展生产力。”所以,“节约劳动时间等于增加自由时间,即增加使个人得到充分发展的时间”;在未来社会,“财富的尺度决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在马克思的定义中,“自由时间”是这样一种时间:“自由时间,可以支配的时间,就是财富本身:一部分用于消费产品,一部分用于从事自由活动,这种自由活动不像劳动那样是在必须实现的外在的目的的压力下决定的,而这种外在目的的实现是自然的必然性,或者说社会义务——怎么说都行。”只有在“自由时间”的前提下,人的“全面自由发展”才有可能。
所以马克思说:“‘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也就是真正的财富,这种时间不被直接生产劳动所吸引,而是用于娱乐和休息,从而为自由活动和发展开辟广阔天地。时间是发展才能等等的广阔天地。”马克思所描述的“广阔天地”,正是“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基本平台。
“全面自由发展”何以可能?
生产力发展为人的全面自由发展提供了更多的自由时间,使得人类可以不必用更多的时间去从事谋生劳动,而选择更多的时间去从事乐生活动(比如艺术创作和修身养性)。可是,“天下没有免费午餐”,私有制的市场经济有一个基本法则:没有工作岗位,就没有消费权利。换言之,人工智能可以代替人的功能,却不能代替人的消费功能。不参加谋生的劳动,劳动者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劳动者就没有消费资格。没有消费资格,谈何“全面发展”?这就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在私有制的市场经济背景下,“全面自由发展”何以可能?
京东集团的CEO刘强东最近指出:“过去很多人都觉得共产主义遥不可及,但是通过这两三年我们的技术布局,我突然发现其实共产主义真的在我们这一代就可以实现。因为机器人把你所有的工作做了,已经创造了巨大的财富,人类可以享受,或者可以做点艺术性的、哲学上的东西。国家可以将财富分配给所有人,没有穷人和富人之分。”笔者注意到,刘强东所说的“国家将财富分配给所有人,而且没有穷人和富人之分”,这种情况在私有制的背景下,显然是不可能的。从逻辑上讲,只有在公有制取代私有制的背景下,这种情况才有可能实现。
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为什么公有制必然会取代私有制?其中的道理在于历史唯物主义早已阐明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在今天,这个矛盾具体表现为:生产资料私有制与“全面自由发展”如何相容?因此,我们必须正视这个困境:人类可以让智能机器人来代替自己生产,但是,人类却不能让智能机器人来代替自己消费。问题的要害在于:生产活动中的人力正在逐渐地被自然力所取代,这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趋势;但是,自然力取代人力进行生产,并不意味着自然力同时也取代人力进行消费。
于是问题出来了:既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当劳动者不再被生产过程所需要(“雇佣”)的时候,他们的消费又何以可能呢?一个越来越现实的问题迎面而来:在人类已经不是“生产元素”的“后匮乏时代”,如何保证每个人的消费权利?这个问题说穿了,也就是以“经济人假设”为出发点的市场经济,如何处理好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面对越来越普及的人工智能,难怪有人发出如此感叹:没有就业岗位,几个亿的劳动人口都去哪里?都做服务业吗?都去百度吗?还是都做公务员吗?其实,按照马克思主义的逻辑,解决这个矛盾的办法只能是公有制。
资产阶级学者也意识到了这个困境,但是他们根本摆脱不了“经济人”假设的逻辑框架。比如,福山看到了问题的根源在于“是由技术推动”所造成的。但是,坚信普世价值的福山理解不了“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理解不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所以他“没有找到任何办法”。马克思主义科学地证明: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不仅需要具备生产力高度发展所提供的自由时间,还需要生产关系层面的相应制度变革。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建立以“自由人联合体”为核心的公有制的要求必将成为时代的呼声。对此,我们有着坚定的理论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