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遗梦

撰_文王寰

摄_影 love my凤凰

曾经沧海难为水。置身如今的开封，大部分估计只能追溯到宋代，宋代汴梁的繁华几乎荡然无存。固然如此，开封仍然器宇非凡。如聂鲁达所说，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从前爱读《东京梦华录》，孟元老写它，字里行间总好似刚刚流连过某条烟火气十足的街巷，情浓，意浓。我每每像极了馋嘴的孩儿，再如何甘愿，也要被它拖入千百年前的汴梁，看看杂耍社戏，听听说书戏文，观观佛事斋醮，赏赏沿河春柳。

次数多了，总想着亲自驻足，去看看那座曾经拥有超过一百四十万人口的城市，看看那些佚事曾经发生过的地方，如开封府与包青天、鲁提辖倒拔垂杨柳、天波杨府杨家将、陈桥兵变和杯酒释兵权、斧声烛影和靖康之耻、狸猫换太子和包龙图铡美案。除去这些，我对当下这座开封城的印象很是陌生，不知道它的现在，也全然不知晓它的未来。不同于南京、西安、北京、洛阳，这里实在鲜少有人提及，简直卑微到尘埃里去了。

禹王台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

在一个草木凋零的季节，我终于到访了开封。一路上，没有刺眼的城市灯光，更没有通透照耀的光束。临近城边时，我总算见到了笔直的护城河，浅浅的，小小的，顿生些许失望。我问同车的老者，史书上记载汴梁的护城河深一丈、阔五丈，缘何如今只见一道又浅又窄的水沟？老者告诉我，这么多年过去，开封已经被黄河冲坏好多次了，还有那么多的打打杀杀上演，泥土和尸骨堆了一层又一层，你说的汴梁早就已经长眠地下啦。

安顿下来一查资料，方知我脚下的开封城，竟已是在那个繁华的汴梁城上重建的好几个开封城了，连省会也不是，连机场也没有，连市景也乏善可陈，哪还有一点当年世界中心的样子？我感到哀伤，我曾以为孟元老是善终于繁华的汴梁城的，到了开封我才知道，在他还没死去的时候，在他还没提笔写下《东京梦华录》的时候，他的汴梁城就已经没了。《东京梦华录》和《清明上河图》里那些稠密的歌楼酒市、店铺馆阁、繁忙的船只、漂亮优雅的拱桥、依依的杨柳，竟真的早已不存于世了。可是仔细想想，生长、结束、再生长、再结束、再再生长，这不就是中国历史千百年来的命理吗？而我，偏偏想在当下的开封城里，去找寻千百年前的汴梁风云，不尽人意，还要埋怨今不如昔，这不是一厢情愿吗？

没有了心理包袱，人反倒释然了。那座地下的汴梁，也渐渐有迹可循起来。显然，这里的人们依旧怀念着昔日的汴京胜景，于是费心费力地把天波杨府、龙亭、翰园碑林复原了出来。再走些许，可以走到开封湖，那座属于包公的开封府已经沉于湖底了，可新的开封府又在湖边建了起来。不远处的大相国寺，虽然与北宋那座占地五百余亩、僧众两千余人的恢宏寺院相去甚远，但寺里的风气，还有那镇寺之宝千手千眼观音，仍有十分值得称道之处。不得不提的还有清明上河园，昔日汴梁的楼阁、街道、御路、夜市、店铺、车船、汴河、桥梁，全都完完整整地搬进去了，工作人员都穿着宋服，卖力地重现着北宋的生活图景。站在高处远远望去，此情此景与孟元老所写“夹岸垂杨，蔬蒲莲荷，凫雁游泳其间，桥亭台榭，棋布相峙”倒也相去不远。

铮铮铁骨天波杨府，遇见那花似的柔情

这里的人们终究还是无法逆转时间，更多对那座汴梁的想象，还是只能向那些空间留下的痕迹——房屋、楼阁、佛寺，尤其是佛寺——寻求解答，何况，汴梁曾经与佛教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在这方面，开封并不大方，宋元留存至今的只有铁塔、繁塔与延庆观，都是怀古的好去处。尤其铁塔与繁塔，那是真正的汴梁遗物。铁塔是琉璃塔，塔身遍砌花纹砖，上有飞天、麒麟、菩萨、乐伎、狮子等五十余种好看的图案，塔顶还嵌着葫芦式的铜质大宝珠，远远看去，就像出家人头上的僧帽，十足庄严。繁塔的历史要比铁塔更早一些，只是位于坑坑洼洼的城郊结合部，显得孤单而又没落。那繁塔，每块砖都是一市尺见方的佛龛，龛中有佛像趺坐其中，表情细腻，生动逼真。昔日汴梁市民的虔诚之心，可见一斑。据说它原本有九层，是朱元璋疑王气太盛铲掉了三层，又有被雨打风吹去三层，遂仅存下面三层。好在想象能够补全这些残缺，在想象里，我与帝王一起攀登这天青寺塔（繁塔），一览汴梁小，忖度着王朝兴衰与个体生命的联系，以及不可抗拒的命运同有限此生的纠缠。然后，还是会觉得有些失落。

一千年，对一个城市改变多少是不言而喻的。滚滚黄河东逝水，至少，它曾经拥有过几度珠玑日月，已是万幸了。

灯火阑珊汴京城，静数岁月悠悠

离开开封许久之后，我才听闻，每次洪水摧毁开封，后人重建家园时都能精准地维持旧城的中轴线、主要道路、城墙、城门的位置不变，想来，一定是坚强的繁塔、铁塔、延庆观，以及那些侥幸逃生的百姓们的功劳。即便开封面目全非了，它也从未完全丧失过生命力。不论政治上如何变迁，信仰、生活、学识始终涵养于此，哪怕在平静的光阴底下，仍是永不可逆的消失。

其实汴梁还是鲜活存在的。宋徽宗所喜爱的菊花，在开封城里已能找到超过上千种。还有那夜晚的夜市，灯火点点，叫卖声声，吃着包子、油饼，喝着“醉汴梁”，你会惊奇地发现，那氛围，同“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的汴梁夜市并无二异。那埋于淤泥之下的汴梁，餐饮与酒店之繁盛，于人类历史进程有着莫大的意义，而今，景象如梦，依稀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