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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土豆的人

2018-11-15

雨花 2018年6期
关键词:苦艾秀英黑子

梁 鼐

1

七天之后,王山再一次嗅到了苦艾草的气味。那气味有点儿香,有点儿润。他喜欢这个味道,猛地把鼻子杵到苦艾草的叶子上,贪婪地嗅着,干瘪的肚子起起伏伏,让那气味冲进五脏六腑。多日来,散了黄儿的鸡蛋一样混沌的脑袋被那气味开了窍,他清醒地感觉到了重生的狂喜。他抽泣起来,呜呜噜噜,鼻涕和眼泪弄湿了整株苦艾草。

过了一会儿,他甩掉了压在身上的最后一抔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王山出土了。是的,他像一个千年文物从土里钻出来,重见了天日。从土里刚露头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闭着眼睛,这是出于职业的习惯。现在,他站定身子,睁开眼睛,没想到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的满世界的阳光灿烂,而是黑魆魆一片深井中的黑暗。他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还没有逃离那个地方。可苦艾草的气味明确地提醒他,他已经到了地面,重回了人间。他在心里一阵哀叹,以为眼睛瞎了。等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清冽的空气浸润了眼睛,眼睛感到了凉爽,看到了满天灿灿的一闪一闪的星星,他才知道眼睛没有瞎,现在是夜晚。

确切地说,是北方旷野深秋的夜晚。北方的深秋和冬天没什么两样,气温很低,万物枯索。寒凉像冰水一样漫漶过来,一下子就刺穿了王山的薄衣烂衫,迅速淹没了他的肉身。不过,比起过去几天王山所受的苦,这点冷算得了什么呢?他抬头看了看夜空,天上只有碎苞米花似的星星,月亮连鬼影都没有。时间应该是后半夜,南边的村庄融在夜里漆黑一团,没有一点儿灯光。王山的家就在南边,他紧紧地盯着那里,感觉到身体里有个小火苗瞬间窜起来,把他的血烧得滚烫。他努力辨别着漆黑中家里三间屋的位置,百感交集,泪水又一次溢出眼眶。从土里钻出之前的那些日子,也是他闷在黑暗中的那些如同地狱般的日子,他从来没敢奢望过还能再回到那里。

他迫不及待地朝向南边迈开步子。他一步还没有走成,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摔倒是无意识的,一点儿防备也没有,他的脸朝下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这七天,他没有吃过一丁点儿像样的食物,没有喝过一口清凉的水,他的身体垮掉了,叫力气的那个东西从他身体里消失了。刚才的那阵兴奋劲儿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现在他虚弱到了极点。他感觉到口里发咸,用手一抹,湿湿的,是血,血里还混着颗粒状的东西,是牙齿。他把牙齿捏在手里,用手一搓,牙齿像糕点一样酥软,变成粉末了。他又气又愕,想抬起手来,击打土地,恨自己怎么可笑得就像刚出生的骡马一样不会走路了,恨自己过去钢筋一样的牙齿,可以连续嗑开一箱啤酒瓶盖的牙齿,怎么像豆腐一样松软了。可他又停住了,他怕手掌像牙齿一样会脱落。牙齿掉了没关系,可以吃稀粥烂饭,手掌没有不行,还得做活呢。他怀疑起自己的身体,怀疑他们是不是还属于自己。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他焦灼地想弄清楚现在像死狗一样卧在这里的到底是谁?是那个四十五岁,有老婆和儿子的男人,还是一个已经死去,心有不甘,还在人间游荡的魂魄。

寒意一阵紧似一阵地压上来。他的思绪在寒意汇成的浓重空气里飘荡。他听老年人说,活人有影儿,死人没有影儿。他偏着头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影儿,可是只看到比黑暗更黑的黑暗。他立刻为自己可笑的想法笑了。一咧嘴的瞬间,他获得了答案——他还活着。因为一咧嘴,干裂的嘴唇伤口抻开,他感觉到了疼痛,那疼痛是那么的新鲜和可喜,足以证明他还活着,刚刚从鬼门关归来。

可活着有什么用呢?他像一摊烂泥似的,一动不能动。他的大脑又不受控制地迷糊起来,他想就在这儿歇上一歇,等天亮人们就会发现他。他又强烈地意识到不能歇,歇下了可能就永远歇下了,明天早上,人们只能看到他冰凉的尸体。那这之前所有的苦难都白白忍受了。如果早知道会死在这里,那当初何必挣扎呢?和工友们一起死在井下算了。不能死,不能死——他身体里仿佛有个倔老头使劲儿对他吼。他腿用力抵着地,手肘弯曲撑着,支起半边身子,费力地翻过来,这样他就仰躺在地上了。他强睁着眼睛,望向深遂的夜空。夜空像一床大棉被撑在头顶,蓬蓬松松,厚厚实实,密不透风。星星像贴在棉被上的亮晶晶的小花。

2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脸上被一个黏热柔软的东西舔来舔去, 耳朵里涌进“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他睁开眼,看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一个身影,是黑子。黑子坐在他身边,眼睛在暗夜里发着光,低头对着他,如同舔舐骨头一样耐心地舔着他的脸。王山一下子把黑子的头搂过来,把脸紧紧地贴在黑子的脸上,感受着黑子的腥膻和温热。王山想,当年自己救了黑子一命,现在黑子也来救他吗?真是一条好狗,有灵性的狗,平日里没白白疼它。

黑子是八年前王山从一家狗肉馆带回来的。八年前那个中午,在狗肉馆门前,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沸了,黑子的脖颈已经被套上了绳子,狗肉盛宴即将开始。王山刚好经过,立刻被黑子的惨叫吸引了,那叫声如泣如诉,让人心颤。王山走上前,掏出一百块钱,买下黑子,牵了回来。

王山又看看天,估摸着离天亮还有五六个小时。他想,他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他想喊,大声地喊,发出动静,惊醒那些沉睡的人们,告诉他们自己没有死,回家来了。他张大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反而嗓子里一股腥甜。他哀哀地闭上嘴。他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哪个零件能像从前一样好用。黑子用狗头拱着他,蹭着他,似在催促着他。

过了一会儿,回家的热望,立即见到亲人的急切鼓荡着他。他感觉力气像小溪一样一点一点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在他的身体里汩汩作响。他先是坐起来,然后手扶着黑子的脊背站起来,刚一站起,身体又要向后倒,摇晃中,他抓到了黑子的尾巴。黑子的尾巴粗壮温暖。黑子待主人抓住尾巴,立刻向前拉起来。王山在黑子的拉拽下,迈开粘滞的步子,踉踉跄跄地走开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快一脚,慢一脚,穿行在黑暗中,像个蹒跚学步的娃娃。

黑夜,浓得化不开的黑夜,锅底黑一样的黑夜。一切都隐在黑夜里,山,树,房子,庄稼。王山和黑子也融化在黑夜里。偶尔有蛐蛐和油葫芦的叫声传来,起起伏伏。

王山所在的地方叫北台子,离家有三里地。王山完全是机械地向前移动。他不用看路,他相信黑子会把他带回家的。黑夜可以阻碍王山,但阻碍不了黑子。一动作,王山的骨胳和血液就活起来,他的思维也活起来。他又想起他的家人。他不知道他们这几天是怎样熬过的。他们在这些天里一定经历了刀割般的苦痛。他想起他的老婆秀英,也许早慌了手脚,伤心欲绝,一辈子温顺的女人突然失去他这个主心骨,天塌下来了。他想起秀英一伤心,就会背过气去,心里有些疼。最让他惦记的是他的儿子,还在重病中,不知能不能承受这天降大祸。

他又想,他不能直愣愣地杵进屋里,像根木头,那会吓着家里人的,以为是哪里冒出的野鬼。他应该先站在门外咳嗽两声,可他坏掉了的嗓子还能咳出声音吗?那就应该先敲敲门,像从前自远处打工归来的场景:他敲敲门,轻声说,秀英,我回来了。秀英很快应一声,似乎她一直都醒着,等着丈夫。她拉亮灯,快速跑出来,接过他的行李,把一身冷气的他一直迎到热乎乎的被窝里。那被窝哟,满是秀英的体温和汗香。

想到这些,王山的腿似乎比刚才有力了,走得也稳了一些。黑子肯定也感觉到了,愉快地叫了几声,拉得更起劲儿了。

北台子真是寂静,像是真正的荒郊野外。而七天之前这里还是机器轰鸣,车辆往来如织,一到夜晚,灯火通宵达旦。这里有几个小型煤矿。王山就在其中的一个小煤矿采煤。时近年底,煤价上涨,采煤工三班倒近乎疯狂地采煤。煤源源不断地从井下运上来,换成崭新的票子装进矿主的皮包里。这里的世界是沸腾的世界,沸腾的煤,沸腾的炒票。

一切都从七天之前的一场事故戛然而止了。

3

七天之前,王山第一次嗅到了苦艾草的气味。

那是在下午五点钟,王山上夜班。换装时,同班的永刚说,我这右眼咋怦怦跳呢,左眼跳财,右眼跳——他捂住嘴,不让那个“祸”字漏出来。下井之前,最忌说这个字,晦气。慢吞吞脱裤子的班长老扁狠狠瞪了永刚一眼,脸沉得像一块铸铁。王山穿好工服,走到离井口五十米的田野上,那里长着一片苦艾草。苦艾草的叶子在夕阳的笼罩下浮着一层薄薄的鹅黄。这是一片长势茁壮的苦艾草,生长多年,驴马啃过,虫蚁嗑过,一直郁郁葱葱。王山伸手摘了几片苦艾草叶子,放进嘴里嚼起来。他边嚼边往回走,走到永刚面前,锯齿形的苦艾草的叶子在王山嘴里被磨成了糊糊。王山把糊糊掏出来,贴到正带安全帽的永刚右眼皮上。永刚吓了一跳,说,哥,你这是——王山说,别动,管用,一会儿就不跳了。永刚的右眼皮上粘着苦艾草糊糊,显得有点儿滑稽。工友们都笑了。老扁没笑,脸还像一块铸铁。

王山知道老扁没笑的原因。老扁年岁上和王山差不多,但辈分低,管王山叫叔。这些人里,就老扁年轻时在外边矿上干过,懂得多。半小时以前,王山看见老扁去找矿主。矿主姓邓,四十多岁,具体名字不知道,大伙都叫他邓四。邓四站在煤堆上一边吸烟,一边打电话,一边打电话,一边对着电话骂。邓四看见老扁,嘴从手机上挪开,俯视着老扁。王山看见邓四和老扁嘀咕起来,但距离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老扁说完,往回走。邓四接着打电话,接着骂,骂得狠,野腔野调在田野上飘荡。老扁回来,面沉如水。王山悄悄地问,咋了?老扁看了看其他工友,压低声音说,井下“出汗”了。王山知道“出汗”的意思,就是窑壁潮湿有水珠,一般认为这是透水的前兆。王山说,那邓四是啥意见?老扁说,干,拉煤车等着呢。王山没再说什么,看着老扁。老扁脸色柔和下来,叹了一口气说,哎,哪儿打铧子哪儿住犁,叔,干吧。

王山下井之前,把黑子往回撵了撵。每次下井,黑子都跟着来。每次升井,黑子也是第一个跑到他身前,又蹭又跳。王山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世界:太阳栽到了山的后面,天空有点儿暗,变成了淡淡的青色,夜晚正像一块幕布慢慢地拉拢来,一群野鸽子缓缓地扇动翅膀剪影一样地飞过。收割过后的田野像生过崽的母狗肚腹一样空空荡荡,偶尔有一两处干枯的玉米秆,在秋风的吹动下,发出呜呜呜的低鸣。不远处的村庄,青色的炊烟袅袅上升,有鸡叫狗吠驴鸣隐隐传来。有的人家亮起了灯。

王山紧了紧安全帽,进了罐笼,缆绳动起来,罐笼下沉,轰隆隆进入到地下世界,黑暗忽地一下就把他们吞没了。

4

透水事故是在王山他们下井两个小时之后发生的。当时他们正在采煤工作面干着活儿,矿灯闪烁,煤尘飞舞,风镐哇哇怪叫。突然,一群老鼠从巷道深处疯狂地涌出来,它们吱吱叫着,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汇成一股灰黑色的河流,奔腾着从王山他们身边流过。众人看得头皮发紧,靠着墙一动不动。老扁最先清醒过来,大叫一声,快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真正的河流来了,像一头怪兽,呼啸着怒吼着,从老鼠跑过来的方向冲出来,一下子就把老扁他们吞没了。起初还有挣扎的声音,呼救声,咕咚咕咚被迫吞咽水的声音,划动手臂的声音,后来一切归于静寂,只有水流冲刷墙壁的声音,水流浸泡煤块发出的噼里啪啦像电火花的声音。矿灯都灭了,整个世界黑下来。老扁的矿灯是最后灭的,还在水里射了一阵,发出微弱昏黄的光,最终还是不甘心地灭了,犹如他的生命之光。

只有王山没有被淹到。水来的时候,王山他们正在一个斜坡上,老扁他们在坡底,王山在坡项,水没有一下子淹到他。老扁话音刚落,他就发了疯似的跑起来,也不知往哪里跑,只要是高的地方,没有水的地方就跑。水头在后面紧跟着他,像玩一个恶作剧的游戏,有几次甚至已经抓到了王山的裤腿,都被王山跳着跑开了。

王山跑呀跑呀,双腿像风车旋转,心脏像一面鼓发出巨大的响声。他在井下密如筛眼的巷道中穿梭。幸亏王山从小满山遍野放羊练就了好脚力,如若不然早就完蛋了。正跑着,一面墙挡住了他的去路,王山一抬头,傻眼了,进了一条死巷道。一停下脚步,水马上就过来了,迅速淹到了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脖子。这水藏在地下,终年不见阳光,阴郁、腐臭,带着死亡气息。水马上就要把王山淹没了,他仰起头,尽量不让水淹到嘴。越来越多的水涌过来,几乎是带着狞笑的表情扑向王山。正在这时,王山看到了钉在墙顶的铁制的锚钩,他把裤腰带抽出来,挽成一个环像套马一样,把裤腰带套到锚钩上。王山的腰带是牛皮绳做的,扎了多少年,浸透了汗和油,又黑又亮,结实着呢。他拉紧腰带,做了个引体向上,从水里把身子拔出来。他钻进腰带形成的环里,这样他就把自己和锚钩绑到一起了。

庆幸的是水面再没有向上升,仿佛一个厌倦了追逐游戏的人,它退出了游戏,对王山失去了兴趣。几个小时之后,水面下降了,露出了地面。王山从锚钩上跳下来,重新把腰带扎上。他开始想念他的工友们,想念老扁,想念永刚。他哭了,大滴的泪先盈满眼眶,然后顺着脸颊流下来。泪水流得很慢,因为脸太脏了,粘满了煤尘和汗腻。

最初的悲伤与惊恐过后,他冷静下来,想起了一些自救常识。他关闭了矿灯,为了节省电,希望在救援的人赶来时,矿灯还能亮,这样拧亮矿灯就能标明他的方位。他保存体力,尽量不动,蜷着身子坐在一截木头上。在黑暗中,他给自己打气,这辈子经历了多少磨难,有好几次险些见了阎王,但不都活下来了吗?八岁那年秋天在山上放羊,一不小心跌进一个二十多米的深洞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在那里呆了整整三天,靠啃食掉落进去的松籽和野果活下来的,爹妈终于找到他,洞底被照亮的一瞬间,他发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盘着一条嘴比他脑袋还大的蛇。二十岁那年冬天,他去外地贩缸,赶着骡车拉着缸过河,河水结了冰,骡子脚底下一滑,跪倒在冰面上,车倾斜了,几百斤的大缸掉下来把冰砸破了,王山掉进一房深的河里,河水冰凉刺骨,一下子把王山的棉衣棉裤泡透了,像石头一样重。那时的王山体力好,豁出命地扑腾,愣是没沉底,幸好被路过的一对父女发现,把王山捞了上来。父女俩心肠好把王山接到家里,父亲熬姜汤,姑娘生起炉火烤棉衣裤。火光照红了她的脸庞。第二年开春,王山他爹托人去姑娘家给王山提亲。柳树抽条的时候,王山把姑娘娶回家,把姑娘滚烫的身子搂进怀里。姑娘乳名叫秀英。

转年秀英就为他生了个儿子。儿子从小长得好,学习好,是全村唯一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王山成了村里人人艳羡的对象,都说他憨人有憨福,娶了个好媳妇,生了个好儿子。美妙的生活在王山的眼前像一条红地毯铺开去,铺向未来。但是,今年开春的时候,儿子病了,从学校回来了,原本红润的脸庞像纸一样白。王山把儿子领到医院一查,是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才能活下去。骨髓移植是大手术,要好几十万呢。王山最初的惊慌和伤心很快过去了,他要赚钱给儿子做骨髓移植。从儿子得病起,他就把身子当地种,在大城市里打好几份工,白天送水,晚上送餐,后半夜还去一个小区当保安。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地做活,赚到的钱却少得可怜,相对于儿子的医疗费更是杯水车薪。他听说这儿的煤矿工资高,就从外地回来了,当起了采煤工。没想到才干了不到一个月,就出了事故。

王山竖起耳朵,谛听着外边的动静,期待着能听到救援队杂沓的脚步声,期待着能听到他们叫他的名字。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死一般的静寂,偶尔传来煤块掉进水里的“扑通”声,像青蛙跳水。

5

王山在幽深的巷道里行走,巷道很静,很黑,很长,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有点儿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机械地走着,仿佛受了什么的指引和召唤。走啊,走啊,走得慌里慌张,走得晕头涨脑,走得满头大汗。蓦地,前面出现了一间亮着灯光的小屋,小屋的门虚掩着。王山推门进去,看见他爹坐在灯光下补鞋。他爹抬头看看他,面色平静,一声不吭,继续低下头补一双黑帮白底的棉鞋。他爹穿着一件分不清颜色的中山装,在王山的印象中这是他爹唯一一件衣服,从来没换过。王山激动地说,爹,你怎么在这儿?他爹依然穿针引线,不搭话。王山看着他爹的手,手上满是老茧和伤疤。王山含着泪说,爹,你还好吗?我可想你了!他爹还是不吱声,专心地对付手上的鞋子。王山就有些生气,生气他爹怎么不和他说说话,怎么见了他不亲近,对那双鞋子比对他还好。他看着那双肥厚的棉鞋,竟然生出吃掉它的冲动。一有这想法,肚子马上饿得不行,饥火烧肠,火烧火燎。再看那棉鞋,也变得蓬松了,像馒头一样,有了香味。他说,爹,把鞋给我吃了吧?他爹用头皮蹭蹭针,把鞋向怀里收了收,是保护鞋的动作。王山更生气了,伸出手就去抢棉鞋,眼看手就摸到鞋了,指尖已经感触到了它的柔软,他爹飞速地用针刺了他手背一下,钻心地疼,他赶紧收回手……

王山醒了,才发现做了一个梦。在井下漫长的这几天,他的生物钟紊乱了,有时睡,有时醒,有时睡着像醒着,有时醒着像睡着了。王山他爹是鞋匠,死了有二十年了。王山咂摸他爹梦中的模样,还是死去时的相貌,一脸愁苦。王山有点儿悲伤。

悲伤马上被另一种更强烈的生理感受所替代——饿。梦里的饿传到现实中,他真的饿了,比梦中还饿,胃里像有一百张小嘴向外伸,并且发出“叽叽”的叫声。他饿得头昏眼花,身体像风雨中的树叶颤抖起来。他知道再不吃东西自己就会饿死。他手触到了坐在屁股下的那截木头。那是一截松木,树皮还没有被剥掉。

他怀着悲壮的心情吃了发生事故以来的第一顿饭,几块树皮和一些脏得令人作呕的水。他的胃刀割般地难受,好像刚才吃掉的不是干硬的树皮而是锋利的刀片。

王山就这样熬过了第五天,在对救援队失望了一千次一万次之后,他决定自己去寻出路。他带上安全帽,拧亮矿灯向外走去。水消下去了不少,但是通往井口的地方还是被水堵着。他只得返回来,在无水的巷道里探寻出路。

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还是没有任何办法。井下的世界是水的世界,全部被水占领了。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有了崩溃的迹象。他眼里出现了幻觉,一会儿看见老扁和永刚,一会儿看见他爹,他们都笑盈盈地望着他,似乎在鼓舞他跟随他们而去。他的身体一会儿重如磨盘,动一动都难,一会儿轻如薄纸,风一吹就走。

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他发现了一条坡度很大的巷道。他极力调动思维焦灼地思考着,得出结果:这条巷道极有可能通向地面。他沿着巷道向上走,越走心里越开阔,感觉每走一步就是离地面近了一步,离井下远了一步。但是走了不到五十米,巷道就被沙石土块堵住了。巷道垮塌了。王山颓然地坐在地上,望着堵住的巷道发呆。这些沙石土块阻隔了他的脚再一次踏上地面,阻隔了他再一次呼吸新鲜空气,阻隔了他与家人的重逢。这些土是挡在生之前的厚重的门,把他牢牢地摁进了死亡里。这些土最终会拢成一堆,压在他的坟头上。

王山不甘心就这样希望破灭,不甘心被这堆土打败。他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还有儿子呢,他的儿子还等着他赚钱呢。他一想到要是不能做骨髓移植,儿子像小树一样茁壮的生命就会先他而去,他的心里就会滴血般地疼痛。儿子要是没了,那秀英也完了,他的家就完了。他不敢想那个画面,那个画面是黑的,灰的,一点儿光亮也没有。

他开始用手扒这些土。接下来的日子,他陷入一种狂热状态,他像土拨鼠一样疯狂地扒土,不眠不休,饿了吃树皮,渴了喝脏水。十根手指的指甲脱落了,鲜血淋淋,他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向前扒,向前扒……

扒了十米,二十米,三十米,四十米……第七天,他终于扒通了巷道。他的判断是对的,这条巷道确实通向地面。在扒通的一瞬间,风先进来了,他的干瘪的肺哟,像新生婴儿一样一下子被撑开了,像升起了的帆一样饱满了。然后他就嗅到了苦艾草的气味。出口正在那片苦艾草旁边。

6

黑子拉着王山上了一个土坡。天色有些微明了,黑暗中有了点儿亮色。黑夜黑得不那么纯粹了,就像一只全身乌黑的狗掺了点白色的杂毛。王山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村子了。树,房屋,烟囱,院墙,柴垛,依次映入他的眼帘。他瞪圆了眼睛仔细地辨认着它们还隐在黑暗中的模模糊糊的轮廓。

一群乌鸦飞过来,在王山的头顶上盘旋。它们发出瘆人刺耳的叫声。它们的叫声让黑夜也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它们黑色的羽翼扇起了阵阵阴风。风里夹杂着腥骚和腐臭。王山看着它们,嘴里发出“嗬嗬”驱赶的声音。乌鸦并不害怕,继续在王山的面前上下翻飞,有几只胆大的甚至要落在王山的头上。王山几乎能看到它们尖利的嘴和阴森的圆眼睛。它们亢奋地飞着叫着,仿佛在参加一场即将开始的死亡盛宴。王山弯腰摸到一块石头丢向它们,乌鸦群这才像一团乌云振翅飞走了。

终于,王山到了自家的院门口。七天之前走出去后,隔了许多个日夜,隔着漫长的艰难的光阴,他又回来了。王山撒开黑子的尾巴,黑子跑进院子。它“汪汪”地叫起来。叫声搅动了沉沉的黑夜。

王山停下脚步,打量着自己的房屋院落。三间砖房不高不大,但齐齐整整,利利索索。挨着砖房是一间耳房,盛放粮食和杂物。对着耳房的是两间厢房,一间做了驴棚,一间放置柴草。院落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热的。它们在黑暗中如同一堆温暖的棉絮,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召唤的气息。王山激动地颤抖起来,全身的各个关节都发出了磨盘转动时“咯吱咯吱”的响声。他不得不强烈地遏制自己想马上跑进去,见到家人的强烈冲动。这些天的日思夜念,等真正回到家里时,他又害怕了。他怕这一切不是真实的,而是一个梦,像梦见他爹做鞋的那个梦。他一动不动地贴在院墙上,生怕惊醒这个梦。

这时,屋内的灯亮了。屋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两个身影,是秀英和他的儿子。王山看到秀英和儿子,眼泪像急雨似地落下来。他用拳头把嘴塞住,才阻止自己发出声音。他几乎要站立不住,手扶在院墙上撑着自己即将倒地的身体。

王山不错眼珠地看着他们。那两个可爱的人哟,他们在屋门口站住了。秀英似在拉扯着儿子。“快走吧,进城的客车快要过来了。”是秀英的声音,透着沉重和疲惫。

“我不想去。”儿子的声音病恹恹的。

秀英说:“去吧,今天去检验,等找到合适的骨髓就能做移植了。”

儿子说:“咱家哪儿有那么多钱,我不想治了。”

秀英说:“孩子,不要担心钱,你爹得了四十万的抚恤金。”

儿子说:“我不要这个钱,这是我爹用命换回来的,再说,我爹也许能活着回来呢!”

秀英说:“回不来了,这些天过去了,不可能回来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立在那里,像黑暗中的两块石块。儿子小声地哭泣起来。秀英也哭了。也许是过去哭得太多了,流了太多的泪水,他们的哭声显得那么软弱和无力,像病猫的嘶鸣。哀伤像水一样在这个小院里流淌。

过了一会儿,秀英拉着儿子,两个人迈动步子向院外走来。王山躲到墙垛里。秀英路过他藏身的那个墙垛,停下了脚步,在暗夜里盯着他看,似是有所发现,看了一阵,终是没看出什么,走开了。王山真想扑过去,抱住他们,告诉他们自己没有死,千辛万苦地回来了。但他没有动,反而屏息静气,目送着他们渐渐远去。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他们了,以后再也不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再也不能拥抱他们了。永远。

7

王山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远了,余音彻底消失在村街上,一切重归寂静。他庆幸自己这一路没有遇见一个人。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还活着,除了他自己。活着,现在似乎成了一个尴尬的事情了。活着,就要退还那四十万的抚恤金。他在报纸上看过新闻,说有一个地方发生了矿难,死者得了大笔的抚恤金,幸存者只给几千块钱。一想到四十万要像煮熟的鸭子从他家的院子飞走,他就心疼。那可是四十万呀,他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他想不出那是多少钱,一张一张摆开,也许会铺满院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命会值那么多钱。他几辈子也赚不来的钱。有了四十万,儿子的病就能好了,儿子就有救了,儿子就能重新攻读那所人人向往的大学了。他甚至欢欣鼓舞起来。

他想像着未来会有这样一个场景:儿子毕业了,有了好工作,娶了城里的漂亮的有文化的媳妇,生了小娃娃,那小娃娃会在他的院子里欢呼奔跑,会追着秀英,叫她奶奶。

那他呢?他知道自己不会出现在那个场景里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流下了眼泪,好大的一摊,湿了整张脸。也许是最后的眼泪,也许不是眼泪,是其他的什么东西,黏黏的带着腥气。谁知道呢。

天渐渐要亮了,黑暗的颜色淡了,变成了铅灰色。星星都慢慢隐去了,天空越发地深邃和幽静。地上的景物由远及近,慢慢清晰。远处传来一声公鸡高亢的叫声,村子里其它鸡也叫起来。村子正要从沉睡中苏醒。王山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走进屋子,他要跟他的家道别。

屋子里的东西是他一点一点亲手置办起来的。他用眼睛亲热地抚摸它们,抚摸红色的柜子,黑色的茶盘,白色的茶壶;抚摸一张圆形的桌子和四只杨木凳子;抚摸炕上摊开的被子,他的亲人们刚刚从被子里离开,还保留着温热的气息;抚摸墙上挂着的农具,用过无数次的沾满汗水的镰刀、锄头、砍土镘;抚摸泥土的墙壁和秫秸的屋顶。他来到镜子前,他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他确认那不是自己,分明是另一个人。那个人看起来是那样的吓人,头发竖起,像蒿草一样长,脸一半肿着,一半没有多少肉了,颧骨处被磨秃了,支棱着白色的骨头,嘴唇像草木灰一样白,焦干着,满是裂纹,身上的衣服破损得像是用树叶做的,手指尖结着黑色的血痂。他揉揉眼睛,再看镜子,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瘦削但精神,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对未来的美好期许,嘴角上翘好像随时准备开口大笑,那不正是年轻的自己吗?他又把眼睛闭上,再睁开,镜子里空空的,似乎什么也没有了。

他闻到灶膛里有浓郁的香气,那香气像春天的风一样吹拂着他。他扒开灶里的火,发现那里正烘烤着土豆。土豆挤挨在一起,如同一窝蛋。这是他们家在冬天的习惯,晚上临睡前把土豆放进灶膛,埋在火堆里,早上拿出来就是美味的早餐。土豆经过一夜的烘烤,外焦里嫩,香甜无比。他把土豆从火里扒出来。黑糊糊的土豆摊在掌心里。土豆冒着热气,有的地方还闪着火星。他急不可耐,连烤焦了的皮也没有剥,直接吃了下去。咬开土豆的那一刻,蓄积了一夜的香气喷薄而出,几乎把他呛晕。他的胃哟,像一群眼睛饿绿了的小孩子,突然见到了食物,疯狂地扑了过来。他吃了许多土豆。土豆泥安慰了他饱受树皮摧残的胃。

晨光变红了,透过窗户射进来,被窗棂格成许多方框映在墙上。再耽搁下去,恐怕会被村子里的人看见。王山从屋里走出来,走出院子。黑子也跟着出来了,咬着他的裤腿,后腿向后坐,使劲儿拖着他。王山挣了几下,它还是不松口。王山含着泪狠狠地踢了它一脚,黑子这才像个委屈的孩子,呜咽着跑远了。

王山蹑手蹑脚地出了院子,离开村子,重又走进旷野里。旷野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了浓重的大雾,像黑夜占领白天一样,大雾占领了这个深秋的黎明。这些雾比黑夜更黏稠,它们遮蔽了一切。它们在树杈间,山沟里,平原上流淌,它们发出“哗哗哗”流水一样的响声。它们像是会呼吸的云朵,一会儿卷起来,一会儿舒展开。它们的颜色千变万化,忽而变白,忽而变灰,一会儿又是红的了。

王山穿行在迷一样的大雾里。他产生了奇异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的肉身“嘭”地一下四散开来,离他而去,像那群乌鸦一样飞走了。剩下的他变得轻盈无比,像一阵微风,像一根羽毛,像一缕晨光,像一粒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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