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夏日
2018-11-15卞优文
卞优文
我十岁前懵懵懂懂的,虽有许多记忆,但都是碎片化的,而且没心没肺,没有什么是往心里去的。八岁那年,母亲去世,虽然我表面上哭哭啼啼,引来许多同情的泪水,但那也是伤感的氛围所致,并非我真的痛彻心扉。
十岁那年一个早晨,正值暑假,父亲叫我跟他一起上街卖猪。在那头大白猪声嘶力竭的叫声里,父亲和邻家老伯伯费力地把猪捆住,抬上独轮车,绑好。父亲将一根麻绳系在独轮车的“鼻子”上,对我说,走,儿子,帮我“拉纤”。父亲的声音听得出是高兴的。那时的农家,卖猪是一件大事,是现金收入的主要来源。
只要有可能,父亲做什么都喜欢带着我。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而且是男孩。而且我父亲是入赘的,我们那里叫“招女婿”。父亲姓宋,母亲姓祁,我也姓祁。父亲不喜欢我姓祁,这我从小就知道。他从不叫我祁东明,只叫小明,不带祁字。母亲大概是体质弱吧,生下我之后,身体就更不好了。
父亲把绳头塞到我手里,推起独轮车,我们就上路了。其实我哪里是拉车啊,父亲推车太快,我跟都跟不上。猪也好像被我们的欢乐情绪感染了,停止了叫声,一路哼哼唧唧,仿佛挺享受似的。这天是集市,奶奶一大早就上街去了。她好像有赶集的瘾。那时的农民,大都都有这种瘾。他们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即使没钱买什么东西,到人多的地方转一转,碰上熟人说几句闲话,也是蛮开心的。奶奶其实是我外婆,因为父亲是上门女婿,外婆就成奶奶了。奶奶和父亲相反,她不像村里的人喜欢叫我小明,总是连名带姓叫我祁东明。作为一个农村老太太,这么称呼自己的孙子,是很反常的。父亲其实是不喜欢我把外婆叫做奶奶的,但也没有办法。爷爷,也就是外公,我没见过,他在父亲和母亲结婚前就死了。我父亲的父亲母亲,也就是我的真爷爷真奶奶,都还硬硬朗朗的。
很奇怪,在我的记忆里,十岁那年的那个夏日,特别的清晰而深刻。从这一天起,或许我就算开窍了。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这一天的开心是另有原因的。这一天具体是哪一天已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父亲推着独轮车,我一路小跑着,路边的大喇叭里播放着嘹亮的歌声: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激情迎九大迎九大……猪卖得很顺利,结完账,父亲给了我两块零花钱。这对当时的小孩子来说,就是巨款了。
父亲并没有领着我往家走,而是买了点心水果,朝老街走去。老街,青石板路面,沿河的老房子,有高有低,有排门,也有单门,住的大都是老住户。一边走,父亲一边问我,认不认识小学里的柏老师。我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没有回答他,却用眼神告诉他,你也太小瞧人了,我们学校的老师,倒是你认识我不认识?父亲并没有等我回答,也没有不高兴,而是笑嘻嘻地说,今天我们到柏老师家去。柏老师虽然没有教过我,但却是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女老师。
柏老师的家在老街,斑斑驳驳的青砖墙面上,有一条白石灰刷的标语——要斗私批修。父亲熟门熟路,敲了门,柏老师迎我们进屋,后面跟着一个女孩,白白净净的,我一看,是隔壁班同学,但不知道名字。我们男女同学都是不说话的。父亲让我叫柏老师姑姑,并解释说,柏老师和他是一个村的,从小一起长大,所以要叫姑姑。柏老师家是前年刚从城里搬过来的,但她不仅是本地人,而且还是和我父亲一个村的,这是我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我们学校老师上课,都是一口本地土话。但柏老师讲的普通话很标准,大家都觉得跟广播里一样。多少年后我才慢慢明白,当年的柏老师并不是多么漂亮,而是气质好,一下就把那些土里土气的女老师比下去了。柏老师家住一间房,一隔为二,屋子又小又暗,前屋是客厅、餐厅兼厨房,后面是卧室,出了卧室,有个小小的院子。院子虽不大,却让我很喜欢。小院里开着各色鲜花,凤仙花、喇叭花、鸡冠花,漂漂亮亮的,角落里还长着一棵石榴树,满树的红花,淡淡的,也很好看。
柏老师在前屋做饭时,我父亲就坐在旁边喝水,跟她说话。柏老师的女儿告诉我,她叫臧敏妮。她是城里来的,比我大方,是她先跟我说话的。我就问她,你们城里的小学生,男女同学说话吗?她说,也不一定,说得来就说,说不来就不说。我说那不就是说话么,她点点头说,也可以这么认为。我们就开始说话了。先说的是院子里的花草。她说,石榴树是原来就有的,花是她栽的。这房子是租的。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房子是可以租的。院子里玩了一会儿,我们又回到了后房里,房里就一张床,一张写字台,两张方凳。写字台上有一面台镜,里面压着好些照片。台上还放着一大堆书,码得整整齐齐,那些书我从没见过,有的纸张黄黄的,有的书上还有插图。我说,你们家有这么多书啊!臧敏妮说,这算什么,我们家里原来有几柜子书呢。我心里有点不大相信。我们家里也有书,有《毛选》,还有《红旗》杂志。父亲曾是大队里的支部书记,也是个不小的干部了。但他前几年不做支书了,还被关过几天,从此就变成了大队农技员,管些养绿萍、水浮莲,积有机肥什么的。有个部队回来的人,接替我父亲做了大队支书。那人总穿着一身军装,很神气的样子。我常想,当了兵就有穿不完的军装么?台镜下面的照片里,有柏老师的,有臧敏妮的。我就问,你爸爸的呢?臧敏妮的眼神突然暗了一下,但时间很短。随后就轻手轻脚地,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箱子,慢慢打开,翻开一个本子,里面全是照片。她小心地抽出一张,照片上一个男人,穿中山装,戴眼镜,笑眯眯的。看她小心翼翼、神神秘秘的,我就明白几分了,低声问,是你爸爸?她点点头,又问,我爸爸神气不神气?我就使劲点点头。我又问,他怎么不在家?这一次,臧敏妮不再回答,只把箱子推到床底下。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就到前屋去了。这时,柏老师已做了几个菜,要准备吃饭了。
吃饭的时候,柏老师一直给我夹菜,还说我不像农村孩子,身上也干净。又对父亲说,也亏你一个人照应的,又当爹又当娘的。说得父亲又高兴,又有点感伤,说,你还不是一样?
这时我才感觉臧敏妮的爸爸应该是和我妈一样,不在人世了。但不知是得什么病死的。我妈得的是胃癌,死时都瘦得没人形了。我当时不知道人不生病还会死,更没有想过还有一种死法叫自杀。沉默了一会儿,父亲就和柏老师说起他们小时候的事了,有说有笑的。我和臧敏妮也跟着高兴起来。他们说,有一次夜里,村里的小伙伴赶很远的路去看滩簧,看的好像是《双推磨》什么的戏,我听都没听说过。我们吃了饭,坐了一坐,父亲就说要回去了。柏老师拿了几支铅笔和一本笔记本,要送给我,我看着父亲,不敢拿。父亲笑着说,姑姑给你,就拿着吧。我脸涨得红红的,不知说什么客气话好,就说,到我家去玩吧,什么时候去,我捉虾子给你们吃。我们那时好像从不会说谢谢之类空洞的话。柏老师听了很高兴,说,好啊,下学期我说不定就要教你们班了,什么时候我提前去家访,吃你捉的虾子。我听了特别朝父亲看了一眼,看到他也是笑眯眯的。出门时,柏老师又摸摸我的头,把我的领子整整好,说,下次自己也可以来找臧敏妮玩,反正认识了。臧敏妮也笑嘻嘻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们出了柏老师家,父亲推着独轮车,车子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咯楞咯楞的声音,我觉得很好听。刚走了没多少路,就看见前面有个老太太的背影,很像是我那实际上是外婆的奶奶,小脚一扭一扭的。我指给父亲看,父亲纳闷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加快步子,追上去一看,果真是她。奶奶一见我们,赶紧说,我在巧凤家吃的饭,耽搁了,你们怎么也在这儿。我就急着问,巧凤是谁?奶奶没有回答。父亲说,娘你上车吧,我推你回去。奶奶还要说什么,父亲已停了车,在整理车上的稻草垫子。奶奶上了车,父亲推着车,一路上都不大说话。我也是会看眼色的,不是快几步就是慢几步,不跟他们搭话。
吃过晚饭,父亲就出门去了。他在村里人缘好,也很有威信,尽管不当支书了,人家有事还是喜欢找他商量或评理。父亲才出门,奶奶就把我拉到她房里。我家有三间瓦房,中间是堂屋,东屋奶奶住,西屋我和父亲住。有时我也住东屋。奶奶先拿出几块桃酥说,你先拿着,等会儿饿了吃。然后坐下来,着急地看着我,又装作不着急的样子,像是随意地问我,今天午饭吃的啥,在哪儿吃的?还开玩笑说,不会是卖了猪,上饭店吃好吃的了吧?我哪里知道奶奶心里的算盘,就兴奋地把柏老师如何如何,和父亲又是从小一个村里长大的,一五一十,像卖弄学问的浅薄之徒一样,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唯恐漏了什么。奶奶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僵,听完了,又问了几句,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我见她那样子,也就准备走了。跨出门槛时,奶奶又叫住了我,交代说今晚她问我话的事,不要跟我爹说。我隐约感到奶奶的不高兴,与今天我们在柏老师家吃饭有关,但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奇怪,难道连柏老师这样的人,奶奶也不喜欢吗?
奶奶有时会莫名其妙地不高兴的,我也习惯了。碰到这样的时候,我就会知趣地离开。听说奶奶这时候是想她儿子女儿了。我妈本来是有个哥哥的,也就是我舅舅,和我父亲是很铁的好朋友。一年冬天上水利工地,被坍塌下来的土方压死了。父亲作为好朋友常来走动,安慰他的家人,帮着做些粗活,与这家人的感情日益深厚,后来就娶了朋友的妹妹,做了上门女婿。也有为朋友尽孝的意思。其实父亲家里只有一个弟弟,就是我叔叔,兄弟不多,又是长子,按说是不肯做上门女婿的。他的父母,我的真爷爷奶奶是很不情愿的。
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回家的。等我一觉醒来,父亲还没上床睡觉,却听到奶奶房里传来说话声。是奶奶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梅芳才走了几天?满三年了吗?你有没有良心?”梅芳是我妈的名字。
“这么大的事,总要家里先商量商量吧?”
“给祁东明找后娘,他同意吗?孩子也大了,懂事了。”
父亲始终没有响一声。
一会儿,父亲开门进屋睡觉了,我假装刚睡醒的样子,揉揉眼睛,看着父亲。父亲铁着脸,没有表情。奶奶朝父亲发脾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奶奶一直对人说,她是把我父亲当亲儿子待的。
父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装睡,其实也一直醒着。我是因为好奇而兴奋,又因兴奋而睡不着。一会儿想,父亲真要娶柏老师了?只知道臧敏妮和我同年,不知道她几月生日,如果比我大,那我不是要叫她姐姐了?一会儿又想,父亲娶了柏老师,是不是就把我妈忘了?虽然她老是生病,到底是我的亲妈。想起我的亲妈,心里有点酸酸的。如果他们真结婚,结婚后会住谁家呢?父亲是不是就自己搬到老街上,把我丢给奶奶了?肯定不会带我去的,柏老师家地方多小啊。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迷迷糊糊也就睡过去了。
半夜起来撒尿,见父亲还醒着,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我爬到父亲一头,看着他。一开始他没理我,见我一直傻傻地看着,不禁笑起来了,伸手轻轻打了我一下,说了一句:睡觉!就把灯拉灭了。我知道他还是不一定能睡着,就借着黑暗给我的胆,轻声附在他耳边问:
“爹,你真要跟柏老师结婚啦?”
黑暗中父亲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哪有这回事啊!”
我一听,一骨碌爬起身,说:“那你为什么在奶奶那里不说?”
父亲拉我躺下,说:
“小孩子懂什么,老太太气头上,跟她哪里说得清。我倒是担心八字还没一撇,老太太就出去瞎说。”
我一听又坐了起来,说:“那说明你们还是可能结婚的么,怎么又说没那么回事?”
父亲也坐了起来,没开灯,轻轻对我说:
“你太小了,有些事现在不懂。我跟柏老师现在是可不能谈婚论嫁的。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村里的同龄人中,两人关系一直是好的。”
“她回来了,我去看看,难道不是应该的么?”父亲说了这句反问句,算是结束语。
我追着说:“那只是现在不可能罢了,以后呢?”
父亲轻声一笑,往床上一躺,开玩笑道:“什么罢了不罢了的,睡觉吧。”躺下才一小会儿,他又冒出一句,“臧敏妮那小丫头倒是蛮讨人喜欢的,你什么时候找她来家里玩玩吧。”
吃过早饭,父亲就到他蹲点的生产队去了。奶奶收拾了碗筷,又把我拉到她房里,告诉我说,她昨天问我爹了,我说的情况他没有否认,看来是真的了。我听了很不高兴,说,我哪里说我爹要娶柏老师啦,你瞎猜什么,包打听哪有这样打听的。奶奶见我这么顶撞她,一愣,骂道:小赤佬。举起手要打,又打不下去,只好自己找台阶下,自言自语道:真没这个事?那算我多心。随即又交代我,以后有什么情况一定要跟奶奶说。说完又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们可是一家人哦。我奶奶原来姓包,嫁到祁家后,就是祁包氏了,所以和我是一家人。这都是她偷偷告诉我的,好像我爹姓宋,倒反而不是一家人了。
这天的事也真多。太阳刚刚往西斜了一点点,我刚钓了几条小鲫鱼,奶奶就把我从河边拉回来了。一回到家,奶奶就气鼓鼓地告诉我,今天中午,我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真爷爷,多喝了几杯酒,竟然对人说:
“我一共就两个儿子,现在倒好,招女婿出门的,帮别人家生了儿子。留在家里的,连生了三个丫头还没个完。”
这个我是知道的,婶婶刚又生了个女孩子。旁边就有人挑火了,说,老头子,听你的意思,还要把养在别人家的孙子要回来?我爷爷多喝了几口酒,就口无遮拦地说,那也不一定。旁边有人听见了,话马上就传到了奶奶耳朵里。奶奶愤愤地对我说:
“你说这像人话吗?你说孙子是你的就是你的啦,我们家祁东明可是姓祁不是姓宋。”奶奶骂得没劲了,就去寻菜烧晚饭了。我知道,她是又要想办法给我做好吃的了。
在我们村西头,有一条河,北通长江,南连运河,叫做德胜河。与它相连的,还有许许多多的小河、水塘。这些小河绵延数里,河边栽着各种树,到夏天,绿树成荫,既好看又阴凉。那时候的暑假,河边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因为家里宝贝我,不让我跟小伙伴去割草,更舍不得我去田里干农活,所以我就最喜欢捕鱼捉虾。为了这,父亲还特意教会了我游泳。
在所有捕鱼捉虾的花样里,我最爱“提虾子”。把家里的旧蚊帐裁成一块块一尺多长的正方形,用两根有弹性的竹篾弯成弓形,绑在正方形布的四角上,四角再绑一块长方形小瓦片,然后在两根竹篾交汇处系上一根两米长的绳子,上端穿一片三四寸见方的木片,一扇提虾网就做成了。在网里系一个油炸的面食,香喷喷的,放进小河里。嘿,你就等着虾子进网吧!带着二十来张这样的虾网,你只需来回不断地提起,有虾就捉住,无虾就再放回水里。每一趟,总有那么几个倒霉蛋,网出水时在里面跳来跳去,但哪里逃得出我的手心。这不是很累人的事,也不危险,而且虾子又是上等菜,父亲和奶奶就都没有反对。在整个夏天,这就是我最喜欢干的事了。
从柏老师家回来这几天,奶奶一直对父亲生着气。我那真爷爷又放出了要把我改了姓领回去的话,可把奶奶急坏了,追着父亲表态。父亲觉得她在没事找事,也没有多搭理她,奶奶就更气了。一气之下,奶奶就回了她的娘家去了。那个村子叫包家村,离我们家稍微有点远,我去过,那里有我的好几个舅公,就是奶奶的兄弟。
奶奶不在家的日子,我就天天在河边快活了。提虾子是不要动什么脑子的,有的只是一次次的惊喜。看到一个个或大或小,活蹦乱跳的虾子,谁见了不高兴?但当夕阳西下,我准备收网回家时,却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何不把今天的虾子送给柏老师呢?一边收网,一边想,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又犹豫,以什么借口呢?又一想,管他呢,去了再说吧。我那年十岁,就有了给老师送礼的经历。其实自己心里知道,这跟是不是老师关系不大。
柏老师不在家,臧敏妮看到我送去的虾子,高兴极了。其实她更感兴趣的,是我描述的捉虾子过程。我们相约,下次一定带她一起去。天快要黑了,柏老师还没回来,我怕父亲回家见不到我着急,就扛起虾网,迈着比平时更大更有力的步伐,回家去了。走出几步回头看,臧敏妮还在门口向我挥手呢。
我和父亲前脚后脚到家。父亲见家里黑乎乎的,冷锅冷灶,又见我在收拾虾网,便问我,儿子,又捉虾给我下酒了?我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虾子送人了。把情况一说,父亲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就去灶上做晚饭去了。父亲是个能干的人,里里外外,什么活都干得漂亮。父亲虽然没多说什么,但我感觉到他心里是开心的。
吃过晚饭,我借着父亲高兴,就问起爷爷要给我改姓的事。父亲没有表明他的态度,而是先问我是怎么想的。我说我没想过,但也觉得蛮为难的。父亲问,为难什么?我说,同学都知道我姓祁,一下子姓宋,还不要都来问为什么啊,烦都会烦死人的。父亲点点头说,也是。我从父亲的表情里看出,他心里是愿意我跟他姓的。长大了我才知道,这还不仅仅涉及男人的面子问题。
太阳还没有升上树梢,我就匆匆挑上虾网去了村西的水塘边。父亲早早去了大队,奶奶又不在家,一个人很是无聊。我不知道那感觉就叫寂寞。也许是水温还没有上来,虾子还没有出来觅食,每一趟提网,收获都不大。我坐在水塘边,百无聊赖地看着水面,水面上没有风,水草也懒得摆动,小鱼似乎也没有游来游去的兴致。一切都是静静的,周边没有人声。
正在我闷闷不乐的时候,我的同学兼邻居小福过来了。他挽着一个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蓝布。嘿,虾在吃食喽。他一边走过来,一边就朝我喊。我看小福是朝西走的,就知道他又是去寄娘家了。书上说的干妈、干娘,我们这里叫寄娘。一个小孩子,可以放心地寄养在另一个娘家里,这个娘当然就是寄娘了。不知为什么,这一天早上,我看到小福到他寄娘家去,心里特别的羡慕。小福有两个娘,我却一个也没有。看着小福没心没肺的样子,我想,狗日的小福,你哪里还是小福?你是有大福啊!我娘的模样,正在我的记忆里一天天淡去,柏老师的样子,却莫名其妙地清晰起来。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些伤感。
小福放下篮子,去看我的虾网。啧啧,今天这么“背”?这边的虾子都让你钓光了吧?走,跟我去寄娘家那边的河里碰碰运气。换了平时,小福这么啰嗦,我早就不客气了。但今天他这几句话,却正说到了我心里。我奶奶的娘家跟小福的寄娘家,是隔壁村子,很近的。这样去见奶奶,又自然又方便。我当即说,好,小福,等我收好网,一起走。
我选了一条离奶奶娘家不远,离小福寄娘家也不远的小河。下完网刚提了两趟,奶奶就扭着小脚来了,远远地就高声问我,你怎么来这么远提虾子啦,你爹晓得吗?听她第一句就提到我爹,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等她走近了,我扑过去,附在她耳边说,就是我爹派我来接你回去的,我准备捉个半篓虾再去舅公家找你的。奶奶一听,笑得满脸皱纹,在我头上轻轻打了一下说,小孩子,就会吹牛。奶奶一边看我来来回回地提网,一边与我闲话,问这问那,说,你不来我就不回去啦?我本来今天就要回去了。说着说着,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走到我身边问,这几天我不在家,你爹跟你讲过要你改姓的事啦?我知道,奶奶前面的话都是为这句话铺垫的。我不忍看她难过,心一软,也就顾不得他们宋家了。大着胆子说,没有没有,就是说了,我不同意,谁会真去改!奶奶一听,满脸阳光,说,真的?我这时也被自己感动了,说,那还会假?奶奶听了,更开心了,但似乎也有点担心,对我说,回去什么也别对你爹说。
这条小河真的很给我面子,每一趟都不空不说,虾子还蛮大的,母虾已经有虾籽了。奶奶见我正在兴头上,就说,你在你舅公家吃饭吧,我去帮忙做饭了。
奶奶走了不远,小福也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孩子。等走近一看,其中一个居然是臧敏妮。没等我开口,小福就先介绍了,指着旁边的女孩说,这是我寄娘家隔壁的,又指着臧敏妮说,这是她的要好同学,是街上来的。两个女孩笑嘻嘻地看着我,小福就去查看我的虾篓,见收获不小,又献宝似的拿给她们看。臧敏妮对我说,你跑这么远啊?我说这还算远?你问问小福,十几里远都去过呢!其实去十几里远,那是以后的事了,当时并没去过。可见,男人在女人面前逞能,是本能,从小就会的。臧敏妮这天是来同学家玩的,没料到碰到我捉虾。看着我一趟一趟,走来走去,提网捉虾,终于忍不住了,小脸红红地问我,让我捉一回好吗?我大方地说,好啊!我提网,你捉虾吧。又提网又捉虾,估计你弄不下来。她乖乖地走到我身边,第一网,我用力一提,没有虾。第二网,又没有。她有点急了,眼睛急切地盯着第三网,啊呀,又没有!四个人其实都有点失望,特别是臧敏妮。小福在旁边说,是不是人多,把虾子吓跑了?我心里其实也有这种怀疑,但却不愿意承认。还好,到第四网出水时,网里一只大骚虾在拼命跳着,试图跳回河里去。这是一只难得一见的雄虾,我们叫骚虾,钳子黑黑的,很凶的样子。臧敏妮伸出手去,又兴奋又害怕,想捉又不敢的样子。我赶紧把网转到河边田埂上,以防虾子再跳回河里,也是想让臧敏妮可以从容地捉住它。见她已经鼓足勇气把那只凶家伙抓在手里,我忙接到自己手里来,怕她被咬着。臧敏妮却已经兴奋得满脸通红了。接下来,臧敏妮又来回捉了几趟,渐渐地胆子也大了。
那时农村很穷,小河里的鱼是属于生产队的。小孩捉点虾子,摸些螺蛳之类,别人不会说什么。但捉得多了,也有人会眼红。太阳升到头顶了,热量也大了。旁边的女孩说,臧敏妮,你今天要晒黑了,你妈回去要骂的,我们回去吧。我也正想着见好就收,说,好,你们先回去吧,我也马上要收网了。但在我走在河边草丛里的时候,不知是什么神灵的暗示,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也可以说是一种冲动:我想请客!我转身对小福、臧敏妮和那个女孩说,今天晚饭我请客,一起到我们家吃虾吧。小福说,那好啊,谁不去,谁是小狗。两个女孩犹豫着。我当即宣布计划:各自回家吃午饭。下午,小福和我一起去钓鱼。田里的蔬菜我奶奶负责,烧菜也由她负责。肉么,可能危险了,让我爹想想办法看吧。说完,我又看看两个女孩,大声说,臧敏妮回家,把柏老师也请来吧。
我在大舅公家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催着奶奶回家,大舅公还有点不大高兴呢。其实我心里是藏着小九九的,我怕被人看见我捉了那么多虾,也怕拿到舅公家这么多虾又不拿出来吃,我和奶奶都会不好意思,所以我把半篓虾藏到河边草丛里了。生怕虾被人偷了,一顿饭都没定心吃。吃顿饭虽然只是十几分钟,心里那份自己做主请客的兴奋,怕人偷虾的担心,折磨得我的心怦怦直跳。奶奶心里又有着另一份喜悦,我给她回家的台阶了。一路上,我借口奶奶小脚走得慢,就先跑着回家了。一到家,父亲刚午睡起来,见我贼嘻嘻的样子,知道收获不小,就笑着说,今天去别的村上捉虾的吧,他们都告状告到我这里来了!我一听,吓了一跳,忙问:是哪个王八蛋?本来赶路就已一身汗,加上一急,又是一身急汗。父亲也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强烈,忙打圆场说,算了算了,告诉我,哪里去了?害得我找了你半天。我就把如何骗奶奶回家,晚上请客,一一告诉了他。父亲见我开心,就又开起了玩笑,向我一张手说,把买菜的钱拿出来。我说,就只要买一块钱肉了,我有钱,但买不买得到肉,要你想办法。其他的菜,我已经想好了:
虾,一斤多,已有;
鱼,下午去钓,马上有;
鸡蛋,家里有;
蔬菜,自家田里有;
米酒,家里还有小半缸,也已有;
就只缺肉了,就看我爹有没有办法了。
我一口气报完了菜名,父亲也被我逗乐了,说,好,就成全儿子,下午我早点回来给儿子打下手。但又说,你几时看见下午街上有肉卖的?我一想也对,一大早买肉还要排队呢。我手一挥说,没有肉,有鱼有虾也可以了。
父亲生活中的开心事不多,这一天也是父亲难得的快乐时光。这是我后来才体会到的。
忙碌了半天,一切顺利。只是到了傍晚,客人没有来全:臧敏妮那个女同学没来。我想,不来就算了。柏老师也没来,说是有事,来不了。我心里有点难过。但臧敏妮来了,我还是很开心的。而且,柏老师还让女儿给我带了一份礼物,是一本《新华字典》。这又让我高兴起来,小福在一旁也很高兴,说下次有字不认识,就有办法了。
晚饭是在门口的晒场上吃的。夏天,谁家会在家里吃晚饭呢?虽然有蚊子,还是吃得很热闹。邻居们也很好奇,有的来夹一筷子菜,有的来喝一口米酒,也有的来说说话,看看臧敏妮,都说这城里来的丫头就是白净。也有说我和臧敏妮笑话的,臧敏妮听了就红了脸,我就站起来追着要打人家。一场上的人就都笑,父亲、奶奶也跟着笑。
吃完了饭,月亮升起来了,红红的,月光照得天地亮起来,也照得大家身上凉爽起来。奶奶收拾碗筷去洗了,父亲把吃饭的门板擦干净。这便是平时父亲讲故事的时候了,半村的孩子都来坐着听,大人会扇着扇子,走来走去地听。今天父亲却只和臧敏妮一个人说话,问些生活琐事。邻居们都知趣地走开了。
说了一会儿话,父亲说,我们送臧敏妮回家吧。父亲去自留地里摘了几只香瓜,我们就踏着月光,向村外走去了。父亲打着手电走在后面,我走在前,臧敏妮走中间。快要到街上时,迎面走来了柏老师,父亲说,是去接臧敏妮的吧?柏老师不好意思的样子,笑了一笑,算是默认了。父亲说,谢谢你让孩子去我们家啊,还送了字典给小明。柏老师也说了些客气话,臧敏妮就向我们告别。我就问柏老师,什么时候去我家玩啊?柏老师又一笑,说,下次就去。
别了柏老师母女俩,我和父亲一路走回去,父亲突然让我猜,柏老师是有事不来,还是故意不来的呢?我说,不知道,干什么要故意不来?父亲笑笑没有回答。月亮慢慢上升,颜色也越来越淡了。一丝凉风吹过,身上有了一点凉意。父亲拉过我的手,就这么牵着我走。电筒光一晃一晃的,照着我们乱乱的脚步。父亲不说话,我也不说。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但我一时不敢开口说,就一直憋着,一直憋着,到家时,我都快憋不住了。但看到奶奶还摇着蒲扇,在门外乘凉,就又没开口。一直到奶奶房里关了灯,我们父子上了床,下了蚊帐,我才对父亲说:
“爹,你给我找一个寄娘吧。”父亲“嗯”了一声,好像没反应过来。我又说:
“你找柏老师做我的寄娘吧。”父亲听了,身体明显一颤,仿佛受了惊吓,忙问我是谁的主意。我说是我自己。我说,你看小福,他寄娘对他多好啊!其实,我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做了我寄娘,我们就有和柏老师、臧敏妮来往的理由了,奶奶也没有话说了。我感觉到,我不仅喜欢柏老师,也有点喜欢和臧敏妮一起玩了。
这一夜,父亲没再说话,只是多翻了几个身,长叹了几口气。
过了几天,我和父亲坐在门板上乘凉,奶奶坐在旁边的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奶奶手里的蒲扇,啪啪啪地拍着蚊子,有点夸张。天渐渐凉快下来。嗯,睡觉了。老太太自言自语着,拎起凳子,往家里走。等奶奶一进屋,我悄悄移到父亲身边,讨好似的笑着问:
“爹,你问柏老师了吗?她肯不肯做我的寄娘?”
父亲没有说话,过了几秒钟,就差遣我去拿水烟筒。我屁颠颠地跑回屋里,拿来水烟筒。父亲从烟筒里捏出一撮烟丝,摁到铜烟嘴里,我忙拿出火柴,嚓的一声点着火,帮他点着了纸捻子。父亲用纸捻子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慢慢地从鼻孔里喷出来。
“小明,这个事情么,我想了想,不大好。”父亲开口了。
“怎么不好?”我有点生气。
“怎么不好么,现在跟你说不清,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干什么要等我长大呢?现在你告诉我,我不就明白了?”我的犟脾气也上来了。
父亲低头吸烟,水烟筒发出骨碌骨碌的声音,纸捻子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感觉出来,他脸色不好看。父亲吸完一筒烟,抬起头。
“小明,你真的还小,这件事,现在跟你真的说不清。”父亲有点为难地对我说。
听父亲的口气,差不多都有点求我的意思了。我的心也软下来了,就问:
“是不是因为柏老师家成分不好?”
父亲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看父亲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就没再追问。心里想,就算成分不好,让我认个寄娘,也不行么?我心里对父亲有点不满起来。
父亲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月亮挂在天上,月光凉凉地洒下来,露水下来了,我身上也凉了。我跳下门板,说,睡觉了。口气像是和谁生气似的。父亲没有理我,也没动,还是呆呆地坐着。那天夜里,父亲回屋时,我早已睡着了。
父亲没有食言,到我长大后,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起了那天的事。父亲告诉我,自从他与柏老师有了接触,特别是去她家吃了那一顿饭后,外面就有传言了。公社革委会主任专门找他谈了话,这在当时,就是很严重的事件了。
暑假过去了,学校开学了。柏老师并没有教我们班,所以也不需要家访了。父亲也再没有去过柏老师家。到这一年冬天,父亲就娶了我后妈,她叫巧凤,是个寡妇,但没小孩,也是贫农,跟奶奶娘家还沾点亲。后妈怎么称呼呢?叫妈吧,我心里不乐意。叫阿姨吧,又别扭。父亲就说,你就叫寄娘吧。我心里想,也只能这样了。
后妈过来后,我就搬到东屋,和奶奶一起睡了。后妈是个勤快人,整天里里外外忙个不停。我夜里躺在床上想,这个寄娘也蛮好的。但这个好,只是洗衣做饭,收割播种,会做活的好,与柏老师的好,怎么能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