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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15

长江丛刊 2018年34期
关键词:麻子毛毛婆婆

“十月十六,寒婆婆捡柴”,是江汉平原上的一句乡谚。据说很久前,这天叫“拾柴节”。“拾柴”此去无暖日。节令由此进入隆冬。大约这节日与农时贴得不紧,是闲节,如今就没了。过了这天,地上的枯草就盖上白幔子般厚厚的霜。一些春、夏、秋,轮番张着花蕊的植物,至此凋零。本年度的农事也宣告完结。若是接连几场北风,天幕刮得一匹黄绸似的,个个的脸映得像得了黄疸,黄昏就有雪籽儿,稀落地打在黑黑的屋瓦上,嘭嘭嘭。寂寥寒彻的冬夜,只剩北风挟裹着雪粒,尖厉的呼哨声灌满耳朵。

这样的漫漫长夜,10岁的毛毛,在瞎眼婆婆(奶奶)的怀里,听着婆婆哼唱民谣——

雅雀挑水桥上过,

哎哟,哎哟压不过,

猪含(衔)柴,狗烧火,

猫儿滤饭笑死我,

牛坐席,马接客,

驴子端菜跑不得。

……

毛毛在梦中,看到一群畜生,挑水的,抱柴的,坐席的,接客的,忙得不亦乐乎,热闹得很。毛毛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一翻身,醒了。

寂静的漕房湾,是江汉平原东北部的一个小湾。住着五、六户人家,像是一匹肚皮拖地,老迈的母牛,有一搭没一搭拉下的一泡稀屎,黑乎乎,矮塌塌地趴在辣蒿子、灰灰菜、车前子、野麦弯、“母猪骚”等一众野草丛里。“母猪骚”结一种刺球果,沾到裤脚上,不知深浅的孩子一巴掌拍下去,那就惨了,那些坚硬的刺儿,钢针似的扎进掌心,只得回家去央姆妈捉了缝衣针,用针尖儿一根根往外挑。

漕房湾行政划分为某某公社虾子河大队第四小队。大队长绰号钱麻子,小队长绰号炸弹壳子。毛毛家住在湾子东北角,往东走是一块块水田,种水稻,春一季,秋一季。夏、秋时节绿汪汪的一片。朝、夕两头,浅浅的青黛色水汽浮在屋子高的空中,“等鸡”和“苦娃鸟”潜伏在稻棵子深处,叫声一个尖细,一个粗沉,这边叫一声,那边应一声。风多半从南边吹来,稻叶挤做一堆,??嗦嗦,像说着悄悄话,又像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串儿叹息。田堘像水蛇扭着麻花,把田块隔开,总色调的绿,就有了深、浅之别。间或还有浅黄、橙黄,那是深秋,北风毛刺刺的吹得脸上脖子上起鸡皮疙瘩。稻子成熟有先有后,农人有忙有闲。再往东走,就是虾子河,那时候河水清澈丰沛,河水边缘映着参差不齐的杂树倒影,中间堆叠着白云。走过一座长拱的水泥桥,就是红日大队的地界。往北走几脚呢,是曙光大队。往西翻过京广铁路,是袁家刺林的地盘。铁路和火车是老虎,从平顶山拖着煤垛的火车,喷着白气,吞食过好多老人和小孩。

田野上没有界碑、界桩,但哪是红日的田,哪是虾子河的地,哪是曙光的渠水,哪是你的藤,哪是我的瓜,甚至一缕炊烟呼呼冒到半空,被风推着越界,悬浮在人家的领空,庄户人也认得出的。

毛毛家有三间土墙瓦屋。屋后的垂杨、槐、苦楝、白杨、椿,经不住风吹,叶子像雪片,在冷气里飘落,枯黄的树叶在低空盘旋,像毛毛在水边玩的游戏,铁灰的薄瓦片,贴着白白的水皮子飞,一忽儿起,一忽儿落,抵抗着地球的引力,拗着拧着,就是不甘沉下去,沉下去就不会浮上来。这一茬叶儿落地,就再也飞不上树梢。毛毛的心里就酸酸的。

毛毛把书包带子往脖根儿挪挪。花书包,腰子形,毛毛想,这怎么让他在女同学面前抬起头呢?好丢人啊!那个“腰子”在他走动时,一下一下拍打他的屁股。祖父活着时担着裁缝挑子,走村串户为人家缝制衣服落下些边边角角儿,他把它们积攒在屋角的篾箩里。毛毛后来读到“百衲衣”一词,霎时就想起童年时的花书包。嘿!就是这个书包,让毛毛羞愧得整日抬不起头,花儿朵儿蝶儿蜂儿,还偏偏要中间鼓两头儿尖,哪里是一个小男子汉的物件哟。

光秃秃的树杈上,有几只长在树梢,因为太高,搭了板凳够不着,架了竹梯也够不着,没能摘掉用来煮汤的老丝瓜,和几只圆溜溜的葫芦,吊在没叶子的秃枝摇晃。

婆婆的嘴巴抿成一条线。她穿浅蓝的斜襟粗棉布夹祆,左腋一排布扣,卧蚕般密密地一直扣到欣长的颈项。婆婆说她的耳轮儿可以招风。四面八方的风,源源不断被招进来,如胶卷浸入显影液,魔鬼,混蛋,菩萨,渐次现身,婆婆都看得见。没有什么东西躲得过婆婆的耳朵。毛毛想到这,就不敢偷地里的黄瓜、红薯、花生,他站在人家地头,田地旷无人烟,他在风里咽一阵口水,忍着饿回家。

北风把枯枝吹落到地上,枯枝在空中的断裂声,落地的咔嚓声,转换成图景映在婆婆的脑屏上。

四月底,下栽秧雨,屋檐的雨水不断线。婆婆说,毛毛,你把黄猫儿赶走吧,要不把它的脚用麻绳儿系住,拴在桌子脚上。

那只猫匍匐在掉光漆皮的桌子脚旁,塌陷的肚皮一上一下鼓着气,两眼里长出钩子,直直逼着屋梁上的燕窠儿,窝沿伸出五只张开黄嘴的雏燕。

婆婆眉骨略外突,年轻时一双滴溜溜灵活的眼珠子早已塌陷,曾经如江汉平原河湾秋水般的双眸,变成两口枯井。

一下,两下,又一下。树上总共落下三根枯枝。

婆婆是天门人。婆婆说,她年轻时挎一只腰鼓,一手自抛自接三只小木棒,一手应着节拍敲击腰鼓,唱天沔民歌,四处讨生活。婆婆的娘家常发大水,经常逃荒。天门与孝感之间,隔着应城和汉川两县。婆婆的娘家是长江和汉江夹着的一块平原。婆婆十七岁被汉江的洪水追撵到孝感城北郊,嫁给毛毛做裁缝手艺的祖父。婆婆口音的天门底子一生也磨不掉,与人说话总是“你郎你郎”的。婆婆腿长手长,伸手就能从屋半空取下悬吊着以防鼠害的食物,而一般人要踏上板凳,才勉强够着。

婆婆说,屋左后角有三根树枝,风吹下的。

毛毛出去一看,果然有三根枯枝掉落在那里,他拾回放到灶房里。灶房在堂屋东边,倚着半截山墙,土坯垒成的墙,又蠢又笨的样子,雨水冲刷出粗细不一的纵纹,凸起的纹路垂成“钟乳石”,毛毛伸出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抿,就摁成粉,滑溜溜。土粉可止血,割稻子不小心割开手或脚,拍在创口上,喷起的血柱儿就压住了,痛也轻了许多,不一会儿就能结痂。

灶房比堂屋矮,黑咕隆咚的,明显是祖父当年造屋时,砖不够,瓦不够,椽、檁条和柱子也不够,而潦草搭成的。屋顶有一席子那么大一块,用牛毛毡盖着,为防大风卷走,压上了土砖。

“冬月一个钟,一天只有三个洗头功。”是说白昼短得洗了三次头发,天就黑了。毛毛背一只大筐,走过聋子家的楝树,聋子家的楝树只剩下一条手臂粗的主干,那些枝梢,被他爸用一把钝斧子年年砍,月月剁,塞进了灶洞。矮子的爸爸是铜匠(锁匠),早出晚归,到县城里修锁,巷子里老太的钱也赚,政府大院县长的钱也赚,都是一分两分五分的毛票,一共一块五毛,厚厚的一沓,他妈蘸着口水在堂屋数,被走过的人瞟见,啧啧!叫人眼热。门缝常有肉香挤出来。矮子的大伯就是大队长钱麻子,矮子的姆妈在一家人吃肉时总把门关得严严的。矮子的婆婆钱麻子的妈,生病躺在床上喝黄塑料袋装的麦乳精。那个袋子扫到屋后,被风刮过黑鱼塘。黑鱼塘又大又深,只在某年大旱,露出过一条大黑鱼,尖头尖嘴浮在乌黑的淤泥里,连泥鳅也不见一条。黑鱼老得身上长满绿毛。

麦乳精袋子像一只硕大的黄蝴蝶,落在毛毛跟前,毛毛拾起来仔细查看,袋子上印着一匹肥得像是吹起来的牛,圆鼓鼓地站在一片绿得刺眼的麦地,褐黄的麦芒,齐刷刷杵着牛的肚皮,牛摇着绳子一般的尾巴,嚼食半熟的麦子。毛毛翻开袋子的里层,袋角居然还有结块的麦乳精,形状是等腰三角形(毛毛后来读初中时才知道这个几何名词),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起来,送到鼻子下闻,嗯,好香好香,香里有甜味儿。毛毛伸出舌尖舔,一丝丝甜,传导至每个细胞,真是好啊!

矮子家不缺烧柴,他们家烧煤炭。火车从平顶山拖来,一垛垛堆在供销社院子里。钱麻子把煤票拍在饭桌上,铜匠空着板车去,车厢冒着尖儿回。蒸饭,烧菜,炒肉,烧水洗脸泡脚,都烧煤炭。毛毛站在远处,见矮子的妈手捏长柄铁钳,夹着一块红彤彤的炭,那么神气地一扬手,红炭吐着火舌,骨碌骨碌在湿地上滚动,像只火圈儿,一路嗞嗞冒着白烟,最后嘭地一声滚进水沟里,炸起一串咕噜噜的水花。炭黑得发亮,堆在院角的棚子下,棚子有顶无墙,毛毛有一回翻过院墙,蹲在那里,偷偷看矮子家的炭。他拾起一坨拳头大的炭块,用舌尖闪一下,有甜味儿。矮子家洗脸都用热水。锅里不断汽,炉子里不断火,屋顶的黑布瓦缝隙冒着水气,热乎乎的。

毛毛打过他家枣树的主意。枣树满是刺,毛毛在中秋节时,绕着他的屋子转了一圈儿,门户紧闭,敛气屏息侧耳贴墙,屋子里没响动,便蹭蹭蹭爬上枣树,手刚够着一只枣,两枚刺像钢针扎进巴掌心,痛得他头和手乱摆,口里嗷嗷叫,手松开树杈的当儿,他轰地一下跌坐地上,妈呀!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袁家刺林在西。翻过京广铁路,沿一条水渠一径西走。渠埂凸出地表两人高,风大,毛毛猫着腰走一截儿,然后下坡向北拐,见一片残垣断壁,长着枫杨、椿、楝、檀、刺枣、桑。太阳挂在袁家刺林最高的那棵槐树上,红得象灶火。毛毛挎的那只筐,有点大,为的是多装柴,筐底不时打着他的脚后跟。他放下筐,打算将绳子收得短一点,不至筐底再打他的脚后跟。一只野兔晕头晕脑地冲过来,糊里糊涂撞倒了竹筐,正好被倒下的筐严严扣住。毛毛被兔子弄懵,心咚咚地跳到嗓子眼。他记起平平爸有次收割黄豆,惊起一只野兔,那兔子像灰色的闪电,箭一样射出那片黄豆地。先是平平爸也以野兔的速度追打,接着得得爸、多多爸、豺狗爸、榔头的老爹、特务的爷爷,以及所有地里干活的人,全部扔掉镰刀、挖锄、铁锹、冲担、筦子、扁担,一齐冲锋,追捕那只翻沟越坎的野兔。像谁吹了冲锋号,秋阳下的田野扬起黄色的尘带,人们从四面八方合围野兔。那只野兔左冲右突却不得突围,终是被逼进一圈被水围着的土丘,一个小得像只大号馒头的孤岛。这儿的黄豆前几天刚收割,地上剩半寸长的尖茬儿,野兔隐身无术,又无回旋之处,慌乱中跳进壕沟的水里。千人追兔,一人吃肉。合该这兔子是平平爸砧板上的肉。起始是他终了也是他。那些人跑得口里冒血腥味儿,也没逮着兔子。平平爸身短腿短,落在后面,眼看最没希望逮到野兔,偏偏这时赶到壕沟边,那兔已精疲力尽,在水中翘着脑袋向他游来。

平平爸在门前碗口粗的苦楝树上,用砖头将一只手指长的锈铁钉砸进树干,那野兔挂在树腰,垂着长腿,眼角滴下两颗泪珠,口角滴落的血水像一条丝线。

平平爸拿出磨刀石,蹲着身霍霍霍地磨刀,撮着嘴巴吹口哨,曲调是不久前大队部演的电影《平原游击队》的曲儿:我们都是神枪手……

婆婆闻到血腥味,在屋子里大喊:毛毛回来。毛毛回来。

那天擦黑时,毛毛闻到浓浓的肉香飘过来。毛毛想,平平爸,还有平平和他挂着鼻涕的妹妹,还有他妈,此刻正?嘣?嘣地嚼着野兔的骨头,兔骨脆脆的,嚼几回合咽下肚,香味又厚实又绵柔,从胃里顺着食管儿溜溜达达返回喉咙口,嗝儿嗝儿往上冒,香香的。平平嘴巴上手上油乎乎黏腻,卷起舌头吧嗒吧嗒舔着嘴唇,挂鼻涕的妹妹把指头一只一只放在嘴里吮吸。毛毛咂着嘴巴,咽下口水,翻下身去屋子外小解,再上床时,矮子家的芦花公鸡喔喔喔地叫起来。先是一只,后来有几只跟着叫,他在鸡叫声里,迷迷糊糊睡到天亮。

毛毛纳闷,扣在筐子下的灰兔居然没冲撞,平静得如无风的虾子。毛毛摸一把不住狂跳的心脏,颤抖着手,小心翼翼揭开竹筐,哇,天啦!这只灰兔比平平爸逮到的至少大一倍,腰部厚实,后胯粗壮,一坨坨肉鼓鼓的。平平爸累得快吐血才逮住的那只兔子简直太小儿科,哪里能与这个腰粗腿粗,浑身鼓着肉疙瘩的家伙相比?

啧啧!

灰兔的眼睛虽然很亮,却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毛毛与它对视,它先是惊悚地望着他,眼里极度的惶恐,当它明白自己的处境后,眼神变成哀求,毛毛知道,那是求他放掉它。可是,可是他差不多两年没尝肉味。他怕自己心软放了它,干脆不去看它的眼睛,坚决不看。他脱下外褂,把它像系包袱的裹起来,又把筐子上的绳子解开,横一道儿直一道儿,把“包袱”捆绑妥当,再把“包袱”稳稳当当放入筐子里。

这回毛毛也撮起嘴巴,吹起了口哨,曲子是虾子河对面见海表哥正月来家拜年吹的口琴曲:喜洋洋。

袁家刺林原先是个大湾子,住着贫下中农。许多年前,一袁姓大地主被枪决,家眷、账房先生、丫鬟、伙夫、厨子、长工短工,皆被遣散与扫地出门。钱麻子把袁地主的一大片瓦房分给贫下中农。可是湾子里一直不太平。有人在阴雨绵绵的天气,听到屋子里无缘无故有女人哭泣,明明哭声在左厢房,寻过去,那哭声却转移到右边的屋子。有人在从天井照进的斜阳里做晚饭,刚刚把盐罐儿放在灶台上,却发现勺子没有了,寻了一圈儿,在天井麻条石上见到勺子,回到灶台边,盐罐子不见了,灶台上却蹲着一只尿罐子,罐嘴儿还咕噜咕噜冒臊味儿。烧火的女人跑到屋子外,胯子筛糠般地抖,尖着嗓子大叫:有鬼啊有鬼啊!惊叫声传到大队部,钱麻子正叼着烟卷,手抠着脚丫子,烟灰抖落到短袖的确良白衬衣下摆上,他一骨碌从吱吱响的靠背椅上跃起,趿了酱黄的力士鞋,一边骂这婆娘大白天发什么骚,一边直着嗓子喊炸弹壳子。

钱麻子喷着唾沫,扯着嗓子大声叫,今晚,你把那些屋子里的男人女人,统统赶到稻场上挺尸。

稻场与村子隔着一畈水田,是天然的隔离带。钱麻子把烟屁股猛吸两口,重重扔到地上,旋即伸出脚掌在烟头上旋出一个黑团儿。炸弹壳子望着他脸上的麻坑,不敢擦脸上的唾沫儿。

钱麻子两手叉着腰,瞪视他:听着!男的睡一排,女的睡一排,中间用稻草垛子隔开。谁要是勾搭到一起,老子就割下他的卵蛋儿炒了下酒,再把两个狗男女捆起来示众!

炸弹壳子高颧骨上的唾沫结成水珠往下滴落。钱麻子往地上吐口痰,继续训斥:一个也不要留在屋子里,老子倒要看看,出了什么妖蛾子!

炸弹壳子站得笔直,梗着鸡脖儿似的细颈项,塌陷的双颊翕动着,嘴角扯了扯,直直地喊“是!”扬起腿脚开拔。

“慢!”钱麻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脸,“不准你浑水摸鱼。你要是敢碰哪个女人,老子扒下你的皮晒干做大鼓!”

刚才还人五人六的炸弹壳子,梗着的颈子棉条儿般软了,脑袋耷拉下来。

转身走出好远,炸弹壳子狠狠抹一把满脸的唾沫,朝地上呸一口,只准你狗日的放火,不准老子点灯!你非要把知青娃子的肚子搞大,才肯在人家回城招工表上盖章子;你把杨家屋里女人的肚子盘得鼓起来,要人家给你生儿子,儿子是生了,又怕被说出去掉了乌纱帽,硬是赖账说是别人的种。钱麻子,你个断子绝孙的货,你还人模狗样训斥老子,呸!

骂归骂,炸弹壳子见到钱麻子仍是老鼠见猫儿。

真出了妖蛾子。那晚贫下中农全部夹了铺盖卷儿,到村子的打谷场睡觉。炸弹壳子一人睡在袁地主的老宅,上半夜很安静,他从天井望出去,黑乎乎的夜空如吃人的黑洞,偶有一颗流星浮出,梭子般拖着细细的长尾,划过天井上空,寂然沉入更深远的黑洞里。他的眼皮打架,不断打呵欠。在似睡似醒之际,听到屋子里不知什么地方有响动。他睁开眼,霎时睡意全无,仍一片寂静。他听到空气中传“哇一一哇”两声,也许是一种虫子在屋外的水草丛中,或一只什么鸟在夜空飞行,再或是一只乌鸦站在林子里哪根树杈上叫了两下,总之他确信这是虫鸣或鸟鸣,因为湾子里很多人在夜里听到过,结果什么也没发生。睡吧,实在困了,正在炸弹壳子打着呵欠伸懒腰,即将闭眼的当儿,屋子里有扫地的嚓嚓声,他睁大眼睛坐起来,嚓嚓,嚓嚓……扫地声不紧不慢,然后就是拖踏的走路声,像个中气不足的老者,走向屋角拿了什么又踅回,再是撮箕撮灰的声音,接着又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听得真切,汗毛一根根竖起。坐不住了,却不敢大声喊叫,穿着一条裤衩往钱麻子家跑去,嘭嘭嘭敲门,钱麻子光着两脚,慌急急把大裤衩往腰上提,腾出手,一手把着门框,一手捏着手电筒,白刺刺的电光逼着炸弹壳子的眼,他两眼发花,浑身哆嗦,钱麻子……不,炸弹壳子惊惧中急忙改口,大队长,有鬼呀……真的有鬼……钱麻子背后房子里,传出女人的锐叫“鬼在哪里!”

炸弹壳子听出不是钱麻子女人的破锣嗓音,他老婆回娘家赶情送礼没回,他就弄来杨家的女人换口味。

钱麻子把着门框的那只手扬起来,扇出一股冷风,啪的一声,照着炸弹壳子扭曲的脸就是一耳光:你王八蛋要是在外面乱讲,老子给你挂牌子,戴帽子,告你搞封建迷信,造谣惑众,破坏大好形势!

炸弹壳子转身欲逃,屁股上挨了一脚,滚!房门咣当又关上了。

但是消息还是传了出去,钱麻子也没把炸弹壳子挂牌子游行示众。袁家刺林的贫下中农死活不回那片老宅子去,最后,由钱麻子作主召开队委会,当家把那片老宅子扒了,分而化之把社员们塞进其他几个湾子。袁家刺林的树们有娘生无娘养,在这里疯长成一片野林子。

毛毛对来这儿捡柴有些经验了。每次到这儿都能拾到满满一筐树枝,那些被北风吹落的枯枝,横七竖八躺着,只等他来一一拾起,背回家去,在灶口内哔哔剥剥,化作一团火焰。他看着那么多还躺在地上的树枝说,等等吧,过两天我就会来的。那些树枝就乖巧得像听话的孩子,原地不动呆到他再来。

毛毛两个冬天都是在这儿拾柴。婆婆弓着身子抚摸着半灶屋树枝,夸毛毛勤快。婆婆说,有火,就不怕下雨下雪啦,就算大雪封门,就算只有一把米,我们也能熬粥喝,挨到明年春上,地上的野菜就长出了。婆婆把毛毛搂进怀里,在他头上、背上抚触,两只鸡爪似的手指,颤抖着从毛毛头发上往下滑移,触到毛毛的脸,婆婆的手打湿。婆婆说,毛毛,你是男人,男子汉是铁打的。你爷爷(父亲)的案子是冤案,我们家不出坏人。你爷爷到北京去告状,是要把污名洗清,他说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你以后连媳妇都讨不到,我们家就绝后了!

毛毛的爷爷(爸爸)原来是拿公家工资的人,后来成了反革命分子,毛毛的母亲就失踪了。现在钱麻子在大会上动员全村子人,监督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不听他的话,就开批斗会,随时随地口哨一吹,哨子就挂在钱麻子的脖子下,黄铜嘴子,哨子一响,全村人都会跑拢来,就像猪倌唤猪去槽里抢食,一大圈人围住爷爷,炸弹壳子右手握拳,一伸一缩,领头喊,打倒反革命!众人同呼,爷爷被团团围住,插翅难飞。炸弹壳子的白的确良上衣扎在裤腰里,人造革皮带拦腰一扎,英武得很。钱麻子腰带上挂着仓库的钥匙,仓库屯着一小堆稻谷,加更小的一堆小麦,它们金灿灿地在幽暗的篾条儿席子卷起的垛子里眨眼睛,它们呼出的气息是白米饭和白胖胖的馒头的醇香,香得塞鼻,勾得流口水。

没人不听钱麻子的话。

毛毛的爷爷怕他,见他走过来,连忙敛神屏息让至路沿儿,硬是没处避让,便小心翼翼地下到水田泥巴里。婆婆说,人狠不惹,酒狠不喝。爷爷的脸憋得通红,不敢在婆婆面前申辩,口张了张又闭住,嘴唇抿得紧紧的。

毛毛装满一大筐树枝,用绳子捆成十字,蹲下身背起来往回走。走了几步发觉把那只肥胖的灰兔忘在大槐树下了。返回去抱起灰兔。灰兔热烘烘地在怀里不时拱动,柔柔地。月亮从东边升起,窜过人家屋顶,挂在远处的树梢上,像只脸盆大的烧饼,被人啃去两口,留下毛糙糙的豁口。

婆婆坐在门口的杨树椅子上,白发不像白天那样耀眼,她的身子在月下竟像镀上一层薄铜,散射着玄妙的黄色光晕。她面对着毛毛走来的方向说,你又去袁家刺林了。婆婆真是什么都知道啊。毛毛喘着粗气进灶房把筐卸了,把灰兔送到婆婆手上,婆婆触到毛绒绒的兔子,像被烧红的烙铁烫着,惊得全身颤栗地站起身。毛毛兴奋得满面通红,哪里注意到婆婆的变化。

婆婆,我们这个冬天有兔肉吃啦,还可以留一些过年。看不把平平他们馋死!

婆婆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只灰兔,嘴里连说造孽造孽。毛毛不管“造孽”,一五一十,从头到尾把捉到兔子的经过述说一遍。婆婆复又坐到杨树椅子上,说,毛毛,要不得!兔子怀着娃儿,你把它放掉吧,哪里遇到的就在哪里放生。

毛毛哇地哭起来。

毛毛甩开婆婆伸过来的手。肩头一耸一耸。婆婆好半天不说话,半晌才叹一口气,说,毛毛!这兔子怀着崽,你把它放掉。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们,星星是我们的祖先变的,杀了怀崽的兔子,我们会受到惩罚。说完摸索着去灶房里点火。枯枝在灶口烧出火苗子,照亮灶屋。屋子外的风声被灶口哔哔剥剥的声音压住,水嗞嗞翻气泡,锅里开始冒白气,婆婆在灶台上忙乎。毛毛的肩头不再耸动。他闻到锅里冒出肉的香味。婆婆起身在堂屋空中的吊架上取下粗瓷碗,回到灶台前,盛满一碗汤汤水水。

毛毛捧着粗瓷碗,呼呼吃了几口,大叫一声,我们家哪里来的肉呢?婆婆说,去年腊月,四伯伯家的唐姆妈送了两块干肉,过年用了一块,还有一块,我只切下小半块,煮着葫芦干。剩下的留着过年供菩萨。

唐姆妈是四伯伯的老伴儿,她儿子当兵,四伯伯写信叫部队的儿子往家寄肉票和钱,过年时他们家把晒干的腊肉切成条儿,大小相等,用铁丝钩住挂在堂屋梁上,一溜儿。毛毛四十多岁的一天路过省博物馆,大门口立着不锈钢广告牌,“参观须知”说,凭身份证免费参观,遂入内。恰逢馆中正演编钟乐舞,是《楚王调》。台右侧席地而坐一古装女子,从宽大的水袖伸出笋尖一样的十指,拔动古筝的弦;台左侧席坐一少年,两手端直一管长萧,鼓起腮帮子,呜呜吹;正中是一长衣宫女,握住小碗口粗的杉木棒一端,扭动蜂腰,跨着小步,循着筝与箫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撞击那只大钟;另一紫衣宫女,手捏小巧的长柄铁锤,依着《楚王调》的旋律章法,敲打垂挂在两边架子上的磬,磬发出各各不同的音色,纯净悠扬,回旋萦绕在厅内,和着古筝、箫、磬的混响,呈现出楚王宫快乐逍遥里潜藏的哀怨底色。毛毛没沉进楚王的声色,倒是那分列两侧,吊挂在架子上的两排磬,让他想起四伯伯家当年屋梁上的一排腊肉。

那一晚刮起了大风。毛毛吃得出汗,上床时,听到风把头顶的黑布瓦吹得哗哗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他梦见灰兔做了妈妈,生下兄弟姐妹一窝儿。他高兴得跳起来,他要把这个喜讯告诉平平,让平平转告他爸和他妈,当然也要告诉豺狗、得得和特务他们,都是好朋友嘛。至于矮子,他犹豫了好久才决定,还是告诉他吧,他仗着他大伯是大队长,嚣张跋扈,这回用兔宝宝们压压他的气势。他蹲在它们的窝边,一群兔孩子幸福地闭着眼,含着兔妈妈的乳头吮吸。他想给每个兔孩子取名儿,免得以后分不清谁是谁,那岂不天下大乱?先要把数字搞清楚,一、二、三、四……他第一次数是九只,第二次数是八只,第三次数只有七只,再往下数,越来越少,数到最后,只剩兔妈妈一个光杆司令。毛毛要哭了。伸出手去抓,抓到的是那只灰兔的耳朵。

毛毛揉揉眼睛坐起来,风还没有停,只是小了些。毛毛倒下又睡着了。这一次,爷爷向他走过来,手里提着两袋子麦乳精。毛毛冲着爷爷扑过去,照着他的腿子又踢又咬,我叫你不管我,我叫你不管我!爷爷很生气,一句话也不说,甩手而去。毛毛恨恨然又怅怅然站在那里,见他摆动着两只手,左一下右一下拍打着松垮垮的裤子,那裤裆空空的像是没有屁股,晃荡着愈走愈远。毛毛睁开眼才知刚才又做梦了。

不知什么时候,风把头顶打开一方天窗,屋顶那块油毛毡被掀开了。还好,没下雪,也没下雨。夜空是一块深蓝的宝石,那么宁静广阔,浩瀚的银河流淌着星星。婆婆说,每一颗星星是一位祖先。都长着钻石般的眼睛,它们一定看到了每个夜晚的故事。毛毛看到天破了一个窟窿,星星们雨点般从口子向下倾泄,那些来到人间的星星,闪耀着米字形的光芒,把漕房湾照得如白昼。爷爷和妈妈一人伸出一只手,左一个,右一个牵着毛毛。毛毛对他们的怨气全消。爷爷说,走吧。毛毛也不问他们要去哪里。跟着他们走过几块水田,田堘弯弯拐拐,稻叶尖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儿,“等鸡”和“苦娃鸟”,一高一低地叫,爷爷和妈妈好像走不动了,而毛毛浑身是劲儿,他紧走两步,牵着他们向前。虾子河上游下过大雨,水快涨到堤面,丰沛的河流打着漩涡,奔流而去。

毛毛醒了,彻底地醒了,醒来的毛毛,看见爷爷回来了。他戴着一顶破草帽,一副叫花子模样,疲惫地靠着大门框,毛毛认出了他,别过头去。毛毛清楚地记得他逃走时头发又密又黑,嘴巴总是用剃须刀刮得铁青,而现在他的头发稀疏花白,胡子拉碴,他与婆婆一脉相承宽阔洁净的额头上,横着三道深沟,他朝毛毛展开两臂,做出拥抱的姿势,毛毛咬着下嘴唇躲开他。他从一只破烂不堪,褪成灰白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张红头文件,上面印着“XX地区行政公署”,盖着红粑粑图章,他张着不关风的嘴念纸上的字给婆婆听,短短的几句话,一会儿就念完了,他咧开嘴笑,他已没了门牙。婆婆的脸朝着他,两只枯井深深凹进眉骨,爷爷望着婆婆。婆婆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什么反应也没有。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通道已关闭,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易格滋,自由职业者。湖北省作协会员,孝感市孝南区作协副主席。在《中国青年》《青年文摘》《长江丛刊》《农村青年》《荷花淀》《芳草潮》《河北文学》《长江日报》《海南日报》《南方日报》等国家、省市级报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四十余万字。有作品被收入各类选本,并被译成英文介绍到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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