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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明黄宗羲

2018-11-15邵方毅

海燕 2018年10期
关键词:黄宗羲黄氏本体

□邵方毅

浙江东部有四明山,呈东西向狭长形分布,约10万亩,横跨宁波、绍兴两市。四明山不高,平均海拔700米,然而山峦起伏、林木茂盛、花草秀丽。从古至今,也颇多名人流连,如明代的王阳明、明末清初的黄宗羲、近代的蒋介石等均留下活动的足迹。

余姚位于四明山麓,余姚江奔流106公里,江边始有宁波城。余姚乃文献名邦,初以四先贤闻名,后以河姆渡史前文化而名垂史册。苍翠四明山,滔滔姚江水,孕育着钟灵毓秀的余姚城。由古及今,余姚人文荟萃,源远流长。

由于工作关系,我经常接触余姚籍人士。身边的余姚人大都性情爽直、满腹经纶、贤良方正。很是感慨,小小县城重文重风,诗书传家之气留传至今。后人流淌着先人的血脉,承托着先人的风骨,呈现的也只是先人的点滴。那么,先人到底怎样呢?严子陵是高风亮节的,朱舜水是在东瀛讲授经世致用思想的,王阳明则已成圣,剩下还有黄宗羲。

黄宗羲出生在四明山,“四明黄宗羲”并不仅仅指他的出生地,而实指其思想与行为上的四个“明”。此四“明”成就了黄宗羲,使他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位思想伟人,一位在黑暗中点燃火光、照亮天空及大地的人。其“四明”指的是:一明遗民操守,不仕新朝,然也改“华夷之辨”,有条件地承认清廷;二明心学本体,盈天地皆心,心乃虚灵本体,本体与工夫同心,工夫所至即是本体;三明君主专制乃大害,扼杀个性权利,“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为中国最早的民主启蒙意识;四明工商皆本思想,“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工固圣王之所欲来,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盖皆本也”。

此四明乃黄宗羲一生的写照,也是他后来成为学术巨匠不可缺少的四个部分。我们可以稍稍走近他,一探究竟。

公元1662年(康熙元年),黄宗羲终于厕身儒林,四处讲学,笔耕不辍,开始了长达三十三年的儒林生涯,直到八十六岁逝世。

一般而言,在这个年龄始捉笔弄墨已然晚矣,不少人在这个时候已著作等身,卓成大家,如王阳明便是。何故,如此之晚方开始呢?

黄宗羲一生曲折坎坷,且富有传奇色彩。他对自己一生做过简练的概括:“初锢之为党人,继指之为游侠,终厕之于儒林。其为人也,盖三变而至今”。如果把黄氏八十六个春秋作一个简要划分,即:十七岁以前是少年时代,时间为1610—1626年;十七岁至三十六岁为“党人”阶段,时间为1626—1645年;三十六岁至五十三岁为“游侠”阶段,时间为1645—1662年;五十三岁至八十六岁为“儒林”阶段,时间为1662—1695年。

1610年,黄宗羲诞生在姚江畔一户诗书之家,黄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其父黄尊素学问渊博,性情刚毅,轻腐儒,重有气节者,乡邑百姓赞绝。且尊素不肯将过多精力耗费在举业上,被世俗之徒背地里讥为“狂生”。黄宗羲生母姚夫人出身上虞名门,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黄宗羲从小即在其父督促下,秉烛观书,学习经艺。如同父亲,黄宗羲常在课余,潜购诸小说观之,对科举倒“弗甚留意”。父知后并不生气,反而认为杂著“亦足开其智慧”,可见家教之明。

八岁那年,随考中进士去安徽宣城任推官的父亲赴任。在宣城的五年时间里,经历了父亲同宣城汤、刘两霸较量,正国法、清沉怨,励精图治、为民办好事的感人场面。父亲那种不畏权威、凛然正气的品格在黄宗羲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十四岁,他又随父赴京任职,目睹父亲与朝中东林党人来往密切,为国事夙夜忧叹的情景,使他对朝廷忠奸之分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家乡的秀美山水陶冶了他的情操,父亲的刚正不阿熏陶了他的性情,而父亲的突然遇难更砥砺了他的意志,黄宗羲注定接过父亲的衣钵。

灾难还是发生在这个家庭,父亲遭阉党迫害,下诏狱,惨死牢狱中。那一年,黄宗羲十七岁。两年后,也就是他十九岁时,崇祯皇帝即位,黄宗羲即草拟替父申冤的疏章,经杭州直奔京城。时值朝廷发诏抚恤天启遇难诸臣,追赠黄尊素官三品,予以祭葬。崇祯元年五六月间,刑部还两次会审阉党余孽。第一次会审许显纯、崔应元等时,面对东林重臣多死其手的许显纯的狡辩,黄宗羲严词驳斥,气愤处,抽出袖中所藏铁锥,朝其猛刺,使之流血遍体,狼狈不堪。又殴打崔应元,拔其胡须。后同死难大臣后代一起,又在诏狱逮住杀害东林诸臣的两牢卒并将之捶死。这年六月,复审阉党中人李实、李永贞,在刑部对质时,黄又出锥刺李实。最终,东林君子得到昭雪,阉党孽臣受到了应有的惩处。而黄宗羲在父亲昭雪期间的过人胆识,尤其是刚烈的性格和嫉恶如仇的品格,受到时人的赞赏。虽然,他的性格中尚带有偏激的成分,有时淹没理性与冷静。

父事处理完毕后的几年,他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尊父命,致力于学业;二是遍游大江南北,交学访友,激扬文字。父入狱前告诫儿子:“学者不可不通史事,可读《献征录》。”并托儿于大儒刘宗周。父亲的殷切教诲终于起到了作用。大约自二十岁始,黄宗羲便发愤读书,数年内将家藏《献征录》及明十三朝实录、二十一史等研读完毕。每每迟明而起,鸡鸣方已,可见其定力之深、费力之重。

这期间,他还外出游览,辗转于宁波、杭州、南京、北京等地交友览胜。在宁波,与望族陆文虎和名士万履安为友,他钦佩两人的道德人品文采,年年来来往往,感情深切。在南京,入诗社,参加诗会,并成为复社成员,还参加过国门广业社,同东林弟子志趣相投,赋诗共勉。在杭州,读书于南屏山下,入“读书社”,读书交友,议时政,砭时弊。

读书同行路连在一起,缺一不可,而黄宗羲在年轻时就完成了此两项积累。崇祯年间党社盛行,作为东林弟子参与其间,寻找思想价值一致的同仁为友也在情理之中。这些年黄宗羲也交到了才华横溢之士,也遇见沽名钓誉之辈。如此的人生履历,加上家庭的重大遭遇,以及后来国家的重大变故,个人人生的坎坷崎岖,是不是预示着未来的人生会有作为呢?

此所谓国家的重大变故是指明朝的倾覆和清廷的入关。作为儒家正统熏陶出来的知识分子,黄宗羲由此开始了其抗清复明的游侠生涯。

他做的第一步是毁家纾难,组织了一支由三百余人组成的“世忠营”,听命于在绍兴建立的鲁王政权的调遣。无奈,局部的小胜终转不成大胜,小朝廷勾心斗角,在清军的攻势前很快瓦解。此后,黄宗羲又追随南明小王朝于海上,又遇悍将专权,抗清队伍一盘散沙,终究成不了气候。倒是黄宗羲,潜回故里余姚后,在躲避清廷追捕、辗转迁徙中,又做了几件事。一是法场上救下抗清志士其弟黄宗炎;二是救出余姚抗清将领熊汝霖的夫人;三是游说常熟钱谦益去策反金华镇将马进宝,游说倒也成功,而策反未果;四是1651年夏秋之交,遣人入海至鲁王驻地告警,加强警备;五是参与慈水寨主沈尔绪于四明山立寨抗清之事。以上诸事,皆归失败。

抗清之游侠生涯持续了十七年,从开始的满腔热情到艰难坚持再到不可为而为之,他可谓尽了忠,尽了心,尽了力。同样地,也说明了他顽强的意志和不屈的精神。一个读书人,为了内心的那点信念,他做到了自己该做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当年,躲避清兵追捕,隐居在四明山中的黄宗羲听闻各地反抗渐趋失败,反清复明已无望成功时,又作了一次旅行,前后达百天,时为1660年,他五十一岁。他解郁气、交义士、谈看法、访战场,终于使自己的内心平复下来,以务实和理性的态度促成了他本人后半生生命历程的重大转变,这就是告别游侠生涯,厕身儒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未成:系统总结前朝,努力启迪后来的人们。于是沉闷的十七世纪中期惊雷响起,一个思想家横空出世。

人生五十而知天命。在五十岁以后作出厕身儒林的决定,应该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之举。让世人难以猜测的是黄宗羲前后对清廷的态度变化。

不错,黄宗羲同浙江桐乡的吕留良一样,皆有强烈的反清复明的意识和具体行动,均散财举义,且皆具钢铁般的意志。所不同的是,吕留良终其一生在思想与行动上反清不止,失败后也削发为僧,遁入山林,表明遗民之志,始终不与清廷合作,直至五十五岁病死。而最后,也因文字狱,吕氏家族男丁或被斩或充军发配,其妻女皆没为奴,吕留良本人也被枭尸示众,极为惨烈。

差不多同期,黄宗羲的遗民操守,也是拒绝征聘,不仕新朝。然而,在此大前提下,他也顺应时势变迁,表现了一定的灵活性。具体而言,在“华夷之辨”上,坚持自己之“大节”,而对弟子及亲友参与清廷的活动,并不加以干涉。至后来,随着新朝采取的一些客观上有利国家与民生的政策,他也给予了一定的认同与支持。如他对朝廷的征贤,从不阻拦自己的弟子去应试,同意弟子上京修国史,以至儿子黄百家也成了清廷修史官。另外,对朝廷也由不认可到认可,甚至对皇帝也由肯定直至颂扬。

认识上的如此变化,如果仅从性格上来分析,恐怕难以完全说明。论性格,吕、黄两人都有偏激固执的一面,为何吕氏始终不渝而黄氏中途有所折返,且视此种行为“过而失中”,显然无法给出答案。那么,从黄氏信服的心学思想和过往经历来分析,答案会不会明晰些呢?

黄氏及其老师刘宗周都是王阳明心学的传人。所不同的是,黄氏强调“盈天地皆心也”,提出“工夫所至,即是本体”的命题,即强调认识主体的工夫,认识主体的作用对于探索真理与规律的重要性,而非简单地心外求性,不注重工夫的局限。如此来说,黄氏思想的与时俱进特性一目了然。后来,他提出的工商皆本、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都可从中找到源头。

从实践来看,清廷入关不久,即倡导儒学,开科取士,采取了一系列恢复民生的措施,国势日上,即将进入盛世。从皇帝个人来看,康熙帝乃有道明君,其文治武功、道德品质不要说明朝的十多位皇帝无人可及,历史上的众多皇帝也都难以望其项背。这一点,熟知明史及历代历史的黄宗羲不会不知道。从个人际遇来看,他的父亲黄尊素及东林党人可是死在昏君和汉人阉党手里。1644年5月,福王在南京建立弘光政权后,阉党余孽阮大铖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反清复明,而是狠狠地报复东林复社人士,杀人、下狱,试图将之一网打尽。要不是清兵兵临南京城下,福王政权逃之夭夭,其后果同东林党人一样甚至更惨。及至鲁王政权,内部倾轧,杀戮不断,真正抗清的时间、精力及力量从来不多,更无取胜迹象。相比明之君臣,倒是满人皇帝康熙不计黄氏曾参与反清前嫌,几次敦请出仕,甚至为人才之请不到而惋惜。此种对比,就是草木,也应有所感知矣。

因此,黄氏认识的变化是对时代发展和社会变迁的深切领悟,是符合历史潮流的主动作为。放弃狭隘的“华夷之辨”,坚持操守,站得更高、望得更远,这也许是一个读书明理的士子所为。这个明,也实践了其之后一生的成就。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吕留良的精神和品格更为可贵。在汉文化圈,从来不缺顾及自己利益的所谓“识时务者”。和吕氏一样,不为自身,不求利益,为着信念从一而终者,在历史上说多也不多。此种做法可另当别论,然而其精神乃民族之脊梁,当彪炳千秋。

确切地说,吕氏之精神、黄氏之做法都是民族千百年前行中留下来的宝贵财富,我们需要的是体会和觉悟。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去做一种选择,而不是把它们当成自身真正的一部分,当作血液、当作文化。我们只在需要的时候强调一点,用一点;不需要的时候放一放,忘一忘。

如此而已。

古时做学问者,一般授徒讲学、著书立说。前者可扩大影响,传播学说,完善学术思想,朱熹、王阳明等前辈大家都做过;后者主要细致阐述思想,为往圣继绝学,为后人开智慧。

平心而论,黄宗羲是以秀才身份登上讲台的,虽然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毕竟他的初始“学历”只是秀才。多亏了那个年代,进士以上只去做官,谁去当教书匠!另外,那时也只讲才学,不在乎文凭,要在今天,怕连上讲台的资格也没有,更不会有那么多人去请或相随。何哉?刚入初级知识分子的门而已。

我国食品安全问题的出现主要有两大原因:一是食品自身营养价值出现的质量问题,在食品安全管理工作过程中工作人员未能做好有效监督,导致过期食品、未达标食品流出,损害了人民生命健康。二是食品在生产、加工、储存、运输以及销售过程中出现的人为问题,如在食材采购环节上为了贪图利益,未能在正规渠道进行合理采购;在食品加工过程中,未能严格按照卫生标准执行,以至于劣质食材经过不卫生的生产加工形成了劣质食品,使得人们在食用过后出现生命安全问题。除此之外,食品加工条件简陋、相关卫生执行标准不达标、食品流通不规范、严重缺乏食品安全管理制度等,都是影响食品安全的主要因素。

世事如此诡异,何故他连个功名头衔也没拿到,是他没有参加考试吗?非也,自二十一岁乡试落第后,他又在二十七岁、三十岁、三十三岁连续三次参加了乡试,均未考取。也就是说,连个举人的功名也没拿到。这不太符合常理,以黄氏的志向及学问知识,不可能得到这样的结果。然则,事实毕竟是事实,他学识深厚却又屡试不中。这里有两种解释,一则封建科举的不公,只试经书,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赋题形式均束缚人,真正有思想、有学问的人才反而被视为异类或因难以充分发挥而被淘汰。二则他学得太杂,不愿束于经艺,小说、故事、史学、科学无所不学,而这些,对功名考试并无帮助。时其父亲门人徐石麟就曾劝诫曰:“学不可杂,杂则无成。”另外,党人生涯中的他交友、谈诗、览胜、抒情对人生经历及后来事业所成会有帮助,然对于机械死板的八股取士不一定有多大的用处。因此,直到清兵入关,他在科场上还没有取得应有的地位。

这件事是好事还是坏事,真很难说。作为体制外的知识分子,为朝廷尽力可进可退,还可避开体制内官僚的互相内斗、倾轧,避免了重蹈其父覆辙,保全了自己。更为有利的是,作为科举制的直接受害者,他对科举的弊端有了更透彻的了解,同时也能给予有力的批判,为日后新思想的诞生奠定了思想基础。从这点来看,应是财富。

黄氏讲学,主要集中在桐乡、绍兴、宁波、海宁等处,凡十七八年,横跨了其五十四岁至七十一岁的人生生涯。

初则,应浙江桐乡吕留良之邀,赴其处讲学四年。后即应邀到宁波讲学。在宁波,他提倡人必先通经,而后为君子、为大家;创办证人书院、五经讲会;倡导民主讨论、友好争辩的学术氛围,成绩斐然。时万氏在西郊的别业,现在的白云庄还留有他当年讲学的遗迹。在宁波约十年的讲学时期也是其讲学生涯中最为辉煌的时期,培养了一大批俊彦之士。据考证,其在甬上弟子有六十几人,名气大者有万斯同、万斯大等人。在其穷经博史、读史务实、经世致用思想的倡导下,一个新的学派——浙东史学派终于诞生,并对后世产生了持续影响。

在此期间,他手不释卷,笔耕不辍,著作等身。其中,有划时代意义的著作《明夷待访录》和颇具影响力的学术史著作《明儒学案》就是在讲学过程中写就的。

对比一下,那时的讲学与现今的讲学有何区别呢?前者主要为理,探求的是人生之追求、个体之价值;后者基本趋利,着眼的是此刻的经营收入与盈利。前者不屑于名、权、声、色,只做学问,探究古今;后者只在乎成名、弄权,以之博取其他。前者投入的是生命、心血,追求的是事业,心无旁骛;后者注入的是工时、金钱,面对的是职业。如此,羡慕那个做学问时代吗?怕也不是。应该感佩的还是那个人,有那样的定力,全心追求学问,不为其他任何杂念、任何东西所动。这样的境界,有几人能达到呢?

然而,话又说回来,在个人、国家遭遇如此重大变故的情况下,士人的出路在哪里呢?皈依释家或道家吗?要是不真信呢?那么出路也只有一条,进入儒林,找寻古圣人之道,而这几乎是那个时代那批人的精神家园和灵魂栖息地了。因此,没有理由不好好去做,以免心灵再一次受到创伤。

看来,找寻最后的归宿,真的也很重要。

作为心学的传人、刘宗周的弟子,黄宗羲在心学上还是有所突破的。阳明心学认为,心外无物,理在心中,心即良知,良知本体人人皆有,致良知乃人之修身养性而成圣之根本。其四句教有云: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总体而言,阳明心学主静,其在致良知过程中,更多地主张内心之唤醒,内心之发现。

而黄氏在刘宗周盈天地间皆气、盈天地间皆心的基础上,强调穷心对于穷物、穷理的重要性以及价值意义,心即虚灵,又落在实物处,故穷心、穷理不可偏废,须尽心才是。同样,心既寄显本体,本体见诸知与物上,故而“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这里,黄氏更在意本体“心”的现实存在性,在意一个有价值与意义的现实世界,而不承认本体“心”的超越性。可以看出,他更注重工夫中体现本体,突出道德实践对于道德本体建设的重要意义。也只有人的主观努力、积极作为,在探索和追求事物本真的过程中方显固有价值和时代意义。由此,他拒绝简单地心外求性,不注意主观实践的认知和行为局限,为世人探寻未知世界打开了束缚在头脑中的藩篱。

盈天地皆心,心乃虚灵本体,本体见诸于物,与工夫同心,工夫所至即是本体。如此,他推崇人的积极主动作为的过程,及其对于本体、对于社会发展的推进作用。一切在工夫,在于作为,在于对规律的追求实践以及执着追求过程中。现在,我们可以闭目回味,他的反清复明与遗民操守的实践,他结束游侠、厕身儒林,以及不仕新朝而又改“华夷之辨”所倚重的内在道德力,这种浅显的心中支撑足以寄托人生的全部精力,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同样,也可以对其批判君主专制有了新的认识。君主专制扼杀个人追求本真的权利,只强制八股取士,排斥其他一切知识寻求途径,从而从根本上抹杀了个性发展,君乃天下大害矣。另外,工商业也乃人们对本体、对心的现实所求,符合工夫所至即是本体的要求,是人的积极主动的工夫,因而同士农一样,皆本体也。因此,黄氏的一切作为背后的支撑力量终也显现,逻辑还是通顺的。

两千多年来,君主的专制统治一直如枷锁牢牢套在国人的脖子上,皇权思想同儒家文化的结合,使之成为一套乖巧的体系,使人深信,无法摆脱。政权一定是合法的,皇帝也是英明神武的,错的只是下面的官员。如果是明君加上清官,那么百姓盼望的太平盛世则定会出现。是故,在古代中国,在西学进入前,批评皇权专制、皇帝戕害民众的说法几乎没有。一定要有,也只是针对个别昏君,并非一定针对专制体制。更多的,是将君比作父,称君父;将百姓比作子,称子民。天、地、君、亲、师,此序列中可见君之位置。封建宗法的专制统治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主专制左右着一切。

黄氏的“非君”思想却也不是简单的否定,而是有其内涵的。一则抨击社会财富分配的极大不公,君主将天下大业视如己业,而把大害加之于人,如此侵犯、剥夺百姓的私利,此乃专制之本质。二则君主专制扼杀了个性权利,“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这里的自私自利,即合理的权利意识,也是时代进步的集中反映。由此,他提出“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的时代口号。

面对如此君害,黄氏提出监督之制,改革朝廷议事制度,设立督察机构,以天下之法取代君主一家之法等,力主恢复上古“三王”时代的君民关系,其时代性当也清晰可见。

在古代,黄氏是系统批判君害的第一人,也是“孤家寡人”。此种批判完全据史、据实而来,纵向比,不同于儒氏的君民“本末论”;横向比,也不同于西洋的启蒙思想,这是一种源于原土地的呼喊,其进步性与局限性已然明了。自然,其进步性也远远大于局限性。他试图从人类社会经济、历史发展的视角找寻时代发展的规律,其方向没有不对。

终究,黄氏批判的还只是君主专制,对君主专制本身也未有明确否定,他的启蒙意识也未达启蒙思想的高度,我们是不是要求高了?如果是君主政体,而对皇权予以制度、法律制约,这在当时强盛的民族中也有,那是君主立宪制,此种政体也并非一无是处。如果是启蒙思想的主张出现在黄氏口中,那真要怀疑一下了,毕竟这块土壤从无此种基因、此种细胞产生过,那么黄氏的贡献就是开创性的。要知道,那时无任何沟通,无任何借鉴,无任何启发,凭借的只是自己的摸索,在漫漫长夜中,孤灯晨曦,彷徨辗转。黄氏对君主制的批判是合乎国情、民情、个人性情的,但他不可能提出一套制约君主专制的系统化主张。唯其如此,才成为今日我们心目中的黄宗羲,一个更加丰满、生动、真实的黄宗羲。

黄宗羲无疑是民族历史上留下光辉亮点的一位人物。

除了哲学、政治、军事方面,黄氏还有其他方面反思吗?有,就是他的经济思想,工商皆本意识。

众所周知,古代社会乃等级社会,就是职业也有高低贵贱之分。士农工商排序中,工与商皆处末位,被视为“贱业”“奇技淫巧”而长期受压抑。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对工商末业皆取打压之举,甚至连服饰、用具都有明确规定。更有甚者,干脆规定商之后代只能事商,不得参加科举考试。究其原因,古代均为封闭的小农经济,自给自足,而商者在于流通,对其经济之基础恐会带来冲击。另者,事工商者,人员流动,必须头脑灵活,反应敏锐,此也不利于有效管束及思想禁锢。故,多年来,工商皆为被批之对象,重利轻义,无论是统治阶级治下还是文人笔下均如此,与儒家重义轻利、舍生取义等相去甚远。

黄氏的观点契合心学主张,使人人尽其工夫,尽其所用,以达本体,切于民用。无可否认的是,此种思想的出现更是当时社会经济发展的集中反映,也是新市民阶层出现的新价值观。他只不过归纳提炼而已,以图从根本上改变工商“末端”地位。可是,历史有时在前行中已露端倪,缺的只是有没有觉察到或愿不愿与敢不敢认可、实施而已。

工商皆本的思想并非只有纸上的意义或历史上的具有时代进步意义;它不仅仅满足了我们的虚荣、我们的面子,还启发了实践。不错,有了这样一位先人,填补历史发展中的空白,我们感到无比荣光。必须看到,黄氏以及他的弟子所组成的浙东学派倡导的“经世致用”之实学思想,已将工商皆本的理念渗入浙东大地,成了人人心中的价值取向。从今以后,可以看到,随着国门被打开,浙东地区首先与外通商,一大批浙东人士走上了实业兴国、实业振邦的道路,并且毫不犹豫,没有徘徊。其背后的精神支柱即“工夫所至,即是本体”的心学思想,即工商皆本的实学思想。人人尽力,尽其所能,也就是皆为他人而做奉献,也接近于道。这里,几可看见新教伦理的影子。一般而言,新教伦理对资本主义产生发展的作用还是显而易见的。

从此,这批工商人士义无反顾地走向上海滩,走向全国,走向全球。他们又把儒家伦理中的礼、义、诚、信等用于实践,连同结合在实际中学到的西洋法治精神,几经融合,一个近代史、现代史上影响力深远的商帮——宁波帮终于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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