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
2018-11-15陈东亮
□陈东亮
雪下得实实在在,大地多了种收获的喜感。“主题发廊”前的小广场,被覆了层厚实的松软。冯小马是傍晚来的,身后跟着串蛇形脚印,很快脚印不见了,玻璃门从里面上了叉子锁,就像没人来过。
这会儿,冯小马在里间平板床外侧躺着,电热毯从身下传来惊慌的热。大眼女人伸左手揽住他的脖颈,就像抱着个巨婴。冯小马闭着眼睛,感觉是躺在静止的花船上。绸质红被子上绣着几朵牡丹,花间还有几条活蹦乱跳的红鲤。屋内还算暖和,煤球炉上白铁皮烟囱折了个弯,残障手臂般伸向房外。大眼女人湿暖的呼气很轻盈,在他脸上忽左忽右地跳舞。这些年真他妈的太倒霉了,喝口凉水也塞牙。被遗弃的感觉,一直都逼真地在着,这让他的锋芒和棱角,逐渐收敛和圆润。在大眼女人怀里,他有种被重视被呵护的感觉。冯小马业余爬嚓点字儿换稿费,也算给自己找了个精神出口。他不想凑合着找个女人,却依恋上这个有点“过去”的女人。写文字的人喜欢联想,他甚至觉得又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周围包着团静谧的暖。有一刻他差点流出泪来,又绷紧眼眶把眼泪赶了回去。四十多岁的爷们,怎么能像个小孩子?
她肯定在用力盯着自己。他说过,她的大眼珠子像赵薇,叽里咕噜地闪着光。她就常贴着鼻子盯着他,让他看她的眼珠,那些光就奔跑到他心里。大眼女人听他的话,是那种小心翼翼地服从,这反倒让他无所适从,在她面前融成了水,不知自己该往哪里流淌。上次见面,冯小马随口指着电视上的女人说了句,穿亮银色的衣服好看,大眼女人接着就买了件亮银色羽绒服,这让她近四十岁的年龄,看起来像刚过三十岁。她的皮肤很细很白,脸上有瓷器的光亮,但冯小马常想到“红颜薄命”那个不好的词。他心里老是念叨几遍,再赶紧扭头“呸”口唾沫。她问他“呸”什么,他说没什么,或者说昨晚做了个不好的梦。她让他说说梦,他就胡诌八咧个场景,反正说什么她都愿意听。
他觉得他们正走近什么,又似乎是越来越远。目标很清晰,却又模糊成一片。挣扎一直在复杂感觉里潜藏着,说不清道不明。当然,他今天冒雪来,是有“重要”事情给她说的,可又犹豫得像个钟摆。
她正摆弄着他的头发。冯小马喜欢大眼女人把他头发搞得像乱草。她把他的头发弄了个三七分,四六分,接着又弄成中分,然后用食指轻触着他的额头说:“汉奸!”她“哧哧”地笑起来,像自行车胎撒了气。他的嘴角翘了翘,感觉有泪滴在自个脸上。“哭什么?”冯小马睁开眼睛说。她表情转换之快让他有些诧异,可他忽然又觉得,欢快和疼痛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应该就由一块肌肉控制。他原来在她身上“忙活”的时候,她啊啊呀呀的,分不清是笑还是哭。他也不知道,到底大眼女人看上他哪里了。她曾说,冯小马,你像半个哲学家,说话文绉绉的,很好玩。他就回答说,好玩你就多玩会儿。然后就揪住她摁到床上,开始释放荷尔蒙——
“唉!”大眼女人叹了口气,紧抱了一下他的脖子,又用闲着的右手隔着被褥拍了拍他的小腹,轻轻说:“这两天老是做噩梦呢,眼皮也总跳,心慌呢!”她的声音是甜的纯净的,连叹气声都有敲铃的余音,能在他心里化成糖水。
来时路上,他本来想好了好多笑话做铺垫的,然后再说出那句铁块般的话。可冯小马却瞬间全都忘了。他笑不出来。忽然感觉身体里游过一丝逼真的疼,他挣扎着靠墙坐起来,点上支白沙烟深吸了几口,又瞄了眼闭着的土黄色窗帘,似乎有点异响。后窗正对条小街,曾有个傻子扒着防盗网往里看。冯小马扒开点窗帘缝儿向外看,什么都没有。雪小了,远处的路灯模糊成一片,像罩着层浓霾。
冯小马忽然想起自己正在写的一篇小说,他咽了口唾沫终于说:“我今天给你说个真事儿,那女人和你一样,也有个痣,也是在左眼角。”冯小马并没看她,指了指自己的眼,有些像自言自语。她攥紧他的手忽然静止了。
“怎么?你外边有人了?”大眼女人说着,抽离了他的手。
“别乱想,是关于我父亲和一个女人的。”他的眼神在她脸上迅速滑过。
他接着说:“我一直想写个中篇小说,换点稿费,可就是写写删删,好几年了总也写不完。有时候发呆坐上半天,因为我不断假定某种结局,又持续否定。这让我很挣扎,就像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岔路太多,很多事情实在理不清。我只能先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可以保证,我说的事情都是真的,若是说半句假话,出门让车撞死!”他猛地抽了口烟。
“乱说什么!”大眼女人去捂冯小马的嘴,轻烟从她指缝间迅速蹿出。
冯小马说得很慢,语调充满了历史和时间的味道。
很激烈的事情,他都说得很舒缓。
时间真他妈的快!1993年,我上辉城建筑学院前快要疯掉,天天憋在老家槐香镇熬无聊的“暑假”。那些好事的大人们,掰着指头帮我算开学日期,反反复复问这问那,我终于感到厌烦,就拿难听的话儿噎回去,说他们“咸吃萝卜淡操心”!终于招来父亲一通严厉的训责。我父亲叫冯广福,参加过上世纪60年代中期的抗美援越战争。当然这些我都是听奶奶说的,父亲从没给我说过这些。不知道为什么,他退伍回来一直没结婚。我是他捡来的,1973年,有人把我放到院门外,先是朝院子里扔了块砖头,然后父亲就听到我月色般暗淡的哭声。
父亲是夜晚在院子里教训我的。我不敢反驳,在月光下站了半个多小时,还要按他的要求立正站好,双手垂于裤缝,频频点头称“是”。 他训我的语气有咬牙切齿的狠劲儿,仿佛我是他憎恨的美军。父亲拎着截儿树枝指着我说,敢动就揍死你臭小子!他花白头发盖着额头三道深纹,拖着有些瘸的右腿,深深浅浅地绕着我连续转圈儿。当时他刚50岁吧,这让我心里隐隐地疼。月光穿过榆叶,把父亲身上涂成迷彩,那些混乱的光影跟着他迅速跃动。每转到我正后方时,他就叹声气。树枝始终没有落到我身上,但感觉父亲的叹气声有重量,鞭子般抽着我的后背。我悄悄咽着唾沫,心里祈祷快点离开这个破地方。高中女友提前一年在辉城参加工作,她在那里等我。
几天后的某个傍晚,我没想到,贫瘠的日子突然多了点儿新鲜。
一场大雨过后,远房堂叔冯广待忽然领回个河南口音的女人,说话“中、中”的。比如我们槐香镇人说“行不?”她偏说“中不?”有人学着问她:“你说广待中不中?”她脸一红点头说“中”。女人皮肤不算白但光滑,左眼角斜下方有枚褐色的浅痣,模样儿有些像印在火柴盒上的台湾明星林青霞。她细蒙蒙的个子得有一米七,穿身大红的长袖衣服,三十多岁的样子。我挤在人群里悄悄打量着女人,齐刘海卷发,腹小乳大,感觉像个城里人。在那些土不拉几的村妇面前,颇有些鹤立鸡群。原谅我这种不太恰当的比喻,但当时我确实想到这个成语。人说,这个臭广待交了狗屎运了,弄回个这么俊的媳妇!人说,她身上的肉都懂事恁巧长,前凸后翘的。镇上的老少爷们笑出了眼泪。
让人吃惊的是,我父亲竟是他们的媒人。他当时在县机械厂干电镀活,也不知道怎么给人家牵上的线。广待叔当时刚过四十岁,人长得俊朗,在县城帮人开大货车,结婚多年没孩子,原来的老婆,两年前去深圳当保姆,淹死在沙鱼涌。镇上的人都替广待叔担心,担心这女人留不住,别骗了钱跑了。有人开始责怪起我父亲,可广待叔嘴唇哆嗦,眼里闪着泪花冲我父亲说,广福哥呀,真想给你磕个头,俺真相中她了,能干着哩。然后他阴下脸,转向大伙说,她也是个苦命人,男人得癌症死了,也没孩子,人家不嫌弃咱,对眼了就行呗!她名字也好听,叫……紫雪。
第二天中午,广待叔摆了两桌酒席。女人竟然会唱豫剧,现场演唱了段“抬花轿”,高音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她边唱边学轿夫齐抖左右胳膊,尽显欢畅。说实话,那两只婀娜的胳膊,好些天都在我眼前晃。当时镇上的人更怀疑她的来历了。我父亲当时听着戏,眯着眼,有些摇头晃脑地站起来。本来他和另外一个人坐在长条凳上的,人家起身他没发现,黑脸哆嗦着看也不看再坐上去,一屁股蹲在地上。笑声炸翻了院子。女人止住唱去搀,父亲慌乱中竟错抓了把女人的乳房……我感觉很丢脸。
这个叫紫雪的女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当天下午,她就脱掉裙子,换上方格的确良短袖、藏青色裤子,开始让广待叔领着认自家的庄稼地。很多人在后面壮观地跟着。她蛇一般在玉米地里钻来钻去,花粉粘得满身都是,可人家不在乎,拍打拍打,照样在地里逛。那亲热劲儿,仿佛玉米是她失散多年的亲人。更蹊跷的是,我父亲后来常念叨这个“广待家的”——我们槐香镇的人都这么称嫁过来的女人,她们似乎成了自家男人的一部分,焦四家的,广春家的——他下班回来,非要在广待叔家的屋后转一圈,晚上还倚着门框冲榆树发呆,旁若无人地哼唱豫剧,哼哼吱吱唱得很难听。他还常念叨,奇怪啊,广待跟她怪合适哩!他说着还不断摇头。我奶奶就骂他,广福,你个媒人别扒灰啊,咱可丢不起人。
几天后我去辉城读书了,离槐香镇不到五十公里。周末回家时,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消息。紫雪找人把自家堂屋后墙挖了个洞,临着大街卖起烟酒和日用品。小窗口左侧墙上有“代销点”三个字,是用毛笔写纸袼褙上再订墙上的。字是父亲写的,他的毛笔字不错。过年时,他能写出半个槐香镇的春联。有次下大雨,淋坏“代销点”纸牌,父亲又找了个木牌,帮着河南女人写好钉墙上,还多次搭上笔墨去代销点,直接往牌子上写,少蘸墨一点一点地涂。女人递烟倒水,父亲笑容满面,鲜花似乎开在他脸上。
不久,槐香镇开始传河南女人干过小姐,她那名也是假的。镇上有人坏笑着求证这事儿,广待叔和他厮打起来,被人戳中鼻子,搞得他满脸是血。广待叔要掏出女人的身份证让人看,说她祖上山东新泰的,后来随父母去了河南,就姓紫,紫色的紫。可是却从来没见到他拿出身份证,河南女人的身份更让人猜忌了。奶奶问过父亲,到底领回来个什么女人?父亲什么也不说,只是闷头抽烟。
河南女人会理发,平时得空给村上的人免费理,就在代销点里面。她代销点生意也不错。后来她怀孕了,肚子越来越大也没耽误理发。父亲有次也是从河南女人那里理了发,他给奶奶说,没有白帮的忙是不?娘,你也去剪剪头吧!可奶奶就是不去,说闻不得骚味。河南女人怀孕后,镇上的男人们那阵子似乎很兴奋,见了她就说,广待的枪很管用哈,也不是光放哑弹嘛。她也不急不恼,只喜欢低声哼戏。广待叔家里排行老三,我见了她喊三婶子。有次,我去代销点买盐,听见她在低声哼豫剧,辕门外里的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哦,保国臣,头戴金冠压霜鬓——见到我过来,她在小窗口露出半个头,那痣跟着一抖一抖地说,大学生回来了?她把盐递给我后,接着低声又唱,穆桂英,我本是她的母亲那呵呵——
父亲见了那女人总是说“广待家的,你好!”槐香镇上的人见面打招呼都是“吃饭了吗?”好像都是饿死鬼托生的。这让父亲显得有些另类。
第二年秋天,三婶子给广待叔生了个儿子叫轩轩,那孩子整天揪着小鸡鸡,不松手。
冯小马剧烈干咳起来,他双腿弓起,身体似乎要折叠起来。
“少抽点烟。”大眼女人说着下了床,想给冯小马倒杯水,晃了晃暖壶却是空的。她赶紧用电壶烧上水,然后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冯小马舒缓了身子,轻轻往地上“啐”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说了。
我父亲的这个“你好”可不一般。你好有两种解释,一是见了面打招呼,另外就是说对方“真好”,啥都好!这个词儿似乎长在父亲嘴边,发呆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甚至做梦也说。有次我半夜起来解手,听见他迷迷糊糊地在说“你好! 他三婶子你真好!”我瞬间听出了蹊跷。
又过了几年,我专科毕业,在建筑公司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买了台摩托罗拉“火凤凰”数字传呼机。当时感觉终于可以和广待叔一样了。他腰上别着的那东西,“BBBB”连响几下牛哄哄的。可新鲜了没几天,就感觉实在麻烦,自己似乎变成了别人摁来摁去的遥控器。半夜接到传呼,也要找公话回过去。当然,在老家显摆是免不了的。我给槐香镇上的很多人说了,还提醒了父亲多次,有事呼我。父亲好多天也没理我,后来终于等到了,回了电话后,却是广待叔出车祸的消息。
广待叔那几年撒着欢干,涉嫌疲劳驾驶,开着大东风驶进了徒骇河。丧事是父亲帮着打理的。广待叔的儿子轩轩才几岁,他爹发丧的时候,这孩子闹着要吃娘奶,弄的现场陪灵的人憋不住笑。
都觉得三婶子迟早要改嫁,广待叔的亲哥广山无男孩,丧事过后,要把孩子留下,撵三婶子走。可她似乎铁定了心,要在槐香镇待下去。有人说三婶子眼角那痣克夫,叫泪痣。人说,她右胳膊上有几个烟疤,身上也有疤,买东西的时候有人看到过。接着又有妇人说她裤裆里有臭味,肯定是得过什么脏病。广待叔死了,似乎没人帮她辩解了。晚上常听到她在代销点哭,夹杂着似唱非唱的声音,嘤嘤嗡嗡的。轩轩的哭声也掺和在里面,让镇上的人听了难受。有好心的妇人听到也禁不住掉眼泪,劝她就停一会儿,可不知什么时候,哭声又响起来。但到了白天,她又像变了个人,风风火火的。地里的活照样干,代销点也一直开着。
接着,就传出她和我父亲一些不清白的事儿。我开始也不相信,父亲好面子,就连洗个澡,也从不下河,总是在屋里关门关窗,捂得严严实实地洗。
镇上的人说,她在我父亲面前常哭得呜呜的。
有天晚上八九点钟,我父亲下班回来晚了。他拼命骑着“凤凰”自行车往家赶。父亲骑车很有特点,路过的村人,都喊他“左脚蹬”。右脚稍向外撇搭在脚踏上,但一点也不影响速度。从县城到槐香镇大概有二十里路,他每天坚持回来。那晚星光漫天,月亮不知藏到了哪里。刚过桃花镇时,他看到有人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前走,车后座上捆着个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他骑过后发现身影熟悉,便停下来,扭头问,他三婶子?女人愣怔着哆嗦了下,停在那里,右手轻轻捋了捋鬓角的头发,顿了顿才说,哦,是广福哥啊,我县城进货,车链子断了,一路上也没碰到个修车子的。
轩轩呢?我父亲问。
让前邻嫂子看着呢。你先走吧,大哥,我不害怕,一会儿就到家。女人又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她左手拎着断开的链条,手上满是机油。开始的时候,我父亲解下后车座的绳子,拴住三婶子的车把,他在前面蹬着,三婶子也上了自行车。广待叔去世后,我父亲似乎有了些顾忌,他特意与三婶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想想吧,那种情形走夜路得有多滑稽。
没走几步,他们就摔倒了,我父亲赶紧搀她起来。
我帮你推车子,你推我的吧。我父亲说。
几番推让后,我父亲接过三婶子的车子,让她推着自己的车子跟在后面。车子很重,他们踩着星光,一前一后往家赶,脚步声在乡间小路上“嚓嚓嚓”响着。路过镇南那片坟地时,三婶子忽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大哥你走慢点。
父亲就放慢了脚步。他们从前后推车走,换成平行肩并肩。
三婶子说,大哥,我心里难受啊,两个男人都让我克死了。父亲说,别信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父亲咽了口唾沫,朝那片坟地看了看。二三十米外的那十几个坟头,影影绰绰的,似乎还有丝丝缕缕的声音传过来,像亡人们在说悄悄话。我父亲说,都怕坟怕死人,我当年打仗的时候,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她三婶子,真没什么。他们都说桃花镇前面那片坟出过邪乎事儿,我有天晚上下班回来,故意走进去,在坟边抽了支烟。结果你猜,把路过的人吓得不敢过来。三婶子“哧哧”笑起来。
月亮出来了,星光顿时暗下去。女人忽然哭起来,反反复复还是那句话,大哥我命咋这么苦啊。她啜泣着跟紧父亲,一直走进我们槐香镇里。
再后来,父亲常帮着三婶子从县城捎货。镇上的很多人悄悄议论着说,三婶子有相好的了。他们举出很多例子,而且还津津乐道地传播。后村痞子六买东西,故意用假钱,还双手摁了下三婶子的奶子,说真他妈的软乎。我父亲知道后,竟领着派出所的人找过去,硬逼着人家重新交了真钱。这种事儿挺多的。有一次,代销点招了贼,几百块钱被人偷走了,还没等着派出所破案,父亲找到槐香镇上的小混混阿肆,说别的村子敢上咱这里来偷,是看不起你,什么时候也是咱们街坊邻居近啊!又请阿肆吃饭,许诺帮着找个媳妇。说来也怪,阿肆三天后就把钱追了回来。
当然,我父亲也办过“瞎包”事儿,这有些不符合他的风格。
三婶子从县城进了箱靴子,大部分底上有针眼孔,卖不动。有天晚上,我父亲一头扎进代销点。他们有说有笑,有人发现他们烧着破塑料布,用油去滴,堵住孔眼,后来听说卖到二三十里外的修桥工地上,一双也没剩下。
听说,他们是按照成本卖的,人家付完钱,他们就赶紧骑自行车跑了。
不久,父亲被人写了标语:
“破左脚蹬,浪得不轻。冯广福和紫雪搞破鞋。”
村外公路上的每个电线杆上,全用粉笔写上了,两个“破”字还圈了起来。父亲什么都没说,提了桶水挨个用破布擦掉了。那晚父亲没睡觉,在院子里唉声叹气蹲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地烟头。
父亲谁也没找,非常平静。后来,因为这件事奶奶问过父亲。
他说,乱写就写吧,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也得有点心理平衡。
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我真想把她娘俩接咱家里来!我在广待之前碰到她,就感觉她像亲人!
父亲的话,惊得奶奶差点跳起来。
可父亲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始剧烈摇头。
竟摇晃出满脸的泪水,让人很诧异。
水开了,蒸汽弥漫。
屋内的理发椅,影影绰绰的,像还有人在屋子里,悄悄坐着听。大眼女人打开电灯,倒了杯水,又用另只水杯扬了扬,递过来。
还有那个木鱼的事情,冯小马呷了口水接着说。
再后来,常听到三婶子在代销点里敲木鱼。椿木做的木鱼呈团鱼形,有十几厘米长,腹部中空,头部正中开口,尾部盘绕,其状昂首缩尾。三婶子用木锤的橄榄形锤头,催命似的晚上敲起来没完。开始大家觉得还算新鲜,但后来就感觉不对味了。咔、咔、咔的声音,像一群鬼魂,排着队在走夜路。
我家也有个木鱼。奶奶信佛,她1999年去世前一个月,自己敲不动了,还要听到木鱼响。我父亲就给她反复敲,奶奶听着听着好像睡着了,声音一停又慢悠悠地睁开眼。父亲就再敲,奶奶就再听。父亲每天敲十几个小时,连续敲了一个月。
那木鱼让我父亲落了个“大孝子”的名声,但换了三婶子敲,却变了味儿,声音棍子一般杵在大家的心口上,买东西的人都觉得瘆得慌。后来镇上又开了几家百货店,她的生意明显差了很多。同样的木鱼声,似乎又加深了镇上人对她的某种印象和“罪证”。
人说,不是有人护着,这女的待不下去的。
人说,广福有点不管不顾了!他领着女人和孩子进了县城,他们还一起去了城边的西法寺呢。
别人耻笑父亲时,他就说,罪过罪过,佛祖有眼!
“后来呢?他们结合了吗”大眼女人忽然插话说。
冯小马顿了顿,似乎陷入了思考。他起身拉开了窗帘。雪还在下,灯光打在雪地上,有些亮剌剌的。屋里安静但让人恐惧。冯小马忽然说:“关上灯吧,你静静地听我说完。”
他们?冯小马提高了声调说,你想不到!三婶子给父亲弄了身唐装,过了阵子她自己又穿了件,弄得跟情侣装似的,整天丢人现眼的。2000年跨世纪那年夏天,三婶子到机械厂食堂干临时工。父亲住在厂里,三婶子在外面租房子住。可是几个月后又发生了件大事儿,轩轩丢了,在县动物园门口被人拐走了,找了好久都没有结果。三婶子常出门去找,过些日子再回来。后来三婶子也失踪了,她失踪前的那个晚上,和我父亲喝酒,喝着喝着就开始摔东西,锅碗瓢盆都让她给摔了,满地都是瓷片。后来,她就趴在我父亲怀里哭,我父亲也跟着哭。
三婶子失踪后,见过她的人后来说,她身上套着个纸箱子,上面有轩轩的照片和寻人启事。父亲也常出门,他到哪里都在公告栏上贴寻人启事,但他始终没有碰到过三婶子。就这样,直到2008年夏,我父亲在咱们辉城人民医院去世。他突然昏迷,住院一周,才65岁就去了,连大夫都说不清具体原因。
父亲去世前半年,非要去县城动物园给人家打扫卫生,当时他已经退休。他戴着乳胶老虎头套在门口扮演老虎,对着游客,整天抓耳挠腮像只猴子。丢死人了!但谁说也不听。我原来的老婆禁止父亲上门,我当然不干,俺俩口子就整天骂架打架。这件事情,似乎也导致了我的离婚,我的儿子也开始管别人叫爹了。
这事儿我不想多说了。
父亲在动物园里面小平房里住,空闲的时候就敲木鱼,敲起来没完没了。有次我去看他,吃饭的时候,他非要再摆上两只碗,用筷子敲着桌子唱戏,《抬花轿》《卷席筒》等等,父亲竟然会唱这么多戏!我当时很生气,就说,你摆空碗是咒三婶子和轩轩死!父亲忽然“腾”地站起来,眼神溢出惊慌,额头三道皱纹仿佛更深了。然后,他就操起两只瓷碗,摔碎在外面的青石上。
动物园有个土山,山顶上面有个小木屋,他还常跑到里面去,闭着眼敲木鱼。我要接他来辉城,说什么也不干。他说,我要忏悔啊!这辈子,我需要忏悔的事情太多了。后来有三四个月,他天天穿着唐装,油渍麻花也不脱下来洗,睡觉也穿着。
他还经常在县城大街上边走边唱戏,旁若无人,多次上了咱《辉城晚报》。
父亲去世前两天,在医院病床上挣扎着坐起来。他的眼神终于聚焦了。我们这里管这种情况,叫“回光返照”。他紧紧抓着我的手,颤抖着用力握。我泪流不止。他说,不知道该咋说,张不开口啊。我对父亲说,你累了,躺下吧。父亲躺下后,一直摇头,似乎还在含混着说什么,可我什么都听不清,然后他就像逐渐耗干的煤油灯,慢慢熄灭了。
让人很震惊的是,我终于知道了父亲的秘密。他住了院我才知道,医生告诉我,父亲裤裆里的那个东西没有了。狗日的战争,让父亲失去了男人的尊严。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发表过的那篇文字,让你看过。”
大眼女人点头,依恋地看着他。
那篇文字在《辉城晚报》发表后,他叠起来放在钱夹里。这本来是冯小马的秘密,但他见大眼女人后却非要让她看。一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半夜在出租房里睡不着,就开始在辉城大街上闲逛,逛到晚上12点,在小巷里发现了一家足疗店,粉红的灯光拽住了他的眼睛,冯小马突然迸发了一种豁出去的勇气,走了进去。冯小马说,我不足疗,但是给你钱,你就陪我说说话吧。他忽然发现,在这个城市待了多年,竟然和他狗屁关系没有。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离婚后,他忽然说了这么多的话。大眼女人说,出来打工才几年,那个死男人竟拿着俺赚的钱,又找了个!后来,我就来到了辉城。我干的都是正经营生。最后他说,我会写文字。他就拿出自己发表的《虚构》让她看。在那篇文字里,冯小马为父亲虚构了一个美好的结局。父亲去世前常说,心里热,热啊!父亲是在夏天死的,他写父亲死在冬天,在老家槐香镇发丧时下了场大雪,当时来吊唁的人很多,车辆有好几里地,都排到南边邻村的村口了。当然,这都是他想象的。他在里面还写道,三婶子忽然出现了,她围着父亲转了三圈,然后就唱了起来。她敲着木鱼,唱的是《三哭殿》……
再后来,大眼女人开了个理发店,他们好上了。可大眼女人脸上的痣,让冯小马心里总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安。
冯小马讲完了,他站了起来。他本来今晚是想和她说分手的,但讲完了父亲的故事,他忽然觉得自己解脱了,想明白了。他庆幸自己没有说。他看着大眼女人说,“抱抱你吧!我回去了!”
女人很柔软地贴着他,冯小马把下巴放在她肩上,泪流满面。
雪依然实实在在地下着,四周寂寞,远远看去,冯小马已变成了个雪人。
没有人知道,在某年某晚某个广场角落里,冯小马用了几个小时,虚构了和大眼女人的一次“见面”。
也没有人知道,冯小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擦掉脸上的泪,抖落身上的雪,朝着来时的路一步步挪去,身后跟着串蛇形脚印,很快脚印就不见了,就像从没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