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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坑

2018-11-15麦青

海燕 2018年10期
关键词:小泽

□麦青

蔡义忠让儿子蔡青把自己推到早就要求来看大坑的边上,实现他临终前的最后的愿望。其实,这个愿望早些年就有,可是儿女们就是不让他来。最后,他说,我都快要入土了,老爹的这点要求都不答应吗?八十八,最后发,八十八岁的人耳不聋,眼不花,最后的一眼,就是要看一看他这一辈子活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蔡青蹲在一旁抽烟,看老爷子坐在轮椅上,眼望身下的大漏斗型的露天大坑。

所谓露天大坑,是一个露天煤矿,百年前,清末政府对东北渐趋开禁,也不怎么在乎动他的皇基国脉了,允许部分地区开矿富民振国。当时应该是1901年,到了1914年才转为露天开采。这个矿坑从东到西有6.6公里长,从南边至北边有2公里宽,开采的垂直深度是388米。号称亚洲第一,世界第七的人工挖掘的露天煤矿。因它位于F市煤田的西部,浑河的南岸,千台山的北麓,所以煤城人习惯称它为西露天大坑。

这些知识点对于蔡义忠,只是皮毛的东西,他无须知道。他只知道小时候被父亲挑担子,坐在土篮子里,从山东单县闯关东来到了东北,一个名为千金寨的地方,在一个叫万达屋的地区安了家、落了户。下井挖煤,吃粮过活。那年代,没有城管,没有户籍,找个地儿,支个棚户,就是你的家了,你就是这地儿的人了。那时候,正是日本人把持着矿山,他们有图纸,有先进的技术和优秀的技术员,井下开采效益巨丰。当时的东北,经济最发达,白山黑水,土地肥沃,撒下种子就长粮食,饿不死人;中原大旱,黄河泛滥,饿死的、要饭的、逃荒的,大多是关里人。因此,在关里人眼里,关东就是天堂,能吃上饭、饿不死人的地方。

蔡义忠的爹——蔡老会,因为身强力大,又有山东人的豪气,得到日本人的赏识,提他当把头,现在叫工头。蔡老会能干,在井下各个掌子面都由他指挥,矿工们也甘于听他的,毕竟在千尺井下,他可是大家的主心骨、命根子。日本人技术员下到深井,每次也都给他带一铝制腰形的白米盒饭,以示优待。矿工们升了井,也找他下酒馆,或去千金寨逛窑子。

蔡老会也带蔡义忠下过井,念了几年书就不让他念了。说没有用,下井挣大票子吃白米饭大馒头,最实际,比种地好,比读书强。所以,蔡老会从关里闯到关东,一直没有回老家,老家的小脚媳妇一直跟着蔡老会的爹娘过日子。蔡老会只是把钱寄给老家,到死也没有回去过。蔡老会就带着这么一个儿子蔡义忠,闯关东最后落脚到这产煤的大都。

蔡老会在矿上力大豪爽,办事公正仁义,矿工敬他、怕他、也信他;日本人也赏识他良心不坏,不撒谎,管治矿工有方。蔡老会同矿上的井下日本技术员小泽一郎,处得很好,对脾气,在井下,蔡老会还救了小泽一郎的命。那是新开的一个掌子面,瓦斯突然逸出,工人都跑了。小泽一郎被熏倒。蔡老会脱下裤子把尿撒到毛巾上,再把毛巾叼到嘴里,背着小泽一郎就跑。跑到巷子通风口,放下来呼吸,小泽算是缓过来,捡了一条命。小泽感激不尽,后来,就把他自己的妹妹嫁给了蔡老会,那个叫惠子的日本老婆给蔡老会生了一个女孩,起名叫蔡泽惠美。也因此,蔡老会住进了称作南北台的日本人住宅区。

南北台建的都是三层楼的白墙灰瓦的日式洋房。蔡老会很喜疼这个日本媳妇,一是小泽的原因,二是这日本老婆很恭敬尊重他,两个人相敬如宾,客客气气,就是晚上办完事,她也要起身,跪对他说:“伺候不周,请原谅。”弄得蔡老会倒不好意思起来,但心里却觉得十分舒服。有了这层亲戚关系,小泽一郎对这“妹夫”可是用心用意了,在井下教了蔡老会不少采煤知识和掘进技术,瓦斯通风,井水处理,矿井支护,尤其是易于冒顶死人的掌子面的顶板管理,包括跨落法、支撑法、缓慢下沉法和充填法,并教他看井下采矿图纸。蔡老会勤人眼明,如梦方醒,又赶紧让儿子蔡义忠重新回到学校上学。

有一天,蔡老会当班,没有安排工人把废矸石和沙子按标准量充填到工作面采空区,小泽一郎检查发现后,把他一顿“八嘎、八嘎!”的臭骂,若没有这层关系也早就扇起了大耳光。自己为了要产量,急功近利,不按生产操作程序的做法,让小泽一郎很恼火。

日本人在工作上的认真是不讲情面的,这一点让蔡老会深有体会。他也知道井下充填很重要,采空区得不到及时充填或者没有充填到位,当时不会有什么问题,而地面上几十年后会发生沉陷。

蔡老会等儿子蔡义忠国高一毕业,就叫到矿上跟着他下井了。蔡老会把自己所学的采矿经验恨不得一股脑儿地都教给儿子。蔡义忠从小就对乌黑贼亮的煤块感兴趣,常常把小手弄得黑黑的,蔡老会也不说他,却乐道:“嗯,这才是我老蔡的种!”有次井下掌子面冒顶,蔡义忠被煤埋住,被工友挖出救了上来。蔡老会得知后,很后怕。一天都没说话,人显得老了许多。琢磨了一宿,最后,他找到日本人要求把儿子蔡义忠调到露天煤矿工作。他向日本人说,他一生中就这么一个儿子。后来,蔡义忠就到了露天矿,这一干就是一辈子。

日本人战败投降。小泽一郎回国前,把蔡老会叫到家里,举着酒杯说,你们胜利了,但井还在,煤也还要挖。他用那双细细的薄薄的单眼皮眼晴盯着蔡老会半晌不说话。那眼神的意思挺复杂,蔡老会怎么也看不出来。小泽最后说,他对矿井很有感情,希望他能把矿井维护好,也别离开这块地方,培养好儿子,让他继承下来,你们就是这矿山的心脏。临末了,小泽把一大木箱子交给蔡老会,说里面的图纸、地质煤层及坑下的设计、照片等是最宝贵的原始档案资料,将来对这个大矿区会有帮助。最后,小泽请求蔡老会,能让他把妹妹和蔡泽惠美带回日本。蔡老会没有同意。小泽沉默良久,说,如果你们的政府跟你过不去,会牵连到他的妻子和孩子。蔡老会告诉他不会有事,他就是一个下井干活的,也没有虐待过工人,反而救过很多工人的命,他们也依赖他。再说,他是矿上的老把头了,对矿井最熟悉,谁来也得用他。小泽没有吱声,走到大木箱前,自言自语道:“如果政府跟你过不去了,就把这箱子奉送给政府,或许对你能有用……”

政府收矿国有,同时清算汉奸卖国贼。蔡老会被举报压迫剥削工人,娶日本媳妇,当大把头汉奸,帮日本人奴役中国矿工挖煤,出卖国家煤炭资源。判处蔡老会枪决死刑。将蔡老会媳妇遣送回国,蔡泽惠美愿意跟妈走,一并遣送。临执行死刑前,蔡老会说,他要立功赎罪。蔡老会说自己一直是爱国的,他表面给日本人干活,背地里是算计日本人,掌握井下技术,将来有一天为国家服务,而且暗地里偷取了大量矿井档案资料、文件、照片,以期有一天贡献给国家。他把藏匿的小泽留给他的那只大木箱子,上交给矿山接管办。大家信了他,免去死刑,干活赎罪,批派他下井,跟工人一起干活。毕竟他是懂矿山的老人,国家恢复建设,也需要这样的“人才”。他也把住房腾出来,让给新领导住,自己又搬回到万达屋工人棚户区住了。他嘲笑自己又回到了原点,脑海里也恍然浮现出小泽回国前盯他的那琢磨不透的眼神,还有他自言自语的话“如果政府跟你过不去了,就把这箱子奉送给政府,或许对你能有用……”

蔡老会在井下干活,工人们并不歧待他。毕竟都是矿山老把式了,懂得多,技术好,千尺井下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吃阳间饭,干阴间活儿,都在地下干活,没什么高低贵贱的,都是煤黑子兄弟。蔡老会还是那脾气,对作业面要求,采空区回填,还是一如既往那样做。差尺寸,不到位,就喊嗓子骂娘。到了大炼钢铁,大生产,大跃进时代,多出煤,出好煤,口号震天响,产量是一切,他的所谓标准掘进法,优化煤层区域开采法,到了地面上来,被各个采掘队抵制、批斗。为了提高出煤产量,井下开采没有章法,富层采不净,贫层拚命采,浪费材料,事故隐患频发。蔡老会看在眼里,心疼难忍,就在井下黑漆漆的洞子里大骂败家子,胡干,没有道理,说早晚死在他们手里。升了井,他再接受批判。时间久了,大家习以为常了,也习惯了他的“井下神经病症”。

蔡老会死了。

那天他在掌子里听到头顶上的支顶声响不对,喊大家赶紧跑出掌子口,他是最后一个往外跑的,一块百八斤重的大煤块落下来,砸到他的腰背。工人们把他拉出来,送上地面。一看那样子就不行了。他的脊椎断了,还有血气胸。大家赶紧把在露天矿大坑上班的蔡义忠找过来。蔡老会咽气前,抓着儿子蔡义忠的手仅说了三句话:“别离开矿,找屁股大的媳妇,多生孩子……”

蔡义忠调到露天矿上班前,娶过一个媳妇。那是一个前国民党军的一个官太太,虽说是个寡妇,但长相苗条,白皙怡人,有文化,他很喜欢这个知性的女人。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蔡矿生。当初,蔡老会不同意他们结婚,后来蔡义忠答应蔡老会生了男孩必须留矿山的承诺,这才同意他同寡妇结了婚。她给蔡义忠生了一个儿子,就不再给他生了。她老念叨她的前夫是军官,是打日本鬼子死的,政府应该给待遇。她上访找过政府。上面答复她,她的前夫是蒋匪,是反动派,再找就把她抓起来了。她半夜里起来,还是念叨这事,说前夫那么年轻,那般帅气,是为国家死的,应该给待遇。就这样一年多,可能是疯了,离家出走几年,也没有音信。蔡义忠一直没有再找媳妇。这蔡老会临死前的遗言,蔡义忠是绝对要听的。他是个大孝子,他永远不会忘记老父亲曾经一把担子将他挑到关东,能读上书,学上技能,父亲在他眼里,就是一座富矿大山。

蔡义忠把他爹蔡老会的骨灰送回山东老家,埋在他爷奶的身边。住过几天,就把一个山东大妞领回到东北。八年,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算是完成蔡老会的遗愿。这山东大妞屁股大,身板好,给他生了四子两女。老大蔡矿生,那是他跟军官寡妇生的,其次老二是蔡中,老三蔡华,老四是蔡强,老五是蔡青,老六是蔡芹,老七是蔡莉。他这样生,在上世纪60年代也不稀奇,家里有三五个孩子的都正常。孩子越多反倒越好养活。靠矿山、靠有煤,就能活,就饿不死。所以,那年代生孩子跟老鼠下小耗子崽,成群成堆。没觉着累,也没觉着难。当然,这样生孩子,对蔡义忠可能还有一种潜意识里的恐惧,这是他后来听别人说,那老大蔡矿生,长相不像他。细端详,确实与他脸相有些不靠谱。蔡矿生身材瘦朗,面相英俊。蔡义忠心里有点明白了,老父亲临终前为什么要他娶大屁股媳妇,多生孩子的意思了。

蔡义忠在号称亚洲第一大露天矿坑做技术总工,他熟悉每一层状如蛇形盘山轨道,远远望去,近三十里煤海细如蛛网,蜿蜒盘桓,拉运油母页岩的电动机车,如蛹虫蠕动,缓缓移环而上。蔡义忠先后参与主持七次重大矿坑技术改造,针对露天矿坑特点,制定采取分区开采,联合运输,内部排土的生产工艺,实行水平分层开采,效果明显,效益显著。

蔡义忠把老大蔡矿生工作安排到了龙山矿。这也是蔡老会生前的愿望。蔡矿生是后来到的矿山。做为老八届下乡知情,响应号召,谁也拦不得。但下乡不到三年,蔡矿生就和生产大队的党委书记的女儿搞上了对象,在岳父培养帮助下,蔡矿生入了党并携妻顺利回城,到矿山当一名普通矿工。先是当井下的队党支部书记。后来,凭着能讲,会写,逐步从井下升到了地面,从党总支书记,再干到矿党委书记兼矿长,最后做到局领导。这是他们老蔡家人做到的最大的官阶了。

蔡矿生的身世,他自己清楚得很。他感觉到,自己不是蔡义忠的种,他是一个军官的遗腹子,有个疯了的找不到的妈。但家里人,谁也没挑破这层皮。他也从不说明。他自己干自己的,根本不听蔡义忠的要求让他学井下技术,要他继承他蔡家的技术遗产。蔡矿生同六个姊妹也不怎么走动,做到局级领导时,更是不怎么来往了。家里人,也没人找他求他。

企业改制重组,成立集团公司。蔡矿生大刀阔斧,整顿内部,严明纪律,剥离附属集体公司,成立三级法人企业。对于多余不必要的部门人员实行下岗、买断工龄,实行企业轻装上阵。要产量,跨经营生产领域,房地产、发电厂、油厂、亚洲最大纸业公司,集团公司一派昌盛繁荣景象。

蔡义忠早已离休为民。他对蔡矿生的扩张主义经营非常不满,很早就找过他,要他不能为过热的投资冲昏大脑。局属四大煤矿,其中两大矿已被掏空挖尽,余下两矿处于生产萎缩状态。局所属集体企业大量职工下岗失业多年,没有经济来源,没有生活保障机制,低价买断工龄者幡然后悔,称被逼上当受骗,以低廉价格买去二三十多年工龄,如今钱早已随着上涨物价被稀释得所剩无几了。赴京上访人员骤然增多。

蔡中和蔡华很听话,一毕业,按着蔡义忠的要求,先后进了龙山矿上班。蔡义忠想找老大蔡矿生把一个调上地面来干活。但这两孩子说死不让蔡义忠找他,说穷死不上门,困死不求人,对于老大,他们早已不来往,也不求他什么,跟老蔡家没关系。但蔡义忠心里明白,虽然没有血缘关系,毕竟从小养大的。事儿就这么拖拉着,一晃就过去了好几年,蔡中几年来,在井下吃苦实干,当上了带班队长,工资收入也提高了很多。蔡华跟着二哥干活,当了手下的小班长,有时候哥俩升了井,就喝上两杯,然后再到老爹蔡义忠家去,喝喝茶水,跟老爹唠唠嗑。蔡义忠心里头对这俩孩子偏爱,常问井下的情况。蔡中告诉老爹,他献给矿上的资料很宝贵,借鉴了许多东西;不过,他早年的采煤方式及掌子面支架法已经过时淘汰了。机械化采煤,全套液压撑顶支架,煤层由盾式切割轮刀采矿掘煤,产量大,效率高。

蔡义忠的酒量不减当年,蔡中蔡华两人酒量也抵不过老爷子。蔡义忠脸红脖子粗,蹾着酒盅说:“只顾要产量,抽干拔尽地生产,矿煤全掏空了,充填不到位不标准,东部地区地面沉陷把原住房顶都没了。老六蔡芹家也在沉陷区,搬出来了,房子还没分配呢,全家都住到我这儿来了。现在煤价比河沙还贱,这是什么市场、世道啊……”两个儿子看着蔡义忠悲戚痛心的表情,心里明白这个老矿工对矿山的感情。安慰他别管那么多,好好安度晚年。其实,他们俩知道,说了也白说,老爹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矿山这块地方。老爹蔡义忠他还活在他的过去,他的回忆里,他的脐带一直同矿山连着。

老大蔡矿生每年只来看他两次,一次是过年,一次是他过生日。匆匆来,忙忙去,门外面总是有两个五大三粗的人走动,一台豪华型车停着,火儿也不熄。蔡义忠没说上几句话,矿生电话一响,给蔡义忠撂下一句话:“爸,局里电话,有事,我先走了。”然后出门坐上车,人就没影儿了。蔡义忠有很多话要给矿生说,说不上,或者人家不想听。可他心里总是有一种隐约潜伏着什么的心惊肉跳的不安。

在蔡义忠生的六个儿女中,蔡中、蔡华和蔡芹是全民工,蔡强、蔡青、蔡莉都是矿附属企业的集体公司上班。企业改制,减人增效,剥离富余工人,下岗买断工龄,这集体工人首当其冲。蔡强先下岗后买断工龄,又向老爹借了几万块钱,买了台大货车跑运输。孩子刚上初中,老婆是外地的,比他小九岁,只干一份工作,就是接送孩子上学。拉货不超载不挣钱,老挨罚,就交钱了事。多段高额的高速公路费稀释了他几天几夜的血汗利润。每月,蔡义忠还得从工资中拿出点钱,接济他们。

蔡青虽在矿山所属企业上班,但他不下井。脑子活,能说会道,文笔也不错。在矿所属企业公司任团总支书记。企业改制合并,人员分流,他被分到一个小井口,当班长兼团支部书记。下井,觉得没有面子,做了多年机关干部,心理落差太大。于是主动要求下岗,做起了个体生意,在商业城先是摆摊起名,后来生意渐强,就租了一角门市,起名、算卦、看墓地选墓穴。一时竟门庭若市。蔡青的老婆性格外向,表情丰富,性格开朗,曾经在蔡青手下当团支部书记。因热情、爱好文艺,受到蔡青青睐,顺利收归名下,娶其成妻,生子为妇。蔡青下了岗,她也回到了家。开始帮蔡青打点,后来就在一家墓园当导购,一些找蔡青爻卦选墓的,多被介绍到他老婆的墓园,两人上游下线的,做的也算是顺风顺水。

蔡青的业余爱好,写点诗和短文,经人介绍加入了本市规模最大的会员近千人的文学团体组织——作家协会。作家可是蔡青的一辈子向往梦想。没写两本书就当上了作家,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被编入了分组,任了副组长,组里人各行各业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二十余人组合在一起,搞活动。蔡青对老婆说,以前是孤魂游鬼,现在灵魂找到了归宿。老婆说,不管什么魂和鬼,首先得吃饭。蔡青说,天天吃饭,一年不同你做爱行不?所以精神很重要。老婆不说话了,她知道蔡青知道她的性频率是由他操控的。

蔡莉是老姑娘,年轻,会来事,眉目传情,善解人意。说话动静好听,很有女人味。她原来在企业公司办公室做打字员,后来做公司经理秘书,出入各场合酒局宴会,又陪同经理天南地北跑业务。虽然不免风言风语,她亦我行我素。苗条身材,皮肤白皙,能言善语,加之酒量不亏,局级、市级主要人物逸事没有其不知道的。听她所言人物,关系几乎都是零距离。但,大家从未从蔡莉口里听到过蔡矿生的名字。别人不问,她更不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他跟我们家没有关系,再别无其他话了。蔡莉近四十的女人了,却一直未婚。她说过,婚姻是包袱,孩子是负担,一个人独行独宿,来去自由,多好。她很孝顺蔡义忠,也体解老头子的纠结情绪,常到老爹那儿安慰他,不必牵挂那个本来不属于他的大官儿子。老爷子说,不是牵挂他,而是担心他干的事儿……到底什么事,他也说不清楚,反正直觉就是心惊肉跳的什么事,这么大家子人吃饭啊。

蔡莉所在公司改制重组,原经理经济上出了问题。蔡莉也受到牵连。检查机关找她谈话,她很清醒淡定。她只承认跟他睡过觉,接收过他给她买过的貂皮和钻戒,别的什么行贿,替他收礼收钱的事,她没有。一周后,蔡莉从指定的山庄宾馆出来,她觉得自由太珍贵了。回到家,给蔡义忠包顿三鲜馅的饺子,给爸爸跪下磕了三个头,就走了。她说她去周游世界,走到哪儿,住在哪儿,算在哪儿。这个城市让她失望伤心的事太多了,离开或者避开或许是个好的选择吧。蔡义忠有些后悔当初没答应蔡莉报考外埠医学院,现在仍孤家一人,职无定所,余生飘泊了……

蔡芹的工作在矿井口的干燥室。她好些时间没有来看蔡义忠了。市里给沉陷区的住户按最低价在东部地区分派安置了新住房。她们三口早已搬出了老爸的家。蔡芹不敢休息,出满勤奖金就多些。蔡芹的老公在铝厂上班,这个老牌企业曾为共和国贡献了第一吨铝,今天却处于破产清算阶段。老公下岗失业多年,有安装上下水手艺活儿,常去人力市场站摊儿。胸前挂张一长串白色小牌,写着“管工”、“瓦工”、“电工”、“焊工”、“力工”、“砸墙”。现在房地产业萧条,不景气,他也是有活儿没活儿的就在市场街边,同工友边打扑克边等活儿,如此混过一天。

蔡义忠坐在轮椅里,斜阳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像镀上了一层金辉。两个孩子,蔡中、蔡华好久没有找他来喝酒唠嗑了,甚至有年头没来给他过生日了。孩子们也不告诉他原因。其实,他做为老矿工,心里明白怎么回事,这么多年来的风声,多多少少的也传到过他的耳朵里过。他不想问,也不想说,只是言语:“他们忙,让他们忙去吧……”

蔡芹显得老多了。这几年发生了惊天的大事,她一直瞒着蔡义忠。先是蔡中在井下出事故,机采作业,中午停工时,蔡中进到机盾里修剥离割刀,年轻矿工不检查就通电起动采机,结果蔡中成了绞肉机中的肉馅,惨不忍睹。没出三年,2007年3月,龙山矿73003综采工作面发生重大透水事故,该采区当班二十九人全部遇难。原因是上部采空区积水携带大量冒落物突然涌出。当时找到二十具尸体,九人失踪,其中蔡华列为之一。

蔡芹心里再难受悲痛,也不能把这事告诉老爹,也许他早晚知道,可他知道的越晚越好。蔡芹的悲伤不单家中人,2011年2月26日,龙山矿73004综采工作面架前发生透水事故。因为透水口小,流量不大,没有发生人员伤亡。到了六月中旬恢复开采。21日那天的5点37分,工作面架后突然涌出泥浆,将正在作业的三人掩埋,二人冲走,冲走的二人身受重伤,经抢救得以生还,掩埋的三人遇难。这遇难的三人中,就有她的大伯哥,孩子的大爷,丈夫的亲大哥。

现在家里就剩下蔡青和她了。家中这么大落差变故,把蔡青搞得有点神经质了。他把老婆叫回家中伺候老爹,不让她干卖阴宅的活儿了,说是犯忌;他也改了行,做起了国学班,讲养生治病、佛家戒修的课,现身说法,神色庄严悲悯,信徒颇众。

蔡矿生也好久没有消息了。至少一年多关于他的事没有定论。先是纪委找他喝茶,局里也见不到他的人。原先公开公示是提调任省委副秘书长之职,也没见其赴任履职。这么久了,好像是一直在喝茶中……

蔡义忠叫蔡青把自己推到露天大坑边,坐在轮椅里,觉得夕阳的余晖照得脸上十分暖痒,他看着脚下雄浑壮阔的三十里煤海大坑,在晚霞下呈现出它历经沧桑而平静的形象,又觉如母亲干瘪的大乳房、空洞的大眼眶。他使劲揉揉眼睛,让眼前清晰些。这个老矿工心里不糊涂,矿上接连发生透水死人事故,他清楚这背后的根因。解放后的50年代,他还记得大概是1954年8月26日,暴雨使郎士河决口,洪水通过旧巷涌入井下,将龙山矿东部泵房淹没,伤亡多人,停产半年之久。

近年来的透水事故频繁,还暴露出这个开采历史悠久的老矿的一些陋习顽规,传统势力根深蒂固,抱团结党,唯亲为用,人才流失。领导不喜欢的调离,有技在身的,跳槽离职;地测科负责设计、地质、测量、防排水等工作,是矿山技术工作的核心,高工人才被民营矿山高薪挖走所剩无几了……

蔡义忠似乎总能听到小泽一郎骂他的声音在他梦里出现,近年来又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频繁。他感觉自己是真的老了,到了行将就木的垂拱之年了。

蒙眬中,蔡义忠看到雾霭中坑下有人向他招手,是蔡老会、小泽、蔡中、蔡华、还有十年前病故的老伴……蔡义忠不禁老泪横流,张开两臂,高喊:“我来了啊!”就扑了下去……

翌日,该市晚报报角载一则消息:

昨日傍晚,有一观光露天矿老者不慎失足跌落大坑,经抢救无效死亡。建议有关部门加强边坑设置安全护栏并提醒游客注意观光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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