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破胸中的红气球
——读《麦克白》
2018-11-15郭逸飞
郭逸飞
河南大学文学院
“人生有两个悲剧,第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第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第一次看到王尔德这句话时,心里还是有种懵懵懂懂的慌张。怕自己看不懂,又怕自己因日后有了刻骨铭心的经历而弄的太懂。这句话第二次出现在脑海中,是在观莎剧《麦克白》后,淤紫色的幕缓缓合上,我们看到欲望,看到命运,看到庸颓的男子气焰,看到昨昔渴望的衰老,膨胀或不屑,冷静与癫狂,这部剧都一一包容了,使我们有机会更真实地逼视人生。
一个曾经横刀立马的苏格兰将军,用自己立下的赫赫功勋和无上敬意去摘取了无力承受的王冠,欲求得不到满足的毒计浇灌出邪恶的藤蔓,缠住理智与良心的双脚,牵进了焦虑忏悔的怨数。莎剧中好像从不停止探讨日月星辰的出现,人事代谢的无常,震人心魄的暴风骤雨下了几百年,也没能浇灭凝结在心底的放纵欲望和爆发力。《麦克白》也不例外,整篇充斥着沉甸甸的热望,高尚也好,卑微也罢,为人也好,利己也罢,想飞,想跳,想挣扎,这些欲求一天不被满足,人就还是奴隶。在前段麦克白与麦克白夫人的台词中,人性的贪婪,心肠的冷酷,言辞的不留情面,锋芒毕露,两张各走极端的面相,散发出人性气息,王权与富贵的诱惑并非根本不存在,只是被女巫的语言点燃罢了。“星星啊,收起你的火焰!不要让光亮照见我的黑暗幽深欲望。”这些欲望将二人拉进了纠结不安的漩涡,深陷内心的桎梏。“泰然自若的抬起你的头来,恐惧往往是误事的根源”这份恐惧仅仅是弑君前的踌躇吗?或许还有在政治秩序、伦理道德间徘徊的不安,与自己良心,正义感对话时被质疑,被提问时的羞愧难当,欲望让麦克白慌乱恐惧,张牙舞爪,蜷缩一团,不知归程。生命永远告别了沙场上一夫当关的单纯与直截了当,成了一串无可救赎的绝望。这份欲望发展得越快,恐惧与更磨人心志,它们相生相伴,相依相存,真到将麦克白的精神世界搅乱,将仅存的理智摧得粉碎,再随手一挥,抛进朔方的寒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而光明的日子”从麦克白登场的第一句台词中,我们好像就能感受到这不单单是一个鲁莽有力的将领,好像若有所思,好象灵魂里始终有抚不平、熄不灭的东西,野心的种子在本剧开始之前就种下了,之后女巫的预言,麦克白人的怂勇只是让野心壮大,当这些模糊隐晦的碎片被他人用圆融完整的语言大声说出来时,麦克白的希翼与畏怕再没有蔽体的外衣,变得血肉模糊,变得赤裸裸,当干枯的草垛里飞进了烟薰的小火花,一念之差间,正邪便从此经渭分明。剧本在不遗余力地铺张笔墨展示麦克白欲壑难填的痛苦时,是否也在限读者探讨欲的界限呢?人常言心头总是欲难平,欲也有合理与过度之分,而这个界又常常雾里看花,琢磨不透,一个多么理智有节又富有智慧的人才能把握这一界限呢?仅管是清心寡欲的高高在上的理想人士,我们也有“寡”而不用“无”来放,在“欲”的前面,人类不可否认地共有着欲望与羁绊,因为我们灵活的头脑,因为我们太丰盈的思想,国为我们太活泛的心灵。我们总幻想一直停滞在富有创造力的青壮年,追求肉身的解放,追求名利加身,追求登上巅峰的激情,将勇气投注入完美的肌体,让自我从群体中走出来,甚至是跑出来,不为合群,不为瓦全,享受索居的孤独和独特情操,不屑甘于平凡,低头妥协,不屑随波逐流,鄙斥斤斤计较的小得小失。我们和麦克白一样,听过太多是非,如何为人臣子,如何维护纲常,太清楚孰是孰非,这样压抑久了,一旦点燃了欲望,甚至以离经叛道为荣,拒绝世俗的庸庸碌碌。诱惑与迫使让麦克白再无力去三思后行了,于是杀人如麻,于是决绝狠辣。奋力剔除前方的障碍,扭转心中的慌张与不安宁。
不单是麦克白,当命数清晰地摆在那里时,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毫无波澜,无动于衷。在与欲望比肩的位置上,命运也是(麦克白)中思考的问题。人生是否早早木已成舟,就连驶向何方也有一条固定的航线?
莎剧里钟爱一些与关命运息息相关的超自然元素,鬼魂也好,女巫也好,都或多或少对主人翁的心絮产生了非凡的作用,好像“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般的效果。黑格尔《美学》第一卷中讲:“女巫们其实只不过是麦克白自己的顽强意志诗的反应。”这些神秘的命运,激活了麦克白的希望,因着强烈的心理示,因着虽九死而犹未悔的执念,确定了那些隐隐约约的东西,然后有所行为。数学术语中两元素的集上间有着相互对应的关系,称为映射,而麦克白内心的黑暗,欲求与女巫的活似乎也组成了一组映射。在命运面前,麦克白无论逆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都无外乎抽象命运的具象外化。这些飘渺的,玄之又玄的东西,让麦克白颤抖、敬畏又渴望试探,毕竟,人对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无限的热情。风雨如晦的17世纪初,西方的自然科学果毅地走出中世纪的死胡同,目光坚定,带着深情,从业者谦卑地承认着自己“不知道”,与东方的“全知道”相比,西方人这份求之若虚,思之若愚的心志更理所应当地迎接来一个自然科学大繁荣大发展的时代。天体运行论,血液循环论、地理大发现…纷纷崭露头角,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认识自己和身边的世界,眼睛好象更加清亮了,放大了胆子,又屏住了呼吸。人的胆子一旦变大,礼崩乐坏,私欲泛滥等乱象就有了解释的缘由,无数的麦克白蠢蠢欲动,仰望着头上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诱惑物,思考着“彼可取而代之”的蓝图。但作家永不否定邓肯王权的正义性、合法性。莎士比亚是否正要引入“命运”“鬼魂”“女巫”这些与神学密不可分的元素,包括伴随女巫出现时的一系列让人脊背一凉的奇异意象去警示喜行于色、为所欲为的人们,在自然与上帝面前,尽管我们掌握再多的知识、技能,拥有再健硕完满的仪表,都要低下谦敬的头。作者绝不是一个只知鼓吹“宇宙之精华,万物之录长”的旗手,在个性解放,本我觉醒的时代,莎士比亚永远站在高处,手擘着审慎、谋言、节制、理性的炖火。告诉人们伦理秩序就像天体运行的轨道,只有大小行星各归其位,恪守本份,管理约束好欲望,才能使人文主义发出最美的颜色。
暂且放下大有深意的思想,单里看波谲云诡、想象辅张的台词。恐惧,不安、激情、煽动,对抵抗软弱的姿态,去触碰着人类更深的内心世界。除了生命的喜悦、欢愉、安乐飞扬,我们还要保留一份真诚与质疑,去接近一些冷冷清清的或者说更有硬度的东西。宇宙的无限与神秘、时间、空间的深邃与不可知,发现自我的渺小与膨胀的追求,承认自己的欲望、冲动、也走向了承认背后的承担,去接受罪孽的罚处,不求同情,不求怜悯,过不靠施舍的生活。麦克白面对“一块横在前途前的阶石”,下定决心越过去,不愿颠扑于此,而麦克白夫人也更胜一筹的绝决,“来,注视着恶念的魔鬼们!解除我女性的柔弱,用最凶恶的残忍自顶至踵贯注在我的全身,凝结我的血液,不要让悔恨通过我的心头,不要让天性中的恻隐摇动我的狠毒的决意!你们这些与人的助手,你们无形的躯体满在空间,到处找寻为非作恶的机会,进入我的妇人的胸中,把我的乳水作胆汁吧!”在这些震人心魄的台词里,除了对欲望得到满足的坚定与内心的冰冷阴毒,也让人们反思,当我们追求一件欲成之事时,无论是为了捍卫高尚的纯洁,还是为达肮脏目的的铺垫,是否也有着这样的一份坚毅呢?女人当真是男人的第二大脑,麦克白夫人对丈夫心性的洞察,是很多恩爱夫妻也达不到的境地。“可是我却为你的天性忧虑,它充满了太多人那个人乳臭,使你不也算采取最近的捷径,你希望做一个伟大的人物,你不是没有野心,可是你却缺少和那种野心相联属的奸恶,你的欲望很大,但又希望只用正当的手段,一方面不愿玩弄机诈,一方面却又要作非分的攫夺,你没有事后的追悔,却太多事前的顾忌。”这些语言像一场来势汹汹的大风暴,让麦克白被贪欲吞呕的正义连同自己一起席卷起去,束手束脚无力脱身。麦克白夫人的犀利语言像一个娴熟刽子手中的刀尖,总能准确无误地刺在麦克白灵魂中的有效部位,深谙丈夫的纠结与软弱。“你宁愿像一只畏首畏尾的猫儿,顾全你所认为生命的装饰品的名誉,不惜让你在自己眼中成为一个懦夫,让我不敢永远跟随在我想要的后面吗?”相比于之后的马尔康,麦克德夫的兵戎相见,这些语言上的交手,更让读者兴致盎然又振聋发聩,放下了伦理与是非标准,甚至我们也诉求在自己两难的时候有一个这样坚定的声音在耳畔唱起。在麦克白夫人的鼓动下,麦克白杀死了邓肯,之后又除掉了班柯,这一连串的势不可挡,让麦克白彻底与往昔的良知,理性、善良、道德划清了界限,开篇那个披坚执锐的葛莱密斯爵士不复存在了。
欲望的巨染,至亲的煽动,女巫的预言,命运的指引,军场的显赫……太多名与利的狂风从四面八方到来,吹动了麦克白胸中的红气球。红色是鲜血、是警戒、是禁忌、是从“碧绿到殷红”的罪恶。当球内压强达到极值时,或有外力将其戳破时,它都会暴掉。不为玉碎的人往往会选择后一条路,主动采取行动,求心灵的畅快与安宁,但这种安宁是只要那的“人生已经失去它的严肃的意义,一切都不过是儿戏,荣名和美德已经死了,生命的美酒已经喝完,剩下来的只是一些无味的渣滓。”麦克白此刻已经被人生的矛盾绑架了,生命的美好从此消失,日后无尽的杀戳开始了,阳春烟景,大块文章,都被埋灭了,世界徒留黑白。是否我们要去思考,既然人们胸中都有一个红气球,如何让其安逸舒然地飘摇呢?我们生来有一颗“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珍贵心灵,是什么又让这块净土上升起一个又一个红气球?是否真的有一种人,没有强烈的喜怒哀乐,只是平凡而真实地生活着,春去秋来,一缕缕阳光投射进来,温柔又静谧,仿佛地久天长,这种最平淡无奇的生活,竟让人开始缅怀起来,好像《麦克白》给了人类一杯冷水,饮下之后,忽然记起自己的本分来,重新思考梦寐以求的壮丽传奇与英雄心、帝王梦,而是想回归真纯,做一个平凡的自己。歌德谈到阅读莎剧时讲:“读到他的第一页,就像这一生都属于他了,当我们首次读完他的一部作品时,我觉得好像原来是一个先天的盲人,这时的一瞬间有一只神奇的手赋予了我双目的视力。”我认识到,我很清楚地体会到我的生活是被无限地扩大了,一切对我都是新鲜的,陌生的,还未习惯的光明刺痛着我的眼睛。”莎翁教给我们面对胸中的红气球时,有人无望苦守痴等它爆掉,有人一个潇洒果决的回旋,将其刺破,而一些更为明智的人,风轻云淡的一个松手,让红气球成了云海中的鲜艳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