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藕(外一篇)
2018-11-15王宏启
口 王宏启
昨天,表弟从老家带来一捆长长的藕。他担心我嫌弃它有泥有锈斑,心急口吃地说:“掏出来没几天,挺新鲜的。”随即掰下一末节,在袖口上擦擦,咬了一口,表面锈色的藕顿时露出里面雪白的颜色,从他的嘴到手握藕节的空间,拖出长长的丝,像魔法似的立刻在空中搭起一座银丝般的天桥。“你看你看,里面鲜嫩着呢。”
晚上,我洗了一支藕,用排骨炖藕汤。偶然想起顾况《临平湖》的藕诗来:“采藕平湖上,藕泥封藕节。船影入荷香,莫冲莲柄折。”在我们里下河地区,不叫采藕或挖藕,大家习惯叫掏藕。以我小时候的亲历记忆,掏藕的过程绝非顾况写的那么斯文惬意,而是十足的辛苦活。于是,我又想起逝去多年的父亲,眼前忽然浮现四十年前那年除夕父亲带我掏藕过年的一幕。
腊月二十九那天上午,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向父亲嘀咕着过年的口粮不够咋办?到了下午,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消息,说隔壁的金湖县有片野田放野,可以掏藕。不管是真是假,对父亲来说,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因为我跑得快,父亲让我赶快去通知几个邻居家和几里外的亲戚家。由于到外县的地盘掏藕,毕竟有点偷的嫌疑。晚上,大人们在我家商量那消息的真假,约定好早去、快掏、快撤。原本父亲不肯带我,但我坚持说可以给他们在远处放哨,终于点头同意。
接着,我们开始准备起来。父亲从小库房里翻出好久不用的专业掏藕工具,长锹、短锹、藕锹、铲桶、瓢盆、扁担、草绳。母亲在厨房里准备干粮、干辣椒和烧酒。
大约凌晨两点,我们趁着星星的微亮出发。父亲挑着装有工具的担子,始终走在前头,我用小却快的碎步紧跟着。借着星光,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的背影挺拔矫健,他的脚步落地声铿锵有力,扁担在他的肩上一弯一曲,发出“咯吱咯吱”有节奏的夜鸣曲。
一阵阵索索的寒风,送我们过了大运河,又过了金湖大桥,终于在天还未亮时到了消息灵通人士所说的那片白茫茫沼泽地的野田。
大伙儿借着湖水的白光,席地而坐,取出干粮,咬几口辣椒,喝几口烧酒,便脱去棉袄,穿上防水的皮裤,准备下田干活。
只有父亲没有动身,他依旧慢慢嚼着面饼、辣椒和老酒。“爸,人家都下田了。”“不急,天还没大亮呢。”原来,他在耐心地等天亮。
我终于看到不远处藕塘里的“泥人”们在和身边的莲杆手拉着手一起晃动,近处的残荷也清晰了,在寒风中低头轻摆。这时,我才发现父亲已经下到泥塘里,正在边看边拽荷叶的梗子。路上他曾教我如何识别枯荷下是否有藕的办法,先看梗子的颜色,枯黄的下面有藕,发黑的肯定没藕;再拉枯荷的梗子,拽不动的下面有藕,拽动的肯定没藕。
我以崇拜的目光,紧跟着父亲的一举一动。短锹挖淤泥,长锹挖藕塘,弯下身子,顺着藕簪摸藕,再将双手插入淤泥,推开藕身边的泥巴,小心翼翼地将一米见长的整藕轻轻地抽出来,托在手心上,像托着婴儿似的,朝我露出灿烂的微笑。
约莫到了正午,大伙儿洗去泥脸,准备收工。尽管仍有瑟瑟的寒风,但有缕缕的阳光,不时照在“泥人”们满足的脸上,顿时熠熠生辉。
芦苇摇曳,芦花绽笑。父亲挑着两大捆整藕,哼着《杨柳青》的小调,仿佛没感觉到肩上份量的沉重,依然走在前头,一曲一弯的扁担的弧度,恰好与他的后背曲线共振合拍。
我很想早点到家,让焦急的母亲看看父亲辛劳的收获,让全家还有邻居家们,一起过个不缺口粮的年。
茨 菰
前几天,兄长从老家来电话,说今年的茨菰快要起田了,问我要多少。“老样子,五斤不嫌少,十斤不嫌多。”随即我又补充了句:“最好还是要个头小的带嘴儿的。”
于是,我天天盼着天空飘雪花。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只要雪花飘起,母亲就会下田挖茨菰。今天又没有雪花,索性闭上眼睛想老家满田碧绿的茨菰叶。茨菰的叶,没有荷叶那么浑圆天成,更接近于小家碧玉,三个尖,前面一尖,后面两尖,像箭簇,也像剪刀,更像小燕子的尾巴。
好看的叶片总会入画入诗的。齐白石大师有《茨菰虾群》,李苦禅大师有《茨菰鱼鹰图》,在茨菰燕尾般绿叶的映照下,朴素静谧,和谐生趣。唐代张潮说其叶:“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茨菰叶烂本在初冬,莲子花开却在仲夏,离愁别绪,跃然纸上。而本意还在言外,茨菰叶虽烂,而根实不腐烂。
其实小时候,我对茨菰实在没有好感。看其形,长得圆头圆脑,像个大蝌蚪,带有一粒顶芽,老家人叫它“茨菰嘴子”,弯弯地翘着,好像是一个俏皮的逗号。吃起来,苦叽叽的,一股青涩味,会瞬间浸透味蕾。可我的母亲爱吃,是那种津津有味,发自内心,自然流露出的特满足的神态。看我们的筷子不动,她又会说起茨菰救命的功劳:民国二十年发大水,各种粮食减产,只有茨菰丰收,全村人靠茨菰度过了灾年。
我的兄长读过几年书,说茨菰曾经被食客戏称为“嫌贫爱富菜”,若与素菜同食,味同嚼蜡,如与鲜肉同炒却清香异常。还说汪曾祺先生就喜欢吃茨菰,沈从文先生吃了茨菰肉片后,竟然脱口而出:“这个好!格比土豆高。”
后来我也读过相关的书,觉得这并非是茨菰本身爱富嫌贫,而是秉性使然。茨菰只要在肉质的环境里,无论烧多久,都有嚼头有筋道,不像土豆,一煮就烂。至于茨菰有格无格,是人强给它贴上的标签。它,有生命本真的味道,有自己存在的道理和秉性。
母亲平时烧茨菰很简单,因为没有肉,就用清水煮一煮,有时会切成片,和大蒜炒,有时干脆和腌菜豆腐一起烧汤,所以味道总有点苦涩。只有到过年的时候,她才下功夫。“老二,你去南屋茨菰堆里挑几斤带嘴儿的小茨菰,弄干净点儿。”“老大,你去肉铺称两斤肉,要肥一点的。”肥肉,可以熬出很多油,茨菰就喜欢多油的肉。母亲先把茨菰煮开后,放在清水里冲泡,除去苦涩味。再把鲜肉按肥瘦分开,肥的先走油,再把瘦肉茨菰一同放入翻炒,加开水,放调料,焖烧至相互融入,茨菰香气溢出。再拿筷子夹一颗,送至我的嘴里,问:“怎么样?”滚烫的肥油从嘴角两边倏地溢了出来,我赶紧用手去抹,急急地答到:“嗯,好吃好吃。”母亲看到我那嘴馋狼狈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我十九岁那年参军离开家乡,多在北方,三十年没有吃到茨菰。直到前几年调至家乡附近,才有机会吃到兄长送来的茨菰。遗憾的是母亲离世得早,我再也吃不到母亲烧的茨菰烧肉的味道了。
对茨菰,五十年来我的感受有点波动复杂。波动,源于对它的感知不足,开始形而上,后来恶其味,再后来恋其实诚有筋道。复杂,源于母亲曾经受穷挨饿,我担心母亲在天空里能否种出茨菰,如果也遇上荒年,又该怎么办?
于是,我想退休后回到老家,种上一亩茨菰,痴痴地等着出叶开花,等着飘雪枯叶,再学母亲的烧法,焖制五花肉。然后盼着冬至,盼着过年,为母亲盛上一碗用我的心血种出来烧出来的茨菰烧肉,让母亲和我们一起过个踏实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