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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和你好(外一篇)

2018-11-15沈乔生

青春 2018年12期
关键词:坟地豆饼塑料布

口 沈乔生

近日忽然遇见一个年轻的女性,我吃了一惊,不仅因为她长得美,而是她和我青年时认识的一个人太像了,活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年,我从上海来到北大荒。在我们分场的女知青中,晓荷无疑是好看的。不论她在哪里出现,四周都有一片异性紧张不安的骚动。

一天深夜,我和一个好朋友在炕上挨着头睡。他贴着我的耳朵说,他想和晓荷好。我心里一紧。他接着说,就不知道怎么向她表示,他不敢。我静默良久。如果他不把我当患难与共的铁哥们,就不会对我说这话。我看出他的意思,就自告奋勇,充当了传递爱情的信使。

第二天,我吃了午饭就出发了。在山的南边,黑土地伸进水泡子的远端,晓荷和另一个上海知青,饲养着十几头奶牛。天阴沉沉的,我想,这是一个什么性质的使者啊,说不清。刚走一会,就下雪了,雪越下越大,仿佛是亿万片纯净、透明、冰凉的鹅毛在天地间飞舞。我觉得自己也像雪片一样飞了起来。我走到南头时,浑身都披挂着雪,眉毛都是白的。

奶牛棚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一声牛的长叫。我推开木门进去,不见人,我刚想喊,一个人不知从哪里闪出来,忽地就到我面前了,是晓荷。

她说,是你啊?眉眼间带着惊喜。她没有想到,此刻会有人冒着大雪登门造访。她搬出一条凳子,让我坐。她往炉里添进木块,烧水给我喝。我发现,虽说她身子丰腴,动作却十分轻盈。

水烧开了,她倒进杯子递给我。我一口一口喝着水,她坐在对面。我们随便说着话。我说,还有一个月要过年了,好些人都要回上海。她说,是啊,她也很想回上海过年,可是奶牛房不能没有人,今年让那个搭档先回去,明年春节她再回去。水还在炉子上发响。我想,该提到我的朋友了,可就是说不出口。

忽然牛叫起来了,一声紧接一声。她说,你看,光顾着说话,要给它们添食了。她走了过去,就听到栏子边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我想了想,走过说:我帮你干点什么吧。她说:好啊,你就帮我切豆饼。

那是一把很大的铡刀,我搬过一块豆饼,很大的,像大锅的锅盖,她拿着,伸进铡刀里,我捏紧了刀柄,用力按下去。豆饼很硬,要用力气。她怕累着我,一定要换我,我不肯。可是她非要换,我只得让她。果然她显得费劲。我说,算了,我有劲,不要争了。她看出我是真有劲的,乖乖让位了。

我冒汗了,她也冒汗了。这时,我发现汗气是有形状的,跟水汽一样,袅袅的,两人的汗气升起来,飘忽着,融合到一起,这个感觉挺好的。

豆饼切好了,草也添上了,奶牛们发出一片咀嚼声。我们重新坐到外面去,接着喝水。

我想再不说不行了,一定要说了。我就说:他让我来说的,他想和你好。

她一下愣住了,脸上的欣喜消失了,好像水里一条灵活的鱼,忽然就不游了。她说,我有男朋友了,不在我们农场,在另一个农场。

我说,真的吗?你不要骗我。她说,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

后来,我冒着雪走了。木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没有一丝缝隙。

三十年过去了,我想,这做法大概很老派了,说出来有些人或许觉得无语。但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代,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都会有不同的选择。

我十分珍重此事。它仿佛是一段藏于淤泥中依然白嫩的鲜藕。所以几十年后,我才第一次在文章中写到它。

墓牌

天漆黑一团,除了他们屋子,方圆几十里不见一线灯光,他们仿佛置身在黑暗的深谷。大雨从天上泼下来,满耳都是哗哗的声响,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水。风贴着地皮呼啸而来,他们的房子发出一阵痉挛。

炕上躺着五个男青年,都没有睡,一盏灯悬在他们的头上方,光线暗淡,不停地摇晃。

“这个雨下到什么时候是头?”方伟强抱怨地说,他的衣服泡在盆里没有洗,洗了也不会干。

“想它干什么,等它不下了,就到头了。”一个青年说。

一道闪电掠过,满世界发出银子一样的闪光,接着,连着炸响几声惊雷,仿佛有巨大的铁锤在砸他们的屋顶。炕上的人不由身子抖动起来。

“想睡也睡不着,真怕人。”另一个青年说。

沉默了一会,方伟强说:“怕人?这就怕人了?曹三,你也胆太小了。”

“你说打雷不怕人,那什么怕人,你说呀?” 叫曹三的青年说。

“什么怕人?”方伟强似乎在想。又是一道闪电,在银子似的亮光中,他们看见彼此的眼睛睁大了,嘴都有些歪扭。

等雷声滚过,方伟强说:“你们记得两个月前被卡车撞死的女知青吗?就是水利队的,那才怕人。”他忽然想起似的,朝蜷缩在炕最里边那个人喊道,“李石,你说呀!你和我都看见了,你说怕不怕人?”

李石还是不说话,喊了好几声,他才应道:“嗯。”

方伟强似乎满意了,又似乎不满意,说:“我敢说她是我们农场最漂亮的女青年,至少是我见过中间最漂亮的,可惜啊,那天撞的,头都碎了,鲜血和白的脑浆流在一起。那才怕人。李石,你这书呆子,你说是吗?”

李石依然蜷缩着,直到方伟强生气地用鞋子抽泥地了,他才说,“嗯。”

其实,李石一刻也没有睡着,他的思绪已经飞出屋子了,在狂风暴雨的黑暗中飞翔,寒雨如鞭子一般打在他赤裸的身子上,一阵抽搐。他的思绪飞进了东山的坟地,在坟地上空盘旋。他记住了那地方,东数第七行,再南数第三个,就是这里。下葬时他来回走了好几次。

他见过她生前的模样。那天他到场部来,在大路上看见她,一下惊呆了,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还不敢走近。他糊里糊涂跟着她走,连来场部干什么都忘记了。她走进供销社,他就在门外等。她走进招待所,他就在招待所的门外等。她走出来时发现了他,莞尔一笑地问,你是哪个分场的,也到场部来办事吗?我是水利队的。那一刻,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她的额头上闪着太阳的光芒。他觉得方伟强不对,形容她不应该用漂亮,而应该用一个字,美。

“她的父母亲赶来了,母亲哭昏几次,父亲也站不住了。他们说,她从来没有谈过对象,死得太孤单。”方伟强深呼吸一下,“但那时候没有男青年死,我们农场没有,周边的农场也没有。倒有一个男人死了,却是一个糟老头。只能把她单独下葬了。可是,他们不甘心,不能让女儿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孤身一人。”

大家都不说话,方伟强也不说了。风雨仍在肆虐他们的房子,一道闪电掠过,闪现出天穹深处的恐怖景象。

“那也不算怕人。”曹三想起似的说了一句。

“怎么才算怕人?你说!”方伟强逼紧他。

“这个,这个……”曹三挠着他光光的头皮。

“哼哼。”方伟强冷笑起来。

“有了。”曹三跳了起来,“谁敢现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到东山坟地里转一圈,谁敢?”

方伟强刚还挺起脖子,此时缩回来了。“谁敢,谁敢?”曹三往四周扫视一圈,仿佛他手执一把长剑,逼住了众人,大家都缩回身子。

一阵惊雷滚过,曹三的身子抖动一下,站得更直了,“量你们谁都不敢!我还有一根香肠,从上海带回来的,还剩一根,舍不得吃。”他跳下炕,快步跑到箱架边上,打开一只褐色箱子,果真拿出一根香肠,“谁敢去坟地,这根香肠就是他的!”

男生们的眼光都盯住了香肠,眼里都放出饥渴的光亮。曹三把香肠举起来,不停地摇晃,就像耍一根狗鞭子。有个男青年往窗外望一下,很快缩回身子。

“没有人敢吧?”曹三都快把香肠戳到方伟强的脸上了,后者却依然不作回应。

有动静了,炕的尽头有人把蜷缩的身子伸开了,下了炕,套上雨鞋,把墙上的一块塑料布扯下来。

“你干什么,李石?你不是要去吧?”曹三的声音透出不安。

李石什么话也不说,把塑料布兜在头上,拿出一个手电筒,按一下,亮的。

“你要出去上茅房?”李石从他身边走过,曹三握香肠的手发僵了,“你真的要去?”

闪电亮起,李石的脸被银子似的闪光照亮了,他好似笑了一下,点点头,沿着炕道朝门口走去。四个男青年全都直起颈子,像被无形的手提住了一样。

李石把门打开,刚往外迈出一步,就被风雨打了回来,差点摔在地上。但他很快站起来,攥紧手电筒和塑料布,冲进了如铁的黑暗中。

电池不足了,只能照亮脚下一小片。塑料布根本没用,一会就浑身湿透了。干脆扔了布,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摔倒了再爬起来。心中一直默念,从东边数第七行,再往南数第三个。

屋子里死一般沉寂,大家都不作声。曹三嘴里叨着,“他真敢去吗?要是他没有去坟地,随便转一圈,回来唬我们呢?”

方伟强吼一声,“你能闭嘴吗?”

在风雨的喧嚣声中,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门被撞开了,一个人滚进来,满身的泥巴和水,几乎看不出人形了。

你回来了!屋里的人都从炕上蹦起来。

李石抹了把脸,露出了皮肤的颜色。他手中拿着块木牌,有人喊出声:“你把墓牌拿来了?”

李石没有说话,他双手捧着,放到了炕上。一道闪电划过,牌子上依稀可见:女儿辛媚……雨水早把字洗模糊了。

曹三沮丧地说,你真的去坟地了?

李石没有说话,他依然沉浸在刚才的氛围中。东数第七个,再往南数三个,就是这地方。他脚一滑,跌倒在坟堆上,他撑着地爬起来,刚好摸到了木制的墓牌,这个是临时用的。他用湿漉漉的手抚摸了一遍,顿时有奇异的感觉,她在雨夜中出现了,额头闪着太阳的光芒,把坟地照亮了。他把墓牌从地里拔出来,仿佛是牵了她的手,把她从黑暗、冰冷的洞穴中拉了出来。一路上,他抱着墓牌,觉得她就在自己怀中,她的身子婀娜而柔和,他有一种恍惚、迷离、疯狂的感觉。他把她从荒莽的野地里领回来了,领到他们五个男人中间,

这根香肠是最大的,我只能给你半根。

李石说,我不要。

曹三说,真的假的?

他忽然眼前发黑,身子发软,瘫下地。

方伟强急忙上前扶住他,喊道:“谁的热水瓶中有水,快拿来!他是累的,也可能受了惊吓。”

李石被喂了几口热水,醒了过来。他看眼前的四张脸,熟悉又陌生,他的目光还在寻找着什么。

方伟强明白他的心思,把墓牌拿过来。他凝视了一会儿,疲倦地闭上眼睛。

李石脑子里想,明年,后年,谁会伐木被大树压死,打鱼掉水里淹死,收割被拖拉机辗死,喝酒倒雪地里冻死,谁会,谁会呢?哪个男知青会和她同穴?

他一阵心颤,泪水从眼眶里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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