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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一句顶一万句》的悲剧意蕴

2018-11-15吴正平

电影文学 2018年19期
关键词:一句顶一万句悲剧语言

吴正平

(汉口学院 文法学院,湖北 武汉 430212)

作家刘震云出生在河南新乡延津县,《一句顶一万句》的故事背景就设定在延津县,这是作者的故乡,也是他最熟知的地方。这里的风物人情,家长里短,都是他所在意与关注的对象。同时,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段歌谣、每一个传说、每一句闲言碎语,都是作者最初思想与视野形成的基础,为他后来的创作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也许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人生最初所生活的地方都是特别的,越眷恋,越怀念,越了解,越关切,越热爱,越憎恨,越试图逃离,却越无法斩断牵绊。

《一句顶一万句》是一部非常特别的作品,符合刘震云的一贯的语言风格。在小说中,情节和冲突被划分为一个个段落,不同人物的命运交织在一起,既相对独立又彼此依存,通过情节与语言的互文,命运呼应,相互映照。特定语言构成了一个又一个闭环,这些闭环牢牢闭锁却又环环相扣,每一个闭环都犹如莫比乌斯环,从这边走到那边,从过去走到未来,一个又一个循环,一次又一次无奈,走到最后,已是一片茫然。小说的字里行间充斥着千百年来中国人固有的苦闷与孤独,即无从述说的苦闷与无法忍耐的孤独。

庞杂的叙事与错综复杂的关系构成了延津县近百年来的乡村往事,琐碎的语言与循环往复的情节背后,烘托出莫可奈何的沧桑与悲凉。这悲剧并非一人的悲剧,并非一家的悲剧,而是漫长的岁月中无数人的悲剧。这悲剧是缠绕交叠的,是多重的,是女性的,也是男性的。是“喷空”都无法化解的障碍,是喧嚣之中的刻骨孤独,是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人“存在的家园”,是存在和思想的根据。同时,语言也是无数误会的起因,是众多悲剧的肇始。思想通过“语言”交流而存活,又因为沟通和理解而产生千变万化,“孤独感”由此而生。这“孤独”被写在延津县父老乡亲的生活中,却映衬着更为广阔的社会与文化现实,因为所有人类,都生而孤独。本文将从多重悲剧意蕴的角度,探讨《一句顶一万句》的悲剧意蕴。

一、多重悲剧意蕴

(一)情感悲剧

漫长的人生中,人们拥有亲情、爱情、友情等各类情感。每一种情感,都可以产生无数种悲剧类型。这些悲剧的成因,往往与语言和沟通有关。《一句顶一万句》中,刘震云笔下的延津县乡亲们,分别过着“说得着”与“说不着”的生活。“说得着”时,一句顶一万句,你说了一句话,我就知道这一句话背后的一万句,或者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抵得过一万句的价值。“说不着”时,一句顶一万句,有这一句话,便是死仇,便是憎恶,便是悲剧的源头。而“说得着”与“说不着”的状态却不是永恒的,“说不着”的两个人,也许有一天“说得着”;“说得着”的两个人,说着说着也许就再也“说不着”了。

电影《一句顶一万句》开场,便是牛爱国与庞丽娜在民政局登记,一对打算离婚的夫妻挤过来,要求先办理离婚手续。登记员问他们为什么要离婚,两个人表示“说不着”。离婚的走了,结婚的来了,面对登记员的询问,牛爱国与庞丽娜表示“我们说得着”。电影从一开始便确定了整部影片的基调与主题,以《回延津记》的主要人物牛爱香与牛爱国姐弟的生活片段为电影的主线,讲述“语言”“沟通”所带来的困境与孤独。

“说不着”与“说得着”,这个原著中就极为重要的语言符号,在影片中多次出现。对于朴实的百姓来说,生活是无数个平凡的琐碎镜头组成的,所有的波涛汹涌都藏在不动声色背后,所有内心喷薄的情感都隐藏在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之间,达不到哲学家的思辨高度,没有文学家的深沉厚重,衡量爱情生活是否和谐的最直观的符号便是两个人有没有话说。倘若两个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那便是感情好;倘若两个人十天半个月都不说一句话,感情一定是出现了重大的危机。这个朴素的衡量准则见证了太多的爱情悲剧。

影片中的牛爱国与庞丽娜因“说得着”而结合,又因为“说不着”而孤独,因孤独而寻求“说得着”,因“说得着”而背叛,最后得到的是又一个“说得着”到“说不着”的循环,或者是无望的困顿孤独。影片中另一条次要线索,是牛爱国的姐姐牛爱香对“说得着”的求而不得。年轻时,牛爱香苦苦寻觅那个“说得着”的人,没想到遇人不淑,“说得着”的人却“靠不住”,一来二去,蹉跎到了三十九岁,她终于和命运妥协,嫁给了能言善辩的宋解放。然而,婚后的生活并不如两人的预期,平淡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大概就是牛爱国的女儿百惠。

存在的意义被语言消解,生活的边界一再被侵蚀,芸芸众生在鸡毛蒜皮的琐事中消耗着时光,蹉跎着岁月,并一再被生活辜负。就连亲情与友情,也充满了矛盾和背叛。小说中,亲情因沟通不畅而产生误解,由误解而产生暴力,由言语暴力到身体暴力,误解一再加深,直到再无重归于好的可能。友情又总是高不成低不就,你够着他,他却瞧不上你,你和他“说得着”,他却和其他人更“说得着”,一段友情可能就这么断了,过了多少年,却又在别处捡起来了。

故事中的杨百顺与父亲老杨之间产生了无数冲突,老杨与三个儿子之间更是矛盾交织,其他家庭,又何尝不是如此。铁匠老李与他娘之间的冲突;老牛与儿子牛国兴的矛盾;杀猪的老曾与两个儿子的龃龉;牛爱国姐弟与父母的不和……这些家庭亲情的悲剧中,往往伴随着沟通不畅与极端暴力。父母不屑于与子女沟通,野蛮操控子女的生活。他们采取的手段往往是极端强硬的暴力,按着“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古训,老李他娘将儿时的老李打得头破血流却笑着扬长而去,杨百顺发着高烧,却被老杨用皮带打得满头血疙瘩,却还得连夜找羊。这些生活在棍棒下惊恐的“孝子”,或是如杨百顺一样逃离家庭,或是如老李一样咬牙隐忍,等待三十年后强弱颠倒,或是如灯盏一样,死得悄无声息……

友情一样充满了不确定感与荒谬感,老杨认为自己和老马是朋友,大家也这样认为,然而老王却瞧不上老杨,“仇”就这么结下了;杨百利和牛国兴本是一起“喷空”的好朋友,杨百利去哪儿,牛国兴就去哪儿,却因为送一封信产生了隔阂,自此分道扬镳;牛爱国和冯文修是打小的玩伴,是“说得着”的兄弟,却因为十斤牛肉和别人的风言风语老死不相往来……

这所有的矛盾,总不是因着明摆着的那件事产生的,绕来拐去,故事里套着故事,委屈里藏着委屈,说起来话长着。由一个人能说到另一个人,从一个村庄说到另一个村庄,从庄上说到镇上,又从镇上说到县里。摊开来,揉碎了,铺平了,写成了百来年的底层故事,讲的是百姓身上真真切切的事,说的却是这背后影影绰绰的精气神的剪影。

(二)生活悲剧

刘震云通过对语言的精准掌控,为我们展现出一幅精彩至极的市井画卷,所有人都鲜活地“活着”,有时恨不得“掏心挖肺”,有时却又“三缄其口”,想表达的讲不明白,想隐藏的昭然若揭。沉默寡言的人憋屈,舌灿莲花的人苦闷,所有人都在寻求一条“活路”,寻找一种“活法”。最后,电影告诉我们,牛爱国与庞丽娜的精神困境源自“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以前,咱都让别着心了”,是别扭的执拗劲,别住了心,也别住了生活,这句对白也呼应着《一句顶一万句》小说中的话,“人要一赌上气,就忘记了事情的初衷;只想能气着别人,忘记也耽误了自己”。琐碎的小事,彼此地看不顺眼,堆积聚集起来的点滴愤怒,最后造成生活的悲剧。就像贾家庄瞎老贾说的那样,“所有人的命,都和他这个人别着劲和岔着道”,为了几句流言,为了一口气,就那么别扭着、苦闷着、煎熬着,不得解脱。

家庭的分崩离析,意味着情感的破碎难圆,对认真生活的人来说是致命一击。孤独—寻求—背叛—孤独,既被人背叛,又背叛别人,绕来绕去,总逃不出那个圈。所以,甭管打着、骂着、忍着、熬着、哭着、笑着……生活还会继续,还会有吴摩西的“出走”,也会有牛爱国的“回归”。一个人一个“活法”,这“活法”存在于一遍遍寻常的对话之中,在一遍遍的寻找之中,在牛爱国的那句“不,得找”之中。寻找到最后,牛爱国所寻找的已经不再是具体的人和事,而是生而为人的存在意义。

(三)女性悲剧与男性悲剧

电影与小说中的人物,重复着世世代代、祖祖辈辈身上的命运。重复着类似的语言,做着相似的事情,经历着如出一辙的背叛,体会着一望千年的孤独。他们尝遍心酸,历尽苦难,一次次逃离,一次次回归,一次次愤怒地举起刀,却一次次在别人的身上寻找到了救赎的光。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之中,强化了故事的主旨,增添了耐人寻味的深刻意义,意味深长,悠远苍凉。

女性有女性的悲剧,是铁匠老李他娘抡起铁勺时的冷漠残忍,是老曾续弦孔娘子拿出三副下水时的斤斤计较,是银瓶偷窃拐带时的愚昧贪婪,是曹青娥挺着大肚子寻找侯宝成的痴念怨憎,是庞丽娜出轨私奔时的自私无情……她们身在别人制造的悲剧之中,延续着千百年来中国女性身上的悲剧命运,她们是悲剧最直接的承受者,最沉默的背负者,但是,她们同时又在制造悲剧,是悲剧的参与者与制造者。她们或清楚或茫然或必然地造成他人的悲剧,有时不由自主,却很难说毫无干系。

男性有男性的悲剧,是老杨对于三个儿子的摆布与漠然,是老裴对妻子的背叛与忍让,是老曾对杨百顺的操控与吝啬,是私塾先生老汪对学生和女儿的木讷与迟钝,是延津县长小韩的霸道与虚荣……是那些想起来时揪着心、刺着肝、剜着肺、蕴着泪的痛不欲生,是那些麻木表情背后不知所措的茫然,是背井离乡去寻找的一线希望,是步履蹒跚的前行,是跌跌撞撞的悲怆。是时代、眼界、文化、阶层等杂糅在一起的辛酸苦辣,是这片广袤土地上的普遍悲剧。

二、语言与沟通

导演刘雨霖称,《一句顶一万句》并没有大量特效,“但发生在我们的内心,是一部内心大片。在日常生活中,这些人表面看风平浪静,内心却波涛汹涌”。就如整部电影的基调,平平淡淡,透着旧日时光般的散漫慵懒,没有声嘶力竭般的嘶吼尖叫,没有你死我活的爱恨情仇,更没有血溅五步的激烈冲突,一切火山喷涌般的激烈情绪,都埋藏在波澜不兴的琐事与表情之后,隐现在朴实无华的对话当中,真真切切,椎心刺骨。

小说与电影中的桩桩件件小事,纠缠在其中的人却不得解脱。推心置腹的话语仿佛鸡同鸭讲,一切误会与矛盾,全都从语言上来。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再传入他人耳中,事实早已变形扭曲,全然成了另一副样子,解释不得,辩驳不能。所有的事情剖开了,里面有着“理”,“理”摊开了,绕着事。绕来绕去,方才领悟,“原来世上的事情都绕”,“世上的事情,原来件件藏着委屈”。

灵魂的孤独是永恒的,因为我们靠语言交流。语言是玄而又玄的东西,表达上的偏差,将使我们永远无法完全理解他人的意图。过去与未来,过去是孤独,未来仍是孤独。语言,一旦成为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唯一工具,寻找和孤独便伴随一生。这种精神的困境,没有出口。所以刘震云说,“一个人的孤独不是孤独,一个人找另一个人,一句话找另一句话,才是真正的孤独”。

《一句顶一万句》是一部寓意深刻的小说,写的是人性与命运,用极尽琐碎的语言和不断重复的情节,描绘出了史诗般的孤独与悲壮,将这样一部小说改编为电影,难度非比寻常。因此,“平凡无奇”这四字评价的重复出现,是可以预见的。平淡是表象,深刻是内涵,小说是文本语言,电影是视听语言,通过视听语言解构文本,便出现了沟通的障碍。视听语言表达和文字表达的差距与隔阂,何尝不彰显出与主题同样的孤独。对电影的探讨,是对交流和互动的探讨,这种探讨将永远持续下去,因为人类来自孤独,并与孤独相伴,却永远不会甘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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