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芳华》的身体叙事之维
2018-11-15王雪
王 雪
(海口科技学院,海南 海口 571126)
1984年,英国社会学家布莱恩·特纳在《身体与社会》一书中发表了自己关于“身体”内容的观点,标志着西方社会学、哲学与文化学等多个领域关于“身体”问题与内容的研究。而身体的多维内涵最多的还是在文学领域得到了应用,身体叙事成为作家将作品与社会、文化、哲学等领域相连接的工具。在文学艺术与电影艺术融合得愈加紧密的今天,身体叙事这一概念早已走入电影叙事学领域。尤其是电影是关于视觉的艺术形态,身体叙事跳脱出文字的扁平面,走向立体多维的空间,这也致使身体叙事生成了更多维的内涵深度,最标志性的是产生了视觉上的身体叙事意义。冯小刚执导的最新商业电影《芳华》重现了上一代人关于青春的集体记忆,从多个角度探索了关于身体的意义,也用身体叙事完成了关于青春、社会、政治和时代等多个命题的探讨。于是,当我们从“身体”的角度切入电影《芳华》时,其故事的每一部分都会变得无比清晰。
一、电影中的“身体”的多重意义
社会学家约翰·奥尼尔将身体分为五类,即世界身体、社会身体、政治身体、消费身体和医学身体。在文学领域,不同作品往往强调了身体的不同类别与功能,但最主要的还是将身体聚焦为构成社会的基本单位,以日常生活中的身体动向,反映整个社会的面貌。随着越来越多的文学作品改编成为电影,文学中的相关理论也顺势转移到了电影领域,尤其是在电影叙事学领域,几乎文学叙事学的相关理论都能够得到应用与移植。但电影是一门关于视觉的艺术,视觉具有最高的优先级,观众接触电影的第一时间即是电影的视觉属性,于是在电影漫长的发展过程中,视觉也成为叙事的一部分,很多时候甚至主导了电影的叙事。身体叙事几乎伴随着电影艺术的发展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其中,而电影人在创作过程中看待“身体”时,更多的时候首先是凸显身体的视觉性,符号化的人物、符号化的身体,都是身体在电影艺术中的基本形态。
因此,纵观电影中的身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符号化的女性,甚至是被物化的女性,女性的身体成为电影艺术中的视觉奇观,成为吸引观众眼球的重要因素。此时的身体就已经超越了身体作为肉体而存在的基本内涵,上升到社会学与文化学的范畴,成为一种女性身体的文化之指涉。电影中的女性身体是文化消费品,是被男性消费的对象。
但是,电影中的“身体”绝不仅仅是停留在被消费的女性身体,从社会学、哲学和文化学角度解析出的身体意义都在电影中得到了体现。尤其是电影在透过个人身体探讨社会身体方面做出了相当大的努力。身体叙事不单纯是在围绕生物性叙述,是透过个人身体的日常,展现人类的巨大的精神世界、社会的精神世界。所以,从浅表层面来看,电影通常情况下都是在探讨个人与社会及时代的关系,或是从个人的角度反观社会与时代。
改编自严歌苓同名小说的电影《芳华》讲述了关于一代人青春的共同记忆,这段文工团生活的青春记忆是严歌苓和导演冯小刚共同的,他们的青春都在激荡的时代洪流中快速消耗。在那个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相关联的年代,青春并不掌握在个人手中,而是体现出巨大的社会性与时代性,处处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们。以青春为题,身体也就成为电影《芳华》的叙事中心,何小萍有着严重体味的身体、刘峰残缺不全的身体都成为电影中具有强烈指向性的身体,远远超出了他们身体的基本肉体属性与意义。
二、个人的身体
电影《芳华》改编自著名作家严歌苓的同名小说,讲述了在那个特殊年代中的文工团生活。片中的何小萍、刘峰、萧穗子、林丁丁、郝淑雯等人都将最好的青春、最好的时光献给了文工团,献给了国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文工团时期的何小萍和刘峰等人并不拥有自己的身体,但是他们又无比渴望拥有自己的身体、掌控自己的身体。
初来乍到的何小萍背负着曾经作为家庭累赘的负担,以为自己能够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善解人意、亲切可人的接站同志刘峰让何小萍仿佛看到了未来文工团生活的全部美好。然而,何小萍并没有想到,这只是另一段不堪岁月的开始,在文工团里她依然是那个不被待见的人。为了逃离从前的生活,何小萍努力跳芭蕾,舒展的身体、坚强的意志,给前来选人的文工团领导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并极力将其招入文工团。身体是何小萍改变命运、改善生活的工具,此时的她通过对自己身体的掌握换来了这个翻身的机会。经历了长途火车的劳累颠簸,何小萍还来不及洗澡就被文工团领导要求展示一段自己的舞蹈功底,却因为郝淑雯闻到了她脱下衣服的酸臭味儿而被嫌弃,从此她的身体被印上了“狐臭”的标签,在林丁丁的军装被盗事件和文工团男演员拒绝托举事件当中,何小萍的体味都被反复强调,甚至成为事件中的主导因素。尽管何小萍晚上努力练功,甚至在自己的内衣里缝上海绵以凸显自己的身材,但是她依旧丧失了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成为文工团年轻男女茶余饭后的谈资,丧失了原本应该具有的意义。何小萍始终在尝试掌控自己的身体,拥有自己的身体,但是她始终没有真正拥有过,即便是文工团领导将其招入文工团,她的身体依旧只是凸显出工具属性,而不是作为独立的个人的身体价值。
刘峰的身体同样如此,只不过刘峰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自己的身体,他认为在文工团的利益、国家的利益面前,个人的身体是可以被牺牲的,是可以放弃的,在巨大的集体利益面前,个人利益是需要被忽略的。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对于刘峰的人物形象塑造,都有过去红色文本的痕迹和烙印。于是,电影中的“老好人”刘峰是社会的螺丝钉,哪里需要在哪里,文工团的猪跑了需要刘峰去抓,林丁丁的手表坏了需要刘峰去修,文工团成员家人带给他们的物品需要刘峰带回部队转交,刘峰的生活中没有自我,全是他人,似乎他就是为了他人和文工团而生的。于是,刘峰在抗洪救灾中伤了腰,断送了自己的舞蹈生涯;顶着“流氓”的罪名被分配到战争前线的刘峰,几乎什么都没能从文工团带走,自己只有一个不健全的身体,而他又在战争中失去了右臂,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残疾人,有着一个彻底残缺的身体。自始至终,刘峰都放弃了自己的身体,放弃了个人身体的主导权,他的身体是文工团的,他的身体是国家的,当他潜意识里第一次想拥有自己的身体,即全身心地拥抱林丁丁的那一刻,他的个人权利又被无情地剥夺了。
电影《芳华》正是以何小萍和刘峰为中心,从个人身体权利的丧失,个人身体的不在场,这些都更加强调了个人身体的存在性和重要性,也从另一个方面反映了时代背景与社会背景对人的精神世界和身体的扭曲。
三、社会的身体
个人的身体组成了社会的身体,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电影作品,在对个人身体的日常生活进行无微不至的描写时,都是对于社会身体的变相描摹。虽然《芳华》的身体叙事集中在个人身体,如何小萍的身体,刘峰的身体,以及众多文工团男女的青春肉体,但《芳华》的身体叙事实际上却是集中在对社会身体的描述。
严歌苓和冯小刚透过《芳华》自始至终都在表达着那一代人青春岁月的不确定与随波逐流,他们的青春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即他们的身体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掌握在国家手中,被时代大环境所主导。为了凸显出个人命运、个人身体的不可自控性,影片并没有将身体叙事集中在何小萍和刘峰身上,其他的文工团团员同样在身体叙事的范围当中。《芳华》的小说与电影虽然没有直接描述“文化大革命”,但是依然想要通过个人身体构成的社会身体,反映出当时不健康的社会身体。尤其在集体对于个人身体的支配上,刘峰在被林丁丁举报“耍流氓”后,被文工团抛弃,分配到最危险、最遥远的边陲前线成了一名战士;何小萍在对没有人情味的集体彻底失望后,装病拒绝登台表演后,被文工团集体抛弃,分配到前沿战地医院成了一名护士;而文工团的所有人又在社会变革中集体被国家“抛弃”,一夜之间,文工团成了一场旧梦,众人流散四方。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在那个时代背景下,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连曾经支配刘峰和何小萍命运的文工团团长,在文工团解散的前夜,也失魂落魄地用酒精麻痹自己的身体。影片从个人身体的流放,反映出社会身体的不健康和成长。即何小萍想要脱离的外面的黑暗世界,以为自己逃入了乌托邦,怎知自己始终就无法逃脱掉,自己时时刻刻都是社会身体的一部分。
脱离了文工团的何小萍和刘峰的身体并没有好起来,而是朝着更加糟糕的方向发展,何小萍的精神崩溃,刘峰的肢体残缺,都说明了文工团之外的社会对人的身体的巨大支配与影响。而何小萍与刘峰,以及郝淑雯、萧穗子等人的日后命运,影片只用几个琐事片段组建衔接,观众透过对个人身体的观察,看到的是整个社会的身体,摸到的是社会身体的骨骼。
严歌苓在小说中诉尽关于那个时代和社会以及人性的黑暗面,想要描摹出关于那个时代的社会身体的骨骼,碍于商业片的上映,冯小刚在改编过程中弱化了许多内容,但这仍不影响电影《芳华》关于社会身体的描述。从个人身体到社会身体,影片的身体叙事从个人到集体,从小到大,从细微到宏观,影片一直没有将视点脱离开身体内涵的探讨,及至社会身体的整体描摹。然而,也正是在那样的不可自控的环境当中,何小萍与刘峰等人的命运才能如此戏剧化又如此合理。导演冯小刚也表现出对于“文革”历史的沉着冷静,他深知对于历史的一味批判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历史终归是历史,而他的电影中更关注的是对人性的分析,究竟何小萍为何会始终成为不被待见的个体,她的掌控自我身体的权利是怎样一步步丧失的,刘峰为何会放弃自己的身体,这些都是影片更想发掘的部分,这也使冯小刚描摹出的社会身体并不局限于“文革”时期,人性的审视与身体的注视在现在也同样适用。
四、结 语
身体叙事理论经由文学范畴扩展到电影范畴已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如今的商业电影当中,身体叙事更多的时候是与视觉文化相结合,主要研究的落脚点在于商业电影对于女性身体的注视与消费上,尤其是在当今女性主义发展到了新的阶段,身体叙事与女性身体的联系更为密切。冯小刚执导的电影《芳华》虽然也有注视女性身体之嫌,如影片中大段的对于文工团女性身体的镜头呈现,对于芭蕾舞的肢体呈现,这些都有女性身体的消费性存在。但是,电影《芳华》更多的是在于呈现青春女性身体之美的同时,对于社会和时代对身体的霸占、人性的扭曲带出的黑暗和丑陋构成反差对比,美好与丑陋只有一线之隔。除了何小萍等女性文工团团员的身体展示,刘峰身体走向残缺的过程是影片身体叙事的另一处最为主要的叙事重点,刘峰的纯良让他对周围人都无私的好,所有人却将刘峰的无私奉献视为廉价的给予,在刘峰情不自禁地拥抱了林丁丁之后,甚至遭到了所有人的唾弃,他的善良到最后只带给他身体的残缺与心灵的创伤,这也是影片身体叙事方面着重希望得到观众肯定与引发思考的部分,也是影片身体叙事的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