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不是药神》谈现实主义电影的特征
2018-11-15张安华
张安华
(南京工业大学 艺术设计学院,江苏 南京 211816)
21世纪以来,中国经济迅速增长带动了电影市场的蓬勃发展。2010年,中国电影市场年度总票房首次突破100 亿元大关,到了2017年,中国电影年度票房已经突破500亿。随着票房的攀升,国产电影逐渐崛起。根据最新统计,中国内地电影票房总排行榜前五的影片均为国产片,一定程度证明了观众对国产片的信心。2018年7月5日上映的《我不是药神》票房突破30亿元,这一成绩排在内地电影票房总排行榜第五。该片豆瓣评分高达9.0,是国产电影近十年豆瓣评分最高,被认为是票房和口碑最好的现实题材影片。在当下武侠片、动作片、魔幻片盛行的中国电影市场,作为一部现实题材影片,《我不是药神》无疑成为一剂猛药。由此,基于该片的成功来剖析现实主义影片的特征,显得十分有意义。
现实主义是涵盖文学、美术、戏剧、电影艺术在内的艺术思潮、流派、方法等的宽泛概念。现实主义具有三个基本特征: 一是客观性,即在艺术观念层面,按照客观生活的本来面目去描写,再现客观事物及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二是典型性,即在艺术形象层面,注重创造典型形象;三是批判性,即从与现实的关系来说,大胆暴露社会问题,体现批判性。由此可见,现实主义电影讲究再现真实的客观生活、塑造典型的艺术形象和揭示社会问题的本质。
一、客观性:再现真实故事原型
现实主义电影的客观性特征是指电影创作主体必须追踪现实,按照客观生活的本来面目去真实地再现客观事物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现实主义电影就像一面镜子,反映了现实生活的状态。不过,现实主义电影创作不是对客观现实的机械模仿或直观还原,而是要通过创作主体的艺术加工、重组和再建,创造揭示问题本质的“艺术真实”来感动观众,引发观众的深度思考。可以说,现实主义影片是社会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结合。
现实主义电影的创作主体注重对现实生活的深度思考,他们能敏锐地搜寻到大众普遍关注的社会话题和尖锐矛盾。由此,现实主义电影创作对原型故事的开发尤为重要。这一点在国外许多经典的现实题材影片中得到了印证。比如,反映韩国真实校园性侵事件的《熔炉》、抨击印度教育制度的《三傻大闹宝莱坞》、揭示印度性别歧视的《摔跤吧爸爸》、展现日本人口老龄化的《入殓师》等多部影片,都是在探讨真实社会问题的基础上引发了大众关注和讨论。《我不是药神》同样是在真实故事原型的基础上,经过艺术加工、创作改编而成的。徐峥饰演的主人公程勇源自2014年轰动全国的“印度抗癌药代购案”当事人陆勇。但是,电影没有照搬现实,现实中的陆勇本身就是一名慢粒白血病患者,需要长期服用高价药格列卫来维持生命,才导致后期他代购仿制药的事件。而影片主人公程勇则是健康人,那么,程勇成为卖药救人的“草根英雄”的故事设定就显得更难能可贵。故事原型陆勇本人也坦言:“我首先是为了自救,顺便帮助了别人。如果我不生病,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不是英雄,只是一个普通人。”
中国电影从来不乏优秀的现实题材影片,但像《我不是药神》这样叫好又叫座的案例并不多见。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反映底层人民生活、社会苦难的影片往往国内票房不尽如人意。比如,2006年贾樟柯导演的《三峡好人》荣获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国内票房仅30万,相较同年的古装片《满城尽带黄金甲》2.4亿票房差距一目了然。2014年陈可辛导演的《亲爱的》3.5亿票房与同年好莱坞动作片《变形金刚4:绝迹重生》近20亿票房亦无法比拟。《我不是药神》与国内其他现实主义题材电影最大不同是该片运用了喜剧的外壳来包裹温情的故事。尽管影片前半部分表现的是人与人的日常交流和生活点滴,却能让观众笑声不断,可以感受到徐峥“囧”式幽默。这些生活片段与原型人物的遭遇并不一致,用陆勇的话说:“电影来源于生活,但不同于生活。电影可以搞笑,病友们的求药之路却一点也不好笑,更多的是让人想哭。”以一种黑色幽默诠释看病难买药贵这一严肃的社会话题,可以认为是该片向商业片靠拢的一种尝试。影片转折点是主人公程勇再次赴印购药,快速的画面剪辑别有用意。主人公在烟雾缭绕的环境中看到了两尊印度神像——湿婆和迦梨女神像,这两尊神像都是兼具死亡和再生双重性,预示了主人公在影片后半部分将通过自我毁灭来救赎。
必须承认,现实主义电影创作无论是取材真实事件还是文学作品,除了要在呈现生活细节时尽量反映现实生活本来面目,对原型故事恰到好处的艺术改编更为重要,唯有这样才能创造出高于生活的“艺术真实”。
二、典型性:塑造底层典型形象
典型性特征是指现实主义电影创作注重塑造典型化、具有代表性的艺术形象去呈现一个或多个社会普遍问题。一般来说,现实主义影片多以社会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作为切入点,电影中的艺术形象更多是某些边缘社会群体的缩影。
《我不是药神》上映之初,很多人将其与奥斯卡获奖影片《达拉斯买家俱乐部》做比较,原因是两者都是演绎走私药物治疗绝症的故事。不过,两者最大不同是在人物塑造方面,作为发生在大洋彼岸的事件,《达拉斯买家俱乐部》是从一个艾滋病患者个体出发,讲述其与生命期限抗争自救的传记。《我不是药神》中塑造的却是与医药相关的中国底层人民群像——遭遇中年危机靠售卖性保健品为生的程勇、被疾病折磨的年轻父亲吕受益、在夜店跳钢管舞的单亲妈妈刘思慧、农村进城的打工仔彭浩、刑警队队长曹斌等,他们都是符合中国国情的典型形象。这些银幕形象的一言一行能牵动观众的心,让观者感同身受。
首先,仿制药商贩典型形象程勇。他最初是一个交不起房租、因家暴离婚、无法承担儿子抚养费,还要赡养年迈父亲的“印度神油”店老板。无奈屋漏偏逢连夜雨,当得知老父患血管瘤急等手术时,他别无选择,开始贩卖印度仿制药。此时的他是一个不起眼的市井小人物,且唯利是图:“我不想做什么救世主,我只想赚钱!”但后来经历了朋友死亡,生离死别的悲痛场面后,他的内心发生了转变,最终蜕变为不惜自掏腰包购药挽救生命的“药神”:“他们根本吃不起正版药,他们就等着我把药带回去救他们的命。”对于观众而言,这个非病患的小人物更接近他们的旁观者视角,跟随着程勇的脚步,他们慢慢走近慢粒白血病患者群体,了解了他们的苦痛。
其次,病患典型形象吕受益。这一形象是无数绝症患者的缩影:高昂医药费和病痛的折磨让他们举步维艰,他们毫无尊严地活着,甚至会因担心连累家人而自杀。影片中吕受益直到遇到程勇,让他有机会吃上低价药控制病情,才重拾活下去的信心:“如果我儿子早点生孩子,我都可以当爷爷了。”最终吕受益还是因吃不起高价药而自杀的悲剧既博得了观众同情,也为唤醒主人公的良知埋下了伏笔。
再次,病患家属典型形象刘思慧。她因女儿身患白血病而离婚,独自承担抚养女儿和高昂医药费的重责。在现实社会中,类似遭遇的患者家属不计其数。片中思慧作为一个单亲妈妈,她为了赚钱救女儿不得不放弃自尊到夜店跳脱衣舞。她不忌世俗眼光,在生活重压下坚强而努力,这让观众非但不会因为她的职业瞧不起她,相反会对她深深敬服。
最后,法治部门典型形象曹斌。影片对刑警队长曹斌这一角色的塑造较为大胆,在他身上,我们隐约看到了电影主创的态度。在人情和法理面前,曹斌偏向了情理,一句“放人”让观众体会到了执法者的温情和无奈。
三、批判性:揭示社会问题本质
批判性特征是指现实主义电影创作主体不是机械地对客观世界进行“摄像”,而是通过挖掘底层人物或特殊群体的生活现状,探讨必要的经验教训,并揭示社会问题的本质。也即是说,电影创作需要大胆暴露现实生活的矛盾,或直接或间接地表达主体对所反映现实问题的理解与评判。
电影作为一门艺术,不可能绝对真实再现社会生活,它总会将创作主体的主观因素蕴含其中。正如现实主义小说家莫泊桑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思想倾向,教我们这样或那样去看待事物。想描写得真实、绝对的真实,是一种不能实现的妄想;人们至多只能根据自己的观察能力和感受能力,确切地再现所观察到的东西,按照我们所见过的样子描绘出来。”现实主义电影除了要反映社会现实,还要敢于揭示问题的本质,唤醒观众的共鸣,通过电影的反响甚至还可能改变现存问题的不合理现状。比如,电影《熔炉》的热映就引发了韩国国内民众的持续关注,在巨大的舆论影响下,已过公诉期的案件被重新审理。韩国政府还修改了相关法案保护未成年人合法权益,并通过了著名的“熔炉法”,因此,《熔炉》被认为是“一部电影改变一个国家”的典范。
《我不是药神》中隐含了主题对社会敏感问题的揭露。影片表面虽是讲述21世纪初我国慢粒白血病患者无力购买天价进口药维持生命的议题,隐藏在这一社会问题背后的却是人们对国家医药制度改革的关注。生老病死是每个人的隐忧,只有政府改善药品定价规范的相关规定,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一社会问题。令人欣慰的是我国政府近年出台的一系列有效举措也在影片结尾给出了明确的答案。同时,《我不是药神》触碰到的虽然只是医疗体系问题的一个方面,但却起到了推进政府医药改革的催化剂作用。在影片引发舆论热议后,李克强总理特别批示要“急群众所急”,推动相关措施加快落到实处。他强调:“癌症等重病患者关于进口‘救命药’买不起、拖不起、买不到等诉求,突出反映了推进解决药品降价保供问题的紧迫性。”“国务院常务会确定的相关措施要抓紧落实,能加快的要尽可能加快。”
除了对医药制度的关注,影片还涉及了其他尖锐话题。比如,该片批判了金钱至上的价值误区。片中假药贩子张长林曾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病,穷病。”这句台词堪称影片点睛之笔。在社会呈现金字塔式分层的今天,处于金字塔的哪个位置的重要标志就是金钱。而身处在社会底层的普通劳动者所面临的是有病无钱医治只能等死的境地。由此,对于普通观众来说,最能带给他们感官刺激的,是银幕上普通小人物程勇因走私药物而突然暴富。但当程勇后期完全抛开利益驱使,仅凭同情心去营救更多患者时,影片所想要揭示的便是金钱不再重要,生命才是最可贵的道理。
当然,中国电影的市场化和产业化进程决定了任何题材的影片都需要向商业靠拢,《我不是药神》自然也不例外,电影秉承了宁浩和徐峥的喜剧传统,其中包含了大量商业片的元素和表现手法,影片兼顾了商业娱乐与现实意义的双重诉求。在部分人看来,该片可能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现实主义电影,但不可否认该片遵循了现实主义框架下塑造平民英雄的手法,以一个小人物的视角展现了社会性的普遍问题。可以说,《我不是药神》既体现了新生代导演、编剧、制片、演员等电影主创人员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更体现了当代中国电影市场应有的包容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