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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三部曲”中女性身份的认同焦虑

2018-11-15张嘉晗

电影文学 2018年19期
关键词:本能姐姐现实

曾 静 张嘉晗

(云南艺术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顾长卫“时代三部曲”里的女主人公,都是世人眼里的“怪女人”。其中,《孔雀》中的高卫红偏执,《立春》中的王彩玲丑陋,《最爱》中的商琴琴病残,表现出好奇反俗的不平凡景象。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观点,能较好地解析她们的精神世界和行为方式,呈现出女性身份认同焦虑的三部曲。

一、“一仆三主”的女性境遇

(一)高卫红——身份认同的模糊和焦渴

《孔雀》中的高卫红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女人。影片的开头颇有意味:姐姐在不紧不慢拉手风琴,而旁边的水壶吱吱作响。如果说提壶倒水是正常人应有的下意识反应,那么姐姐的反应显然是有悖常理的。姐姐明显对被抛入设定的“提壶倒水”的社会身份和既定生活心生厌恶和抗拒。

天台上偶然目睹的伞兵跳伞,像姐姐心中突然盛开的希望之花。在弗氏理论里,“本我”和“超我”都是非理性的,都要歪曲和篡改现实。伞兵出现后,姐姐开始试图篡改她所不甘的现实。然而,男伞兵的拒绝、竞争者的成功以及最终的落选,接二连三地打击了她。按照“自我”所奉行的“现实原则”,她完全可以选择明年继续报名,但长久被压抑的“力比多”在重重刺激下终于失控了。弗洛伊德说:“变态心理可以说是性的本能因受到外部和内部挫折和剥夺后所引起的非常规的寻求满足的心理,是无意识欲望的反常表现,是力比多的变态用法。”于是姐姐骑车拖着自制蚊帐降落伞穿越人群;直接脱下内裤调戏了想调戏她的二流子;随便地结婚正如随便地离婚。对于姐姐来说,别的工作太枯燥,等明年又太久。当下的她,只想迅速获得满足、摆脱痛苦,不在乎颜面也无法理性筹谋。“力比多”的变态发泄,让她做出了很多常人无法理解的事。

归根到底,姐姐的“本我”与理想始终裹挟不清。爱欲的对象与理想的事业,功利的诉求与浪漫的鸿志,始终含混纠缠。她所追寻的“超我”如梦幻泡影一般,不明晰且找不到方向。这种“本我”的冲动、“超我”的模糊和现实的严苛,最终造就了焦渴的“自我”。多年后,那个曾经关乎梦幻和理想的男伞兵,站在街边邋遢无比地吃着菜包子,这是对她一生执拗的最后讽刺。她无法对世事释怀,而世事也终究不成全她。对于姐姐来说,物质匮乏的原生家庭环境,伴随着令人死寂的精神贫瘠。对现实世界的不满、对超我理想的迷茫、对本我冲动的盲目,姐姐被撕扯得毫无自我的控制力。

(二)王彩玲——无奈地向自我回归

《立春》中的主人公王彩玲,丑陋衰败的身体里藏着不衰败的理想。王彩玲让人觉得揪心惋惜的是,当“本我”的伸张和“超我”的追求都遭遇残酷现实的挫败后,她最终无奈地走向“自我”的回归。

王彩玲的本我,主要彰显在对爱情的渴望和对性的主动追求上。“每年春天一来……我的心总是蠢蠢欲动……”王彩玲没有实现本我冲动的外在条件,但文艺、俊朗的黄四宝出现后,她不顾现实地想要亲近这个男人,甚至在其酒醉时“强占”了这个男人。这是“本我”战胜“自我”的决定,是她短暂“放飞自我”的时刻。与丑陋的外貌相比,王彩玲身上还有异于常人的“超我”追求:她在昏暗拥挤的火车上唱歌,在没有观众的大雪纷飞的街头唱歌,在不被接受的学校办公室里唱歌。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能唱到北京、巴黎歌剧院但依然要唱的坚持,让她充满了“神性”的光辉。“宁吃仙桃一口,也不要烂杏一筐”,不只是她对爱情,也是对艺术的幻想和追求。弗洛伊德将升华幻想认为是艺术家的禀赋,“它们或者是一些野心勃勃的愿望,用来提高幻想者的人格或者是一些爱欲的愿望……”王彩玲理想中的自己是“中央歌剧院首席女高音”,理想的生活是“我在巴黎歌剧院唱歌,你(黄四宝)在巴黎美术学院画画”。对艺术的追求拯救了王彩玲乏味的人生,拯救了乏味的现实的我们。但就是这样一个活得像一支队伍的人,最终向现实妥协了。她相了亲、领养了孩子、放弃了歌剧梦,成了一个卖肉的女屠夫。她女儿取名王小凡,平凡的凡。

小时候,人们像本我主导下的周瑜真实又莽撞;直到有一天,吃了“本性”的亏变得懂规矩,察言观色;但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在大雪纷纷中起舞的胡金泉,渴望不凡和酣畅淋漓地活。什么是悲剧呢?应该就是像王彩玲一样从对“本我”的冲动和对“超我”的追求中慢慢回归到“自我”,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心底汩汩的渴望。

(三)商琴琴——寻求“自我”而不得

与高卫红、王彩玲恰恰相反,商琴琴但求“与世苟同”。命运并没有因为商琴琴身份认同要求过低而放过她。挣扎在求生本能起点的她,连成为基本的“普通女人”都成了奢望。

弗洛伊德认为“除了爱欲之外,还有一个死亡本能;这样,生命现象就能从这两个本能及其相互抵抗活动的相互作用中得到解释”。商琴琴“生的本能”体现为“一瓶洗发水”和“一件红绸袄”:为了买瓶城里人用的洗发水而去卖血,不幸染上艾滋病;被驱赶进自生自灭的热病区,依然穿着那件吸引男人眼球的红绸袄。“本能体现着作用于心灵的肉体欲求”,并在本我的伸张中得到精神体验,并决定着人的身心活动态势。所有被隔离进热病区的人不过行将就木、终归一死,但商琴琴就要穿着这新鲜活泼的颜色。商琴琴把自己内心的欲望,鲜明地穿在了身上。屋顶上她与赵得意同病相怜、半推半就,最后在草地里痛快野合,甚至有了结婚生子的奢望。死本能向内发展就表现为对自我生命的否定、自毁和自杀。发着高烧的商琴琴对赵得意说,自己走的时候不想穿寿衣,想穿红色的裙子,并想与赵得意一起上吊自杀,这些行为都是商琴琴“死亡本能”的体现。像人在极度开心的时候会哭出来,极度绝望时会焕发生的力量,极度幸福的时刻会希望死去。

影片最悲喜交集的镜头,是商琴琴与赵得意,挨家挨户地去送喜糖。饱受歧视的他们,本应该无惧、无视世俗的眼光。在生命终结前,张扬本我、及时行乐就行,但两人却执着于一纸婚书。这段惊世骇俗的肉体狂欢和爱情追求,看似以无所禁忌的“本我”挑战和藐视了世俗,但实际上却又以结婚证为标准来寻求世俗的认可。那反复朗诵的结婚证词,既是对现实生命的嘲讽与戏谑,也是对“自我”身份无根状态的抚慰。商琴琴是个被命运诅咒了的女人,其最可怜之处在于,她没有和“超我”对话的机会,她甚至都没有渠道得知更广阔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她把“自我”当成人生的至高标准来追求,却全然不知道“超我”的存在。她在追寻自我认同的道路上,无形中陷入了一种可怜而不自知的状态。

二、从审“怪”到审“美”的精神之旅

高卫红、王彩玲和商琴琴都很“怪”,虽然各有各的“怪”,但核心都指向自由和解放,具有独特的人物美学意义。

(一)高卫红的“拧”

高卫红的“怪”在于她活得很“拧”。“拧”是就是较劲儿,作为客体而言,就是对象各要素之间不协调;对于主体而言,就是感到不和谐。《孔雀》中的姐姐,就是天生反骨、杠精转世,就是让人不顺畅、不舒服。不满自己的出生和家庭、不满平静稳定的生活、不满简单的工作和婚姻。当不了“伞兵”偏要绑个自制的“降落伞”疾驰飞奔,不是“荡妇”却为了个破伞不惜被污名,根本不认识别人偏要说别人一直爱她,明明追求了一辈子自由却一辈子都不自由。高卫红活得真“拧”,但正是这股子“拧劲儿”让人觉得弥足珍贵。高卫红冲破了现实中大多数人不敢拧、拧不动、拧不起的那份理性。这股爱折腾和不满足的力量,让高卫红具备了敢于反抗传统、追求自由的魅力。自古以来提到美,人们首先想到的都是和谐。“随着近代世界的诞生,浪漫主义的美学觉醒了,随之而来的是对于自由的和热烈的表现的渴望。”高卫红的“拧”是指对形式和谐法则的违反,同样也是对规矩方圆的打破。在她的世界,情感反抗理智,欲求冲击伦理。她不拘泥于那些既定的条条框框,她也不再是一个被“安稳”“乖巧”“贞洁”等词语绑架的“好女人”,而是一个敢于去爱心中之所爱、做心中之想做的不被定义的“人”。因此,高卫红的“拧”正是现代人精神自由的特殊表现形式,敢于反抗理性的控制和约束。自由感是审美的高度境界,赋予了“美”新的内涵。高卫红的“违和”, 恰恰引起人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望,具有一种陌生化的美感。

(二)王彩玲的“丑”

王彩玲的怪,在于她外貌的丑陋。丑和美长期以来都是对立的,女性形象时常呈现出标签化的非美即丑、非好即坏的单一性倾向。这个形象有意思之处就在于美丑并列,丑中有美,美中有丑。王彩玲有着丑陋的外表,却拥有美妙的歌喉,虚荣矫情却不乏真诚善良,冷漠孤高却又容易感动付出,真正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雨果就谈到艺术中的美丑并立现象,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优美,黑暗和光明同在。王彩玲的人物美学不是一元的、唯美的,而是美丑并举、善恶相对的。丑陋的外表增加了王彩玲形象的现实感、生命感,反衬出人物经霜不改的骨气和风采。当王彩玲顶着满脸的斑点和不整齐的牙齿,被黄四宝狠狠地摔在地上辱骂时,我们觉得她活该;当她身着隆重的歌剧盛装一跃跳楼时,我们又觉得她何罪之有;当她无数次被理想拒绝高唱托斯卡时,我们感受到“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的悲痛感。王彩玲的丑导向了美的另一个内涵“真”,即没有被粉饰的有分量的真实。王彩玲让人们看到了美和丑互为对立又集于一身,甚至在一定条件下美需要借助丑体现出来。她的“丑”将我们从日常麻木的审美定式中解脱出来,体验到与世界对立的自我的孤独存在。

(三)商琴琴的“病”

商琴琴的怪在于她的“病”。绝症所伴随着的“死亡阴影”,以及她最后的死亡情节,是最令人深思和最具有美学价值的地方。作为一个“向死而生”的艺术典型,影片围绕她构筑了一个以死亡为核心元素的死亡之地,并且以死亡作为促进人物行动的原动力,带来死亡美学意义上的痛感和超越感体验。朱光潜曾言:“有时美感也不全是快感,悲剧和崇高事物如狂风巨浪、悬崖陡壁等所产生的美感之中却夹杂着痛感。”这种痛感在中国体现为病态美和感伤美,在西方现代派艺术中表现为对死亡经验的体验和对生存空虚的焦灼。对于商琴琴而言,这种痛感便是日渐虚弱的死亡体验和自我身份的焦灼,但她没有提供滥俗的“西子捧心”式的自怜自哀,而是通过性爱狂欢将自己置身于死亡隐遁的艺境之中。肉体关系的抽象化,浓缩为“向死而生”的态度。最终,商琴琴带着对赵得意的爱以身浸水,用自己冰凉的尸体,直面和超越了死亡。商琴琴病态的身体和充满了生命力的生活态度,展现出了一种个体与命运、个体与社会的荒诞关系,突出了她对死亡的思考和对不可逆结果的反抗。看完商琴琴的故事,我们每个人都仿佛生过一场大病,但最终会获得一种超越死亡的虚拟性体验。

三、结 语

弗洛伊德的理论仅以精神病患的心理现象为研究基础,往往成为其理论被诟病之处;然而有意思的恰恰是这三位女性正是我们急剧变化时代的“精神病患”代表,精神分析理论正好可以成为分析阐释其中人物之“怪”的有益尝试。所谓“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她们的不完整造就了她们的独特与可爱。在这三位“怪女人”身上,我们目睹了传统审美叙事的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对于个体生存和日常生活美学经验的再度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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