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黑色电影的后现代主义暴力叙事
2018-11-15孙伟
孙 伟
(浙江财经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00)
新黑色电影是关于传统黑色电影的一种当代新诠释。黑色电影一词最先由意裔法国电影评论家弗兰克·尼诺(Nino Frank)发明,并经由雷蒙德·博德(Raymond Borde)和艾蒂安·沙曼(Etienne Chaumeton)这两位法国评论家推广,广泛地应用于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大部分美国犯罪题材类电影中。顾名思义,黑色电影意味着一种暗黑暴力的电影表达风格。这种黑色电影的暗黑暴力元素主要融入于现代风格的好莱坞犯罪剧中。而新暴力黑色电影则是在继承传统黑色电影的基础上,对主题、内容、风格、视觉元素及媒介等方面进行了升级创新,从而探寻电影表达的新领域。它们在摄影角度、光线明暗对比、构图平衡性方面做出了一系列创新,并刻意模糊传统经典黑色电影中的善恶是非界限。此外,在电影叙事风格上创造性地发明了多线程叙事。
新黑色电影是伴随着20世纪60年代西方社会兴起的以消费主义为形式,以快感享受为目的,以反权威、反中心为外部特征的后现代文化一起发展起来的。后现代文化“否认所指意义的确定性,强调能指符号的游戏性,拒绝深度模式,流连于表层嬉戏”,赋予了新黑色电影诸如互文、戏仿、反讽及游戏性的新电影技术策略,对传统电影模式进行了解构。当代新黑色电影试图通过影像暴力来揭示人物的个人心理及社会心理,思考并探讨个人在不断变迁的社会中的地位。其往往借助于犯罪类题材来揭露人类罪恶的幻想,以及梦想与现实生活之间巨大落差所造成的挫败感和焦虑感。作为一种新的电影艺术表达,影像暴力诠释了新黑色电影美学,揭示了人类内心最深处不可遏制的本能冲动。新黑色电影不断打破禁忌,质疑传统审美价值观与道德习俗,向我们重新展现了第七艺术的影像魅力。
在暴力影像呈现方面,新黑色电影并不仅限于传统的表现模式。通过光线明暗和色彩的强烈对比,辅之以海量刺激的视听效果,紧凑的蒙太奇和韵律化的音乐,来烘托表现残忍的暴力动作,在强加给观众一系列新奇感观体验的同时,也冲击着观众的传统接受模式。尤其是随着美国电影分类制替代电影审查制,新黑色电影可以相对自由地表现影像暴力,而无须为暴力行为寻求法律辩护和道德支撑。其以自由的基调、冷漠的态度赤裸裸地给观众呈现了多重暴力:无动机暴力抑或防卫暴力。在赋予影像暴力新维度的同时,新黑色电影引入了一些幽默元素以便缓和这种暴虐气氛。这种影像暴力的模糊化缓和处理是为了规避一切道德谴责,并尽可能地缓和观众对于赤裸裸的暴力影像呈现的抵触反感情绪。虽然电影分级制赋予了影像暴力表现的自由,然而电影导演们仍然面临一个困境:如何在展示影像暴力的同时,不会被视为暴力行为的“同谋”?换言之,新黑色电影暴力叙事如何减少因触犯行为禁忌而招致的攻讦非议?我们拟通过两部新黑色电影的暴力叙事手法来解答这个问题。
一、《狂野的心》的暴力叙事:音乐、画外音旁白及静默
一般而言,人们接收影像暴力的方式主要是通过感知模拟的真实暴力场景以及对于暴力的感知做出不同反应的细节表现来获取。新黑色电影中的暴力则通过用大量特写镜头、高曝影像和极简布景来构建电影中人物崩溃,从而探讨人类灵魂深处病态的欲望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在大卫·林奇(David Lynch)1990年导演的作品《狂野的心》(Wi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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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art
)中,导演试图用场景基调、光线色彩和音效编排来引起观众的共鸣。电影通过对男女主人公赛勒(Sailor)与萝拉(Lula)在夜总会的纵情乱舞来表达他们试图摆脱杀手追杀的压力以及内心深处不堪回首的暴力记忆。灯红酒绿,斑驳光影下,电影镜头的无序晃动营造出了两个年轻人随着一曲名为《屠宰场》的重金属摇滚乐地狱般节奏感带动下摇头晃脑。其间,赛勒狂揍一名企图调戏萝拉的男子。而电影则是透过朋克节奏的音乐来衬托暴力场景,将观众带入到这令人窒息的地狱般音乐节奏中。透过强烈的视听刺激来表现令人压抑的暴力氛围,而这是文字所不能表达的。与强烈节奏感的重金属乐所营造的暴力场景相比,导演创造性地使用闪回镜头配以女主人公萝拉的画外音来倾诉其内心深处不堪回首的暴力记忆:13岁那年被强暴;亲眼目睹父亲在火灾中丧生;遭受母亲旷日持久的虐待。不同基调场景之间的蒙太奇切换强化了暴力感观。特写镜头把观众带入暴力行为中,从生理和心理两方面触动他们。萝拉平静的独白与一帧帧暴力镜头闪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女主人公治愈般的语言独白似乎寓意着其已从那段悲伤黑暗的时期走出来了。
相对于强烈节奏感的朋克音乐烘托出暴力的压抑氛围以及女主人公独白所表露的内心深处的暴力记忆,无声则代表了另一种无法言喻的痛彻心扉。当影片中赛勒与萝拉于午夜时分待在他们车里收听电台新闻时,突然一场车祸不期而至,而电影也随之瞬间切入到一片死寂无声中。这种瞬间的寂静无声比先前的嘈杂压抑的重金属乐更令人窒息。无声犹如一种无法承受的暴力将观众从生的美好带入死的寂静,从而割裂了生与死两个世界。突如其来的死亡也使得这对情侣意识到幸福的脆弱。在此,《狂野的心》展示了新黑色电影美学解构电影传统暴力影像叙事规则,并通过音效处理来重构电影与观众的关系。突然死寂无声恰如其分地表现了直面死亡而不能言说的沉痛,这不是电台新闻中关于死亡泛泛报道所能表达的。在电影场景叙事进程中,这一段死寂无声的镜头突然介入出乎意料,以至于观众在观影时情绪上并未做好准备接受这样的死亡。突如其来对事故的恐惧和先前长镜头的基调之间缺乏必要的联系和有效的过渡,这极大地强化了暴力叙事效果,深深地震撼着观众。
二、《落水狗》的暴力叙事:言语暴力与行为暴力相结合,戏谑化、戏剧化
新黑色电影常常倾向于以利用荒诞的思想与行为来表达电影暴力场景。为了转变暴力场景的呈现方式,导演们试图将旨在缓和情绪和气氛的言语暴力和行为暴力结合起来。相对于行为暴力的血腥,言语往往能够缓和气氛,使暴力场景失真。其中昆汀·塔伦提诺(Quentin Tarantino)的《落水狗》作为一部经典的新黑色电影,以一种戏谑式荒诞的方式呈现暴力,巧妙地将言语暴力与行为暴力结合起来,从而有效地淡化暴力影像对于观众的视听冲击。
《落水狗》的第一幕暴力抢劫场景是以八个匪徒在咖啡吧就小费的合法性进行激烈争论为开端的。这一场景更像是一群男人们之间寻常的交流辩论,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是抢劫的前奏。匪徒们唇枪舌剑争辩所营造出的粗俗鄙陋的言语暴力成为抢劫这一暴力行为的铺垫,并进而成为暴力重要的一部分。导演以各种颜色给各个角色冠名,诸如白先生(Mr White)、粉先生(Mr Pink)、橙先生(Mr Orange)、金先生(Mr Blonde)、棕先生(Mr Brown)及蓝先生(Mr Blue),甚至刻意使这些泛名化的匪徒统一着深色套装。这样即便导演使用长达十几分钟的长镜头聚焦拍摄这一言语暴力冲突,观众还是无法很好地分辨投入于这一暴力行动中的各个匪徒角色,而这种混淆也使得观众很难代入到施暴者与受害者的角色中,从而减弱他们对于暴力影像的观感感受。
除了使用言语暴力作为行为暴力的铺垫之外,昆汀更是巧妙地将随后发生的真实抢劫暴力场面安排在电影屏幕域外。这种近乎虚构的安排甚至令我们一度怀疑这场暴力抢劫的真实性。导演最终只是以枪战后受伤的橙先生在白先生的汽车后座痛苦呻吟的镜头来暗喻暴力抢劫行动的结束,而全程并未出现一个正面拍摄暴力场景的镜头。电影最后则以一出编舞化、戏谑性的暴力桥段落幕。在抢劫行动之后,集聚于一废弃仓库中的匪徒们因相互猜忌,怀疑彼此为警察卧底而火并,最终同归于尽。这一仓库犹如一个戏剧舞台,在其中演绎一出戏谑性的暴力火并。导演通过固定电影镜头,静静地记录着这戏剧性的一切,而尽情地放任各个角色们在镜头前自由发挥,从而达到舞台剧般的效果:这一幕戏剧性的暴力冲突以意想不到的谩骂肇始,继之嬉笑,瞬间陷入尴尬,伴随着一段舞蹈化的戏谑暴力火并之后,是一片死寂。至此,言语和幽默强化了这种戏剧化的戏谑暴力,从中行为暴力与言语暴力相得益彰。
昆汀在《落水狗》中用泛色彩假名、统一着装以及清一色的墨镜配戴来刻意模糊化匪徒们的角色辨识度,从而淡化观众对于角色们的代入感。此外匪徒们在电影中怪诞、戏谑的表演,也使得暴力场景呈现失真。此外行为暴力与言语暴力相结合,由言语争吵谩骂过渡到暴力抢劫与暴力火并,从而减弱暴力行为目的性与动机性。
三、新黑色电影的暴力叙事与死亡形式
暴力作为新黑色电影的重要主题之一,被马赛勒·罗迪盖(Marcel Rodriguez)喻为“纯粹修饰效用的借口”,是摆脱了所有道德及形而上层面的“一种插科打诨式的喜剧”。这在昆汀的《落水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昆汀的镜头总是在日常生活场景与极端暴力场景之间交替展现,这给观众带来始料不及的视觉冲击;而那些看似促发暴力行动却在逻辑上并不成立的言语争论赋予其电影一种强烈的幽默诙谐甚至荒诞的效果,从而成功地将暴力与荒诞幽默糅合融入了新黑色电影中,使得暴力沦为了纯粹意义上的一种插科打诨的喜剧。
新黑色电影中的大量暴力形式改变了肉体死亡的表现形式,失去了文学作品中所赋予其某种隐喻或者绘画艺术中所赋予它的所有象征意义。事实上,暴力的死亡景象在新黑色电影中不再与任何确切的标示意义相联系,从而淡化了虚无的宗教象征意义,既否认了天堂地狱的存在,也否认了来世轮回。在此,死亡已不属于命运女神的专利,而只是化为了一种纯粹的生理状态,没有死后重生的希望,也没有超脱的期冀。
新黑色电影重构了暴力叙事方式。它摧毁了暴力的悲剧内核,使得暴力能够以冷漠的基调表达出来,并伴随着舞台戏剧化的效果。导演们通过将语言暴力与行为暴力结合,通过音乐、声效及画外音旁白来表现暴力之外,更用一种戏谑诙谐的方式来赋予暴力近似插科打诨式的喜剧效果,剥离暴力的象征意义,使死亡成为一种纯粹的生理状态。此外,通过对社会暴力的隐喻,新黑色电影在一定程度上探讨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这在《狂野的心》与《落水狗》中均有涉及。前者通过电台新闻中播报各地的灾难,同时又能规避和远离那些暴力危险;而后者则通过匪徒们就小费合法性问题争论而将拒绝支付女服务员小费的白先生(Mr White)边缘化来展现一种无意识的社会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