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张爱玲小说环境描写之修辞妙用
2018-11-15山西大学文学院
■李 容/山西大学文学院
由曾经的籍籍无名到声名鹊起,直至现在“张学”已然成为显学,张爱玲的文学生命也如她所写的小说一样是一部传奇。单纯从其作品意义来说,这种讲世俗中男女爱情的小家碧玉式的描写似乎是入不了历史的洪流的,但从其艺术水平来看,叙述语言仍旧是可圈可点。张爱玲的小说继承了《红楼梦》的一些风格,比如在描写人物衣装时大段大段精细的描绘,各种颜色,款式,人物身材与衣服的熨帖度等等都事无巨细地讲出来。但张爱玲带有作为作家最为重要东西就是辨识度,她的作品是带有自身写法的烙印的。人物对话方式带有封建时代的遗风,又饱含老上海中西碰撞之下的怪诞感,新旧时代的融合感非常强。其写小说独特的视角,以及冷漠到无情、真实到悲哀的叙述手段向来为人所称道,各种修辞更是手到拈来。研究者们在研究张爱玲时往往将重点放置小说三要素中的两点上:人物剖析和故事情节。虽然这一方面的优势极为突出,但从整体来看,张氏小说的方方面面都饱含深蕴,其环境描写也尤为出色。她的环境描写不遗余力地用大量修辞将其立体化,增强画面感,那么本文笔者将举例说明张爱玲小说环境描写之修辞妙用。
首先,笔者总结了张爱玲的环境描写所用修辞有以下两个特点:
第一,多而不杂,相互融合。
几种辞格相互叠加,但分析起来却条条得当。
例1:“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
这是讲年轻人眼中的月亮,“该是”湿晕,“像”泪珠,则是比喻;“陈旧而迷糊”可以理解为拟人,也有人的感情移加在月亮上产生的感觉,类似于“感时花溅泪”,也可以说是通感。“铜钱”大,则又是精细的辞格,三种用法的叠加。
例2:“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
“红 的,粉 的,橘 红 的 ”“绿 油油”“一条条,一抹抹”所用摹状辞格,表现各式广告牌的纷乱复杂,那么下面“色素”这一暗喻就非常贴切,由于海水的动荡广告牌的倒影也在不断扭曲变形,正如厮杀一般,此处又是拟人的手法。
例3:“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夜漏和酸梅汤汁都是有类似的一点一点流下来的特点,“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层层递进,这里是比喻和层递的叠加。
第二,出其不意,另辟蹊径。
例1:“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地涨大了一些。……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头一阵阵的晕。”
烈日下的上海就像在蒸笼里,正值下午五点,即是“蒸了一天”,结合语境,我们可以找到蒸笼的本体“上海”,住宅则是“馒头”,在烈日之下人的视线是肿的,周围的事物也有一种“热胀冷缩”的错觉,好似绿色邮筒也“肥胖”了——拟人辞格。
例2:“家里冷极了,白粉墙也冻得发了青。”
白粉墙发青可能是天气的作用,也可能是时间太长被腐蚀掉了颜色,但张爱玲这里用拟人的辞格给人以明显的冷意。
其次,张爱玲的环境描写有很深的用意,几乎每个辞格的运用都是有暗示,有伏笔,有任务对应关系的。不是达到“陌生化”效果才能让人眼前一亮,要和作品无缝对接方能显出作者的高明。
第一,提纲挈领,一锤定音。
环境是一个框架,人物是在框架里活动的。框架是人的范围,也就是说环境决定人的发展及故事的走向,而人的活动也会改变框架的形状,即环境受人影响,景以缘情,如果景物和人的情感故事不搭调,就会显得非常突兀。张爱玲的小说中的环境描写作用之一就是将整部作品的基调奠定。
例1:三十年前的年轻人,就是张爱玲笔下的那些主人公,那些陷于感情漩涡和时代氛围的青年男女,他们看到的月亮是“湿晕”,是“泪珠”,充满着幽怨,悲伤的色彩。曹七巧一辈子被黄金的枷锁锢住,并因为自己的不幸带来了心理变态,将自己周围的人都拉下了深渊。这一比喻这就注定了他们的命运是悲剧。在《金锁记》中我们会发现许多对月亮的描写,每次都是不同的颜色,不同的辞格,但都带着恐怖的阴冷的色调,也足以说明故事悲剧的情节走向。
例2:白流苏在初到香港时,看到巨型广告牌的影子在水中“厮杀”,厮杀是充满血腥气的词汇,但是影子在水中的厮杀,是虚幻也是真实,这就意味着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白流苏和范柳原两个自私又无奈的人在爱情与面包中斡旋,流苏为争取自己的生活,与自己无情、残忍又迂腐的旧家庭作斗争,以及为后来所要发生的“倾城”的战争埋下伏笔,在小说的前半部分讲出“厮杀”一词,就是说明这场“倾城之恋”,是多方人马的一场决斗。
第二,暗示命运。
我们在前文讲述了张爱玲很受了《金瓶梅》《红楼梦》的影响,她的环境描写与《红楼梦》中的判词有异曲同工之妙,以一种物,一种场景来代指人物的性格命运。
例1:“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
葛薇龙第二次到姑妈梁太太家时,夜晚起了雾,一方面白房子和白雾颜色相同,另一方面说明雾很大很浓,这一“溶化”,既是指白房子,也是指薇龙自己,她将要溶化进梁太太所设置的的陷阱里,被这腐朽的、糜烂的香港吞没,成为梁太太的牺牲品。薄荷的颜色与绿玻璃相像,映照在绿玻璃上的雾就是冰块,梁太太的家就是冰块一样看似清冷美丽,却是魔窟一般凉薄。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有许多类似的比喻描写,家像“皇陵”,仙人掌像“青蛇”,月亮像“香灰”,天像“刀子”等等,以及众多不符常规的意象,造成奇幻,荒凉和无限恐怖的意境。
例2:聂传庆在暴打了言丹朱后跑回了家,感到家里“冷极了”,连墙都“冻”得发了青。没有人给予过他温情,在这个家里他感受到的是压抑,冰冷。传庆是旧家庭“门当户对”的产物,他的母亲是腐烂在屏风上的鸟,他 是鸟的遗物。对父亲的憎恨,对自己的厌恶,自怜和无力,造成了他对言子夜畸形的钦慕和对言丹朱变态的情感。在将言丹朱打到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明白自己已经被毁了,他也是被永久地“冻”住了。他本该纯净健康的心灵的“白”也已“发了青”。
第三,情景交融,一语双关。
“一切景语皆情语”,环境即为人景,所有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环境描写,其实本身就带了主观情感在其中。张爱玲小说中也不乏一些废话,或者只是单纯的描写此情此景,但大多时候她的环境是“人格化”的,是活灵活现的电影中蒙太奇视觉效果的,带着人物滤镜来描写的。
例1:许小寒在得知父亲和好友段绫卿在交往时,她正在和垄海立在街上走着,这时候的环境是“蒸笼”,所有的房子都像“馒头”“涨大了”。这里一方面是描写天气的湿热,空气的黏腻,另一方面,在有着极端的恋父情结甚至将其化为狂热的男女之爱的小寒看来,这一切都是涨大了的,是“肥胖”的,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内心的震惊与绝望使她“发晕”,站立不稳。张爱玲并没有将小寒的这些心情直白地表现出来,而是采取景物的比喻来侧面表现,达到双重叙述效果。
例2:“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
这是说许小寒看到的藤,是写实的藤,也是小寒自认为父亲许峰仪心里的藤。她明白父亲对她有着异于父女的情感,藤“满心”地想越过婚姻的篱笆,去到那个新鲜的年轻的充满诱惑的世界——即指许峰仪的婚外情,也是对女儿的不伦恋。
从环境角度的辞格运用来分析,其实也是换角度深层体验张爱玲笔下的爱恨情仇。许多锋利的描写都是紧紧围绕故事展开的。张爱玲长于写作中短篇小说,她笔下的环境描写基本上都是为了丰满自己的一生一旦而存在的,对于另外重要的人物却很少涉及,这也是笔者认为比较遗憾的地方之一。作品内容好坏深浅还有待更多的研究者商榷,但其修辞笔法的独到性是毋庸置疑的。
注释:
①③出自《金锁记》.
②出自《倾城之恋》.
④⑦出自《心经》.
⑤出自《茉莉香片》.
⑥出自《沉香屑——第一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