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原音韵》韵谱的性质
2018-11-14金有景
金有景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
《中原音韵》是元代的一部关于元曲创作的著作,由韵谱和“正语作词起例”组成。《中原音韵》对此后的戏曲创作有重要影响,对研究元代的汉语语音也有重要价值。
关于《中原音韵》韵谱的性质,学者们多认为属于同音字表性质。本文拟对此做一些讨论。
一、《中原音韵》的韵谱不是同音字表
为了给诗文押韵提供一个规范,历史上曾有过许多押韵字典,例如《切韵》《广韵》《集韵》等等。人们习惯上称这种押韵字典为韵书。
押韵字典有狭义与广义之分。
狭义的押韵字典,比如《切韵》《广韵》《集韵》等,这一类押韵字典在声调、韵母、声母的区分上非常严格,必须是同声调、同韵母、同声母的字才放在一个同音字组里,每个同音字组都注明反切和字数。这种同音字组习惯上称作小韵。正因为上述诸韵书区分每个字的声韵调如此严格,所以这种韵书实际上都是一种严格的“同音字表”。
广义的押韵字典,比如周德清编辑的《中原音韵》,它是为元曲押韵服务的,按说也是一种押韵字典。不过,它与《切韵》《广韵》《集韵》一类押韵字典有点区别。
《中原音韵》全书分为19个韵部,每个韵部里再分平声阴、平声阳、上声、去声以及“入声作平声”“入声作上声”“入声作去声”等声调。在每个声调里,再把所收录的单字按读音差异分成若干组,在字组与字组之间用符号“〇”隔开。比如东钟韵平声阴:
由于“〇”有“空”的意思,所以习惯上就把由〇隔开的一组(字)称为一“空”,比如周德清在《中原音韵》的“正语作词起例”第11条指出:
“《音韵》内每空是一音,以易识字为头,止依头一字呼吸,更不别立切脚。”[1]45
由于周德清自己说“每空是一音”,所以研究《中原音韵》的专家学者就把《中原音韵》的“空”理解为“小韵”,即理解为“同音字组”。既然“空”等于“小韵”,那么,《中原音韵》的韵谱,自然就跟《切韵》《广韵》《集韵》一样,是一部“同音字表”了。例如:
1.杨耐思先生《中原音韵音系》
“中古音系的‘知(彻澄)、章(昌船书常)、庄(初崇生俟)’三组字在《中原音韵》里已经合并。合并的情形大部分是同一个小韵①里‘知’组字和‘章’组字混,或‘知’组字和‘庄’组字混。例如:
江阳 [平阴] 章漳獐樟璋彰麞章张知
江阳 [平阴] 庄妆装庄樁知……”[2]20-21
此外,这部书第七章[2]76-186为单字音表。该章的标题是“中原音韵同音字表”。
2.李新魁先生《〈中原音韵〉音系研究》
这部书第六章的标题是“《中原音韵》的音节结构”。
第六章首段说:“前面几章我们已经把《中原音韵》的性质及它所代表的音系以至声、韵、调的情况讨论过了。现在,我们可以进一步来具体探明它所反映出来的音节结构。要把它所反映的语音系统比较完整地展现出来,较好的方法是将它的语音系统平面化起来,也就是把《中原音韵》一书所列出的‘小韵’(代表各个声韵调相同、即读音完全相同的具体的音节),按照我国宋元时代出现的表示韵书反切系统的韵图的格式,列为单字音表,或者叫做音节表。”[3]126
3.宁继福先生《中原音韵表稿》
这部书未用“小韵”之名,但称《中原音韵》的“空”为“有调音节”:
“周氏的音②,相当于现代汉语的有调音节。《中原音韵》有1450个有调音节。”[4]163
4.薛凤生先生《中原音韵音位系统》
这部书称《中原音韵》“每空是一音”的“空”为“同音字组”。例如《前言》说:
“本书的基本假定是:《中原音韵》把大量的汉字分成相互独立的同音字组,从而记录了当时汉语音节间一切可能存在的语音对立……”[5]1
笔者认为,把《中原音韵》每个“空”当作“小韵”,把《中原音韵》的韵谱当作“同音字表”,是不妥当、不正确的。
事实上,周德清在《正语作词起例》第11条提到的“《音韵》内每空是一音”,其含义与《切韵》《广韵》《集韵》一类韵书的“小韵”内诸字间都同音的含义并不相同。《切韵》《广韵》《集韵》一类韵书,每个“小韵”都标了反切,它所含诸字都是严格意义上的“同音”字。《中原音韵》里的“空”其所含诸字间大部分也是严格意义上的“同音”关系,但也有一部分的“空”,其所含诸字间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同音”关系(这一部分“空”占多大比例,有待进一步研究)。出现这一情况的原因,还需要从周德清编辑《中原音韵》一书的时代背景谈起。
二、周德清编辑《中原音韵》的时代背景
在周德清所生活的时代,中古音系已全面瓦解,音韵系统大为简化。声调方面出现了“平分二义、入派三声”的新局面,韵母方面由57个平上去(入)系列(共含206 韵)简化为19个平上去系列。声母方面,全浊声母作为音位已不复存在,但作为音位变体还在相当程度上存在着。在这种情况下,元曲作家、演员再按《广韵》《集韵》的押韵系统来创作、演唱元曲,就产生了极大的困难。深谙元曲韵律的周德清,适时编辑了一部反映在中古音系瓦解后新形成的近古音系的新韵书《中原音韵》。周德清心里十分明白,编辑《中原音韵》的重点应放在正确体现元代汉语新音系的框架(声调方面是“平分二义、入派三声”,韵母方面是出现了19韵的新系统,声母方面全浊声母诸音位已不复存在)上头,至于新音系的细节问题(同音字组)则不可能反映得那么全面、细致、准确。事实上,即使周德清想要全面准确地反映细节问题,客观上也有困难。
首先,周德清正处在汉语语音史上第三次大变动的末期,许多语音还没有完全定型;旧音如全浊声母还没有消失干净,入声虽然韵尾已发生大变化,但入声作为一个调类还勉强保持着,如此等等。要在“同音字组”(“空”)里全面、细致、准确地反映上述变动中的过渡型语音,在技术上是有相当难度的。
其次,我们从今天有限的关于周德清生平的资料来看,周德清编辑《中原音韵》,其条件是比较差的。一是长期颠簸,生活不安定,不见得有资助经费。他从事这么一部划时代的大作品的编纂,难度的确是比较大的。古今许多专家都认为周德清编辑《中原音韵》是归纳当时诸位元曲大家的作品韵脚而成。笔者认为他不一定能全部读到当时元曲关、郑、白、马等等大家的作品,更不用说全部摘录、归纳关、郑、白、马等等大家作品中的韵脚。周德清首先是根据自己对元代汉语语音体系的认识制订出《中原音韵》音系大框架,当然这个大框架在相当程度上是与关、郑、白、马等等大家的押韵情况相符合的。但肯定也有一些元曲作家,主要是北方话以外地区的作家以及各地的新作家,创作的元曲在押韵方面不够规范,存在一些问题。再说有了这个大框架,周德清还不可避免地要参考、抄录《广韵》《集韵》这类韵书上的例字。从现在可以见到周德清连韵书的字音都抄错③这一点来看,他那时并不具备良好的生活条件和编纂环境。假如我们要求周德清进一步把《中原音韵》的每个“空”内的字都搞成严格意义上的同音字,恐怕是不切实际的。即使周德清想那么做,客观上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何况周德清会认为,从当时客观上对《中原音韵》一书的要求来说,《中原音韵》已经基本上都做到了。唯一的一点欠缺,有些“空”(同音字组)里诸字之间容许声韵母方面有点小异,看来也无伤大雅。
以上所说某些“空”里声韵母存在小异也无伤大雅,是从押韵功能的角度来说的。假如我们要通过对《中原音韵》韵谱中每个“空”的分析来构拟元代汉语的音系情况,那是另一回事了。现在就笔者见到的研究《中原音韵》的著作,几乎毫无例外地全都把《中原音韵》韵谱里的“空”当作“小韵”,从而进一步把《中原音韵》的韵谱当作同音字表,这当然不能不认为是一种认识上的偏差甚至错误。这种偏差或错误已经对《中原音韵》的研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三、把《中原音韵》的韵谱当作同音字表所带来的问题
笔者认为,把《中原音韵》的韵谱当作同音字表,至少会带来以下两个方面的问题。
(一)把并不是真正同音的字当作了同音字
关于这方面的情况,例如:
1.东钟韵,平声阳第8空
重钟合三澄蟲东合三澄慵鳙钟合三禅/崇东合三崇
在《中原音韵》时代,前四字与“崇”不同韵母:前四字读-iuη韵母,后一字读-uη韵母,这可以从与《中原音韵》同时代但略早的《蒙古字韵》《古今韵会举要》得到证明。可周德清硬是把“崇”字与前边四字同放在一个空里。因为从元曲押韵角度出发,这么处理是完全可以的。可是有的研究者则认为,这或许是传刻有误,应该在“崇”字前头加个圈号“〇”,以表明“崇”字是单独一空。
2.庚青韵,平声阴第一空
“京麖庚鹒赓更粳羹畊驚荆经兢矜泾”
以上一共15个字。这些字其实也不都是同音。先来看看它们的历史来源。从等韵学角度看,这15个字分别来自梗摄、曾梗的二等、三等、四等:
A.来自梗摄二等庚韵的:庚鹒赓更粳羹,
来自梗摄二等耕韵的:畊(耕);
B.来自梗摄三等庚韵的:京麖驚荆,
来自曾摄三等蒸韵的:兢矜;
C.来自梗摄四等青韵的:经泾。
按一般规律推断,在《中原音韵》时代,以上来自二等庚、耕两韵的“庚鹒赓更粳羹,畊(耕)”等7个字与来自三等庚韵和蒸韵、四等青韵的“京麖驚荆,兢矜,经泾”等8个字尚未合流,也就是说,这15个字还没有变成同音。即使在600多年后的今天,一般的北方话里这两组共15个字也还读不同的音。比如,前7个字中,北京话读音为:
“庚鹒赓羹”都读gēng。
“更”有gēng、jīng两读:“自力更gēng生”,“打更jīng”。“五更”则有wǔgēng(文读)、wǔjīng(白读)两读。
只有“粳~米”一般读jīng,没有读gēng的。
我们不妨设想,600多年后的今天的北方话尚且如此,600多年前的《中原音韵》里,“庚鹒赓更粳羹畊(耕)”等7个字反而会读jīng吗?
这个问题,对比一下与周德清《中原音韵》同时代的卓从之《中州乐府音韵类编》,就更清楚了。上述这15个字,卓书收了13个,即少收了“麖”“泾”两字。在卓书里,这13个字不是合成一“空”,而是分成两“空”,即“庚鹒更秔(粳)赓羹畊(耕)”为一“空”,“驚京荆经兢矜”为一“空”。[1]116估计《中原音韵》时代,“庚鹒更秔(粳)赓羹畊(耕)”(二等)与“驚京荆经兢矜”(三四等)的读音有些差别。这种情况,一直到今天的广大北方话区域,也还大致保持着,并没有大的变化。④根据当今北方话的实际读法和卓从之《中州乐府音韵类编》的真实记录,可以有把握地认为《中原音韵》里“庚鹒赓更粳羹畊”与“京麖驚荆兢矜经泾”的读音存在着差别,很可能前者读[kji∂],后者读[ti]。这种差别,笔者认为周德清肯定是能分辨的,但是周德清并没有把这两组字分开来,分列两“空”。这也是好解释的,因为周德清认为他仅仅是在编供元曲押韵的押韵字典(广义),不是在编“同音字表”。
(二)把其实是同音的字当作了非同音的字
关于这方面的情况,例如:
1.支思韵,去声(共8空)
“是氏市柿侍士仕使示谥莳恃事施嗜豉试弑筮视噬〇似兕赐姒巳汜祀嗣饲笥耜涘俟寺食思四肆泗驷〇次刺莿〇字渍牸自恣骴胔〇志至誌〇二贰饵〇翅〇厕”
这里第7、第8两空存在问题。按说,支思韵是拼zh、ch、sh、r、z、c、s这7个声母,这里却出来8个音节。原来,“翅”字读音古今不同。现代北方话“翅”一般都读chì,可在《广韵》里都读“施智切”即shì。《中原音韵》处在《广韵》时代和现代的近乎半中间,所以在《中原音韵》的时代估计“翅”字很可能是shì、chì两读。由于支思韵第1空里“是氏市柿……视噬”等21 个字读音比较单纯,都只有shì一读,而“翅”则有shì、chì两读(而且很可能新生读音chì已变成主要读音),让“翅”与“是氏市……”等21个字放在一起,就有点不合适了。显然周德清为此左右为难。但他最后还是把“翅”字单成一“空”了事。从广义的“押韵字典”角度看,这么做并没有什么不合适。还有一个“厕”字(《广韵》“初吏切”),也许周德清开始没有收它(先不必考虑是什么原因——当然也可能是漏收);但最后还是决定要收,但这时书版都已经刻出来了。那时木版雕刻⑤,不像今天铅字排印,更不像电脑排字,改个字、加个字那么方便。那时加个字,只要是无害大局,都加在最末尾(校勘学上一般称这种字为“后加字”或“增加字”)。这样,“厕”字就只能放在最后,即“翅”字的后边。按说《中原音韵》时代的“翅”“厕”都可以读chi,从这点看,它们也可以放在同一“空”里。可是由于“翅”字还有传统的shì一读,两字还不是完全同音,周德清最终还是让“翅”“厕”各占一空。这么一来,却令现代学者感到困惑。比如:
杨耐思先生《中原音韵音系》在其《中原音韵同音字表》支思韵去声“翅/ 厕”下加了一个脚注:
在这个问题上,宁继福先生的《中原音韵表稿》只是把 “厕”字放在了第3 空“次刺莿”里,未加任何说明,使这个原来3个字的“空”成了4个字。[4]29
在语音学里,“发音”与“读音”是不同的概念。比如方言区人学普通话,甲乙二人都对普通话的卷舌声母zh、ch、sh学不好。甲呢,对普通话哪些字读zh、ch、sh,哪些字读z、c、s,记得清清楚楚,从不会说错。可是由于唇型不标准,卷舌动作有欠准确,他说的zh、ch、sh总带有方言的色彩。乙呢,普通话的zh、ch、sh学得很像,可哪些字读zh、ch、sh,哪些字读z、c、s,总是记不住。这样,我们就可以这样来评判甲、乙两人的问题所在:甲学习zh、ch、sh,读音上没有问题,发音上有问题;乙学习zh、ch、sh,发音上没有问题,读音上有问题。普通话的《学话手册》(比如20世纪50年代各地编辑出版的《某某(地名)人学习普通话手册》)不仅要帮助方言区人克服“读音”上的难点,还要帮助方言区人克服“发音”上的难点。《普通话正音字典》只管“读音”上的问题,比如告诉读者,“塑料”念sùliào是对的,不应念shuòliào或suòliào;却不管“发音上的问题”,比如它不必告诉读者,普通话卷舌声母应该怎么学才能学得标准。
从“发音”“读音”的差别来看,“同音字表”重视“发音”差别胜过“读音”差别,像《中原音韵》这种押韵字典,则重视“读音”差别胜过“发音”差别。在这一方面,《中原音韵》与“正音字典”的性质很相近。其实,《中原音韵》的韵谱,就是专门为元曲押韵编辑的一部“正音字典”,因为它实质上是指导元曲作家如何正确地押韵的一种特殊性质的“正音字典”。
(1)先说“郭廓”
今音“郭”音guō,“廓”音kuò;《广韵》“郭”古博切,“廓”苦郭切。今音与《广韵》“郭廓”两字都不同音。那么,处在《广韵》时代与今音近乎半中间的《中原音韵》怎么可能两字同音呢?其实,周德清肯定知道这两个字不同音,那么他为什么把它们同列一“空”呢?原来,在《中原音韵》时代,在入派三声过程中产生出来一个怪韵母[uau]([uau]是一种过渡音,没有多久就消失了)。这个韵母在《蒙古字韵》里共收40余字,而在周德清《中原音韵》里一共才3个字:
入声作平声:[γuau]镬
入声作上声:[kuau]郭
[k‘uau]廓
由于《中原音韵》的韵谱不是“同音字表”,而只是一种广义的押韵字典;加上“郭”“廓”声母又很相近,两字也就凑合地同列于一“空”之内了。600多年前的周德清到底不是职业的语音学家,而是一位杰出的曲韵家和元曲作家。所以他在编《中原音韵》韵谱时,更多地是从押韵正音的角度去看问题和处理问题。由于曲韵家与音韵学家观察问题、分析问题的角度、目的不同,所以会引起后人的一些困惑。
在讨论这个问题前,先就“戳”的字形做一些辨析工作。
“朔:月一日。……所角切。十二。
敕:口噏也。
嗽:上同。
矟:矛属。《通俗文》曰:矛丈八者谓之矟。
槊:上同。
蒴:蒴 。药也。
数:频数。
箾:《说文》曰:以竿击人。又舞者所执。又苏彫切。
:木名。
揱:纤也。又臂长⑦貌。又相邀切。
四、余论
综上所述,《中原音韵》的韵谱只是广义上的押韵字典,不是同音字表。如果我们把《中原音韵》的韵谱看成同音字表,那么就会给《中原音韵》音系研究带来困扰。
注释:
①着重号为引者所加。下同。
② 引者按:即“《音韵》内每空是一音”的“音”。
③ 限于篇幅,本文作者将另文讨论这一问题。
④ 这里所举的这种“庚更”(二等)与“驚经”(三四等)读音不同的问题,不只存在于庚青韵平声阴第1空(已如上述)。另外,平声阴第15空“轻卿倾,坑誙硁铿”,平声阳第12空“形刑邢铏硎,行桁衡珩”,上声第1空“景儆璟?警境颈,骾鲠绠梗耿哽”,去声第1空“敬径俓经镜獍竟兢劲,更”,第18空“胫兴,杏幸倖行”等空里边也都是存在的。限于篇幅,不再细说。
⑤ 宋代虽然已发明活字印刷术,但雕版印刷术并未被取代。后者在元代仍然盛行。
⑦ “臂长”,泽存堂本作“长臂”,此从《新校互注宋本广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