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弟子规》之“冬则温，夏则凊”

文/罗大伦 编辑/明月

在《弟子规》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冬则温，夏则凊”，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冬天要温暖，夏天要凉爽”。可是，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来，是什么意思呢？

原来，这是古人推崇的孩子对父母的一种做法。通常，大家在讲《弟子规》这句的时候，都首先要讲一个小故事，这故事的主人公是东汉时期的一个男孩子：黄香。黄香小时候家里非常贫穷，九岁时母亲便去世了，当时他极其悲痛，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只有和父亲相依为命。黄香除了读书外，平时还要帮助父亲操持农活、料理家务。冬天天气很冷，他要先钻进被窝，为父亲暖和被子，然后才让父亲睡觉；夏天，他在睡觉前为父亲扇席子，等席子凉了，才让父亲躺上去，对父亲尽心尽孝，人们都因此而夸赞他。黄香少年时即博通经典，文采飞扬，当时的皇帝称赞他“天下无双，江夏黄童”。后来，黄香做了官，官至尚书令。他还把自己的俸禄捐出来赈济灾民。于是，他的名声远播天下。

那么，《弟子规》里面的这句“冬则温，夏则凊”讲的就是这个故事吗？

这我还真得纠正一下，我们可以用这个故事来说明这句话，但是，这句话其实是另有来历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要讲清楚这个问题，必须要介绍一部典籍，就是《礼记》里面的《曲礼》。

这《礼记》是干什么的呢？《礼记》主要讲的是先秦的礼制、礼仪。孔子主要是想通过“礼”，来提出修身做人的准则，从目的上讲，它是为完善品德而服务的。但是实际上，大家翻翻《礼记》就会发现，这部九万字左右的著作，内容实在是太广博了，可以说是先秦时期的百科全书，门类杂多，它已经涉及政治、法律、道德、哲学、历史、祭祀、文艺、日常生活、历法、地理等诸多方面，几乎包罗万象，虽然里面的很多内容后世已经基本抛弃了，比如一些贵族的礼仪，但是现在看起来，可以使得我们对古代社会有个了解，我们的文化曾经那么的丰富，这是一个民族的历史啊。记得有一次，我出差住在一家酒店，发现客房的床头居然放着一本《礼记》，拿来翻翻，见扉页上印着：这是让客人随意看看的，了解一下中国人“礼”的历史。当时我非常感动，我们号称“礼仪之邦”，这“礼”在哪里？其实中国人都该看看，了解一下，在世界上大多数地方还是蛮夷之地的时候，我们的古人就已经建立了这样一个严整有致的社会形态。

而《曲礼》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部分，“曲”古代有细小、周遍的意思，曲礼就是那些细小的杂事，日常生活中的礼节，各位朋友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个《曲礼》，《曲礼》几乎塑造了整个中国人、甚至亚洲人的礼仪文明。

我们过去有很多老的礼数，比如当着长辈的面不能总是称自己为“老什么”的。比如当着您爷爷，说自己“我老王的年岁这么大了”，这在过去如果这么说了，爷爷会拿扇子敲你头的，这就是《曲礼》里面讲的“恒言不称老”。类似的还有很多，诸如吃饭不拿筷子乱敲、乱剔牙等很多老礼数，其实都是来源于《曲礼》，虽然《曲礼》里面有很多内容后来也消失了，但是有些内容相对影响中国的时间比较长，其中部分内容成为了老礼数，民国时候还存在，有些内容今天在日韩还可以看到，而在我们国家这些礼仪基本都抛弃了，现在走路不走在长辈前面的孩子都快看不到了。

随便说一句，我们生活中的很多老话，也来自《曲礼》，比如“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等，各位看着眼熟，它们的来历却很悠久。

那么，这些事情，与“冬则温，夏则凊”有关系吗？

原来，在《礼记·曲礼》里面，就记载“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这句话的意思是：作为子女，对长辈的礼节，应该是在冬天的时候，体察到天气寒冷，要尽量为长辈创造温暖的环境；夏天的时候，要考虑到天气炎热，尽量能为长辈创造凉爽的环境。所以后人解释这句话说：“温以御其寒，凊以致其凉”。

所以，各位看到了，这个内容在过去，并非单单教育小孩子的，《礼记》是培养君子品行的，也就是说大人都要学习。这里面的“为人子之礼”，更适用于我们成人孝敬老人，只要你有父母长辈在，你就要深刻体察老人的生活环境，冬天要考虑居住的环境是否寒冷，要为老人改善；夏天要考虑到老人的生活环境是否热，同样也要想办法调整。所以，《弟子规》的这个内容是取自《曲礼》（后面还有好几句话都是选自《曲礼》的），《弟子规》并没有要求非要孩子去给父母暖被窝，给父母扇凉席，那是汉代的黄香，他是在学习了《礼记》之后，遇到了这种情景，一个九岁的小孩子自己的行为，因为他爱父亲，所以他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所以，如果谁说“《弟子规》迂腐，非让小孩子去暖被窝，导致父子没有平等的人格，培养了奴性”，完全是一种误解，也是不了解《弟子规》里面内容的来历。《弟子规》讲的只是让人去体察父母的生活环境，并没有强行规定孩子去暖被窝。这种体察父母生活环境的想法，放在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中，都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而黄香的故事，严格地说只是某个孩子，用他自己的办法实践了《曲礼》的“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的一个故事，并非《弟子规》的里面本来就有的内容，虽然有这样孝心的孩子很可嘉，但是没有强迫大家都去暖被窝的意思。

那么，为什么作为子女的，要体察父母的生活环境呢？

我听到一些朋友们谈论这个问题，大家都认为不应该一味死学去暖被窝，而是要考虑到心，是因为爱父母、有孝心，所以做出关爱父母的举动。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孩子了解这些呢？我觉得，是因为我们缺少这方面的教育。

这是一种能力，就是“体察温暖”的能力。

我总是讲，我们这个世界是一个整体，你的生活，依赖于周围的一切，我们如果能意识到这一点，生活中对很多问题的态度会有根本性的改变。

比如有一天，我买了一个敲经络的小锤子，塑料的，头上带有小刺，颈上有个小弹簧，仅仅两元钱。我就想，这个东西，需要工人去制作模具，然后制作，然后运输，然后摆到地摊上，最后还要有人叫卖。真的要感谢这么多人的工作，才让我能舒服地敲敲经络，这样想了，再看这东西，感觉都不一样了，也非常愿意去给父母多敲敲了。

可是我们现在的孩子，如果教育不得法，很容易缺失这种“体察温暖”的品格，因为都是独生子，家长非常宠爱，为了看到孩子的笑脸，家长简直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这是很多家长对我讲的原话。而家里的老人，也更加容易疼爱孩子，这样就给孩子建立了只知一味索取的环境。

这样就容易出问题了，孩子会觉得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很多现代教育理念讲究家长和孩子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这是对的，可是为什么在中国这种理念会受到极大的欢迎？因为家长特别希望打破之前的“家长为尊”的状态，为自己对孩子好找到理论根据，正好两者符合，所以这种理论大行其道，但是这个理论通常只是家长拿来做借口而已，并不是真的学习应用。部分家长讲的是平等，实际上做的，是“孩子尊，家长从”。

比如《弟子规》里面有句话，叫“父母呼，应勿缓”，其实现在大多数家庭，是“孩子呼，应勿缓”，孩子只要一叫，爷爷奶奶父母立刻全到位：“宝贝你要吃点什么？”可是当轮到“父母呼”的时候，孩子是可以继续玩耍，根本不需要按照你的时间表走的。前些日子，网友们提出一些关于孩子健康的问题，我发现绝大多数孩子的身体问题，都是饮食不当、脾胃失调引起的，导致正气不足，外邪才来侵袭的。表面上看是感冒咳嗽鼻炎，究其根本，则是喂养失当。那么喂养为什么出问题呢？就是家长过分宠爱，由着孩子吃导致的。

当孩子觉得这世界的一切天生就该是为自己准备的，一切都该顺着自己的时候，他可能会形成心理定势，将来长大了，受苦的只能是自己。

曾经听一朋友讲，他介绍一个朋友的孩子去某单位上班，结果去了几天，这个孩子就辞职不干了。他大吃一惊，现在工作多难找啊，为什么如此轻易就不干了呢？问孩子原因，居然是单位的老职员总是让他去干杂活，比如复印什么的，觉得没有前途。

其实，刚到单位，要熟悉很多事情，这些杂活儿，都是熟悉的过程，如果你用心，怎么可能一辈子复印呢？究其根本，是这个孩子觉得大家都没有像家里那样宠着他，给他各种杂活儿去干。结果他还是回家，跟父母要钱，然后去各种店里买东西。我想可能是在花钱的商场，他能得到一种上帝般的尊重。

其实，社会上这样的年轻人还是很多的，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觉得，至少从一个角度可以解释，就是他们可能缺乏“体察温暖”的能力。

设想一下，他如果是这么想的话，应该会是另外一种情形。介绍自己去工作的这位叔叔真的值得感激啊，他在社会上生活了这么多年，认识了这么多朋友，正好有公司缺人，这是多么好的缘分啊；这个公司，居然有几百人之多，他们居然能在一起协调工作，让这个公司如此好地运转，这似乎是在等着我加入啊，感恩，感恩。

如果能够这么想，珍惜自己身边出现的善缘，则可能观察问题的角度会有逆转，可是为什么他不会这么想呢？为什么他没有这个能力呢？

重要的原因之一，我想是他的父母，从来没有培养他“体察温暖”的能力。

社会是复杂的，有善有恶，如果你只会观察体悟“恶”，则世界在你眼里可能都是坏事儿，如果再回馈“恶”，则世界会向着恶的方向发展；如果你能尽量多地体会“善”，感受温暖，则你眼中的世界会是美好的，你如果再回馈美好，则你的人生会很幸福。

但是，这两个能力却不是天生的，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教育。

我常说，家庭就是一个社会的模拟场，孩子与父母之间的互动，很可能极大地影响孩子将来与社会关系的互动。

父母养育孩子是非常艰辛的，从婴儿时期的一把屎一把尿，到夜里的无数次起床喂奶，到孩子生病时去医院的奔波，没有一样不是辛苦的，虽然他们看着孩子的笑脸就觉得有所回报了，但是，过程还是艰辛的。对于这种艰辛，绝大多数父母可能从来没有想要回报。实际上我总是说，我们也无以为报，但是，感恩之心却是必须要有的。

现在，大家常说“感恩”这个词，但是，我要提醒大家的是：感恩也是需要能力的，至少需要你体察到对方的温暖与付出，才会感恩。如果连体察的能力都没有，则会无视对方的付出，还谈什么感恩呢？

如果一个人无视对方的付出，觉得一切都是应该的，那么，当别人稍有差池，则这个人立刻会发现，会体察到恶，于是觉得别人对不起自己，也就是说，他很快会生活在挑别人的错的日子里，最后生活越来越糟糕。

这就是为什么在父母溺爱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最后往往是特别痛恨父母的原因。

在一家手机店，我曾经亲眼见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站在手机柜台前，对她的母亲哭闹着大喊：“我只要买苹果，其他的都不要！你不给我买苹果手机为什么还带我来？！”肆无忌惮，周围无数的人都愕然。很多人都说：“其实这家长一点都不可怜，因为都是她给惯出来的。”大家为什么用“惯出来”这个词形容这事儿？这是有原因的。

所以，古人提出要观察父母的生活环境，努力帮助父母改善居住环境，为什么这么讲呢？就是提醒孩子，要了解父母对自己成长的帮助，这是世界给自己的一种温暖，对这种温暖要有所体察。体察到这种温暖后，你才有能力去体察父母现在的生活状态，他们的生活条件好不好，哪里需要改善？

我小的时候，家里生活条件不好，如果有鱼吃了，那是大事儿，每次把小鱼煎好，父母都把鱼肉给妹妹和我吃，自己吃剩下的鱼脑袋，所以小时候我一直认为父母是真的只喜欢吃鱼脑袋。后来懂事了，才明白父母是想让我们多吃。这种事情想起来，只会让我对父母心中充满感恩。

曾经看过新闻，孩子在大学里面生活无忧，可是，父亲却在省吃俭用，去拉三轮车拼命赚钱供养孩子。这样的事情，随处可见。

我曾经出差去温州，在酒店看到一则新闻，一位拾荒的老妇人在凌晨两点被摩托车撞伤，然后车手逃逸，路人无人过问，然后一辆出租车又将老人撞出六米多远，腿部粉碎性骨折。送医院后，记者才得知，两位老人来温州拾荒，供两个儿子读了大学。凌晨两点还在拾荒，可见艰辛。我看了报纸当时泪如泉涌，马上赶去医院看望老人，后来网友还热情捐款，帮助老人渡过难关。而老人的儿子也是非常优秀，一个大学在读，一个是乡村教师，可是乡村教师还欠着读书的债务，令人心酸。

这样的事情，令我们感受到父母的爱是多么的伟大，可是对于他们的付出，我们是否体察到了？

所以，古人提出“冬则温，夏则凊”，这是让我们体会父母的爱，然后再以爱去温暖父母。

这是一种良性的互动，在这种教育下培养起来的孩子，会体会到世界给自己的温暖，并以自己的努力去与这种温暖互动，传递出自己的爱。这样的互动，才是真正人格上的平等。

这样的孩子，绝不会一味索取，不会稍有不满足就与世界为敌。

这样的孩子长大了，也会体察到世界的各种温暖，然后与周围的人互动，使得自己与周围人之间的关系逐渐变成各种善缘，这样的人，生活应该是幸福的。

而这一切，很可能就源自他童年时期接受到的教育。

所以，“冬则温，夏则凊”并非让人机械地去暖被窝、扇扇子，它是古人培养孩子“体察温暖”的一种方式，是要求孩子体会父母的付出，然后用自己的温暖，去与父母互动。这种小小的互动，会引导他一生走向阳光。

“体会到身边的温暖，并将这种温暖转发给世界”，这是一种能力，在人生中，这种能力至关重要。

好了，讲到这里，我们该体察一下了。雾霾天，我们给自己的小家庭买了空气净化器，但给父母买了吗？父母的呼吸系统脆弱，是更需要呵护的啊。江南冬天冷，父母有没有为了省钱，没有使用电暖气？这样做会不会引起心脑血管的问题？父母每天电话里有没有对你报喜不报忧？他们每天吃的药都是什么，你是否清楚？诸如此事，需要去做的，可能很多。

只有你做好了，再让孩子去背诵《弟子规》，身教言教并重，这种教育鲜活有力，孩子才会乐于效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