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曼彻斯特》:契诃夫跨界之行
2018-11-14岳文侠
岳文侠
(石河子大学 外国语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0;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海边的曼彻斯特》无疑是2016年获得国际奖项最多、最受众人瞩目的独立电影。在其所获的18项大奖中,最佳剧本与最佳原创剧本奖就占了5项,其中包括第89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剧本。编剧兼导演肯尼斯·罗纳根高超的编剧艺术是该片取得巨大成功的关键。通过影片不难看出,罗纳根的创作秘诀无外乎将享誉世界的契诃夫戏剧艺术巧妙地植入其电影创作中。该片极为典型地再现了契诃夫式静态性戏剧中特有的人物内部冲突、忧郁的戏剧情致以及独到的悲喜剧风格,实现了契诃夫戏剧艺术向当代电影艺术领域的完美跨界。
一、主人公:对自我的放逐与惩罚
卡西·阿弗莱克的精湛表演是《海边的曼彻斯特》的一大亮点。他完美地塑造了主人公李这个艺术形象,并因此问鼎第89界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如果说李这个电影人物成就了一代影帝阿弗莱克,那么该人物同样也实现了契诃夫戏剧艺术与当代电影艺术一次成功的联姻。在李身上,人们看不到好莱坞一般商业巨制中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英雄形象,也看不到一波三折、感人至深的传奇经历。恰恰相反,影片透过李所讲述的,是一个极具契诃夫戏剧意味的忧郁故事。
众所周知,契诃夫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开启了戏剧发展的新方向。以往注重人物间外部冲突、以故事情节取胜的传统戏剧,逐步为契诃夫的静态性戏剧腾让出愈来愈大的发展空间。契诃夫的静态性戏剧是一种重在表现人物内部冲突的新型戏剧。此类戏剧几乎违背了亚里士多德及其效法者在两千余年间所定下的条条“铁律”,如情节的有机性与整一性、戏剧冲突的结与解、悲喜剧的明确划分,等等。其中,与亚氏强调事件本身之戏剧性的创作观不同,“契诃夫始终认为戏剧性不仅仅存在于那些惊人而罕见的激变中,更重要的是隐藏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习以为常的日常琐事中”,因此他的戏剧“在貌似平静的形式中包含了内在的精神风暴和深刻的内在冲突”。换言之,契诃夫戏剧旨在表现平凡人物在平淡生活中所经历的心理层面的、自我与自我的冲突。此外,契诃夫人物的内部冲突始终无法解决。它恒常地、悲剧性地存留于人物忧郁的内心,并与人物碎片化的日常生活融为一体,在不经意间发生作用。
影片主人公李正是这样一个在平凡生活中备受内心疾苦蹂躏的、契诃夫式的忧郁型人物。首先,影片对李所经历的悲剧性事件进行了淡化处理,而将焦点锁定在对李日常精神面貌的细致刻画上,以凸显人物的内部冲突。李曾因一时疏忽造成自家房屋失火,烧死了自己的三个孩子。然而,这一悲剧性事件并未直接呈现于影片当中,仅以李片断式的回忆逐步得以揭示。相较而言,该片着重再现的是悲剧性事件之后人物的内心世界。影片之初,丧子后的李早已离开家乡小镇曼彻斯特,在异地做着低廉的勤杂工作,用最为单调的生活方式打发时光。他将自己的情感封闭起来,拒绝与异性产生哪怕一丝的联系。每当痛苦的回忆来袭,他便会在酒吧里无故惹事,引来他人拳脚,变相体罚自己。正是在上述碎片化的、含载着人物内部冲突的日常生活细节里,李对自我的放逐与惩罚得到了巧妙且委婉的表达。
其次,影片对人物的内部冲突进行了“恒常化”处理。如前所述,契诃夫戏剧人物的内部冲突不但呈现于碎片化的日常生活里,而且是恒常的,无法予以解决。影片中,无论受到亲友们何等的支持与帮助,李始终无法消除心头的悔恨与悲痛,整部影片亦沉浸于他的忧伤之中。由于哥哥突然离世,李不得不暂且放下工作,匆忙赶回小镇曼彻斯特为哥哥办理后事。然而,此次偶然的回乡,并未奇迹般地改变李悲剧的人生轨迹。每当熟悉的场景勾忆起悲伤的往事,李便会被心头的悔恨所吞噬。一次李与前妻兰迪在小镇街边偶遇。尽管兰迪此时早已原谅了李,并为当初狠心离开他而感到万分自责,但李的痛苦并未减轻,反而愈加沉重。李不得不再次去酒馆滋事,以缓解心中苦闷。可是,这一切皆无济于事。影片末尾,李向侄子帕特里克坦言,自己根本无法摆脱这段悲伤往事所投下的心理阴影,并最终选择再次离开小镇。就这样,影片人物的内部冲突重新回到原点,正如契诃夫戏剧人物,他们往往带着生活的幻灭感出现于舞台,却以再次陷入生活幻灭而走向戏剧尾声。该片呈现给观众的,亦是人物在经历了不可逆转的人生悲剧后,其内心难以终结的苦楚与困顿。
二、情致:凝滞于生活琐碎的无奈与感伤
如戏剧学家周端木所言,契诃夫戏剧有意淡化情节,即淡化人物外在行动,而将“情节让位于情致”。所谓“情致”是指作家对事物的特定反映,是对某种情绪的独特体验。在契诃夫戏剧中,观众看不到大起大落的事件,却能体验到浓厚的忧郁情致。忧郁碎片似的附着在人物的生活细节里,婉转地表现着平凡个体在生活、命运前的无奈与感伤。譬如,《海鸥》全剧都呈现出一种普通人无法战胜命运与外部环境的挫败感:玛莎爱着科斯佳,科斯佳却爱着妮娜,而妮娜偏偏爱上了科斯佳母亲的情人特里格林。观众在每一个人物的身上都能感受到普通人在现实面前的无奈与感伤。
影片以相同的艺术手法,表达了与契诃夫极其相近的戏剧情致:主人公李内隐的悲痛间接地再现于他身陷现实事务时的无奈与感伤之中。该情致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是李与他人难以有效沟通,此类细节充斥于影片始终。这与契诃夫戏剧中许多人物对白设计如出一辙,如彼此无法听到对方、言不由衷、各说各话、争论不休等。这一点在李打电话的场景中表现得颇为典型。譬如,在驱车赶往小镇曼彻斯特途中,由于信号不佳,李不得不终止与哥哥私人律师的通话,造成侄子抚养事宜拖后;再如,李的前妻主动来电向李示好,以释前嫌,而李却因悲痛的回忆不忍面对前妻,撒谎有事不能继续通话,二人交谈戛然而止。此外,李与侄子帕特里克间的对话亦是障碍重重。他们总是为将来二人居住何处、财产如何处理、侄子的未来如何安排等问题争论不休。影片中,几乎每一场人物间的对话均导致问题的延后或悬置。
影片情致的另一表现形式是李在小镇处理诸多事务时所经历的种种事与愿违和复杂的情感纠葛。李本打算在小镇暂住,一旦办完哥哥的后事,便立刻离开。可是冬季冻土坚硬,哥哥的遗体无法下葬。加之哥哥将其儿子的抚养权交于李,这使得李备感为难,因为丧子的经历早已让李失去了抚养与监护他人的信心,小镇在其心中所勾起的种种痛苦回忆更使李觉得力不从心。但面对责任,李又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在小镇逗留了些时日。另外,李在小镇上最不想见到的是前妻兰迪,可二人却偏偏在街头偶遇,且后者已再婚并育有一女。李原本稍微平静的内心被再次击碎。再如,侄子帕特里克本不想与李一起生活,打算搬去母亲再婚后的新家,这对于李而言,正好是一种责任的解脱。然而,帕特里克拜访了母亲之后,突然改变主意要继续留在李的身边,这让李顿时感到无可奈何。李便如此凝滞在生活琐碎的僵局里,难以自拔。
纵观全片,主人公李于诸多难以终结的问题及琐碎的生活事务之中挣扎,处处渗透着无奈与感伤。这种无奈与感伤不但无法排解,且凸显了普通人在悲剧性生活、命运面前的渺小与苦闷,这便是影片所欲传达出的契诃夫式的戏剧情致。
三、风格:笑与泪交织的温存与悲伤
就美学风格而言,《海边的曼彻斯特》亦是一部典型的契诃夫式悲喜剧。契诃夫曾言:“在生活中,没有泾渭分明的结局或缘由;生活中的一切都纠缠在一起,无论是重要的与卑微的,伟大的与低劣的,悲痛的与滑稽的。”因此,契诃夫戏剧从不表现单一的悲剧或喜剧风格,而是二者的交融。譬如,《万尼亚舅舅》中,万尼亚本是个悲剧性人物,他爱情失意、一事无成,大半生都在怨恨中度过,但他身上又不乏喜剧色彩。他向令自己失望透顶的谢列布利雅教授近距离连开两枪,却离奇地均未打中,最终竟与后者和好如初。在契诃夫看来,这种亦悲亦喜的艺术风格,无非是在用善意的讥笑来嘲讽小人物身上整日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卑劣品性,从而激发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为之奋斗的切实行动,正如契诃夫在谈论其戏剧创作时所言:“首先,我必须让我的病人们发笑,之后我才开始治疗他们。”进一步而言,绝对的悲剧往往是人物自己一手造成的,即使命运不济,也应通过努力行动积极改善,否则便是向悲剧性的生活做出怯懦的妥协。
《海边的曼彻斯特》正是通过李与帕特里克两个人物,圆满地再现了契诃夫戏剧的悲喜剧风格。尽管李始终在向观众传达着一种深切的人生悲凉之感,但与侄子帕特里克的短暂相处,使他在内心悲痛之余,不经意地闯入了一位青春少年的稚嫩与荒诞。因此,影片的感伤氛围又无端地被诸多碎片化的喜剧性场景所穿插。譬如,李在火灾丧子之后便与妻子离异,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独身生活,无论是暗恋他的热情女房主,还是酒吧里主动搭讪的漂亮女孩,都无法撼动他早已冰封的内心世界。然而帕特里克却与他截然相反,虽然帕特里克刚刚失去了父亲,但他并未就此在生活中消沉。他不但在同学间继续保持着极好的人缘,而且还有两个彼此不知的性感女友。李不得不容忍帕特里克分别与两位女友交往,并为他严守这个荒诞的秘密。
更为有趣的是,帕特里克常以做数学题为由与女友桑迪在楼上厮混,同时还要谨防桑迪的单身母亲吉尔上楼查房。一次为了拖住吉尔,以免她频频上楼干扰二人的亲昵行为,帕特里克故意安排李与吉尔在楼下聊天。可是李因为长期自我封闭早已变得不善言辞,无论吉尔如何寻找话题,李总是十分笨拙地回应,这使得吉尔尴尬难耐,不得不上楼向正在亲热的帕特里克和桑迪“求救”,意外地终止了二人的“好事”,令人啼笑皆非。
不难发现,李的悲痛与帕特里克肆无忌惮的青春年华正好形成了整部影片亦悲亦喜的美学风格。李无时无刻不沉浸在凄凉的内心世界里,可帕特里克对生活的热爱却又不断激发着李对美好生活的回忆与向往。尽管直至影片结尾,李也未能完全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但生活并未就此结束,他无声的泪最终被帕特里克阳光的笑所感染。在离开小镇曼彻斯特之前,李向帕特里克保证,无论身处何处,都会为侄子留下一个床位。可见,悲伤之余是亲情间无法抹杀的爱的温存,这无疑在暗中赋予了李再次热情拥抱生活的力量,而且也促使着观众在回味影片的同时平添了对自己美好生活的珍惜之情。恰如契诃夫戏剧所彰显的,“表现人物的生活悲剧并不是最终目的”,善意地敦促悲剧性人物直面生活,拒绝向悲痛做出永久的妥协才是影片编剧者的真正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