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对商州地域的“精神书写”
2018-11-14西安培华学院
■王 雅/西安培华学院
一、故乡母性品质的诗性探索——寻根的商州
贾平凹通过阴性叙事表达对故乡的伦理感情。叶舒宪曾在《老子与神话》中提出女性文化的涵孕、包容、生产的意义相对掠夺、斗争的男性阳性文化,是一种阴性文化,人类文明起源于女神文明所表征的阴性文化,宇宙之源、万物之根的创生意义的母性原型就是艺术传达女神崇拜的阴性叙事,是一种植根于人类原始信仰,崇尚阴性文化,认同女性经验的一种恒久稳定的艺术思维,它发端于神话,并在后世的文学中反复呈现,跨越时空的万千女性主题都是这种阴性叙事建构模式的置换变形和艺术再造。上世纪80年代中国寻根文学往往在女性主题和阴性叙事上寄托自己的家园之思和心灵皈依,寻根思潮和新女神主义对女性历史重新审视以及女性主题是一种强烈的呼应。
阴性叙事表征为:一、浓厚的女神信仰的思维基底。首先是地母崇拜:贾氏长于商州棣花,世代躬耕田作,父辈的对棣花泥土山田近似伦理般的感情浸透进贾氏的血脉灵魂,内化为土地崇拜的集体无意识中,对泥土,土地的深沉眷恋植根于人类具有普遍信仰的原始地母崇拜:地母崇拜是全世界范围内的人类原始宗教体验的普遍经验,它源于原始先民意识中大地与女性、大地与母亲的类比性神话式思维,大地总与女性和母亲的生育特征相联系。美国神话学泰斗坎贝尔在其《神之面具》第一卷《原始神话学》提出:把土地视为能孕育又能哺养的母亲,这种观念不仅限于农耕文明,也见于游牧狩猎文化之中。
“对于原始猎人来讲,动物是从她(地母)的子宫中生出来的,……相对的,对于耕种者而言,作物是播种到地母身体里的:耕地是一种性交,作物的生长则是生育。”(转引自:叶舒宪:《高唐神女与维纳斯——中西文化中的爱与美主题》,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0页)坎贝尔:《神之面具:原始神话学》,纽约,海盗出版公司,1959年版,第66页。
农耕民族不仅将这种观念融入日常生存中,更以文学艺术这种诗性的方式世代传达,这就是原型和母题的作用。原型和母题是艺术(文学)中对人类远古集体无意识的诗性反映,它常常以隐喻和象征的形式言说着先民伟大的智慧。这说明不论哪种文明,地母观念已经内化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并通过合适的方式显示着自己的力量。
其次,月亮意象的女神信仰原型:一种自然物象被反复玩味吟咏,其往往寄予某种言外之旨,蕴藉一些话外之趣,谓之意象,中国古老的月神崇拜是女神信仰的分支,在文化人类学里,月亮是女性和女神的象征物,是阴性文化的对应物,月亮的引力对潮汐的影响与月相的变化暗合了女性生理周期的规律,月亮是女性性别的对应物,女性的月事是生殖力量和母性崇拜的证明,月的圆满寄寓理想,月的纯净素洁对应着女性纯洁,月的神秘幻变则是女性力量的曲折表述,这样:月亮——母亲——生命——女性——故乡多位一体,月亮与其客观对应物构成了文化人类学中月亮——女神信仰为核心隐喻的阴性叙事原型,并在后世的作家笔下反复呈现。贾氏笔下的月意象及其象征物的女性主题与女性主题,即是明例。不仅月意象的叙写极多,月亮所隐喻的女性主题和女性形象更是突出。首先是“月”的描写,不仅在他的散文中俯拾皆是,甚至散文中也多有以“月”来命名的,如 《月迹》、《月鉴》、《对月》。小说以月命名的也多见。如《满月儿》、《小月前本》等。不仅小说以月命名, 这些以“月”为主要意象的小说贾平凹笔下的月亮是与女性同时出现的。每当天空出现美丽的月光 , 人间总有一位美丽的女性出现。人间女性与月亮的对应关系是贾氏文化基因里月神信仰的现代变形。《天狗》中,写女人在月蚀时到江边去那一段(很明显,月蚀与月事的对应关系,由衷地指涉了女人与月亮的同构关系),作者并没有直接写天狗师娘的出现 , 而是让女主人公在一段月亮、歌声的描写中缓缓登场 , 使天狗师娘蒙上一层朦胧的素洁之美 , 月亮开始慢慢地蚀亏,然后天地间光亮暗淡,唯有古老的乞月的歌声,和着江水缓缓地流,夜空变得明朗,月亮逐渐露出一角,天狗心旷神怡。小说中,写女人与写月是叙事的二重奏。贾氏曾直陈:“是是非非,灾灾难难的童年少年生活 , 培养了一颗羞涩的、委屈的甚至孤独的灵魂,慰藉这颗灵魂安宁的,是门前那重重迭迭的山石和山石之上圆圆的明月。”
贾氏对女性的依恋,使他把所有的爱和美都给了他所崇拜的女神,在男性的塑造上,也能如曹雪芹塑造的贾宝玉一样寄寓了其独特的女神信仰的立场。纵观贾平凹笔下的男性形象,有一类就是作者借以观照自我的形象,如天狗、秃子、光子、柳子言、五魁、庄之蝶、高子路等具有叛逆思想的进步男性,作为男性却已经超越了所属性别的男权思维对女性的偏见,对妇女表达了不同于以往男性对女性的尊重和仰慕,视女性为菩萨和不可近亵的芙蓉,把俯首降尊为她们服务, 给她们快乐视为自己的幸福 , 并且坚守着绝不对其萌生玷污、占有的邪念的底线。可以说,这类男性对待女性的态度就像贾宝玉,最重一个“情”,柔情似水,却又汰弃“欲”,认为纯情的女性就是“水做的一般”,对这种“水做的”纯情女性是“好色而不淫”。尽管这类男性仍然未能脱离传统男权文化对其的思想制约,但对把女性视为生育工具而有欲无情的男权主义是一种反拨。贾氏作品中的这种进步的性别文化究其实是作家的女神信仰的思维基因使然。贾氏曾在 《四十岁说》 中说的:“爱情的故事里,写男人的自卑,对女人的神驭,乃至感应世界的繁荣意象,这合于我的心境。” 在 《写作与女性——与穆涛一席谈》 写道: “女性的美是多方面的,各式各样的。世上的美景不在名山大川,而是人,尤其在女人,女子是世上人间的大美……大美的女子是传神入画的,是最好的境界,是语言无法描述的。”
二、民间巫鬼阴习的神幻艺术——秘境的商州
贾氏创作始于上个世纪70年代,从他最早写就的《山地笔记》标注的时空轨迹看,作家曾不辞劳顿走乡串寨,深入到商州民间去才采风,记录下地名的就有白灵宫、龙渠寨、竹林关、方家村、棣花街、烽火村、老母殿村、李家村、石桥镇、洋儿沟、柳枝营等,至于无名的村寨更是多得不好统计。从这些作家痴迷于期间的,散布于商州遍地的“怪力乱神”的村寨地名上可以窥见商州地域乡间悠久而浓厚的巫风阴习,以及对贾氏审美观照产生影响的气氛和条件。贾氏曾在悼念三毛的文章提及他曾邀请三毛来西安,一起骑自行车去“一般人不去的地方”逛逛,看地方戏曲,参加婚丧嫁娶的活动,了解最基层的人事。而正是贾氏言及的这些“一般人不去的地方”,“婚丧嫁娶”和地方老戏里充盈着商州秦地最原生态的民间巫风俗习,贾氏沉醉于这些与现代文明逐渐隔绝的“古董文化”,在潜心于乡土巫风阴习的烟雾缭绕中熔炼了一种神幻叙事的本领,使其现实主义进入了一种营造灵智的迷离空域,舒展开来的则是一个个似幻还真的秘境之乡。
《秦腔》里的作家夏风对民俗风习的痴迷源自作家的职业本能表白了其对神秘民俗的热衷,他在参加三叔夏天的丧礼时也不忘趁机学习故丧礼中给死人如何穿衣,作家索性借机事无巨细,慢条斯理地直陈整个穿估衣的过程,将其中的繁文缛节、纷纭芜杂拉长放大,娓娓道来,竟像是对商州古老丧葬古礼的民俗展演。在贾氏早期的“商州世界”系列里,即使是弘扬主旋律的“改革题材系列”,“写实”仍然是第一要务,但商州民间巫鬼风习早已然浸润其中,“虚实相生”成为其创作无法回避的事实:《黑氏》中的木犊老爹为即将远行的儿子念咒语祈祷神灵保佑;《远山野情》中娘死不能阖眼,需得亲儿子吴三大持娘生前的拐杖去城隍庙送灵到阴间阎罗王处才行;《天狗》中,天狗本命年遭逢“门坎”,师娘为其做红肚兜红裤带冲喜辟邪。《瘪家沟》里张家媳妇在瘪神庙求子应验,候七奶奶临终预言会出现五个太阳,当真天生五日!文人石夫死后复活继续嗜书如命,盗墓贼被墓中预兆自己死期的谶语吓死穴中,宰杀后的牛竟然买通鬼市,挣扎着复活过来……经历了肝病折磨的一段隐晦时日之后的贾氏,将“虚实相生”发展到了所谓“大虚”之境,《太白山记》里的恣肆奇诡,巫鬼阴邪,玄梦幻呓把巍峨浩莽的大秦岭东麓秦地商州烘托出了一种既富山野荒幽古灵精怪的奇诡幽趣,又具洪荒混濛的亘古沧桑,使其笔下的秦地商州成了一种渺远迷离,堕云坠雾的神幻幽玄的秘境。《寡妇》中已经变鬼的爹夜里还要还魂与娘交媾,《猎手》里,猎手与狼搏斗,发现跌到崖底的狼乃是一个中年男人,《挖参人》里挖参人临出门悬镜自佑,其妻却从悬镜中预知其死讯。诸如这类巫鬼阴习神幻术魔,在贾氏的创作延续始终,俯拾皆是。无怪乎,旷新年曾借朋友之口,谈及贾氏小说中有一种鬼气,说他笔下的人物鬼里鬼气、半妖半仙,究其源头乃作家本人在中国传统民间巫风阴习的长久修炼“得道成仙”构成了他感知世界的方式使然。至于,创作现实中的贾氏的神神道道更是被圈内外传闻已久,个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莫衷一是。痴迷民俗中巫鬼阴习的神秘魔力,演变成搜集各类造像画偶,奇石灵物,占卜问卦,磕头烧香、求仙拜佛,甚至还能沟通阴阳、预知未来,而且所占卜卦,未曾失手等等,不一而足。贾氏的传记作家孙见喜,甚至在他的《贾平凹前传》(三卷本)、《贾平凹之谜》《鬼才贾平凹》中加工贾氏身上发生的各种奇谈怪历做了个记录,公诸于众。更加“神幻化”了贾氏身上已有的“鬼气”之蕴。2003年的新加坡《联合早报》里一个的报道更是把贾氏“阴鬼之风”描摹得匪夷所思:“西安是一座阴气颇重的城市……这样的城市文化浸润的文人,要么是半人半仙,要么是半人半鬼,作家贾平凹就是代表”,说他喜欢昼伏夜出,临写作要夜登古城墙,充分吸纳城市上空浓郁诡谲的阴气。书房四周摆满从古墓里出土的大小形状各异的土陶罐,每只陶罐大张阔口,倾吐千百年来养精蓄锐的阴气,置身那浓郁深重的阴气里,他就会神奇地灵感喷发、文思泉涌、下笔如有鬼。他的文字有古音古意,还有一点月光掠过古老城墙的森森鬼气,靠着这千年不散的诡谲阴气浸润出他的锦绣文章,也靠着这股阴气治好了他的肝病。众多评论对贾氏的“阴鬼之气”的舆论导向,强化了贾氏创作的神幻之风,更为其笔下的秦地商州增添了神魔幻影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