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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2018-11-14吴时度湖北咸宁矿山机械厂计量室

长江丛刊 2018年19期
关键词:山花母亲

■吴时度/湖北咸宁矿山机械厂计量室

我的母亲一九一四年生于幕阜山区的一个小村子里。那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林木繁茂,景色宜人。一条绸缎般的小溪从村旁流过,小溪上那座古朴灵动的月牙桥使这个小村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石桥村。

也许是集山水之灵气吧,这里的女儿们个个长得雪肤花颜,却都不长寿。我想这与当地抱养童养媳的陋习有关吧!

母亲很幸运是外公的头喜。出生时她嗷嗷地叫了几声就不哭了,接生婆说:“这孩子怎么不哭了?”我的外公在门外急了,推门进去问:“孩子怎么了?”外公是那一带有名的山歌能手,也许是他那好听的喉音吸引了襁褓中的婴儿,竟能跟着那声音走动的方位移动着眼珠。“你看你女儿在找你呢!”看着这明眸红唇的小女儿,外公爱极了,连忙抱去递给在堂屋等待消息的太爷。看着这粉嘟嘟的孙女,太爷的脸色也由阴转晴了。见太爷高兴,外公便趁机索取名字,太爷矜持了半天说:“就叫闺秀吧。我们要把她当崽养大。”

在母亲之后,外婆接连生了二秀和满秀。她们在一岁两岁时都抱给人家做童养媳了,都仅活了十几岁。特别是满秀,死得最为凄惨。满秀十一岁那年,有人给外婆报信说满秀的眼睛瞎了,婆家把她关在磨房里准备饿死她。外婆听了心如刀割。母亲曾说过姊妹众多的家里,三姑娘往往是最漂亮的,她们家也是如此。满秀长得最漂亮,是外婆的心头肉。没有能力的外婆只能煨了一罐鸡汤和母亲走了几十里山路赶到了满秀的婆家。她婆家人退避不见。外婆和母亲只好围着磨房的小窗户呼叫“满秀!满秀!”叫了大约十几声后,从一堆稻草里钻出一个小人儿来,“是满秀!”满秀摸索着走到窗口边叫了一声:“娘,姐你们来了!”“满秀,这儿有鸡汤你快喝!”满秀头一摆凄声说:“我不喝,喝了没地方屙,他们会瞎打我的。”外婆和母亲伤心伤意的哭起来。突然,满秀说了一句让母亲终身难忘的话,她说:“娘,我是不是前世有罪今世才变着人的?”外婆哽咽着回答:“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苦命的满秀!人世间花团锦簇般的喜悦,你一点没有经过,就要去了,而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朵最漂亮的花枯萎凋谢,怎么个不叫人心碎!外婆凄厉悲悯的哭声,令人肝肠寸断,母亲也哭的昏天黑地。可满秀的眼里竟没有一滴眼泪!见母亲和姐哭得厉害了,满秀说:“你们回去吧,我也累了!”说完就决绝地爬回了她的稻草堆。母亲说当时那个恨哪抑满胸膛!“恨什么?”我问,“恨穷!”

两天后传来满秀的死讯。外公招集了村里的青壮劳力,操起家伙到满秀婆家打冤家。他们见什么砸什么,把坛坛罐罐砸了个稀烂。还不见有人出面,众人佯装要上房揭瓦时,他们村的族长才出面调解,赔了三担玉米了事。

母亲虽然躲过了做童养媳的苦命,却逃不出做女儿的噩运,那就是延续千年的女人裹足。七岁那年外婆用布条把母亲的脚一层一层地缠紧用针线缝死,然后举着一根小竹条要母亲下地走路。脚那个疼哪,那个烧呀,让她终日泪涕不住。实在无法忍受,母亲趁着外婆去做饭的当口,用剪刀剪开了缠脚布。外婆看见了,举着一把蔑刀冲过来大叫:“我要把你的手剁掉,哪只手剪的?”母亲本能地想护手,一抬手恰巧撞在外婆的蔑刀口上,当时就血流如注。外公吼道:“你这苕婆娘难道真的要把她的手剁掉吗!”外公吼是吼,骂是骂,心疼归心疼,还是没有阻止住外婆把母亲的脚裹成了三寸金莲。

山里的生活很是清苦,可耕种的田地几乎没有,就是有那么一点点也在富人手里。村民们靠着几亩山地种点红苕玉米糊口。唯一的经济收入就是编些竹器挑到山下去卖,再换些家用回来。村民们不管多困难也要省点粮食来喂一头猪,因为来年炒菜全靠猪身上的肉。“那够吗?”我问。“节约用。”母亲平静地说“每次炒菜从坛子里夹一小块肉放在菜锅上擦呀擦,当锅里吱出油花时就加水放干菜煮,待干菜煮软时再放粉条和青菜,一家人围着火塘围着锅就着咸菜吃。”“那长期不吃肉,人受得了吗?”“有肉吃,山里的野猪,野兔,山鸡,山麂多得很哩。人们会分季节打些来吃。”“有老虎吗?”我问。“豺狼虎豹都有!”母亲说她就和老虎面对面的遭遇过一次。

每年,当山头开满映山红时,也是笋子长成竹子的时候。它们褪下的笋壳可以做成蓑衣,斗笠和鞋子。用它编的草鞋比稻草编的更好看更耐穿,是山里人家户户必备的东西。这天,母亲和一小姐妹相伴上山拾笋壳。她们象出笼的小鸟,欢呼雀跃,沐浴着那醉人的清风,让那芳香的野花插满她们的发辫,让那红的、紫的野果填满她们的小肚子,染红她们的小嘴唇,才心满意足地开始拾笋壳。好在山里笋壳多得很,不大一会就拾了一大捆。当她们背着满满当当的一捆笋壳下山来时,抬眼望去小溪就在眼前,过了小溪就是她们那虽然贫穷却很温馨的家。这时,一只老虎拦住了她们的去路,两个小姑娘吓得魂飞魄散。但她们记住了山里人的告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老虎也只是抬起一双迷离的眼睛望着这两个尖叫的小姑娘。姑娘们的叫声惊动了村里的人。大家拿锣,拿鼓,拿木盒,拿簸箕,凡是能发声的家什都拿出来敲,那个响声呀震天动地!老虎哪见过这个阵势,一纵身跳入了山林。“您不怕吗?”“也怕也不怕,蛇不乱咬,虎不乱伤嘛。”

笃信因果报应的母亲,为了佐证她的理念,跟我讲了很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有一个故事震慑了我的心脾!她讲她们邻村有一个猎人,用卖虎皮虎骨的钱盖起了山里人羡慕的青砖瓦屋。一天,他见妻子的午饭还没做好,就对妻子说:“我到后山转转,看有什么野物打点回来。”这回猎人可是撞上大运了,一上山就碰到了一只大野物——老虎。可能是事发突然吧,一枪没有打中老虎的要害,老虎坐下了。山里人有句老话,坐床的老虎最厉害,这时做什么都是送死!猎人只能屏声静气等待老虎松懈下来再说。一个时辰过去了,老虎没有丝毫松懈的意思。这时山下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爸,回来吃饭。”猎人不能再犹豫了,冒着风险装子弹,说时迟那时快,老虎冲上来一爪子搭下了猎人的头皮顺势咬断了猎人的脖子。当人们找到猎人时,他已死去多时,人们发现老虎并没有吃他的肉。人们叹息着,打了一辈子老虎的人最终还是死入虎口。母亲每每讲起这个故事,语气中没有恐惧,没有忧伤,有的只是自豪!不知是为了那英勇的猎人,还是那威武的山灵。

十六岁那年母亲出嫁了。夫家虽不富裕,但能吃饱饭。按外公的话来说最重要的是,那是一户有着善根善种的人家。他认为这是他能为女儿做的最好选择。夫家姓余,整个村子都姓余。公公慈眉善目总在笑,丈夫壮实,按山里人的说法就是有把子力气的人。母亲叫他贵宝哥。家婆早逝,所以没有抱养童养媳。婚后的第二天,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山里人一天就吃两餐,说是早餐其实也不早了。突然母亲听到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五爸,我来看新娘子”“在嘞!在厨房里。”声音刚落,进来一个一脸俏皮相约摸十五六岁的女孩,“贵嫂,你真漂亮!”说完就自顾自的笑起来,那笑声真好听!母亲形容说就像竹片拨水一串一串地滚出来的。“我叫山花,是九爸家的。”母亲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率真开朗的女孩。她们成了好朋友。

母亲原以为她也是家养女,后来山花告诉她,她是童养媳,只不过是碰上了好人家。抱养时她才满月,爸问中间人:“有名字吗?”“有,叫三花”“山花好哇!又好看又好养!”为了养她,家婆停了才10个月大的二哥的奶来哺养她。全家人视山花为掌上明珠。

山花告诉母亲村里来了一拨人说是红军,天天在祠堂里讲革命道理,要母亲和她一起去听讲。这伙人热情随和,能言善道,讲的都是母亲从没听过的话。为首的一个人叫查尔时,相貌阳刚俊朗,操着一口浓浓的乡音,讲话像列宁一样极具感染力。后来有人认出了他就是林家大湾子的三少爷。有人生疑问:“不是说他在省城被杀头了吗?他们家包办婚姻的媳妇还在家里守节呢!”望着脚穿草鞋,身披蓑衣的查尔时,人们十分惊奇曾为富家子身上所发生的蜕变。在田间,在地头,到处可见红军的身影。他们用亲民、执着、激情和勇敢时刻激励着山民,他们激情澎湃、深入浅出的演说,使贫苦农民逐渐明白了这是一支真正为穷人谋幸福的队伍,是一群被理想驱动而忘我的革命者。

很快,红色的浪潮在十里八乡以燎原之势兴起。母亲和山花都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入党介绍人就是查尔时。母亲出任余家村苏维埃妇女主任,山花出任乡苏维埃妇女主任。余家老爹和贵宝都是农协委员。大家打土豪分田地,分山林,人人都可以昂起头来说话,家家都以是红军家属为光荣。红军队伍日益壮大,捷报频传。山花会打枪又是大脚,她参加了多次战斗。母亲向我描述的只有五个字“红军不怕死!”

一九三一年秋天,红军为了筹集过冬的给养,准备打围一个叫孙家庄的村子。孙家庄坐落在山区一个平坦地带上。这儿物产丰饶,交通便利,经济富足,因而民团的装备也较为精良。这次打围在骁勇善战的红军面前是不在话下的。指挥员考虑的是十几里外胡家庄是孙家的儿女亲家,如果胡家庄来驰援,红军腹背受敌,将会很棘手。因而指挥员决定留下一个班的红军配合赤卫队守在胡家庄必经之路上进行阻击。山花和贵宝都参加了这次行动。秋天的山区寒露深重,赤卫队员一早就匍匐在山间草丛中一动也不动。日过晌午,胡家庄没有任何动静,估计红军打围也该结束了,队员们都不免有点松懈下来,有的开始吃干粮。这时候山花突然想大号,看到不远处有一块大岩石,山花走到岩石的背后解决完后爬上了岩石顶上。不知她是想欣赏这秋日的景色,还是眺望远处打围的红军,这一望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看见胡家庄民团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正匍匐前行企图包围赤卫队!“胡家庄民团包围上来了!胡家庄民团包围上来了!”那喊声在山间回荡经久不息。“砰砰”两声,山花应声倒下岩石。战斗很快结束,人们呼喊着山花,不知怎么救助,山花睁开眼说了两个字:“回—家”。人们抬着山花回到了余家村,在养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山花睁开眼报以一笑就咽气了。母亲赶到时山花已咽气多时,血流尽了,但年轻的脸庞依然光泽明亮,那微微上翘的嘴角使她笑靥如花。“山花”这个勇敢美丽的女子永远定格在母亲的脑海中了。多年以后每每讲起山花,母亲还是唏嘘不已“太年轻了!太年轻了啊!”山花牺牲后,母亲接任了乡苏维埃妇女主任职务。不知是悲伤过度还是过于劳累,母亲早产了,是个男孩。这孩子只活了七天,余家老爹虽然痛惜不已但也没说什么,一如既往的支持母亲的工作。这时红军大量扩充军员,母亲动员是家中独子的丈夫贵宝参加了红军,动员妇女们走出家门,学文化唱红歌,看护伤员,做衣纳鞋,放哨筹粮,忙得分不清昼夜。让母亲最为骄傲的是解放了众多的童养媳,虽然抱养童养媳的现象还有,但虐童现象却没有了。母亲温婉坚毅的工作作风赢得了大家的拥护,有人爱,有人用,有向往,那是母亲一生中最阳光灿烂的日子!

在这火红的日子里,红军来了一位特派员,在红军中进行整肃运动。查尔时被抓起来了,说他是改组派。母亲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入党介绍人怎么会是改组派?!这年母亲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余家老爹高兴不已,要到龙港去叫儿子回来,母亲不同意,说:“红军要开拔了,不能去影响他”。老爹还是背着母亲叫回了贵宝,看了儿子后母亲就催促贵宝快走,贵宝没走,上山砍柴,备足了全家过冬的柴火才走,那已是三天之后。贵宝去追赶红军,半路上被围剿红军的白军和还乡团抓住活埋了。消息传来老爹和母亲悲痛欲绝,老爹更是老泪纵横后悔不已,他没和任何人商量就踏上了找儿子尸体的行程,他要把儿子带回来埋到余家祖坟山上……

白军和还乡团如狼似虎的反扑过来,母亲抱着儿子和几个农协干部躲进了深山。在一次搜山中,孩子啼哭声差一点暴露了藏身之处,是母亲用奶头堵住了婴儿的嘴,待白军过后母亲才发现儿子已憋死了。外公在深山里找到了心爱的女儿,埋葬了亲外孙,连夜把母亲送到了山下。外公把母亲安排在一个朋友家躲命,自己便匆匆赶回山里了。

母亲来到了的这个地方叫“金牛镇”,素有小汉口之称。这里商贾云集,店铺林立,是母亲见到的第一个山外世界。这家人母亲叫他们祝伯父祝伯母。来的第二天祝伯母就上下打量着母亲欲言又止,弄得母亲很不好意思。第三天祝伯母说带母亲上街认认路,当走到一家西医诊所门前时,祝伯母就驻足不走了,跟母亲说这家医师很倒霉,刚生下女儿,独生儿子就暴病而亡,医师娘子一伤心就没有奶汁了,现在急寻一个奶妈。母亲一听就明白了,忙说“我愿意去当奶妈!”看着母亲丰盈的乳房,医师娘子很满意,母亲总算有了落脚处。除了当奶娘,一末三杂的什么活都干。她的勤快温良使医师一家都很满意。闲暇之余医师娘子常常拉母亲坐下聊天,她知道了母亲的故事后劝母亲安下心住下来不要走了,并说这儿也是她的家。她也讲了许多“大先生”和自己的故事,这里的人都叫医师“大先生”。她说大先生小时候很苦,十二岁那年他的“一”(当地人称母亲为“一”)带着他和十个月大的弟弟逃难到汉口,在街头乞讨时被仁济医院教会的牧师发现带回了医院,安排“一”做洗绷带的勤杂工。那个年头绷带是要反复使用的。他们一家也成了虔诚的基督教徒。十五岁那年,大先生开始做男护士,学徒十年,二十五岁那年离开仁济回到老家支起了这个诊所,顺风顺水还算不错。就这样,不能干的医师娘子和太能干的母亲成了好朋友。

一年后,因为思念亲人,思念党组织,思念那火红的生活,母亲不顾医师一家人的劝阻又回到了山里。白色恐怖笼罩着的山区一片萧瑟,十室九空,看不到熟人影。一天,碰到了一个曾经是妇女会的姐妹,她吃惊的看着母亲“你怎么没有死?赶快走吧!”她告诉了母亲一个惊人的消息,查尔时被还乡团用蒸笼活活蒸死了!

这里的还乡团和爪牙,很多人都认识母亲。为了寻找红军,母亲一改往日干净利索的样子,把自己弄成蓬头垢面像个叫花子,她去龙港,去兴国,凡是红军驻扎过的地方都去了,没有人知道红军转移到哪里去了。在孤独和茫然中,母亲又一次离开了家乡。

看见母亲的归来,医师娘子分外高兴。她的心里有个“小九九!”大先生有个弟弟,人称二先生,也是仁济医院学徒出来的,因不愿意回老家分大哥的一杯羹,就在外头当游医。最近听说他和一个大户人家的四小姐好上了。大先生老两口不同意,因为那位四小姐抽鸦片,自己的独儿子死了,四小姐如果不生育岂不是吴家要绝后了吗?见母亲面容富态性格贤惠,又生过两儿子,就打定主意要把母亲配给二先生。长兄如父,二先生拗不过哥嫂只得回来相亲。二先生长得浓眉大眼,一表人才,就是性格有点孤傲。谁知这两人一见面就看对眼了。二先生向母亲提出了一个要求“不要再出去折腾了,我会好好待你的!”母亲点了点头,就这样这两人成了一对相敬如宾却没有什么语言交集的夫妻。婚后二先生也就是我的父亲把母亲带到了他行医的地方。四小姐的家人见父亲结了婚,就草草的把她嫁给了一个破落户,婚后生活很是拮据,父亲还常常暗中接济她。对此,豁达的母亲并不计较也不吃醋。她着急的是结婚几年了,自己的肚子没有任何动静。看到母亲焦急,父亲请了个中医对母亲身体进行了调养。结婚六年后母亲终于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谁知这一开怀就不亦乐乎,一口气生了八个孩子。

一九四一年日寇的铁蹄践踏到中原腹地,父亲带着妻儿逃到了一个叫神山的地方。神山是个水乡,它四面环水,湖汊众多,芦苇似墙,莲香鱼肥,真是一处战时好避难所。然而在这三不管地带却滋生了众多土匪。他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无恶不作。母亲有些担忧,父亲却不以为然,他认为你当你的土匪我行我的医互不搭界,不惹你就是了。谁知灾难很快就降临了。土匪头子有位二太太会双手打枪,在一次火拼中受伤送到了父亲的诊所。父亲诊断为右手粉碎性骨折,伴随局部组织坏死,需要马上截肢。二太太摇头不同意,这位土匪头子虽然长得一脸好头、一头好脸,但他的几房太太却争风吃醋爱不释手。二太太说:“手没了,他就不会要我了!”任父亲怎么劝说怎么晓以利害,她坚决不截肢。不久就得败血症死去了。土匪头子大怒,他认为是父亲没有尽心,把父亲抓起来要挖父亲的心祭他的二太太。母亲心急如焚,找到几个朋友帮忙拿主意。其中有位先生看了看母亲快要临盆的身子说:“只有一个方法,那位土匪头特别迷信,你这双身人跪在他的厅堂前,他会觉得很不吉利,再加上我们帮着劝说,兴许会放过医生的。”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挺着个大肚子跪在土匪的厅堂前,整整一个上午滴水未进,任人拉扯劝说就是不起来。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母亲的脸色由红转青了。这时有人开始议论了:“再跪下去会死人的,那可是两条人命哪!”日过晌午,他们终于放出了父亲。众人帮着父亲把母亲抬回了家。高兴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晚上有位朋友给父母捎信说土匪头子又反悔了,这次再抓起来可真是没命了!毫不犹豫,漆黑的夜晚用一条小划子,母亲送走了父亲。第二天早早起来的母亲把家里的东西打包的打包,送人的送人,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阵肚痛母亲生下了一个女孩——我的大姐。看着打包好的包袱,母亲没有迟疑,谢绝了朋友们的挽留,抱着女儿背着儿子挽起包袱踏上了追赶父亲的行程。

父亲在一个古镇子落下了脚,租了个小屋干起了老营生。在那个年头西医可是凤毛麟角的行当,吃喝不用愁。这其中发生了一件事让父亲名声大噪!这年中秋节的晚上,有一户人家的独子闹肚子,独自跑到后院的厕所大便,这时他看见一盗贼顺着山墙下到了院子里,忙大声呼叫“有贼来了!”盗贼顺手给了他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这家人如丧考妣,哭声一片。慌乱中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把他抬到了父亲的诊所。父亲用他精湛的技术救活了他!这家人感激不尽,用黄铜打造了一块西字形刻有父亲名字的铭牌,敲锣打鼓的挂在了父亲的诊所门前。生意本来不错的父亲这下可赚了个盆满钵满,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有了钱不是造屋就是置田。父亲用赚的钱建造了一栋二层西洋式楼房,在这一色平房的古镇上真有点鹤立鸡群之感。房子还没有住热乎,一天深夜几个人敲开了父亲的诊所,抬进来一个重伤员,自称是抗日游击队,要求父亲尽全力救治他,一个月后来接人。他们临走时反复叮嘱:“不得有一点差池!”父亲小心翼翼尽心尽力治好了董同志的伤。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人来接,看着担惊受怕的父母,这位董同志主动提出让父亲把他送到汉口火车站,临分手时他给父亲留下了一字据,上面写着“我回家了,董!”送走董同志,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又可以过风轻云淡的生活了,这当然是父母的以为。

半个月后又起祸端!几个日本宪兵闯进家门抓走了父亲,说他窝藏抗日分子,要他交出人来,父亲抵死不认。为了救父亲,母亲只好去求维持会长。维持会长派人传出话来,让母亲把两层洋楼便宜卖给他。母亲回答如果三天内能把父亲救出来,房子一分钱也不要送给他。很快父亲就放出来了!

两手空空的父母被一个县的基督教会收留了。他们把临街的房子给父母开诊所,又一次的创业开始了!父亲的诊所很小,只有一个医生一个护士。可他全武行,内科外科儿科眼科牙科全接诊!真不知当年他在仁济医院是怎么学的!好的医术好的人品,父亲很快又积攒了不少钱财。这回他可不敢露富了,他想了个主意把竹杠的竹节打通,在里面放满银元,然后担着草纸装成贩子,一趟一趟往金牛老家运,交给大先生。大先生用这些钱财大兴土木,造了一座前庭后院的大宅子,还置办了不少田地。这时候的大先生可谓春风得意,喜不自禁!往日的穷小子这回可真成了富人!

不久,共产党就以摧枯拉朽之势解放了全中国,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在城乡开展起来。这时候,兄弟情深的大先生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要父亲千万不要承认在老家有田地有房产,地主的帽子就由他一个人戴吧!自此以后兄弟俩忍痛断绝了音信。

一九五五年公私合营时,父亲连人带器械加入了县人民医院,政府没有亏待他,让父亲当了医院外科负责人。给了他每月七十七元人民币的工资。这在当时可是高工资哪!那时候的南下的县长也只拿五十多元。单一的工作让父亲轻松了不少。闲暇下来,父亲开垦了一大片园子种菜。他把菜园侍弄得像他的医院一样,一根杂草一块乱石都没有,并在菜园的篱笆上栽满了凤仙花、鸡冠花、牵牛花和菊花,看来不苟言笑的父亲内心其实还是蛮浪漫的!

父亲很严厉,我很怕他。记得电影“柳堡的故事”刚上映,二姐就会唱那电影里的主题歌“九九艳阳天”了。当我们围坐在台阶上,听二姐唱歌时,我觉得好听极了。突然,一个炸雷似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谁在唱流氓歌?”我们惊恐失色、噤若寒蝉。说也奇怪,我越怕他就越想得到他的承认和爱抚。生活环境的安定,经济上也宽裕,闲暇时间多了,父亲性情也开朗多了。每当喝了点小酒后,就把我和大妹妹抱在大腿上,左一个右一个,然后用他的胡须硌我们的小脸,还经常自说自话:“你们谁来接我的班当医生呀!三姑娘吧,三姑娘聪明。嗯!不行!不行!三姑娘脾气不好,当医生要脾气好。那就四姑娘吧!四姑娘脾气温和。”这种情景反复重演,父亲好像乐此不疲,我也很受用,因为他承认了我聪明。

日子越来越好过,母亲有些发胖了,脸色如桃花一般,有人叫母亲“春不老”。应该说母亲的家务活还是很繁重的。一家十口人的吃喝拉撒,做鞋子一做就是一簸箕,洗衣服一洗就是一大桶。可她总能挤出时间来做一些小点心,慰藉我们这些小馋嘴。她把麦芽糖熬成稀糊状,再倒入炒香了的花生、芝麻和炒米,搅拌均匀后,趁热倒在八仙桌上时,我们就知道美食的时刻到了。我们团团围在桌旁,看着母亲飞快的切着。第一次围在桌旁时,我还没有桌子高,母亲不时的递一块米花糕给我。嚼着那香甜的米花糕,听着那有节奏的咔嚓声,看着那白皙手腕上晃动的绿手镯,美极了!这时母亲经常会哼唱一些山歌小曲,我虽然听不懂,但那清雅雅的声音,甜腻到了我的心头。被快乐膨胀了的小身体开始满屋子追逐嬉戏!那情!那景!是我一辈子最美好的记忆。

闲暇之余母亲有一嗜好,就是喜欢呼朋唤友到家里来喝茶,她用一种药材川穹煮茶。当满屋子飘满了川穹的香气时,母亲便放入炒熟的阴米、芝麻、香干丁和少许盐,这道茶就做好了。然后叫孩子们去请那些婆婆阿姨们。母亲虽然不善言辞,但特别喜欢那些性格爽朗口若悬河的人!一边斟茶一边听着那些女人们山南地北胡天嗨地瞎聊时,脸上便露出满足惬意的笑容。

一九五六年,我那十六岁的哥哥考上了清华大学土木建筑系,这件事在这个小县城里不亚于范进中举。夸奖声祝贺声不绝于耳。望着众多的孩子,父亲骄傲的说:“我们家工农兵学商都会有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该有多好啊!

父亲走后,母亲辞掉了保姆的工作,离开了那能吃饱饭的地方,回家来为她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们撑起一片天!母亲白天在居民加工队打工,晚上回来编草鞋卖。居民加工队干的都是粗重的活,给酱油厂翻缸呀,在粮食加工厂抬包啊!一麻袋谷子一百五十斤重,两人用竹杠抬。因速度要快,麻袋口由后面的人一把抓紧就迅速抬走,这后面的一个人就自然要紧张很多。母亲个子不高又是小脚只能抬前面。我奇怪的是这么吃亏的事,还总是有人愿意跟母亲搭档。营养的缺乏,体力的透支,母亲病了,病得很严重!没有钱去看病,我们只能干着急。我能做到的就是每次煮饭时先捞起一碗干饭留给母亲,剩下的加水加青菜熬成菜粥。由于火候掌握得好,菜粥也很可口。记得有一次小妹妹说:“姐!我的肚子涨死了,可我的嘴巴还想喝。”为了救母亲,我只能这么做。我用小火把饭焖起香喷喷的锅巴,然后送到工地给母亲吃,吃了这碗饭,母亲真的长了不少力气,阿姨们夸奖母亲有福气,有这么懂事的孩子。

这时小县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因修京广复线,涌入了大批铁路工人,他们大多数是男性。北国男子的粗犷,碰上了南国女子的清丽,让不少人擦出了火花。这其中也不乏鳏夫,我的街坊许家娘就找了个老工人,不但经济上得到了改善,还让她的儿子顶职有了铁饭碗。有人也想帮母亲走这条路。岁月的沧桑虽然刻满了母亲的额头,但那白皙的皮肤,黑亮的眼睛让她美丽依存,找个像样的人是不难的。对这个事我的内心是很矛盾的,在我的骨子里父亲只有一个,没有人能逾越,可看到母亲贫病交加的样子时,我又希望有人来帮一把。这天,阿姨带着她们替母亲物色好的对象上门相亲时,我退避到内屋。不知母亲是怎么拒绝他们的,望着他们悻悻离去的背影,我在心里念叨,真难为了这些好阿姨。长大后我理会到,我母亲与父亲在过去的美满与苦难中早已相融了,即便是再大的苦难也化不开她心中的那份爱,这种爱一定是人世间最美的爱情,有了这爱一生足唉!

生活还得继续,好在大哥这时毕业了,能拿工资了。他把工资的大部分寄回来供养着弟妹们。母亲教养的孩子们个个都是好样的!我们长大了工作了,也都尽最大能力帮衬着家里。经济上虽然有了很大的改观,但母亲却更忙了!她带大了这家的孩子,又带那家的孩子,像个陀螺一样永远停不下来。谁叫她养了那么多孩子呢!

六十四岁这年,绝经多年的母亲又来红了。在医生身旁相伴了多年的母亲知道是什么病。她告诉我们她得了子宫癌!我们又怕又急把她送到了武汉较好的医院治疗,经切片检查为三期鳞状细胞癌!那时候没有化疗只有手术和放疗两种,医生和母亲达成了共识,用放疗来治疗。所谓的放疗就是用钴照射病灶,这种治疗对人的摧残很厉害!一星期后母亲的口腔就全部溃疡了,可母亲还是大口大口的吞咽。“好吃吗?”我问。母亲微笑道:“吃木屑呗!”母亲的乐观与旁边的病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个病房有八位病人,不是愁眉苦脸就是怨天尤人,哼哼唧唧不绝于耳。母亲的邻床是一个文化模样的先生,刚做了食道癌手术,术后一直感觉疼痛,终日沉默不语,就是他的老娘和老婆来了也一声不吭。这天医生诊断他是气胸,拿个大针管来抽气。医生刚走母亲就大声说:“抽出了好多气呀!人的胸中怎么会有那么多气呀!”一直沉默不语的先生突然开口:“你看到气体了吗?”“看到了,看到了!”随后母亲吹了口气,“就像这样!”虽然是深秋天气却很冷,母亲吹出的气依稀可见,那位先生如逢大赦一般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偷偷地问母亲“我怎么没有看见针管里有气呀?”“我也没有看见,你不觉得那位先生需要点精神支持吗?”这就是我的母亲!

由于大剂量的照射,母亲的膀胱烤焦了,小便失禁,医生让母亲回家休息,过几个月再来。

回来后,母亲就再也不愿意去了。她说她是邹家姑娘里活得最长的一个,够本了!拗不过母亲,我们只有在经济上给予充足的保障,生活上不干预她,让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母亲又像年轻时那样呼朋唤友到家里来坐,并学会了打一种叫上大人的纸牌。就这样,母亲没有吃药没有任何的医疗,也没有吃什么特殊的食物,竟又活了十几年。医院跟踪的信要求我们把母亲生活习惯详细写给他们。我们的回答就几个字:“母亲最好的良剂就是乐观和视死如归!”

一九九六年的四月,二姐给我来电话,说母亲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吃东西了。我带上在外读书的儿子赶了回去。看见我们回来,母亲很高兴!八十二岁的母亲虽然骨瘦如柴,但依然神清气爽一点都不像行将就木之人。我用手摸着母亲的腹部问道:“娘,疼吗?”“有点疼,但可以忍受!”“不要忍,疼就叫二姐给您打支杜冷丁。”“知道了,知道了。”母亲说她最近常常梦见父亲:“你爸消瘦多了,我该去陪你爸了。”一听这话,我眼浮泪花。母亲看见了说:“傻女子,有什么好哭的,八十多岁了也算高寿,我很满足了。”谈了一会,见母亲面呈倦容,便起身告辞。临别时母亲支起上半身,冲我儿子说了一句“我孙会读书啊!”谁知这竟是我最后一次听母亲讲话了!就在这天晚上母亲悄无声息的去了!永远的闭上了她那睿智美丽的双眼,走完了她那平凡却极其不易的一生!

这就是我那在儿女心中永远不朽的母亲!悲哉!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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