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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绷子

2018-11-14钟正林

作品 2018年1期
关键词:老叶修枝凉茶

文/钟正林

天麻洒洒亮,拐弯边就响起了铁蒺藜扫把的沙沙声,老叶在门前的树桩边洒水清扫。左邻右舍都觉得奇怪,不是梧桐树砍了凉茶摊就没摆了吗,咋今天又要摆呢?搞不懂。老叶却马着脸,哼一声,爱理不理。

听说下令砍树的新书记要来此视察,老叶枯寂的心里就发了芽。叶家巷的人发现,他小屋的灯火通明,窗前人影恍惚,伴着叶烟缕缕,若有不祥事要发生的某种预兆。事发后儿子在他床边发现了《论语》残本,很是纳闷,那是祖爷留下的,老爸并不懂,他为啥突然之间翻这祖宗的东西呢!

半晌午,一行人前呼后拥着一个三板板人来了。三板板人是川人对矮个的称呼。远看是个男的,走近了却是个女的,要不是她凸起的胸脯和浅花领边钩了蕾丝的衣服,真不敢相信是个女的。这是老叶没有想到的。或许是新书记上任不久;或许意识中的市委书记都是男的,都没把书记当女性看待;或许是自己大病了一场的孤陋寡闻,又不爱看电视报纸:总之一切都秘密般保守着促成了老叶不知道新书记是个女的。不光是老叶,叶家巷的市民也不甚知晓。这里面不排除他们对于官员的一贯态度。但这却影响了他要做的事情的进程,那个精心为教训新书记而准备的细节,却导致了事情的结果大大出乎了先前的预料。而一行人也没有想到叶书记会走向这个芝麻摊,径直朝着站在街沿上的大爷走去。不能不说是个意外,从而意外连着意外,话本评书的悬念就要打开了。

先前这里是有个凉茶摊,但修枝砍树后就销声匿迹了。

就是现在那红漆小桌上摆的凉茶,久违的凉茶,淡黄色,透明的玻璃盖儿亮了书记的眼,勾起了女书记忙碌中久违了的少女时光。冥冥中少年的弹绷子命运的弹绷子经过这淡黄色凉茶映出的模糊杈影又一次对准了她。

先前老叶脑壳里闪回过杨老面对城管和警察的怒吼,“谁砍树,我砍他”。但当他抱着树,向着园林工人,却是乞求的眼神。他毕竟不是杨老。

那是时过境迁的十多年前了,已八十五岁高龄的杨老站在老街上横刀阻断了车流,雪亮的马刀在十冬腊月凛冽的风中闪着冷光,毫不亚于当年他手握这把马刀血刃土匪的情景。杨老一米八几的身躯,横刀立在一棵百年楠木树下,还当真吓住了手握电锯的人。车轮般换得勤的官儿们他们认不得,但杨老他们认得,立马就给头头打了电话,最终电话打到了县委书记那里。传闻县委书记汗都吓出来了。因为杨老是老红军,省府甚至北京城都有他的战友,不是吹牛,某年一位首长还在省长县长陪同下登门看望过他,从而就形成了新上任的一把手都要去探望的习惯,每逢春节就笑呵呵地走进杨老的家门,握着杨老的手嘘寒问暖,请杨老对晚辈的工作多提宝贵意见,那态度就像儿女在老子面前样乖顺。从政协文史委退休的老徐说,芝麻官在他眼中就不是官了。

还当真就不砍了!百年楠木树从此成了方亭老街上的一道翠绿风景。

但是,杨老是老红军。站在梧桐街百年梧桐树下的老叶没有他的气场和胆量。他只能用商量的口吻乞求工人们能不能不锯这棵树。

老徐晃着一头白发帮腔,“这棵梧桐是意大利传教士栽的,老叶走了的老伴最爱在树下念经。一百多年了,该是文物了,你们也敢锯?”老徐的口气有些像十年前的杨老,但又皱了下眉,语气软下来,“更何况,娃娃们都喜欢在树下乘凉,都喜欢吃老叶的冰激凌莲子糊”。

“你不说是意大利传教士栽的我们还锯得慢些。”负责修枝的头头说,“你说了是意大利传教士栽的我们还锯得快些,我们不信教。”修枝的工人说。

“你们只信权和钱。”老徐见对方没有商量的余地,口气就又硬了起来。“算是吧。”对方说,“谁又不喜欢权和钱呢?”

老徐都无可奈何,老叶就莫办法了,几个园林工人抱的抱拖的拖,还有居委会的刘主任等都拉着他。

“老叶啊!算了吧!你还是姓叶啊!支持你家门书记的工作吧!”刘主任说,“晓得不,长江路大街那天市委政府系列的一把手都是到场扎起的,看好自家门,管好自家人。不到场的,就地免职。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敢说半个不字吗,官帽都是要被抹了的。不当官是小事,被就地免职就是丑事啰,又莫犯啥错误。”

那棵大梧桐树与一街三百多棵树就在呜呜的电锯声中被腰斩了。五黄六月,一城里的市民就只有毙啦啦地喊,晒死人了,我们乘不了凉了。有树,满街的树等于莫有,乘不了凉啰!

不光是梧桐街的树被腰斩,城里的树呜呼哀哉;六县(市区)的树,各条市道县道乡村道上的树都被按照统一的发型,树尖上只留几根癞毛而锯掉了,树杈呈弹绷子形列队排开。某个开车的在晨曦中惊呼,哪来这么多放大的弹绷子哦?要发射多大的石子,打多大的鸟?

拐弯上的这棵梧桐树是梧桐街上一街的梧桐树中最大的,最美的是夏天那一笼绿荫,绿荫罩着的凉意是六月的空调电风扇莫法比的。去年,大病初愈后的老叶在梧桐下摆出了个芝麻摊。一个插电的小冰柜,一个铜葫芦,一张小漆桌。冰柜里是冻雪糕冰激凌,葫芦里熬了莲子糊;红漆小桌上摆了橘黄的凉茶,盖了透明的玻璃片儿,大热天一眼看着就凉快。先以为多年未见的凉茶没人喝,抱着一试的态度,没人喝收了就是,自家门前,不麻烦。想不到一摆出来,电视台的严记者几个就急爪爪地来了。

“还是碎娃儿时喝过,”严记者说,“这种蓥华山上的大叶子茶,开胃健脾。”

他们用手机拍下来在微信里一晒,亲,叶家巷拐弯上的梧桐树就更出名了,不过这些开口闭口都亲们的不说梧桐树,说的是一棵树。不是亲们另类,是前人喜欢以树作方位标记,比方说那个地榻往往不说地榻,说的是两棵树三棵树;没树有土堆之地就叫三里堆五里堆,无树无土堆天上总有星月,如三星堆月亮湾之类。民间口语真是简洁又鲜活。

梧桐树下多了个芝麻摊,老叶的生活又有了生气。但现在坐商归店,城管小袁几个也来过,他没理。不是自己讨厌城管,小袁这个女城管自己不仅不讨厌,还喜欢,这女娃儿乖巧。

“叶爷爷,你摆你的,我叫你攒你就攒,我没开腔你就不管哈。”

小袁悄悄跟他咬过耳朵,“我们新上任的邱局说了的,工作既要讲方法,还要有人情味。”

攒是土话,多义,这里是移动的意思;开腔也是土话,就是说话。就凭小袁那声甜甜的爷爷,她叫自己攒自己是肯定要攒的。

现在城里的许多做法都不切合实际,小巷深处摆个芝麻摊挡着谁了,啥叫市容市貌,百业兴旺方便生活才是最好的市容市貌,只要干净整齐就行了嘛,何必都要坐商归店,都关在屋里做生意呢?比如说全城人都在议论的今年的修枝,也修得太离谱了,每棵树都锯上顶,一点光线都遮不住,本来的茂盛树丫树冠被锯得剩了两股杈,弹绷子样。难怪老徐等说起新来的市委书记就不称书记,而是说那个弹绷子。弹绷子即小娃儿打鸟的弹弓。相当于百姓称绵州城里的一个姓谭的书记叫谭壳子。川人口中的壳子即放大炮说大话,谭壳子曾在汶川大地震后对媒体记者说即使汶川大地震也阻挡不了绵州的经济发展势头。实际并不是如此,地震使许多企业都瘫痪了。自己去看过中心大街和新城大街,尤其是北街菜市门前那些树,真的被锯得像小时手里握着打鸟的弹绷子木杈,在暮色中更像十字架,以前老伴胸前戴的十字架。老伴那些查经的教友讲,十字架是救苦救难赎罪的。原本每棵枝繁叶茂的树就都锯成弹绷子杈样,一点阴凉都遮不了。也不知这新书记是啥用意。有些树小气,小女娃儿样,哪经得住这般折腾,已经死了。晚报上登了的,印月井县一大爷爬上树修枝就摔死了。

倒不是要靠芝麻摊养家糊口。儿大女成人,都有了工作,儿孙都上小学了,用不着自己操心。老伴去得早,在刚开始过当得的时候。

唉,命呢!留着自己一个人好享受。闲不着,摆个摊打发日子。

不光是老叶,夏天在绿荫下上下班走着的人,都对这大街小巷的树感恩戴德。老叶听带着孩子买冰激凌的家长,吃莲子糊的人说,这城美啊!就因为历届官员爱树。大街小巷、穿城河两岸、东山公园都是树,大叶榕、小叶榕、紫薇、银杏、香樟、女贞子,美得很。为此,河两岸称为生态宜居之地,评为了国家级园林城市,正在创建的全国卫生城市和全国文明城市也沾它的光。当然最大的受益者是市民,空气那个好,气候那个好,每年降雨量充足,四季分明,有时城东在下雨,城西却阳光明媚的。风在树叶间沙沙响,邻家的二胡咝咝拉,如久远的那位传教士在诵经。老伴常早晚祷告,可天父却没保佑她,娃儿拉扯大刚松把劲时就去了。老叶瘦脸上浮起一丝笑,最最该感恩戴德的还是自己,这棵大梧桐树把病愈后的日子也活络了。

而老叶却喜欢早了,原来想的可能只锯中心大街新城路等主干道的树,或许真的是遮挡了开车人的视线了,这老街小巷的,一个书记不至于管得这样芝麻小的事吧。历届市委书记也没有这样做过,都是管修大桥建高校招商引资大项目等大事,哪来管行道树怎样修枝,修成什么样,莫球事做了,脑壳硬是有些弹了吧?园林工人讲留几根树枝书记都要亲手拿过电锯示范,走到哪里都惊叫唤要通透、敞亮,也太事无巨细了。后来市民们才晓得书记葫芦里卖的药,修枝是小试牛刀,主要目的是要打掉中心大街新城路这些标美路,好修新路新街造新城,栽几万元一根的电杆。

那是美其名曰的修枝!分明是以修枝为名的砍树杀树。老徐与巷子里的人很气愤,城里的三万棵行道树,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才长大成荫的树,好不容易,全被锯去粗大枝丫、茂密树冠,统一的只留几根癞毛,风中柔弱的豆芽样,无依无靠,在街上站成弹绷子形。这个书记真成了弹绷子了!川话中的弹绷子可不是说人像碎娃儿打鸟用的橡皮弹弓,而是说人脑壳不对头,有些弹,与川话评书大师李白清口中的脑壳头有乒乓、二百五瓜娃子是一个意思。园林工人们开起吊车,坐在长长的铁臂托斗里到达树尖,举起电锯呜呜呜,锯掉一街的枝丫,一街的绿荫。老叶拱着身,像一只愤怒的鸟样站在拐弯树下想,真是奇怪,姓叶的人亲近草木,应该喜欢树喜欢绿色的,这新书记咋与树一点不亲呢!

一头儿样的人说,跟你拴着月亮也说不清。敞开窗子说亮话吧!叶书记说的,能砍的全砍;不能砍的,上顶,留几根癞毛就可以了。中心大街的树,市委园子里的树,穿城河两岸的树都是叶书记现场办公,亲自守着锯的。这就是书记要求的通透敞亮!事后听小袁说,锯一棵六百元,不全是给工人,三万棵树多少钱?先前园林局的人也发杂音,花了那么多钱把树子栽好绿化好管理好,即使提档升级也不能将建设好的标美路绿化带打掉;越是提档升级越是要把宜居环境搞好才符合中央精神,省上都提倡打造绿色天府的。难道说这叶书记跟树有仇,不然咋这么恨树?

可财政给他们账上拨了一大笔钱,由他们支配,他们就不发杂音了。人真是个见钱眼开的东西,不然古人怎么说见利忘形呢。至于树嘛,他们说,老百姓闹凶了,又买来栽嘛!总之钱又不要自己造。

女书记感觉到了面前这位大爷盯着她头顶风景的眼光,有些短暂的不自在,非常短暂,以至她抬起手捋了下耳边,手指没有触着流苏的感觉,如走在旷地的小鹿的胆怯,瞬间的心如手感样有些空旷不踏实,但马上就恢复了常态。今天一大早事情就多得莫法说,自己只简单梳洗了下,就没戴流苏,连秘书提醒也没听见。秘书想的是书记无所谓美丑,她的言行举止就是形象代言,既然她不拘泥,自己也不必过于矫正。书记有书记的想法,她也不是第一次不戴流苏。何况这几天书记容易发火,伴君如伴虎。但是在路上了书记却吩咐她叫办公室的把流苏送过来。流苏是丝绸或彩色线缎编织的小辫子,书记把假发称为流苏,装萌,外人晓得了会不会发笑呢。估计也要在这个活动后她才有时间去车上戴上的。话外之音还是怪她不长记性,该提醒下她在公众场合注意形象。而自己是提醒了她的。伴君如伴虎,秘书的某种形象就是出气筒冤大头。

老叶站在屋檐高处,想那人多半就是新上任的市委书记。不,就是自己心目中的小叶了。从高处往下看得清晰,矮个,圆疙瘩脸上一副眼镜,那镜片儿如自己芝麻摊上盖凉茶的玻璃片儿般透亮,比她浑身上下都惹眼。但是眼镜上的景色却大跌眼镜,一头稀疏的癞毛,蓬松撑在头上,露出的头顶晃着光亮,如风雨刮残的秋天枯树上的鹊窝。他一下想起这梧桐街上和城里的街巷市县区公园里的路上的被剃成统一上顶只留几根癞毛样细枝丫的行道树,弹绷子杈形的行道树。难道说她就是要把整个城市,包括树都打造成她这个发型这个形象,都搞成二百五神经病的代名词——弹绷子?行道树修枝腰斩只是一个开始。想到这里他惊了一下,如果是这种变态心思的话,自己更加要教训她一下。

可是之前自己不晓得对方是个女的。俗话说得好,好男不跟女斗。自己在这小街上还德高望重,至少是个退休干部吧!还有教私塾的爷爷,满口孔孟圣贤的爷爷攒下的人脉。自己咋能对一个女人撒泼呢!官再大也是个女人啊!虽然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冒犯了爷爷的爷爷们最敬重的文庙和树。咋办呢?筹划了几天几夜,蓄积了几天几夜呢,咋办呢?从未有过的猫爪般挠着他的心。

这个教训对方的念头之前就有的,这个之前是这个城市开始疯狂修枝的时候,老叶家门前的梧桐树被砍了的时候。老叶的小摊在,等于不在了。因为梧桐街上的树都被腰斩了,断头的人一般悲怆地立着,使人想起意大利传教士在这个城里终身传教却没有几个信徒的悲怆。遮不了荫乘不了凉了,人们不来小摊喝凉茶吃莲子糊冰激凌了,树下的叽里呱啦,热闹光景一下子坝坝电影散了场般的冷清。

之前的梧桐街也修枝的,最多是三五年修剪下,将参差到电线杆裸线处和挨擦了行人头脸的茂密枝丫修剪下,不是每棵树都修剪的,修建工人也都是小心翼翼的,能保留的尽量保留。哪像现在这样齐腰锯了,说是不光老树虫害多花粉多,还有把电线遮住了。而市民说电线可是合格才出厂的,埋在地下都没问题,树丫树叶会对电线造成损害么,真是歪理邪说。

“电线被不透风的大树遮着,日不晒雨不淋。”某一天来芝麻摊上喝凉茶的两个安全帽说,“它帮着电线遮阳避雨,不锯树的话,电线十年二十年都不坏,供电局的钱用不出去,我们莫活路做,去喝西北风嗦?”

“败家子。”老叶愤愤地骂。

“嘿,大爷呐,观念要解放。”

人家才不起气,笑扯扯好意劝他。

人都巴辛不得东西越用越久,他们却巴辛不得新安装上的东西马上就坏。这世道,人心真是变了。嗨!家里买个锅儿盆儿还要看原来的东西能用不,能用就再用下。那才铺了几年的草油路,才栽了几年的新电杆和十里长的紫薇银杏。可惜了,可惜了,这个春天就全挖掉了。还有更想不通的呢!居委会刘主任说,一些干部群众向省上和北京有关部门写信反映,天天盼着上面有人来过问,不是说各省都有巡视组么?可过了一段时间,转了一个圈,信件却全部返回到了市委信访办,到了书记手里。嘿,这下有好戏看了。

这也是自己决定要用自己的办法出一口恶气的原因。可是自己不可能学老红军杨守源,是学不到的。比方说大家对他称呼杨老,对自己和文史委员都称呼的老叶老徐,一个“老”字的前后颠倒居然有着地位和尊重的差异。那样不仅行不通,还有可能被以扰乱公共秩序和阻碍执行公务罪抓起来。

老叶愈来愈纳闷,这个叶书记按大小班辈自己该喊他小叶。是的,小叶,就是有朝一日当着面自己也不会称叶书记的。无论多大的官,多大的权,岁数都比自己要小,否则就退休了。喊小叶也莫有什么不对。愈来愈纳闷的他就把所有的恨都结在了这个小叶身上。思来想去,冤有头债有主,老叶决定要找机会教训小叶一下,像当年教训自己的儿子样。当年儿子刚刚提了干,才是个610办公室的副主任,就对时不时捧着本书看的他说:

“老黑,妈留下的东西没必要当宝贝样,都是蛊惑人的。没事看看电视转转街。”川西土话喊老爸为老黑。他一下子火了,朝他呸地吐了吧口水,“你吃长了,你当了个副主任就不得了。就是翻你妈的书又咋了?二十四孝里的黄庭坚位居太史,每天晚上还为母亲洗马桶呢。我你这么大时已当支书了。你算个球!”

儿子是好心,怕自己老翻他妈留下的《圣经》忆旧心情不好。实际上自己那次翻的不是《圣经》,儿子也是冤枉挨了一顿骂。

前不久听老徐一席话后,又回去翻出了庄子的书,才觉得叶家祖上喜欢树木是有根的。教私塾的爷爷喜欢门前的梧桐,并非是意大利传教士种下的原因。老徐讲,庄子的邻居惠子和南伯子认为臭椿和栎树虽高大蓬勃但不能造物做家具,几乎无用。庄子却说把它们植在旷野田园里可乘凉停车,甚或歇憩摆桌,既环保又是好风景。这些树恰恰因为自己的无用而免了遭斧斫。老徐还以此讲到庄子“畸人列传”里的支离疏、哀骀它等残缺人的外丑内美,以及《齐物论》中万物皆平等的思想,自己就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庄子关于树的看法却开阔了自己的眼界。原来几千年前祖先就把树当一家人了。可是想不通的是新任的市委书记咋会这样恨树呢!研究地方文史的老徐真是博学,他还讲,孟家场有三棵大榕树,两千二百多年了,与庄子岁数差不多。那天回家后,老叶就从一个老柜子里找出爷爷留下的《庄子》,拂去上面的灰尘,没事时翻翻,里面果然有老徐讲的这些庄子爱树的文字,古语虽不甚懂,但下面有注脚的。原来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有缘的,不然老徐以前都不熟,也没听他讲庄子与树,咋就在新书记开始砍树就讲起了呢?那么巧,自己的祖宗就喜欢树,还留下本《庄子》书。你说这是不是缘呢?

这个叶书记,不,自己该叫对方小叶,市民们不光叫她弹绷子,还叫她为菩提树(扑起的剃树的谐义)一上任就娥儿样扑起地折腾。折腾啥?剃树,就是修枝。据说她本人风闻后非常生气,小小一个地级市,树欲静而风不止。叫纪委的去查风从哪里来,可哪里查得出,纪委的人从心里来说就不愿查。

“菩提树下悟道,也没有什么不好。”

有一天书记对秘书说,“想当年印度王子在菩提树下悟道有啥不好呢,不成了神树了么?”

“呃吔!经济发展需要更通透敞亮,菩提树就是禅,就是道。大道通天。”

秘书顺着书记的意思,两个人为发现了歪号的新意不亚于当年马可·波罗发现新大陆般乐颠。

老徐一头白发颤着讲给老叶听。老叶也笑了,却撇着嘴,“这个扑剃树,还猪八戒照镜子,臭美啰,恶习杀树还傍上佛家光环了。”

有意思的不是取歪号的人是谁,是扑剃树(菩提树)这三个字真是取得好,具有现实的讽刺和预言性,那预言就是:灯蛾扑火。几年后叶书记在漫长的孤寂中反省起这句古话来却已经迟了。

想到教训,老叶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这个小叶岂是自己能当儿子样教训的?不是鸡蛋碰石头,蚂蚁惹大象么?但是一个人铁了心,就是再难也不觉难。那个年代出生的人,经历过战天斗地,做事情有一条路走到黑的狠劲。古时不是有荆轲刺秦王,近代有秋瑾舍生取义么?小叶总莫有秦王厉害,莫有清王朝厉害。但他想自己绝不能学剃树修枝摔死的戴老头家人去法院上告,更不能学前天澎湃新闻上挨了骂受了辱的妇女拍城管一板砖,还有徐老等的写信打电话,尤其是老红军杨守源的横刀立马,那是学不来的。

他悄然上前,身体微躬,一只手端着一杯凉茶,那样子俨然就是穿着袍子的藏民在向尊敬的客人双手献上洁白的哈达,口中喃喃着扎西德勒。

事情发生后人们才想起,当时都没觉得一只手端凉茶有啥异常,出于尊重都是双手端茶送水的。这个细节被书记身边市委办的人都疏忽了。疏忽不是没有理由,因为大爷是老者,谁在礼节上去与一位能当自己爷爷的长辈计较呢?

“这样的亲民场景何处去寻?”

书记被这样久未出现的场景感动了。

她停下脚步,两眼放光,那光是从政以来少有的。簇拥着她的人都停下来。电视台、报社、新闻网站的记者们都打开了摄像机、照相机镜头,手机微信也调出了视频,高举着。

“唔唔唔——”

老叶脸上没有笑,嘴巴紧闭,鼻孔里出气急促。

女书记镜片上升起丝雾气。

那雾气是犹疑,是因紧张而出气的急促。

一个糟老头子,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他的唔唔声是想称她小叶,是自己对常人口中书记称呼的蔑视,教训和报复就要从这不经意的称呼上开始,却因为有一样东西从自己喉咙里升起来而搁浅了。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从一看见她,他就把积蓄已久的那东西准备好了,掩藏在身体里,进而包在了嘴里。但是,当发觉书记是个女的后,他的怒发冲冠的行动——如一粒射向对方面庞的子弹却发生了动摇,没有最后扣动扳机。

“唔唔唔——”

他凹陷的两眼盯着女书记,鼻孔里铁锅盖着的沸水样响着。

她伸出双手,停在两人之间的空处,等待着,哪怕对方只说一句,现场的镜头就会啪啦一片响,自拍杆上的手机也会发出嚓嚓声,微信将先于报纸和电视将现场影像传载上网,自己打造老街新环境、亲民爱民的举动将会传遍全市甚至这个城市之外更广阔的地方。

然而,大爷却呆立着,石雕般。他的心里正涌起滚烫的岩浆,他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的称她为小叶的,甚至质问她为啥把所有的树都锯成弹绷子形,都只留几根癞毛式的枝丫,为啥要把梧桐街一街的梧桐都砍了等等,都因为这口中的教训的子弹射与不射而犹疑着。

虽是极短,但她和现场的人却度日如年。她几乎秃了的顶上的几根癞毛竖立,镜片上的眉头刹那间毛虫般皱起,透出威严,心里更有无数条毛毛虫在蠕动。但她却略微往后缩回了一点伸着的双手,因为她发现对方端着凉茶的一只手有些抖,还有就是没有朝自己伸着的双手里递送的意思。

“他也姓叶。”

刘主任上前介绍是为了打破僵局,同时也给老叶使眼色,意思是叫他递上去,并说几句好听的话。还是个退休干部呢,咋上不了台面,紧张到这个程度?还有,平常虽穿得朴素,但是都干净,今天是咋么了,这么邋遢?

“不急,不急。慢慢说,说错了书记不怪你。”

旁边有人帮腔,是头发挽成韩版发髻的女秘书。

书记眼镜片后的犹疑和脸上的不快这才如街面上的泼水般洇散了些,继而浮起一丝丝笑,继而又伸出手,看得出很不情愿。

可是,伫立着的老人手中的凉茶却没有动的迹象,更不要说端给她。他不往她手里端,她怎好硬性接过去呢!这就是待人接物的微妙细节,也是当书记的非常在乎的,官越大对细节越敏感。官场乾坤风云变幻往往就在一颦一笑间,普通人哪能觉察,往往是已咬牙切齿了非踩死对方或高山流水相见恨晚了,旁人却还觉察不到那微妙风云。实际上,书记也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如果她像往常参加新年音乐会登台样主动一点点热情一点点,事情就会出现根本性的转变,拿破仑滑铁卢式的结局或许就小兽样扼死在摇篮中了。但是,新年音乐会是十七八岁的帅哥献花,面前这位是耄耋老者,胡子拉碴,身上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熏人异味。或许正是这异味阻止了她主动伸手接过凉茶的举动。按工作习惯,她是应该伸手的,也是善于作秀的,而那熏人的异味却是闻所未闻,提拔自己的老领导一天抽两包烟的熏人口臭也没有面前的大爷的气味难闻。

而他呢,这身异味与肚腹里藏着的东西有关,既是为见新市委书记精心准备的礼物,也是教训对方的武器。但是,他没有想到对方是个女的。如果晓得,他就会改变教训策略,也不至于硬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方式来替一城人出一口恶气。旁边的人或居委会刘主任也犯了个低级错误,如果他们灵活一点点,活络一点点,像往常陪同书记颁奖发救济样当个二传手,从大爷手里接过凉茶,眉眼笑灿嘴脸笑烂,殷勤地递给叶书记,事情就会顺乎着意料发展,那把瞄准一个市委书记前途的弹弓,少女时就与之过不去的弹弓——川话中的弹绷子就没有了瞄准的机会。

在场的人从她脸上那威严的眼镜片后的神情能感觉到,这时的书记已经不安逸了,甚至她凭自己的经验隐约预感到了某种不祥,是老头眼里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丝老人的随和,尤其是那眼神,铁石般。但在众目睽睽和记者的视频下,她已经没有退路了,没有思量的余地了,只有硬着头皮上,把这个秀球踢完。这个在她的官场作风中少有的,也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秀球,小得不能再小,微乎其微。再过十多秒,或许更短,自己很快就会离开,去穿城河西岸看看那一排排被修得上顶上尖的风景树,老百姓称的菩提树;去浏览下宣传部长奉上的明天本地日报一版将开辟的“敢于担当,狠抓落实”的新栏目,以及自己在市委中心组会议上的特写照片,那可是戴上流苏的,头发是经过美容师精心修饰的。一切就又恢复到前呼后拥的场景,往常一样,自己每说一句话,哪怕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周围都会响起掌声,鸭脚板似的欢快。

她短胖的手还是微微向前动了动,草叶尖懒洋洋的虫子般,是很想接过凉茶的。她看到了老头黄瘦的手指上鼓凸的青筋,在她的镜片下延伸变形扩大,像几条游蛇。不,更像暴风雨刹那来临时的闪电照亮黑云下的枝杈形状,一个个挽着石子将要射向自己的弹绷子。

她觉得居高临下叉开麻秆腿站着的干瘦老头也像弹绷子,杈形的弹绷子。几年后她在狱中沉沉的岁月里苦闷,这一身的不祥为啥都与弹绷子有着回避不了的关系?如果说不孕是厄运带给自己的,是小弹绷子,那些修枝成的三万棵树杈就是大弹绷子,难道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将自己的个人遭遇报复在服务全人类的行道树身上是真的错了?而那叶姓大爷则是弹绷子的魂魄无疑,不,是梧桐街和自己所执政的城市被糟蹋过的无数行道树的魂魄的代言无疑,不然他为啥偏偏也姓叶,树叶的叶,树的颜值呈现?他虽没有说一句话,却以沉默和死亡说了上千句话,胜过了上访和控告。某一天深夜她甚至臆想,少女时操场上飞来的那粒无名石子是否就是叶大爷打鸟时用弹绷子发射的。可惜叶大爷已去了,不然出狱后还真的有必要托人去问问他。

居高临下的大爷端着凉茶的手指比先前还抖些,旁人不易觉察,她却感觉到了的。但经历过无数复杂场合,包括群访事件的她很快镇定并安慰自己,一个糟老头子,有必要这么不自信吗?撑过去,撑过去。她安慰自己,当年韩信忍受胯下之辱都能撑过去,更何况就是个不说话不愿意给自己献凉茶的糟老头子。有怨言要发作的话,多半就是与自己下令修枝锯树有关系了,只不过碍于情面没有发作吧!自己犯不着与他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我是何许人也,岂能出我的洋相。”

土话出洋相在这里就是出丑。镜片后面的她的心在说,“讲话,滔滔不绝是干部应对各种冷场,掌握话语权掌控场面不让其他不利言行乘虚而入的一贯方式,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的一贯方式。”她决定在这尴尬之时讲几句,在接过凉茶之前讲几句。这么富于官亲民的场景,人为安排都难以产生如此效果的场景,是得讲几句,不讲几句媒体记者们怎么写,怎么把文章做成?也是配合、支持记者们的工作嘛。但既然讲,自己也得讲点实在的,对于这样的糟老头儿什么才是最实在的呢?她准备在大爷开口说话并把凉茶递到自己面前的这短暂空隙讲几句。

“老人家,辛苦了!”

她癞毛下的镜片挤出了笑,不是先前的一丝丝:

“这么大热的天还在为大家服务,为这条街的市民服务,贡献你的余热。”

她觉得自己身上的紧张随着挤出的笑,特别是说出的话开始变得随和。讲话是官员的水平,一个官员,官大不大小不小不要紧,关键是讲话的水平就能体现执政的水平,只要你会讲、能讲,别人讲一分钟,你就能讲一个小时,甚至半天一天,不说重鼻子话,大家要是不觉得烦的话,那就是有水平了,某项市政民生工程至少就成功一半了。

讲话让她摆脱了隐约的不祥与不安,继而话锋一转,“修枝整形街道的工人也喝过你的凉茶吧!现在的街道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通透敞亮吧!”

或许她只说前一句,或再说其他什么点也行,但千万不能说修枝整形,不能触到老人的痛处。在场的人都感到了老人家僵硬的表情在听到她前面的问候时起了一点点变化的,尽管很轻微。虽然书记是假惺惺的,但大爷开始解冻般的有了一点点软化的脸色确是真在的。但正是她的话锋一转,就是后面的修枝整形通透敞亮是画蛇添足了。在于她不愧是个政客,想到了今天的这篇文章该怎样做,怎样吸引读者的眼球,怎样造势,让与她持不同政见的和人大政协的各界人士们都看看一个老街上的下岗老头都理解市委的修枝整形通透敞亮工程。你们咋老是拿上面的和谐宜居绿色生态说事呢,甚至说她与上面的精神,也是人类共生的方向背道而驰呢?而这位大爷呢,稍稍解冻的心里却猛然受到了刺激,仿佛冰火两重天,情绪一下子又恢复到先前,并对眼前的女书记,一点没有女人味的女书记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厌恶。

她在等待着。在场的人,尤其是记者们也在等待着。

想听大爷说,他们喝过,喝几杯凉茶算什么,他们为了这条街道更美丽,这个城市更通透敞亮那么辛苦,我们请他们喝几杯凉茶,像请书记你喝杯凉茶一样是应该的。大家都满以为大爷会这样说,即使说得不好也八九不离十。因为许多亲民爱民的镜头都是策划安排的,这些瞒不了她的。甚至以为这时的情景也是下面的事前策划安排好的,或许这样就把大爷搞紧张了,不晓得怎样说了吧!连一开始就生硬的表情或许是见了大人物的紧张。以前有过这些场景,有些大男人见官儿们之前能说会道,把个简单事说得一朵花样,在官儿们面前了却舌头都打不转;有些妇女先前预演时还像与自己男人样随便的,见了县长就簌簌发抖,眼泪都憋出来了就憋不出一句话。

这样想来,她心里的犹疑和紧绷的眉头就舒展了些。而她事后才从秘书那里晓得,这是一次意外,她从政几十年唯一的一次不在策划安排范畴。下面的人不是神,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这次的情景恰恰没有经过任何策划安排,回想起来,诸多的不正常凑合成了意外的必然。正如诸多的蹊跷促成老叶不知晓新市委书记是女性一样。如何硬要往这几个字上靠的话,那只能说是叶大爷的老谋深算,可家门大爷连喷嚏也没有打出啊,他老谋深算个啥呢?

她等待着,等待着大爷说话,甚至想好了大爷只要说出了自己满意的话,就当场宣布他的凉茶摊位列为城管的示范摊位,建议市精神文明办今年的道德模范评选和工会的工匠精神以及街道办的先进个体户都可以纳入考虑对象。自己的建议就是铁板上钉钉,谁敢说半个不字呢!正如自己一上任就马不停蹄疾风骤雨的这修枝大街,也有不少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提出异议,说是灾后重建耗费巨资才修好几年呢,老百姓才刚刚享受到标美路绿色生态城市和改革开放成果的红利呢,咋说打了造了就打了造了呢!自己才不管呢,是他们说了算还是市委书记说了算?给一点颜色就要开染坊了,简直是不懂规矩!

现场鸦雀无声,老街外的喧哗都被阻隔停止了样。

就在她短胖的小手快要触着那双青筋鼓凸的手,老鸹似的爪指时,快要端着玻璃杯盛着的金黄色的凉茶时,只听呸的一声,一声尖锐从老者干黄的口中爆出,犹如一枚闪亮的飞刀划破了寂静,一个喜庆的气球在自己眼前嘭地爆了般,毫不亚于三十多年前那粒弹绷子石子射来时的尖锐的风啸。凉茶掉落,人们看见老头口张得大大的。

难道那口中是一块浓缩的坚硬物?不然就是尖锐物,在无遮掩的阳光下,如一叶利刃飞向了女书记的脸。人们一下子懂起了老头自始至终不开口说话的原因,评书中不是没有口喷毒针射杀对手的传奇。这大爷——

但是这只是大家一刹那的神思或推想。

大张着嘴的大爷嗯地叫唤了一声,叶书记没有受到丝毫的伤害,他自己却如中弹的驴般仰身倒了下去,在人们的惊呼声里,在市委书记前伸摸空的胖手和惊悸的瞳孔里,一声闷响,身体向后倒去。人们发现,即使他的头磕在水泥街沿的轮廓上,揣在下衣兜里的左手也没有抽出。一直在旁观看的老徐意识到什么,趁大家慌乱没抓拿之时,抢先一步冲上前去。他是无意识转街碰上的,这也是上天安排他见老叶的最后一面。他的手伸进叶大爷衣兜里,从攥着的手上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后,又在人们的慌乱中急步离去。

“叶大爷,你不要吓我们啊?”

书记忍俊不禁上前几步双手扶着老者,刘主任等上前俯下身大声喊着叶大爷:

“有话有要求有意见你说出来,好好说。”

“你醒醒,醒来好好说,都会满足的。”

然而,叶大爷却没有醒来。书记被一行人劝离后,“120”很快来了,但抢救无效。

流言四起,有说是叶大爷之死女书记是罪魁祸首,是她说话不对气得他倒地的;有说是女书记砍了叶大爷门前摊位上的梧桐树,老伴生前喜爱无比的梧桐树导致气急攻心脑充血倒地而死的;有说是叶大爷自己被自己的酽痰哽死的。说这话的是城管小袁,她说那天一大早开始她负责在叶爷爷门前定点执勤,就没有看见他吐过一吧口水,更不要说痰。她说,积忍了一天一夜都莫有舍得吐掉的酽痰,吃了许多辛辣食物舍不得喝杯莲子糊清掉的,还一大早就抽了几支最浓烈的叶子烟催生裹结的酽痰,如果端端吐在女书记脸上是什么效果?大家不附和小袁,因为既然如小袁所说,叶大爷怎么没有将酽痰吐出,替全城的老百姓出一口恶气呢。只有退休的文史委员老徐相信小袁讲的靠谱,老叶只是想教训一下新书记而已。

但不管哪种流言都与女书记糟蹋树有关。流言传进了微服私访的一位中央巡视员耳朵里,一吧酽痰哽死了人不奇怪,奇怪的是在女书记面前,更奇怪的是他有些不相信在生态绿色被严峻对待纳入一把手问政追责的当前,居然会有这样变态的长官的变态举动。但当他在新城区街道上一走却像乞丐的眼睛发现了金币,那一排排高大的玉兰灯,那一排排被修成癞毛样的树杈在他的眼光里就有些邪乎,散发着话本小说中的某种妖氛,联想到老百姓口头上的弹绷子和菩提树,眉头一下子拧得刀锋样。从弹绷子到玉兰灯,顺藤摸瓜,真相不难浮出了水面,流言的背后竟然藏着老百姓所不知晓的。原来从修枝开始糟蹋树木到打掉标美路重修高大上的示范路背后竟然是一宗官倒玉兰灯及城建承包商侵吞国有资产的腐败大案;工程总承包者居然是女书记的外地老相好。省纪委立案调查,女市委书记落马,她供述之所以把树都锯成弹绷子,是为了通透敞亮,而所谓的通透敞亮是为了栽玉兰灯,栽好玉兰灯是为了讨上级的欢心,就是保佑自己升官发财的菩提树。树太高大美观了就显不出玉兰灯的高大美观来,就当了风水了,菩提树就发不出神光,上级来了看不见,几万元一盏灯就太瓮火了,粉就打到屁股上去了。瓮火是土语,白费柴火的意思。

如此说来?纪委人员问她,那么城市之外,比方说中心大街穿城河公园各大社区广场省道县道区道乡村道又不栽玉兰灯,你咋还是现场办公并亲手把树锯成了弹绷子样呢?

不能自圆其说的她以沉默来对抗,却在一个银月之夜供出了一个秘密。她后来对狱友说,不是自己受不了纪委的轮番审问,而是那晚的月亮能照透自己的五脏六腑,容不得自己不说;还有就是在那样干净的银月之夜自己的心再也不堪往日的负重,自己也不想重负了。

是少女时,确切说是十四五岁的某天,在操场上孔起屁股赛跑,一枚石子向着自己射来,不偏不倚,射在了那部位。那个年代只有打鸟的弹弓,也就是弹绷子能发射这样的石子。那个地方再疼都忍着,羞于给任何人讲,母亲用土方给消了肿。后来自己耍了三个男朋友都不孕,母亲带着自己到大医院、民间偏方求遍了都没有效果。名医们会诊毫无结果,推断说或许是先天性或许是发育时期受了某种刺激所致。她却认定弹绷子射来的那粒石子就是罪魁祸首,所以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弹绷子,而让罪魁祸首使用弹绷子发明弹绷子的始作俑者是树,如果没有长成固定橡皮的树杈就不会有弹绷子,没有弹绷子自己就不会终身不孕不幸。所以她从那时起,从公公、公婆、同龄女人投向自己的怪异的眼神中开始恨树,并立志此生与树不可戴天,如果自己得势,一定要让所有的树都变成弹绷子样,让它们长记性,记住一个女人的苦和仇。

众人听闻,叹息一声,原来一件事的背后竟藏着另一件事,世间万事皆有缘由。

老徐颤动着一头白发,从老式写字台里拿出一本书,虽很黄旧,但“庄子”两个字依稀能辨。他从书页里抽出隐藏了三年的一张纸,是那天从倒地的老叶衣兜里掏出的叶家家训。在崭新的春阳下,老叶悲怆的声音就从字面上依稀浮起:

“宁坐十年牢,不拆一座庙;愿饿家人肚,不伤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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