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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铁首乘纪闻

2018-11-14文/索

作品 2018年1期
关键词:黑衣人马力

文/索 耳

1. 马力①

我最近遇上了一些小资类型的烦心事。我从办公室下班回家,臂膀夹着公文包,公文包里有一份“迷幻医疗”的病历表(今天朋友寄过来的)。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只是心情不太好。从写字楼出来,走过天桥,穿过玻璃望去,能看见远处巨大的充满幸福感的广告牌。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喊我名字。

“喂!”一个穿着蓝色制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朝我挥手,“你好呀!”他站在天桥的旋梯一侧。

我走近他的时候记起来,他是一个跟我见过八九次面的推销员。一年前外出跑业务时,每周的饭局上面偶尔出现他的身影。他常常坐在大人物的旁边,而且给我的另一个印象是,拥有惊人的酒量。此时第一次跟他私人会面,我得以看清他的容貌:两只被烧焦了的大眼,以及一绺蒜苗般的头发撇在额前——这样一种蜜袋鼯似的丑陋模样使我更加藐视他了。

“你好,”我说,“好久不见。”

“是呀!差不多半年了。”他这话说得好像我们俩有什么交情似的。

“最近有啥新产品出来呢?”

他愣了一下,马上回过神来,笑着说:“我已经不干那行啦。”

“那你现在干啥?”我惊奇地问。

“在飞铁上工作,待遇可好了。”

我才想起,这是最近在首都里试行的一种新型公共交通,但我还没有坐过。据说飞铁上面的时间是平常时间的六倍,这对那些辛勤上班而无暇锻炼的人群来说无疑是一个福音。他们会利用这多出来的几个小时进行体育锻炼(最流行的自然是:拉单杠)。试行的第一天,报纸上还记录过一件趣事:从飞铁上下来的胖子们都瘦了一半。我当时看到新闻拍案大笑,打算过两天去过把瘾。但是两周后我忘了这事。

“真好啊,”我说,“恭喜你找到了一份好工作。”

一种尴尬的神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粒软糖,放进嘴里。“谢谢咯。”他边嚼边说。

我瞟他一眼,打算说点什么,同他礼貌作别。这时他却突然问我:“你坐过飞铁了没?”

“还没呢。”我如实回答。

“真的?那我带你去坐坐。”

“不了不了,我还得赶回家去做饭呢。”

“你家在哪边?”

“西门附近。”

“那正好哩。那边有站台,不一会儿就到,可方便了。”他不住地怂恿我,“快走吧!我也正赶着去接班。”

我推辞不过,跟他一块走了。说到底,我还是被自己的好奇心给打败了。有时我对自己这种空虚的欲望感到厌恶。

我们俩快走到电梯塔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尘沙偷袭了我们的眼睛。马力(我记起了他的名字)骂了一句,肏。他问我知不知道有关政府迁都的计划。我摇头说不清楚。他说上次在飞铁上有人跟他说了这么一件事。政府正秘密地在西部新建一个干净优美的都城。很少有人知道,保密是必须的,因为他们知道民众绝不会支持。连流浪汉们都不愿意离开他们原有的支援窟。“要我说,”马力狠狠地吞了一口唾沫,“我也反对迁都。没人想着走人,也走不动。全天下都被一种复古主义和怀旧情结笼罩着。大家都好逸恶劳,但是意识很清醒。谁要是背弃我们几千年的老祖宗,大家就一致用脚踹死他。你觉得对不对?”

我说:“没错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实际上我想的是:无论他对错,我只要回答“没错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就对了。)

我们走进电梯后,马力按下顶层按键。电梯四面是透明的玻璃墙壁,透过它们可以看到种植在电梯通道两侧的玉兰花装饰带。真美。它提醒着每一个人这是一个和平的年代。当然,白色也同时象征着性交、肥胖和虚无。当我将要迷失于这疾走的炫目花影里面时,头顶上方叮咚一声的通报音把我惊醒了。电梯门在我面前再次打开。

“走吧。”马力在身旁催促我。

2. 容貌等级制度

从电梯出来,沿着通道走几步的距离,到达一块圆形的悬空区域。这就是站台。上面已经站了好些人,令人惊讶的是,其中大部分都有着健康苗条的体型。一半人在打瞌睡(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时机),嘴角流涎,有人还说着梦话。我没有马力那种在半空中俯视城市的兴致,因为我留意到了这些人脚边的拄杖。黑乎乎的棒子。有种不舒服的预感。

大概两分钟后飞铁停靠在站台前面。它看起来像只银灰色大蜻蜓。马力介绍说:它叫前进号,最多能容下三千五百人。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通过前门走进去。我最后走进去,找了个空位坐下。那些拄着拐杖的瘦子们像一群被打乱的棋子,散落在车厢的各个位置。马力站在我身边,跟我聊几句,然后他要跟我暂时分别了。

“我得去上班了,”他说,“有事情联系我。”

“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在哪里工作。”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抛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矮胖的身影在车厢后面闪了几下就不见了。这时我突然对他有点不舍(尽管我依然讨厌他)。那是一种廉价的神经电流,没来由地一直揪着我的发梢不放。我琢磨着马力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半天没头绪。左手侧是窗边,但没什么可看,满目是白团团的雾气,地上的建筑区看上去如一块微型的芯片。我倚靠着,座位倾斜角让人十分舒服。我开始胡思乱想,情人医生的胸部时不时在脑海里闪过。她是有夫之妇,而且是两个丈夫,两个丈夫是兄弟。我跟她好了半年多,当我提出要成为她的第三个丈夫时,她表示了坚决反对。她的两个丈夫也不同意。他们认为维持现状挺好的,他们的三人协定并不需要第四个人的参与。之后我们就闹翻了。我的情人医生有礼貌地把我请出了她的生活圈。包括那张医疗表,她也已经清算完毕,所以我现在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啦。说真的,我一点也不伤心。我盯着车厢顶部,一块透明的玉兰花图案晃得耀眼。

玉兰鱼纹羽氅蛇腹巨人太阳耳环星宿乌毡左右图。博物馆三楼展览厅4937号。我最后一次跟她约会时,两性的汇合点。她站在穿蓝袍的保安身侧,右手托腮,左手指着那幅图画。他们的尾巴真漂亮啊,她说,真不敢相信他们是我们的祖先。她说这话时仿佛身边有一股回旋的气场,把我的衣领都吹了起来。女医生望着我,我也望着她,她的眼光把我整个身体托住。在古老的祖先面前,我们用目光交媾。过了几分钟,我忍不住牵了她的手。她触电似的一阵战栗,但没有抗拒。我用手指缠上她的手腕,抚摸她的手背,掌骨和血管令我惊讶(它们的存在先前并没有如此明显);很快地她抽回了手,嘴角露出骄傲的神气。她转过头去,这个过程里,鼻尖泛起青色的光芒。

“尊敬的先生们!”女人的声音在大喊,“请珍惜你们的机会!”

我吓了一跳,从半迷糊的状态中醒过来。只见通道上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一群妙龄女郎,全都穿着蓝色制服,放肆地大笑着。一个烫了头发的姑娘手指夹着一根烟,不住地在一个瘦子面前比画着。她长得真美!像个仙女一样,只可惜是个哑巴。从她打出的手势来看,她是在拼命地展示着一个数字。那瘦子一直摇头。这时旁边的其他女人们开始起哄:这位可是我们中间最漂亮的!这价格已经相当便宜您啦!无奈瘦子就是不动心,他一只手紧紧抓着身边的黑拐杖,一脸戒备,好像即将有什么重大事件降临。女人们见劝导无望,便逐渐从瘦子座位旁边走开,拥挤着,如一团雪球向我滚来。我朝着走在前面的几个招了招手。

“一看您就令人印象深刻,”她们喜笑颜开地走近,“您跟其他人完全不同。”

“你们这是干吗呢?”我说,“恕我冒昧问一句。”

“您是新乘客吧?”一个梳中分的圆脸女人用手指着自己身上的制服,说,“我们也在飞铁上工作,专门为客人们提供中级的服务。”

“中级服务?是指什么?”

“咳,”她突然俯下身来,直视着我的眼睛,“您刚才也看到了,就是接吻和上床。”

“接吻的价格是……?”

“那得看您挑的是谁。”

“我要刚才那位,”我用手朝着人群中间一指,“打手势的姑娘。”

漂亮的哑巴仙女钻了出来。这时我得以仔细地端详她的面容,她比想象中小了四五岁,身材不高,皮肤白皙,有着完美的唇珠(这一点使我倾倒)。她匀称的瓜子脸在我的注视之下笼上了一层红晕。

“你叫什么名字?”我说。

她目光转动,随即打了一个手势。我并不懂手语。旁边的女人回答我:“她叫小琴。”

我点了点头,接着问:“价格呢?”

她干脆利落地打出了“6”的手势。这次我无须提示就领会了她的意思,六个硅币,接一次吻。确实比欢乐场里的贵很多。但是我只思考了几秒钟就给了肯定的答复。女人们高兴地欢呼起来,彼此相视而笑。叫小琴的姑娘越发显得害羞了起来,她的神情让我想起了我在博物馆里见到的另一幅画面,那是被捆绑在玻璃墙里头的一幅海报,不记得是旧式电影还是舞剧的了,上头的女主人公手戴镣铐,身上的裙子靠近腹部的地方给画上了一个黑色的十字。她的表情非常奇怪。不同的观众有着不同的解读。我从她的脸上看到的是羞涩,一种不明显的下垂的羞涩。我的头皮顿时被带起了一股灼热感。小琴效仿(不,当然不是效仿)着我的一位胆小的情人,身体向一侧倾斜,轻轻依偎在我的胸前。接着她向前抬起上半身,光滑的脖颈前伸,定住,两人的脸部保持平行。我跟她对视,她的眼睫毛快速地眨动了几下。然后她闭上眼睛,朝我嘴唇吻去。唇舌交触的一瞬,我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小琴有着高超的吻技,想必是通过无数次的练习得来的。她的唇珠超越了一切预想。

这时,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幕:那是在博物馆卫生间对面的一条长廊里,她孤零零地望着下方(那里什么也没有),我走过去,抱住她,想吻。她一下子就把我推开了。她用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发出了一声闷响。砰。小琴的脖子撞在了前方的座位上。她茫然失措地盯着周围一张张镜子似的脸(它们折射着同样的惊慌和困惑),再转回去看了我一眼,情绪转为窘迫乃至羞愤,喉咙里嘤的一声,站起身来迅速地跑开了。女人们沉默了数秒,开始鄙夷地冷笑,她们认为我是一个大混蛋。她们克制住朝我脸上喷唾沫的怒火,陆续地抬步向后方散去。我不停地挽留她们,但只有一个微胖的大嘴女人(但看上去依然漂亮)站住了脚步。

“你真可会消遣别人!”她口气里带着不快,“我们虽然干这行买卖,却也不是小孩子的玩具,让人随便摔着玩。”

我继续谦卑地赔着礼,将事故原因归咎为自身的生理缺陷。我得了一种怪病,症状就是不时地手脚毛躁,偶尔还会伴随着眩晕和反胃。我的谎言天分征服了面前这个三十多岁的善良女人,(基于一种分娩情感)她很快就原谅了我。她甚至安慰我,为了使我免于内疚。接着我从口袋里掏出六个硅币,递到她手里,“这是她应得的报酬,”我说,“麻烦你代我向她道歉。”

大嘴女人不含糊地收下了钱币。“你是个好人,”她说,“我们早该知道的。”

我让她在我身边坐了半个小时,报酬是三个硅币。她跟我聊了一些她的家庭情况。她有三个孩子,其中有一个是自然培育的。她丈夫在保险局工作,薪金不错。而她坚持干这行则是因为少女时代的性幻想。她说,年轻时候做了好多好多奇怪的梦,令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在远古帝国的空中城堡当妓女的梦境。在月经初潮的几个月内,她在梦里和形形色色的各种男人。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注意自己的容貌,每天对着镜子,祈愿自己将来成为绝色美人。

“你非常漂亮,”我说,“你梦想成真了。”

“谢谢,”她温柔地笑着,“就是年纪大了,没有小姑娘吃香。”

“那可不一定,很多人很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这时天花板上的壁灯突然闪烁了一下。我想起了一件事情,问她:“你们这个既然是中级服务,那还有什么是更高级的?”

“当然有啊,”她回答,“那里的人们,长得可美了,比我们这群人里最美的姑娘还要美上十倍。”

“真好奇他们的服务内容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摇头说,“他们是最神秘的群体,只有顾客才真正了解他们的工作。”

“这里面隐含的是怎样一种架势和逻辑啊,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和他们的容貌挂钩,我是说,为什么非得长得好看不可呢?”

大嘴女人惊讶地瞪着我,随即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吗?”她用手掩住嘴巴,说,“这是这里的第一规矩啊——不,这是全世界的规矩。你不知道?”

“什么规矩?”

“容貌等级制度。”

“这不是你们这行业才有的吗?”

“傻瓜,我再说一遍,它是属于全世界的。”

“怎么可能!”

“你上来飞铁多长时间了?”

“什么?我上来有一个多小时了。”

“都这么长一段时间了,”她摇着头说,“你都没注意到吗?这可是一个相当丰富的样本呀。”

“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肯定是走神了,”大嘴女人站起身来,样子有点生气,“你一直心不在焉的。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让人觉得非常粗鲁。你太自我中心了,你甚至忽略了周围的一切存在。无论对谁,任何人,你都是。对不起,我不想跟你再聊下去了。再见。”

她说让我一个人好好反省,然后就走了。当然我并没有挽留她,她已经做了她所能做的事。我继续独坐在位置上(连屁股都未曾挪动),只是此时感觉不太舒服。湖蓝的座椅,白色的内壁和天花板,薄雾般的窗帘,绣着巨嘴鸟的地板。两分钟后,迎面走来一位乘务人员(穿着千篇一律的制服),大眼睛,粗眉毛,真丑。她推着一辆圆筒形的垃圾车,面无表情地从我旁边走过去了。过了一会,走过来一位衣领上别着扩音器的乘务员,她瞧上去顺眼多了,只是眉毛蹙在一起,有点凶巴巴的。再过片刻,带着扫把的、推零食车的、按时巡逻的,依次从我身边走过,那些脸庞变得越来越漂亮。最后蹦蹦跳跳跑过来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十分俊俏,制服上的徽章闪闪发亮。他跑到我旁边时差点摔了一跤。但他马上爬起,然后冲我咧嘴一笑。天使般的笑容。妈了个屄的。

3. 瘦子革命

她说的竟然是真的。

我顿时看见了恐惧。世界的又一条奇怪规律真实地摆在眼前。我想起了马力,他不久前跟我说的那句话:你很快就会知道了。知道什么?马力有一张恶心的脸,“大嘴巴”使他远离了上中层阶级的社交圈,嗜酒的习惯则令他失了业。他注定是一条寄生在机器涡轮上面的油精虫。这是我在一本小说上看到的一种奇异生物。它有着人的躯体四肢,有智慧,但它注定只是机器的守夜人。有一条被默许的规则使它那样做。一旦机器出现了阻滞,它就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去,它以自身润滑着机器的运转。在下一个流程里,它又会被重新收集并制造出来,继续执行任务。马力就是这种存在。他长得太丑了,我不知道他会被派往哪里工作(很有可能是最下贱的地方),我开始为他担忧。

几分钟后我忍不住站起身来,打算去找他。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只能到处乱跑。已经到了午餐时间,大家都安安静静地呆在座位上进餐。每个人都嚼着面包,慢条斯理的,但是能吃很大分量。汗珠沁出在他们粗壮的手臂上,像覆上了一层细盐。我不停地穿过每个车厢,目光扫视过那些最肮脏可耻的角落,可是并没有什么发现。他似乎根本就不在飞铁上面。最后我停了下来,因为又饿又困。当时我在老年舱里,周围都是鹤发童颜的老人。其中一位用方言跟我交谈了几句,他问我是不是市政府里面的人(因为那里供职的都身形中等)。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冲了过来,差点把我撞倒。他直起身来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冷笑。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把枪,枪口对准了我。我顿时被吓退了好几步。接着黑衣人转过身去,把黝黑的枪口展示在所有人面前,大喊:都给我呆着,不许动!人群里一阵恐慌和骚动。人们紧盯着那把手枪,仿佛在下一秒子弹会塞进他们的喉咙。黑衣人举着那只拿枪的手,得意扬扬地,等待人们渐渐安静下来,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他唇角的肌肉生硬地与颧骨相连,每吐出一个字那里就要扭动一下)。我认出了他是那伙带拐杖的黑衣瘦子中的一员。

“听好了,”他高声说,“这不是抢劫,我对你们的财物不感兴趣。我们是革命者,我们要革的是政府里那些中等人的命。同时,我们需要民意,我们是态度收割机,你们的支持对我们非常重要。听明白了吗?我们不需要钱,也不强求大家亲身加入,我们需要的,只是你们的指纹。如果有支持我们的,请将拇指头在这上面按下去。”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了一个圆盘模样的指纹机。

老人们面面相觑,小声地讨论着,但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去触摸机器。

“谁能保证你们会成功呢,”有人说,“万一失败了,支持你们的岂不是要遭殃?”

“我们一定会成功。”黑衣人坚定地回答。

过了好一会,还是没人上去。黑衣人开始变得烦躁。他突然走上前去,用枪指着座位上的一个戴花边帽的老人,恼怒地说:“你按不按指纹?你敢说不我就一枪崩了你。”

“你在强迫民意呢。”老人不慌不忙地答道。

“这是必要的!”黑衣人大喊,“革命需要适当的杀戮!”

“滚你娘的,老子才不愿意把国家交到你们这些疯子手里。”

黑衣人眼露杀机,作势要扣下扳机。这时我站了出来:“慢着!”我扯着喉咙喊道。包括黑衣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我这边来。我像个鸭子那样走过去,晃着脑袋,实际上我紧张得要死。黑衣人打量着我,问:“你想说什么呢,大英雄?”

“把这些老人家们放了,”我说,“我跟你走。”

“你以为你是谁?”

“我既不胖也不瘦。”

“看得出。”

“你还没懂吗?”我一摊手,说,“我是在那个地方工作的,机密工作。”

黑衣人听到后睁大了眼睛。他的瞳孔使劲地在眼眶里转了几圈,传来咯咯的笑意。他把枪收回去,转过身来,冲我努了努嘴。“好家伙,有胆子,”他说,“跟我来吧。”说完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枪眼顶住了我的腰间。我跟他一前一后地从通道走过,穿过了几个车厢(那里的乘客们也已被黑衣人控制),最后到达了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很脏,有一股霉味,但是很空荡,什么物件也没有。一进去就能听见类似发动机的轰轰声响。房间里站着一个穿黑衣的家伙,像一根桅杆立在那里。等他转过脸来,我差点没喊出声来——他可能是我一生中所见过的人里面瘦得最可怕的了,一张脸全由倒三角的骨头组成,下巴向里侧转了九十度的弯,双眼从下陷的另一平面透出冷幽幽的光芒。身旁的黑衣人走过去,跟他附耳说了几句话。他点着头,把我直盯得头皮发麻。

“你好啊,”这个鬼魅般的首领开了口,“初次见面。”

“你好。”我小声地回应。

“很高兴你能加入我们,”他说,“一同为摧毁这个由少数中等人统治、喂饱胖子并饿死瘦子的腐朽社会而奋斗。对了,容我夸奖你一句,你的身形可真漂亮。”

“谢谢。”

“你提到你从事的工作——能清楚地再告诉我一遍吗?”

“嗯,我在安全部工作,监督委员会,知道吧?我是其中一员。”

他的语气中显露着惊讶:“真没想到!如果你愿意提供情报,那真是帮了我们天大的忙。你知道吗,监委会是我们唯一没有任何人员安插的机构。它的防御墙,又硬又厚。”

“是的,”我说,“那里的每一个成员都要求基因纯正。”

“所以我要怀疑与你相关的真实性,”首领冷冷地说,“包括身份和言语。”

“你不相信我吗?”

“肯定的。你得证明自己。”他说,“我不希望队伍里留着一棵软弱的墙头草。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暂时没有。”我回答。

4. A.M.D.

我被允许留了下来。在这个临时的作战指挥室里,我跟黑衣首领呆在一块。他把这里称作“肛门”,是他自认为(得意扬扬地)可以写在衣襟上面的哲学判语。这里又脏又臭,却没有容纳任何东西,它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关口。我安静地站在一旁,聆听黑衣首领的思想讲演,中间或插上几句赞美语。有时候我觉得他那离谱的骄傲令人难以忍受。他并不急着从我口中套问出情报(他认为我将会自然而然地屈服),反而,他拼命地要把话题转移开,为了使我以为自身并非处于审讯之中。他跟我聊了一堆三姑六婆、文昌门一带的游乐场、社交网络和儿童培育的话题。最后谈及那位心理教育大师、人类历史最后一位哲学家,也是他的灵魂导师裴永乡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不住地犯困。我可以睁着眼睛打瞌睡,这也是长期在办公室里培养出来的技能。

之后我借机去上厕所,厕所在“肛门”的另一面。那是一个像蜗壳的狭小而扭曲的空间。我并拢双脚,小心地解开裤链,胶质水管紧挨着我的脖子穿行而过。一股难闻的气味弥漫在周围。我强忍着恶心,对着那只不断冒着绿色气泡的马桶眼撒了一泡尿。完事后我对着一个脏兮兮的洗手盆洗手。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幽怨的声音:您需要卫生纸吗?如果需要,请按下水盆上方的绿键。我惊诧了半天才发现声音是从马桶眼里传出来的。水盆上方的墙壁上,果然有一个绿色的微凸的按键。我刚按下去,几张纸巾就从天花板上飘落下来。我说了声谢谢,用纸巾擦干手上的水珠。这时马桶眼又发话:请把用过的纸巾扔进来。我没反应过来,问:哪里?它回答:马桶眼里。我按照指示把废纸掷进了那个深不可测的洞里。随后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过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起:“十分感谢。”

我已经知道这个声音是谁的了。我对着马桶眼,高兴地说:“总算找到你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啊!是你。咱又见面了!”马力的声音隔着坑道传来。

“你在里面吗?”我问。

“是的,”马力过了好一会才回答,“现在你都知道了吧。这就是我的工作。”

我认为他的口气里并不带有一丝感情。“你感觉怎样?”

“有点无聊。”他回答。

于是我跟他说了在飞铁上的全部遭遇。他认真地听着,在我提到哑巴仙女和黑衣人时哈哈大笑。“你真是个混蛋,”他说,“你说得我都想出去瞧瞧了。”

“那你快出来啊。”

“现在可不行。”

“你是对的,”我说,“外面全是恐怖分子。”

“你害怕他们吗?”

“不,”我摇摇头,“他们不可怕。我感觉飞铁上的每一件东西都比他们可怕。”

马力沉默了一会,说:“飞铁上到处都有着神奇的键钮,你知道不?”

“是吗?我不清楚。”

“真的。各种功能的大大小小的都有。只是一般的乘客不知道罢了。其中有一种按键,名字叫‘A.M.D.’,红色的,功能类似于复位键。只要一按下去,整个飞铁大系统里面的不安定分子就能立马被抹平,一切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话末马力又添加了一句,“当然,知道这个绝密键位的人,只有乘务长等寥寥几个人而已。”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奇怪地问道。

“嘿嘿,任何地方都有厕所啊。换句话说,任何地方都有我的耳目。”

“真厉害。所以你的意思是……”

“按下那个键,‘A.M.D.’。它那缩写的拉丁文名字意思是‘伟大的圣母’。”

“你是要我抹杀掉革命?”我说,“按下去,他们就完蛋了?”

“没错,他们太烦人了。”

“不,我不能这样做。这跟他们有什么区别!这是血腥粗暴的镇压!”

“笨蛋,”马力的声音阴沉无比,“我跟你说过的,这样的按键无处不在。你明白了吗?他们的命运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没机会赢的。这里最美貌的家伙掌控着这些按钮,他们随时都能通过按下‘A.M.D.’干掉反叛者。”

“……难以置信。”

“快按下去吧,没有时间了。”他说。

我依照马力的指示,在马桶背后的根部找到了按键的位置。那里本来长着一片青苔,我将唾沫吐在指尖上,在上面擦拭,渐渐地一抹杏色的圆点就显现出来了。它越擦越亮,到了后来活像一个闪耀的小灯泡。我凑近观察,果然发现了上面刻着的几个黑色字母。一切确信无疑了。我闭上双眼,深呼吸,脑海里浮想起在博物馆里跟女医生目光交媾的画面(反正我一想就只想到这个)。当时我们只是相互交缠在一起,但并没有交换精子和卵子,因为缺少一个适当的机栝。现在,我在冥想中完成了这个举动。

“嘟——嘟——嘟——”尖锐刺耳的警示音。

我忍不住掩住了耳朵,匍匐在地面上。地面也在晃动,每一颗灰尘仿佛都要钻进我的鼻孔里。

5. 马力②

飞铁最后临时停靠在西门的站台上。警察们从外头进来,逮捕了那些已经动弹不得的黑衣叛乱者。马力送我从侧门出来。世界的时间只过了十分钟左右。正午的阳光猛烈地炙烤着被汗水浸润的衣衫,像是在大海的中心漂浮着的感觉。我长长地呼了口气。

马力把我送到站台边缘,他站住不走了。“下次再见吧,”他说,“我很快就要继续上班了。”

“真是一次难忘的经历。”我说。

“你会把它记下来吧?”

“当然了。”我说。

“以后我们会再见的,”他笑着说,“尤其是当你变成了一个大胖子的时候。”

接着我跟他挥手告别。我依旧不喜欢他,他的外表不管怎么说都令人厌恶,而且身上总有一股排泄物的难闻的气味。我看着他转身,像一只秃尾鼠,很快地又不知钻进哪个地洞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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