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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应碧落重相见
——试比较弥尔顿与纳兰容若之悼亡诗

2018-11-14/

长江丛刊 2018年30期
关键词:弥尔顿亡妻纳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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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仁职业技术学院

一、生、死、爱——悼亡之诗,人类最永恒的主题

诗是人类情感的自然流露和高度凝练。“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诗歌在文人墨客的笔尖凝固,又在瞬息万变的历史长河中灵化和升华。对于人类来说生与死是每个人都会经历而又不能避免的存在,而爱情则是生命的调剂品。而有一种诗便能把这三者都融为一体,那就是——悼亡诗。“悼亡”就起字目来看,便是悼念亡故之人的文字,并一般专指亡故妻妾。《现代汉语词典》释义“悼亡”:“悼念死去的妻子,也指死了的妻子。”悼亡的主题多归为诗词,而纵观中国文学史,可以发现悼亡诗的历史可以上溯到《诗经》时代,但在此之前中国文学史上并未明确提出“悼亡”一说,直至西晋潘岳《悼亡诗》三首的出现,“悼亡”才被中国文学正式承认,《辞源》对“悼亡”的解释便为:“晋潘岳妻死,赋《悼亡》诗三首,后因称丧妻为悼亡。”该辞典也收“潘岳”条,其释文中有:“工诗赋,辞藻艳丽,长于哀诔之体,《悼亡》诗三首最著名”。自从潘岳写了三首悼念亡妻的《悼亡诗》之后,悼亡便成了作者悼念亡妻的专用词。西方挽歌(elegy),也译作“悲歌”或“挽诗”,源于亲友丧葬和奠祭时所唱的一种表现哀伤情绪的声乐曲或器乐曲,是由一个扬抑抑格六音步诗行和一个扬抑抑格五音步诗行组成的诗歌格律。挽歌是西方抒情诗的一种,原指悼亡诗,后凡悼亡、悲叹人生无常、探索生死哲理的诗都属于挽歌.其中以“田园哀歌”、“墓园诗歌”最为有名.西方挽歌的主题广泛,涉及友情、爱情、死亡和战争等,也可用其作墓志铭和纪念性的诗文。

二、梦——生与死的沟通悼亡诗完美地结合了爱情和死亡两大主题

死亡虽让生者痛彻心扉,可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令爱情获得一种永恒,它“强烈地激发起爱的振奋,由死亡的体验萌生如此强烈的爱的颤动,面临死更渴望爱的温情。”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的《梦亡妻》与中国诗人纳兰容若的《金缕曲·忘妇忌日有感》,这两篇皆是中西悼亡诗的代表之作。它们都浸染着诗人对亡妻的刻骨铭心的爱恋,但由于中西文化背景、历史传统等的不同,悼亡诗亦各有千秋。本文拟从文本内外对这两首悼亡诗进行解读,以探讨中西方悼亡诗之差异的文化根源。

用词抒悼亡,是苏东坡的首创。而清朝的纳兰容若更是将其发扬光大,以此为题材作了大量的词作,并开清词之大宗。纳兰留词三百余首,其中悼亡词占七分之一,不可不谓之为大观,且字字血泪,句句箴言。“纳兰性德用以抒发悼亡之情的幽咽,寄托生死殊途的哀思,且投入时间之长,硕果之丰,境界之高,在文学史上无出其右者”(郭预衡《中国古代文学史》)。康熙十三年,公子及冠,迎娶卢兴祖之女卢氏为妻,卢氏温婉贤良,公子情深似海,夫妻伉俪情深,恩爱缱绻。然而命运似乎并没有处处垂青于公子,结缡三年,卢氏便因难产而亡,从此天人永隔。初为人父的狂喜,痛失娇妻的绝望,公子于瞬夕间经历人生的巨大波折,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公子痛不欲生,于是满腔悲痛只能化为纸上血泪,从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叶舒崇《皇清纳腊室卢氏墓志铭》),这些沉痛的悼亡词充溢于整部《饮水词》。

金缕曲·忘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这首词作于卢氏亡后三年的五月三十,五月下旬,正是雨多花落时节,因此有“葬花天气”的出现,这里“葬花”二字语意双关,既是写眼前时节,也暗指卢氏之亡如花之凋谢,亡妻的如花娇颜,如今已是付诸一柸黄土,再也难以触摸。词中“夜台”一词曾出自李白《哭宣城善酿纪叟诗》中“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此指坟墓之意。“钗钿约”则取自唐玄宗与杨贵妃之典,公子在此处借二人典故亦在说明自己与妻子的爱情盟约,而如今妻子却抛弃这样的山盟海誓,独自一人奔赴仙界,只留下自己和当年的玄宗一样孤苦相思,即使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再难寻觅昔日爱人的身影。词的上阙以一句反问句“此恨何时已”起笔,抒发了郁结已久的情绪,身边的人早已不见,三年来,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依然如当日那般明晰,那被忧伤浸泡的梦境早就应该醒来,只是醒来之后才发觉其实人生早已了无生趣。冷清凄迷的坟墓是尘土相隔,但却能将这无尽的哀愁深深掩埋,而妻子却能将这不离不弃的海誓山盟撒手抛去,从此难觅芳魂。上阙纳兰极诉妻子别去后自己的怨愁和孤苦,下阕掉转笔调,只担心远去的妻子可否安好。“重泉”即指黄泉、九泉之意,“双鱼”代指书信。这一阙极言对爱人的关切和自己的相思之苦,其言也真,其情也悲,其心也哀,最末句“清泪尽,纸灰起”更是此词之精华,最能体现出纳兰的一往深情,可谓血泪交融,真切感人。纳兰是即希望在梦中看见心爱的妻子,同是又惧怕沉浸在忧伤的梦中。而弥尔顿则是做了一个遇见亡妻的梦,醒来即写下这首诗来表达对妻子的怀念。一六五八年,约翰·弥尔顿失明已经有六年了。就在这一年,弥尔顿某夜梦有所感,梦见了两年前死于难产的第二个妻子凯瑟琳。这个梦成为一个契机,令弥而顿写下了英国诗史中最著名的一首悼亡诗:

梦亡妻

我想我看见了刚辞世的妻子

从墓穴回到我的身旁,犹如阿尔塞斯蒂

被朱庇特伟大的儿子强硬地从死神手中救出

尽管虚弱、苍白,但和圣女一样

我的妻,洗净了产床上的斑斑血渍

得以从古戒律的净身礼中获救。

我相信这样的她一定能够

让我在天国,再次无所阻碍的把她的面容瞻睹

她一身洁白地走来,洁白得像她的思想

笼着面纱,但我却能依稀看见

她周身闪现着的爱意、温柔和善良

如此清晰,别的脸上再也找寻不到这般畅朗

然而,啊!正当她走近并要将我拥抱

我醒来,她消失了,白昼带回了我的黑暗。

弥尔顿的第二位妻子卡特琳·伍德科克比他小20岁。在他们结婚时,弥尔顿已经双目失明,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位妻子的容貌。1658年在他们婚后的第十五个月卡特琳·伍德科克和她的女儿相继离世。此诗抒发了弥尔顿对妻子的无限深情,感人至深。《梦亡妻》,这是一首悲怆哀惋的诗,甚至达到感人至深之境地。这首十四行诗是放在一个梦的框架之中,有首有尾,是一首微型的叙述诗。诗中意象的轮廓模糊,表现出一种迷离神秘气氛。诗歌第一句就营造出与妻子隔世重逢于梦中的场景,表现出对逝去妻子的怀念、留恋之情。接着引用了希腊神话中阿尔塞斯蒂舍身救夫的故事。诗人用这样一个人物来形容自己的妻子,可见他对于这个妻子的贤淑忠贞是非常满意的。第一诗节最后一行说阿尔塞斯蒂从死亡中被抢救出来,但是脸色苍白、憔悴。第二个诗节后两行诗人进一步把爱妻描述成了冰清玉洁的圣女,出现于天堂光彩夺目,无法阻挡。在随后的第三个诗节里诗人详尽地描绘了在梦中看到的妻子,既朦胧又欢乐明朗,像一个圣洁的天使,纯洁而善良。此处,诗人祈求亡妻灵魂得救成为圣徒的愿望,呼唤他那圣洁般的妻子,不仅在肉体上是纯洁的,而且精神上也是纯洁的。在诗人看来,世上再也没有如此美妙的女子,而事实上,这只能是诗人对妻子朝思暮想的一首心灵的赞歌,却也是最打动读者心灵的情感迸发之处。整篇诗最后两行堪称画龙点睛,诗人从梦中醒来,不仅爱妻消失了,连光明也随之消失了。诗人从喜悦的梦中重新回到现实中来,再也见不到爱妻,再也没有那个能带给诗人家庭幸福、温柔、体贴的天使了,剩下的尽是悲怆。诗歌最后两行让读者感受到诗人丧妻的痛楚和现实中的无奈,悼亡之情油然而生。西方的悼亡诗,哀而不伤,悲而不叹,痛中有慰藉,慰中有希望,悼中有幻想,相信此生阔别之后还能在天国相聚。

三、相同人类情感的不同表现方式

《金缕曲·忘妇忌日有感》与《梦亡妻》同样都是诗人表现对亡妻思念之情的佳作,而在表现方式与思想情感上,即有着相同之处,也有着鲜明的不同点。下面将进行具体的分析与讨论。

纳兰的妻子卢氏与弥尔顿的妻子凯瑟琳,皆死于难产,在回忆妻子时,诗人都用到了“梦”这一事物。“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纳兰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妻子就这样死了,想在梦中继续与妻子过着那种琴瑟和鸣的美好日子。但是却不得不醒来,现实容不得人去忽略。“我想我看见了刚辞世的妻子……我醒来,她消失了,白昼带回了我的黑暗。”弥尔顿在与凯瑟琳结婚以前就已经失明了,能让他“看见”妻子的只能是在梦中了,而最后也提到了“醒来”,更加证明了诗人是在“做梦”。

以上两首诗都堪称各国悼亡诗中的经典,两者有相同的主题——对亡妻的追思。悼亡诗是爱情诗的一个独特典型,结合了爱情与死亡两大主题,涉及的是诀别生死恋。“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死亡赋予生者以永恒的权利,将爱情进行到底。显而易见,这两首诗都紧紧围绕着爱情与死亡这两个文学创作中的永恒主题,共同谱写了历史上两段著名的“人鬼生死恋”。其次,一旦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妻子去世,可以说诗人也失去了生活中的知己。面对死亡却不愿接受死亡,诗人内心痛苦无比。所以诗人往往会反复回忆逝者生前的景况,固执怀旧;通过回忆,诗人往往为自己的丧失获得了某种心理上的补偿。“诗人不仅在醒时想起那些往事,而且那记忆是如此之深刻,因而常常转变成一场梦。这样就有了梦的主题。”(杨周翰《镜子和七巧板》)。与此相同,弥尔顿也在梦中获得了某种心理上的补偿。两首诗都采用了梦境的写作形式。纳兰容若(1655~1685)与弥尔顿(1608~1674)在时间上可以算是同一时代的人物,但在在空间上,一个在世界的东半球,一个在世界的西半球,而且当时的东西方并没有交流,却在相同的时间和不同的空间下以同样的主题和文学创作形式写出了东西诗坛的名篇,堪称一绝。

而在内容上,纳兰的《金缕曲·忘妇忌日有感》是通过应用大量的典故来表达自己的情感,比如白居易的《长恨歌》里的杨贵妃与唐明皇与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的“黄泉”意象。且描述的场景就是生活中的,这样的诗作更加的贴近现实生活,也更加真实感人。而弥尔顿则更倾向于使用神话典故。如诗的第一小节引用的就是一个完整希腊神话故事,将自己的妻子比作自愿替自己的丈夫去死的阿尔塞斯蒂。诗人用类比的方式告诉我们他的妻子是如何神奇地回到他的身边。这个典故烘托出了一个浪漫、神奇的意境。

在格调上,纳兰的《金缕曲·忘妇忌日有感》可以说是“哀感顽艳”(陈维嵩《词评》),从首句“此恨何时已”,就可以看出满篇哀伤之情,而后文更是用到了“冷清清”、“愁地”、“忍听”、“薄命”、“清泪”、“纸灰”等意象来加强这种哀伤之情。而弥尔顿的《梦亡妻》则会让人在“死”的悲伤中感觉到“生”的希望。凯瑟琳是死了,但是诗人相信她会在天堂活的更好,“……尽管虚弱、苍白,但和圣女一样……让我在天国,再次无所阻碍的把她的面容瞻睹,她一身洁白地走来,洁白得像她的思想……我醒来,她消失了,白昼带回了我的黑暗。”从这些语句中不难看出,诗人尽管哀伤与妻子的死亡,但是更加欣喜的是妻子在天国的美好生活,以及以后他们在天国的重逢。

四、中西方差异的文化根源

从上文可以看出,纳兰的《金缕曲·忘妇忌日有感》用梦与现实的对比来表达一种痛彻心扉的哀伤,弥尔顿的《梦亡妻》则用梦境与神话的交融,表达出一种哀而不伤同时对未来美好的期盼之情。而造成这种的情况原因主要是由于中西的文化差异。

中国一直以来是受到儒、释、道三家的影响,而儒家从汉武帝听从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就对中国古代的文人产生了极大地影响,而孔子的理论影响了无数代的中国文人,孔子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还说道“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第十一》),告诉人们要更注重现世的生活,这体现了孔子对于死亡所持有的一种冷静和理智的态度,认为人生的目的是在充实人现世的道德生活,不必追问死后的事。中国诗人认为死亡就是生命的终结,人死去就意味着永远失去;人死后双方阴阳相隔,无以再聚,无可弥补。所以中国悼亡诗传达的是一种生者的“悲死”之情。中国诗人对待生死时,无法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因此中国的悼亡诗情调黯然,读者读来不禁感慨伤怀,惆怅不已。孔子曾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神怪之事从未进入过中国的正统文化之中,文人士大夫们普遍不相信鬼神之事。一旦诗人固有的“人生短暂、命运无常”的忧伤情绪产生并遭遇不幸,就会表现得异常悲观、绝望和伤痛。

西方挽歌则整体风格偏向于怀念而不哀伤,这种内容风格特征的形成是与西方社会社会文化分不开的。西方诗人是深受文化影响的。因而他们对生离死别抱着从容超脱的姿态,认为死亡与生存之间有连续性。悲怆固然会有,但更多的是神圣庄严,诀别对从容超脱的爱情亦毫无影响。如勃朗宁的《展望》所表达的也是勇敢面对死亡,并幻想与憧憬着在天堂相遇。还有爱伦·坡的《安娜贝尔·丽》则更是在哀悼中显示了一种超脱,一种幻想,一种乐观。因此,在西方悼亡诗中,尽管诗人对逝者的感情同样真挚深厚,但全诗的感情基调却是哀而不伤,悲中有慰,在悲伤的同时,流露着一种安慰、一份宁静,一线希望,是一种“乐死”的情节。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死亡赋予生者以永恒的权利,将爱情进行到底。悼亡诗是爱情诗的一个独特典型,结合了爱情与死亡两大主题,涉及的是诀别生死恋。纳兰的《金缕曲·忘妇忌日有感》和弥尔顿的《梦亡妻》分别都是中西方著名的悼亡诗。两者有相同的主题——对亡妻的追思。这美妙的诗篇向我们诉说了中西方的人间的真爱,给后人留下一笔宝贵的文学财富。通过中西两篇悼亡诗的比较,我们可以欣赏到他们各自的独特魅力,看到它们所折射出的中西文化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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