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的方向
——论林白小说中的生命意识
2018-11-14李雯苑华南师范大学
■李雯苑/华南师范大学
“当代女性作家”已经成为了一个标签,她们的作品中充斥着大量的性爱描写、女权意识以及对生活颓靡的感悟与触发。无疑,作为女性,林白必然是其中的一员。但是林白笔下除了“当代女性作家”所共有的女性情怀外,还有更多的独特的闪光点。她笔下文字里激荡的生命意识,将她的文学创作送到了更远的方向。
一、“我在梦中一次次死去。”
《一个人的战争》无疑是林白的代表作,它的开篇就从“生孩子”写到了“死亡”。外婆与多米的对话是一种仪式,它的存在就是唤醒多米对“生命”和“死亡”的认知。弗洛伊德认为:“梦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达成。”还是个孩子的多米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和亲人死去。在此,死亡与生命的对应意义无需赘述,林白借多米写下的不过是她对于死亡的认知和对于生命意识的追寻。而《万物花开》中坚信自己是“大头”的林白在第一章就发出“瘤子使我死亡,也使我自由。”的感慨,脑子里长着五个瘤子的大头看到的世界奇异多变,他在自己思维的世界里自由飞翔,“如果我死去,这种死法使我感到自己不同寻常。”“死”在这里和“自由”划上等号,死亡成为另一意义上的永生。
死亡不是生命激情的消退,而是生命激情的升华。林白曾经在《日午》里塑造过一个跳舞的女性形象,姚琼美丽又神秘,鲜活而奔放,散发着女性的芬芳,她在一个午夜自己走进了沼气池里,“全身被水泡得像石灰一样白”的死去了。在《一个人的战争》中,姚琼却得到了在供销社卖咸鱼的另一结局。“我对被咸鱼吞掉的美丽的姚琼痛心疾首,我宁愿她死掉。现在让我告诉你,卖咸鱼才是姚琼生活的真相。”林白茂盛的生命意识带有浪漫主义色彩,她的笔下美丽的女子可以走向死亡却不能走向平庸。实际上,这两处对姚琼的描写拥有同样的结局——姚琼的死亡。在《日午》里,那个美貌的姚琼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具漂亮尸体,而在《一个人的战争》里,供销社里卖咸鱼的姚琼失去了舞者的曼妙身姿,归于平庸,这种死亡是精神上的。林白清楚地知道肉体的死亡是呼吸的停滞,而不是美的停滞,精神的死亡则表现地更加决绝。从哲学角度来看,我们每个人都会死,也都会从世界消失。“生活始终有一个不可抗拒的悲剧结局,我们只能英雄式的承受它,也许时而孤独地发出几声悲鸣。”林白是认可生活作为悲剧的观点的,在她看来,死亡不过是通往来生的路,并不值得恐惧,她笔下的芸芸众生只是把这个悲剧的角色扮演好,平静的走向身体或灵魂的死亡。在此,死亡不再是生命意识的终结,而是生命意识的升华。林白的生命意识远比她本人笔下创作的小个子的瘦弱的主人公要远大得多。
“死亡”之余,还有“消失”。无论是《一个人的战争》中的北诺、王、南丹还是《同心爱者不能分手》里那个“穿月白色绸衣”的女人,抑或是《回廊之椅》里腰身婀娜的朱凉。她们都在与“我”交往或交谈后消失了。人物的“消失”构成了林白小说的基本架构,她从来不用费心思索人物的命运走向,而是用“消失”两字一笔带过。在笔者看来,“消失”所提供的信息缺失,放大了读者阅读的想象空间。比起“死亡”,它似乎承载了更深刻的文学意义。值得注意的是,林白笔下的人物的消失,不是有预兆的,这些人物往往是突然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让“我”发出“生命的确就像一场梦”的感慨。因此,“我”对她们的去向有疑问,对她们的未来有疑问,对她们的存在有疑问。这些疑问不再停留于文本而是上升到存在的形而上的哲学思考,“存在还是虚构”背后交织的不仅是文学意识与审美,更是生命意识的跃动。
二、“男性的美是什么?我至今还未发现。”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女性写作”与“个人化写作”相交汇,构成文坛的独特风景,而林白,正是这风景中的一抹亮色。首先需要明确的是,林白的女性描写不是刻意的,“只要女作家本身不是一个中性人,那么创作中就会自然而然流露出女性的风格和魅力,这是由于其本身生理和心理的特点所决定的,无须刻意追求。”林白小说中女性魅力的最佳表达往往是在其女性人物与男性人物的比对下完成的。
在林白的文学作品中,女性人物的形象往往是立体的。《一个人的战争》中南丹的是一个给多米施魔咒的“女巫”,她带来许多让多米感到新鲜的东西,让多米“返回原来的面目”。《回廊之椅》中的朱凉“腰身婀娜,面容明艳”,她和她的使女七叶,每个午后都捻一住艾草香,靠在凉席床上一起睡去……在林白的小说里,女性的形象总是鲜活的。此外,林白还侧目于这些女性的生活,年少的懵懂叛逆与性的觉醒,女性隐藏的同性恋爱倾向等都在林白细腻的文字表达下流淌。与此相反的是林白笔下的男性,林白笔下男性形象基本上是缺席的,即使存在少量的男性角色,她也尽量避免对他们进行有意义的书写,甚至连名字,林白也不愿意给他们。在她的创作中,我们可以读到《瓶中之水》里的意萍给她的男友取了个叫“碰碰”的外号,《同心爱者不能分手》里唯一的男性角色从头到尾都以“男教师”出现,《一个人的战争》里甚至连多米发誓要轰轰烈烈爱着的N也只是一个字母而已。到了《说吧,房间》男性甚至成为了阴险、怯懦、唯利是图而不愿承担责任的胆小鬼。她笔下的男性是符号化的。这样一种特殊的表达一直被视为林白文学创作中反抗父权制压抑的突出表现。然而,在笔者看来,这样的表达背后还浸润着林白强烈的生命意识,她所唤醒的是女性的自我存在意识,在林白的作品里,“女性及其个人不需要参照男性及其历史来获取意义并进行自我定义”。林白是执着于“看”女性的作家,她笔下的女性形象都在进行典型的自我解读,她们与那些性爱、堕胎、离婚、失业交织下的故事阐释了居于社会边缘的女性与生存环境的抗争,更反映了女性寻求自我救赎之路时的自我抗争和丰满的生命律动。
林白的写作手法被称为“身体写作”,她关于女性成长的描写是惊世骇俗的,她对女性隐秘心理及性感体验的大胆坦露,在文学界曾引起强烈震动。阅读林白常常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她笔下的女性自我性爱的描写往往生出一种诡谲的美艳感。在《一个人的战争》与《同心爱者不能分手》中都有详细生动的女性自慰的描写:“……她把自己把自己吞没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水,她的手变成了鱼。”反之,林白笔下的两性性爱却得不到这样温柔的垂怜。它们都是不完整的、粗暴的、乃至痛苦的。《一个人的战争中》多米被迫与矢村发生了性关系,“一阵剧痛滞留在多米体内,只要男人一动,这痛就会增加,就像有火,在身体的某个地方烧烤着,火辣辣地痛。”《说吧,房间》里的“我”从不曾与丈夫有性的和谐。她笔下的女性从来没有在与男性的性爱中获得快感。埃莱娜•西苏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很好的为林白提供了创作的理论基础:“通过写她自己,女性将返回到自己的身体,这身体曾经被从她身上收缴去,身体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就被抑制了。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听到你的身体。”林白笔下的男性与女性形象的一系列对比都是基于“让人们听到女性的身体”而创作的,写作一方面释放了对女性的压抑,另一方面放大了女性的欢乐、细腻、以及巨大的身体领域的感受,彻底地摆脱在性行为中女性对男性的依附状态,表现只有女性自己最了解自己的身体,只有女性能掌握自己的身体的感受,从而使她更加得以获得个体生命自由的力量。
与林白同时期的其他女性作家里,刘索拉、池莉、方方与范小青的作品也具有极强的女性张扬意识,但在争取女性的生存地位之时,这几位作家更喜欢以男性的审视作为终极评价的标准。林白从对男性审视视域中挣扎出来,走向了彻底的自我发现。她笔下的女性生命意识,不再局限于男性的表达,而是找到了一种纯粹的女性表意方式。
三、“我从房间来到地边。”
从90年代后期开始,林白相继创作了《说吧,房间》(1997)、《万物花开》(2003)与《妇女闲聊录》(2003)等作品,生命意识越来越明显的跃动在林白笔下。《说吧,房间》延续着林白自说自话的惯常作风,但说话人不是自己,而是被拟人化的房间。“说吧”则带有明显的恳求与安抚意味,仿佛对幽闭与孤独的抚慰。但在笔者看来,《说吧,房间》是林白对于90年代中后期女性生活最尖利的叛逃,它呈现的不是封闭状态下的女性生活,而是被挤压扭曲的女性生存空间下不公且畸形的女性生存境遇,林多米不再享受《一个人的战争》中的孤独与自我,而只剩面对现实的绝望。生活失去诗意,归于失业、离婚、养育孩子。当幻想的灯光陡然熄灭,生命的现实意味就在空中飘散开来。“一个真正写作的人,是始终离去的人。”林白不甘于把故事停留在房间里,而是把它放在了不公的现实下。
林白在写作《万物花开》时的想法展示了她生命意识的迸发,“写作《万物花开》,首先是想满足自己。写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变成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脑袋里长了五个瘤子还没有死去的大头就是那个“从未见过的人”,他总是会看到普通人所看不到的乡土生态,产生别样的生理感受,这些描写既洋溢着色彩的明媚,又透露乡土中国“苦难”的阴霾,林白在这里塑造的不再是城市生活中的人,不再是在爱情性欲里挣扎的人,甚至不再是一个女人,她从那个“在蚊帐里抚慰自己”的女孩变成了关注社会问题的敏锐作家。
作为《万物花开》的附录出现的《妇女闲聊录》则被视为更决绝的转型,林白一反她“作者”、“叙述者”与“主人公”三者交错的叙事常态,离开了“我”只剩下一个叫“木珍”的农妇,爱情在这里被彻底消解回归为生命最原始的状态。爱情从男性缺废,女人自恋与叛逃回归到朴素的原生态两性爱情观,这里的家长里短不再是类似于《一个人的战争》里的喃喃自述,女性性别屏蔽意识的淡化,使得普通人的生命意识得到强化。从一味自述转向平凡人生的表达,从“精英”回归“民众”。方言的使用也使文本更“接地气”,《妇女闲聊录》从主题到叙事手法,再到叙事语言都不再是冰冷的“高阁上的文学”而焕发生命的光芒。当《妇女闲聊录》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时,林白在获奖词中,反复提及“岔路的方向”一词,她一方面认为《妇女闲聊录》是她文学上的岔路,另一方面又认为文学是她人生的岔路。但最终这个其貌不扬,从一个亚热带小县城发迹的女作家用一句“岔路的方向也是自由的方向”⑪概括她文学创作的心路历程。在笔者看来,致力于追求自由的林白,从未停止对生命意识的发掘。
纵观林白的系列创作,笔者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她的创作顺着90年代的女性生存状态缓缓延伸开来。她奇异而又明媚的文字色彩与阴柔而又悲哀的女性情怀相互交织,从自我走向大众,从个人走向群体,从房间走向地边,从生活走向生命。
一直以来,对于林白小说创作的分析多数集中在她独特的叙事手法与女性情怀上,这无疑是由林白女性作家的身份和女性描写的手法决定的。然而,作为中国当代文学转型期的新生代作家,林白更深远意义上的文学成就却得不到相对等的评价,隐藏在隐秘的“身体叙事”背后的生命意识也闪烁着别样的光芒。于林白而言,文学的意义早已与生命相当,“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写作,就让文学像细菌一样潜伏在我的身体里吧,让它们与我一起,与万物共生长,或者,与万物同消亡。”⑫
注释:
①[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8.
②林白.万物花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③林白.一个人的战争[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
④[美]罗伯特.所罗门.大问题[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⑤张抗抗.我很怀疑中国是否有女性文学[J].文艺报 ,1985-5-28.
⑥王侃.林白的“个人”与“性”[J].东吴学术,2014(2).
⑦林白.一个人的战争[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
⑧[法]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A].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⑨陈晓明.不说、写作和飞翔——论林白的写作经验及意味[J].当代作家评论,2005(1).
⑩林白.野生的万物[J].作家,2003(4).
⑪林白.林白作品精选·文学的岔路[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
⑫林白.林白作品精选·内心的故乡[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