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种族主义视角下的《逃出绝命镇》

赵 旭

(陕西国际商贸学院，陕西 咸阳 712046)

乔丹·皮尔自编自导的《逃出绝命镇》(2017)击败其他热门影片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作为一部小成本的惊悚类型片，《逃出绝命镇》获奖的结果确有出人意表之处，但如结合《时代杂志》《电影手册》等媒体对电影的评论，就不难发现其获奖的实至名归：“导演皮尔做到了许多更有经验的导演都做不到的事——在一部轻松的娱乐向影片中融入了关于社会与文化的思考，并且使所有组成部分有机结合，让你一边笑一边思考，一边思考一边笑。”而这种关于社会和文化的思考，很大程度上指向的就是当代美国社会的“后种族主义”(post-racial)状态。另外，只要对皮尔稍加了解就不难发现，他本人有着强大的驾驭跨种族题材的能力，以及为观众呈现当代美国社会种族问题的主观意愿。作为一名黑白混血的电影人，皮尔正是自幼不得不切换于黑白两种语境中，并因自己的口音被认为“太白”而遭受质疑，才投身到戏剧表演中，以名正言顺地改换口音与角色。亲身经历了种族歧视的皮尔在后来的喜剧中不断地对美国种族问题进行鞭辟入里的解析，或是嘲讽白人对黑人莫名的恐惧心理，或是指出黑人文化中不可取之处。可以说，如果放弃了使用种族主义、后种族主义的视角来探析《逃出绝命镇》，那么是无法真正理解这部电影的。

一、恐怖核心

美国有着较为深重的种族歧视问题。在南北战争之前的种植园制度之外，“美国是世界上最早把种族隔离定在法律上的国家。20世纪50年代以前，美国的宪法不禁止各州通过无数的种族主义法律，有关种族隔离的制度比比皆是。尤其是南方，‘吉姆·克劳’法禁止白人和有色人种通婚，规定在交通、医疗、文教、居住乃至武装部队中隔离黑人，黑人不能参加选举，与白人隔离劳动，同工不能同酬等”。这也就导致了各种规模的反种族隔离斗争。随着20世纪60年代轰轰烈烈的民权运动以及自由主义的盛行，美国社会就种族问题而言，可谓出现了一个新环境，部分人也认为应该以“后种族主义”来形容当下的社会。然而，律条的取消并不代表现实生活中的观念和歧视行为宣告绝迹，相反，美国的种族主义问题始终存在，反种族主义的斗争也并未消失，二者的冲突有时还相当严重。这也就造成了“后种族主义”一词在意义上的暧昧不明。部分人赋予“后种族主义”褒义，认为其是种族主义顽疾被解决的新形势，种族主义已经成为过去式，这种乐观的主张在奥巴马当选为美国首任非白人总统，大众文化领域掀起一股“黑色”潮流后达到高峰。而部分人则对此持否定态度，认为其不过是种族主义的一种变体。如布克奖获得者保罗·比蒂等就对温情面纱后，有色人种依然为肤色所累的真相进行了调侃。

在《逃出绝命镇》中，黑人小伙克里斯在与白人女友罗斯交往数月后，获邀去罗斯家中面见罗斯的父母，克里斯对此深感紧张。而在去到罗斯家后，罗斯的家人以及整个属于白人社区的小镇都令克里斯备感怪异，然而事情却与他之前所担心的种族歧视问题不同，真相是罗斯伙同自己的家人将黑人视为猎物，从而让这个小镇上的人实现“借尸还魂”。罗斯的爷爷奶奶如今就生活在两具黑人的躯体中，对外宣称是这个家的管家华特和女仆乔治娜。这正是电影的恐怖核心。在一番搏斗后，克里斯逃出生天，免遭躯体被他人控制的厄运。就在罗斯一家对克里斯躯体的觊觎中，种族歧视的问题重新置于观众面前。在电影中，克里斯的身体是人们争相竞拍的对象，而已经实现了身体置换的华特和乔治娜也对自己的身体十分满意，在派对上，他们向亲朋好友高兴地展示自己现在的身体。而这意味着，黑人被与“身体强健”画上了等号。在当代社会，人们普遍以博爱、宽容来标榜自己，但依然习惯于对人进行种族上的分类，拥有如黑人具有体能优势这样的刻板印象，甚至表达自己对黑人强壮身体的“嫉妒”，这实际上就是一种种族主义。由于否定被隐藏在肯定的背后，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这种歧视。正如克里斯在被罗斯父亲控制以后，罗斯父亲表示，由于他们家的僻静：“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这实际上就暗示了在美国当代社会表面的，由所谓政治正确造成的祥和之下，隐藏着根深蒂固的，依然在伤害少数族裔的种族歧视，而少数族裔难以为自己发声呼吁，出现了“叫破喉咙”也难以改变现状的局面。

二、细节设置

美国黑人女性主义批评家贝尔·胡克斯曾经指出，当代种族政治已经出现了新的变化，种族间的融合伴随着的是种族内的隔阂，并且二者都有愈演愈烈之势，种族歧视并未远去，并与阶级歧视相结合，构成了后种族主义时代的一种新的意识形态结构。在这样的情形下，黑人依然有可能遭受着不平等的，包括来自黑人内部的对待。

在《逃出绝命镇》中，有一个容易为人们忽略，但实际上带有沉重感的细节。罗斯的父亲曾经对克里斯表示：“如果奥巴马连任三届，我一定会投票。”从表面上看，这是他对克里斯的一种并不合宜的示好，而实际上这是罗斯父亲的真心话。奥巴马被戏称为“八年后我们发现他只不过是比前任们长得黑一点而已”的总统，已经成为美国社会中一个“黑人身白人心”的符码。而导演皮尔曾多次在电视节目中模仿奥巴马，对这位总统有着较深的了解。电影中的“脑控”“借尸还魂”恐怖核心，也正是重新揭露美国社会种族不平等的实质：正如胡克斯、托妮·莫里森等人所指出的那样，部分非裔美国人跻身于上层社会，在经济地位与底层黑人拉开差距的同时，也放弃了黑人灵魂，为白人文化所浸染，这正是一种主动的“脑控”和躯体主人还活着的“借尸还魂”。

电影站在黑人的阵营，抛出了一种观点：社会依然是以白人为主流的，而黑人要想跨越阶层的鸿沟，进入到上层社会中，其途径往往是进入体育或演艺界，取得白人难以匹敌的成绩，而体育或演艺行业恰恰是强调身体素质的。这也就使得相当一部分人拥有了前述的“黑人身体更强壮”“黑人可以/理应凭借身体换取地位的上升”的刻板印象，并将这种刻板印象视为社会承认、接纳了黑人群体的标志。而《逃出绝命镇》则以一个“黑人换脑”的故事，讽刺了这种“漂白”同化现象。首先，那些跃居上层的黑人所获得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白人阶层对其身体的剥削或居高临下的恩赏，黑人依然是被物化的对象，其情感、思想等并不被重视。电影中人们就克里斯的躯体进行拍卖的情节，对应的正是当前美国体育和娱乐界中的常见规则。其次，黑人精英在被“脑控”后，拥护当下的中产阶级观点，有可能成为贬损、伤害其余黑人大众的人。这些人是后种族主义时代的受益人，他们并不能承担起挑战种族主义的责任。如电影中罗斯的爷爷和奶奶，他们成为这个家的主人并不是对黑人的赋权，而恰恰是对黑人的欺骗和伤害。

三、结 局

在矛盾的解决上，暴力成为《逃出绝命镇》选择的方式。在电影中，黑人群体处于一种无法摆脱被白人控制和利用的状态，这暗合的是非裔美国人在历史上，一直都是被白人歧视、欺压乃至宰割的对象的史实，如臭名昭著的奉行白人至上主义的3K党，就曾对黑人施暴，并在近年来有死灰复燃之势。对于这样的情况，电影则安排克里斯没有安于被操控的宿命，而是智勇兼备，用以暴制暴的方式，完成了反戈一击。在电影的最后，罗斯一家全部死亡，为他们曾经对黑人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克里斯绝地反击，既是自保行为，也是黑人对屠戮、压迫自己的白人的一种报复。此时警车由远及近，克里斯误以为警方前来抓捕他，就现场而言，克里斯无疑将背负杀人罪名，因此克里斯又一次陷入绝望中，然而从警车上下来的却是克里斯的好友罗德。至此，克里斯乘坐罗德的警车离开现场，转危为安。这一结局固然让观众的审美期待得到了满足，出了一口“恶有恶报”的气，也是《逃出绝命镇》遭受诟病之处。这一以血还血的结局被指为有“逆向种族主义”和煽动暴力之嫌：白人几乎都是狡猾虚伪的，而社会又为白人所主导，以至于黑人必须通过暴力的方式来实现社会公正和种族平等。

而只要对皮尔的艺术倾向，或只是单纯对影片进行细读就不难发现，这种逆向种族主义的指责对于《逃出绝命镇》而言是有失公允的。电影所一再强调的，正是所有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公平性，而这是无关肤色的。第一，在电影中，整个社会环境确实保留了对黑人的歧视，如电影一开始警察提出查克里斯身份证时的警惕，这也就造成了社会看似有一套公平合理的体系，但是法律法规的执行并不能被保证完全的公平。克里斯最后的绝望，也正是在于自己看不到程序正义能指向结果正义的可能性：代表社会主流意识的陪审团和执法者都会倾向于相信他这个黑人小子残忍地杀害了女友一家。在法制形同虚设的情况下，黑人在遭受肉体和精神上的残害后，无法期待能获得法律的保护。绝大多数观众在警灯亮起的一刻备感失望，也正是因为拥有社会经验的观众意识到了这种后果。在这样一个社会大环境中，部分白人尽管没有直接对黑人进行迫害，但是其刻板印象也间接地加剧了人和人之间的不平等，这一部分人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包括罗斯家灭门案在内的一系列案件无法真相大白，当前黑人社区案件频发等，就是社会承担的代价。第二，讽刺的是，正是罗斯要谋求克里斯的信任，并且也希望掩盖自己一家的犯罪事实，她虚情假意地“主持公道”呵斥警察，切实地帮助了克里斯，警察没有对克里斯进行登记，这也就使得警方又少了一个将罗斯一家的死归罪于克里斯的证据。这是完全出乎罗斯的预料的。电影更是在每个人的死亡方式上，将自作自受、恶有恶报这一主题进行了深化：罗斯家的人都死于自己厌恶的或擅长的事物，憎恨鹿的父亲死于鹿角，用话语催眠他人的母亲死于被割喉，厌恶被别人说自己笨的弟弟确实死于不够聪明，罗斯死于自己的猎枪，频繁照镜子的奶奶死相难看，最喜爱黑人健美躯体的爷爷被这具躯体原来主人的自杀杀死。可以说，这暗示着种族歧视非人的力量最终将歧视者吞噬，而怀揣善意者则并不应该属于暴力的承受者范围内。

和史蒂夫·麦奎因的《为奴十二载》(2013)、昆汀·塔伦蒂诺的《被解救的姜戈》(2012)一样，皮尔的《逃出绝命镇》就是一部与种族主义问题针锋相对的影片。尽管在外在形式上，《逃出绝命镇》讲述的是一个黑人青年在到女朋友的中产阶级家庭做客，不料却落入一个“科学怪人”“万能钥匙”式换脑陷阱的故事，但电影在恐怖类型片叙事的背后，却给观众展现了一幅对美国种族平等假象进行夸张揭露讽刺的血腥漫画。作为一部商业独立电影，《逃出绝命镇》在以喜剧性和类型片特色迎合了市场的同时，又以基于后种族主义思考表现出的荒诞性保证了电影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