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战争电影的创伤书写
2018-11-14唐忠江
唐忠江
(榆林学院 外国语学院,陕西 榆林 719000)
给人类带来了无尽血泪与苦难的战争一直是英美电影重视的表现主题。电影人用电影语言来描述、反思和控诉战争,表达人类对和平的追求和向往。而战争给人造成的创伤,不仅是战争这种最高级社会冲突下的必然产物,从电影自身的角度来说,对其进行书写,无论是从艺术角度,抑或是从商业角度来说也都是不可或缺的。我们甚至可以认为,英美战争电影的成就,很大程度上就是对战争创伤挖掘、表现的成就。
一、对创伤的承认
创伤(trauma)一词最早来自于医学领域,指外力给生物体造成的物理意义上的损害。人在遭遇严重的创伤后,将有可能出现休克这一身体极限反应。在给肉体(心理)带来持续性的损伤这一点上,医学创伤与人心理受到无形伤害的反应和结果是类似的。因此在弗洛伊德、布鲁尔等人着手建立精神分析学时,创伤一词就被引入其中。“当刺激能量的过度汇流超过精神装置的容忍度时,精神装置无法释放刺激,无法依循恒常原则消除刺激,就会对精神层面产生穿透性的破坏,导致精神能量运行持久紊乱,结果是精神组织中出现持久的致病效应。”而在弗洛伊德主要针对个体的理论基础上,人们又注意到,当人类集体承受毁灭、打击时,所受到的伤害更是普遍性的,代表人类意识形态和共识的文化也有可能受到影响。而战争正是给人类造成一种大规模的、集体性伤害的事件,对于个人、民族乃至国家而言,战争很大程度上都是一场值得反思的浩劫。
在英美战争电影中,医学领域、精神分析领域,乃至在集体意义上的文化层面上的创伤,都是得到了直面以及浓墨重彩地展示的。
(一)肉体创伤
战争给人带来的最直接的创伤便是在身体上的摧残,人类的生命被大量剥夺,健全的肢体被摧残,个体在战争面前异常脆弱。战争电影往往直接表现这类创伤,从视觉层面上给予观众刺激,让处于平安、稳定、健康状态下的观众突然置身于血腥、残酷的战场之中,经由感官的震撼而产生心灵层面的思考。例如,在迈克尔·西米诺的《猎鹿人》(1978)中,尼克、史蒂芬和迈克尔三个好朋友一起参加了越南战争,不幸被俘,忍受了越军的折磨。虽然后来他们逃了出来,但是史蒂芬在逃离的过程中摔断了腿骨,后来不得不被截肢。回国之后,史蒂芬自卑于自己的残疾,认为自己将拖累家人,于是住进了疗养院。曾经是三兄弟中最活跃的史蒂芬从此只能在轮椅上生活。而在战争中,还有千千万万像史蒂芬这样不得不在后半生中长久面对战争带来的身体残障的青年。
(二)个体的精神创伤
对人们精神层面上的创伤的关注来源于弗洛伊德等人对19世纪60年代的英国铁路事故幸存者的心理问题的分析。而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精神病研究学会辨识、确认了越战老兵罹患的创伤后反应激障碍综合征(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以下简称PTSD)。在英美战争电影中,对于精神创伤的表现有的较为直白,如在《猎鹿人》中虽然没有残疾,但是已经成为行尸走肉的尼克,他眼神空洞,动作呆滞,表情麻木,毫无昔日的意气风发,甚至决定留在越南以“俄罗斯轮盘赌”自己杀死自己。还有的则被处理得较为隐晦,人物已经从PTSD中恢复,外表与常人无异,但战争的痛苦回忆依然挥之不去,干扰着人们的决断。例如在加文·胡德的《天空之眼》(2015)中,将军和女政客在会议室里为是否让无人机投弹而剑拔弩张。将军表示他曾经目睹过五次自杀式恐袭后的现场,看到满地的断肢残骸。这种不堪回首的记忆使得他尽管也是一个有女儿的父亲,但仍然坚定地要牺牲小女孩的性命以歼灭恐怖分子。
(三)集体的文化创伤
当承受创伤的对象上升到一定数量,那么作为群体言说的文化也将被动摇。在奥利弗·斯通“越战三部曲”中的《生于七月四日》(1989)中,主人公罗尼成为一个投向反战阵营的无数青年的缩影。旷日持久的越战导致了美国青年的精神危机,在美国催生了声势浩大的反战热潮,以及与之相关的,包括嬉皮士运动,凯鲁亚克命名的“垮掉的一代”在内的反战文化,如罗尼和女友唐娜重逢时,酒吧女歌手唱的反战歌曲等。包括罗尼在内的年轻人在和政府的对峙中对原来毫无保留的爱国主义产生了怀疑。罗尼不断地和身边的人爆发冲突,这代表的其实是越战带来了整个美国社会在文化上的割裂。也正是这部电影影响了并非战争电影,但也表现了战争创伤及文化变迁的《阿甘正传》(1994)等电影。
二、对创伤的呈现
在对创伤进行具体书写时,不同的电影选择的角度、表达的技巧有所不同。创伤能为人们所认识、重视和提防,在于创伤有着具体的、活生生的承受者。我们可以以创伤的承受者来对英美战争电影进行考量,在这些与战争关系不同,但都生存在创伤阴影中的人物身上,不难窥见英美电影人对于战争创伤的挖掘是较为全面的。
首先,毫无疑问战士作为距离战争最近的人,是创伤的最普遍的承受者。如在凯瑟琳·毕格罗的《拆弹部队》(2008)中,赏金猎人头目被敌人一枪狙击打中心脏,上校医官前一刻还在学习用电台后一刻就被炸弹炸死,始终坚持正确拆弹程序的前任拆弹专家被炸死……见惯了死亡的主人公詹姆斯索性根本不按照拆弹程序工作,单枪匹马拆弹,不穿防护服等,他对死亡的不畏惧,实际上是他内心迷茫的体现。在他看来,死亡早已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而最后,詹姆斯也没有躲过被炸弹的气浪掀翻的命运。又如在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全金属外壳》(1987)中,士兵承受的创伤更多的是来自于自己人。“小丑”等人早在残酷的训练中就已经伤痕累累,或是人性泯灭,或是精神崩溃,成为非人的杀人机器。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而成的《美国狙击手》(2014)则更是将这种来自己方的伤害突出到了极致。克里斯·凯尔自己作为一名杀人无数的狙击手,对于PTSD对人的折磨有着深刻的认识,故而在退役之后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的战友,结果他自己却在射击场被罹患PTSD的退伍军人射杀。凯尔没有作为一个杀戮者死在敌人的悬赏之下,却作为一个疗伤者死在战友枪下,用自己的生命再一次警醒着人们PTSD的恐怖,观众能在叙事中感到一种强大的讽刺感。
其次,战争的前方群众也同样是创伤的承受者。而群众有可能是属于“友方”的,如克里斯托弗·诺兰的《敦刻尔克》(2017),年仅17岁的少年乔治主动参与了道森先生的小艇营救行动,结果他们搭救的英军士兵却因为PTSD而狂躁,在一场近乎“恩将仇报”的缠斗中乔治跌倒伤到了头部,随即伤重不治。在壮烈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中,乔治的死是无谓的,是远离观众所习惯的英雄主义叙事的,而这正是战争的荒谬之处;群众也有可能是属于“敌方”的。例如在斯通的《野战排》(1986)、《天与地》(1993),《生于七月四日》中的越南人民等,老弱妇孺被无情杀害,女性被强奸或被迫堕落等,这些电影对于“敌国”普通人的遭遇的表现,可谓带有一定的“赎罪”意味。
这一类电影让人感到,战争已经成为一个不可破解、无法抗拒的魔咒,尽管民众并没有直接拿起武器参与战斗,但是仇恨的种子已经在人心中埋下,在未来的日子里随时有可能发芽结果,这无疑是和平的隐患。平民和士兵一样,都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而将战士的家属或朋友作为后方群众遭受的创伤也呈现出来,无疑也是能触及绝大多数同样身为平民的观众心灵的。例如,在梅尔·吉布森的《血战钢锯岭》(2016)中,戴斯蒙德的父亲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幸存者,这也导致了他酗酒、暴戾,曾经几乎枪杀自己的妻子,这给妻子和儿子戴斯蒙德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戴斯蒙德在对父亲的憎恨中即使长大参军也发誓绝不杀人,因为拒绝碰枪而被送上军事法庭。与之类似的还有如大卫·阿耶的《非常时期》(2005)和保罗·哈吉斯的《决战以拉谷》(2007)等。两部电影都以一个具有悬疑色彩的犯罪故事,让观众看到了战争的后遗症。人尽管有可能从战场上全身而退,但是依然因为创伤而在战后让自己或身边的人走向灭亡,这是令人心痛的。
三、对创伤的质询
英美电影人对创伤进行书写,并不仅仅是为了电影需要的眼球刺激与戏剧冲突,而是让人们在创伤中寻找错误的根源,思考创伤的起因,从而使个体获得精神救赎,使社会、国家走向成熟。
部分电影通过直接否定战争的正义性,从而将人们承受的创伤归因于战争的发起者——政府。如马丁·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1976),主人公特拉维斯在退役之后之所以变得愤世嫉俗、痛恨社会,表面上是因为出租车司机的职业让他目睹了太多纽约社会中的黑暗面,但本质原因还是越战的非正义性给他造成的失落感。在战争后,原本支撑特拉维斯等士兵的信念摇摇欲坠,在离开军队后,他们更是失去了方向感和归属感,陷入空虚、悲观或凄凉中。因此特拉维斯才会想到去刺杀总统候选人帕兰坦。特拉维斯对帕兰坦竞选秘书贝西的追求失败只是这次刺杀行动的导火索,对帕兰坦的行刺是特拉维斯对政府仇恨的一种体现。这次行刺最后阴差阳错的结局也代表了从特拉维斯个人到整个社会理性的坍塌。
《出租车司机》中也涉及了老兵的安置问题,部分电影揭示的便是社会给予老兵的关注与尊敬欠缺问题。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兰博系列”的第一部——史泰龙的代表作品《第一滴血》(1982)。在电影中兰博遭遇了小镇警长对他的侮辱。原本光怪陆离的社会就让老兵难以适应,阵亡战友和自己受到的不公待遇让兰博感到荒唐和阴郁。
而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2016)则以一种似乎更为平和实则更为锐利的方式探寻了社会各个阶层对士兵的伤害,包括资本家、普通工人等。在比赛中,士兵们作为国家英雄接受着民众的致敬、媒体的追捧,包括拉拉队美貌姑娘的追求,而另一方面,这一切又是整个社会对士兵们的消费。士兵们与明星、焰火等一起,成为民众在情感的宣泄中需要的一个符号,或是消费时代一个牟利的渠道,如球队老板和经纪人期待将B班的故事拍成电影赚钱等。即使人们表示出了对士兵的尊重,但很大程度上也仅仅是一种自我感动。如能源大亨用“让我们的孩子回家”使自己的生意高尚化,拉拉队员一旦听到林恩萌生退意的想法马上无法接受等。战争给林恩带来的恐惧、困惑和愤怒即使连林恩的父母也无法理解,林恩想要的抚慰更无从提起。而装台工人与士兵们的冲突更是将这种士兵与作为“被保护者”的民众之间的矛盾白热化了。这一次“中场战事”对整个B班来说无疑是一次创伤的雪上加霜。因此林恩才会最终选择了回到战场,至少在伊拉克他在承受创伤时还有生死与共的战友可以依靠,而后方这个美国故乡已经是一个陌生的、充满了恶意的世界。
英美战争电影直面战争的阴影,承认战争带来的伤害,通过多元化创伤书写让观众看到了人们在战争面前的“不能承受之重”,也促使着观众对创伤的起源进行思考。这些战争电影,像一面面棱镜,折射了西方主流社会对于战争的复杂心态,是对反战艺术的可贵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