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戈尔的一生》的悬疑叙事分析
2018-11-14俞阅
俞 阅
(中国传媒大学 南广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2)
艾伦·派克的《大卫·戈尔的一生》(The
Life
of
David
Gale
,2003)表现出强大的叙事性以及和观众的互动性。尽管此电影并非纯粹的悬疑电影,但其在悬疑叙事上的独特表现力却是值得注意与研究的。一、环环相扣的情节编排
环环相扣的情节能够为电影营造诡秘、紧张的气氛,给观众造成一种惊异的观影享受。观众的好奇心就在这一环扣一环的叙事中不断被刺激。最具代表性的悬疑电影便是大卫·芬奇执导的,同样由凯文·史派西出演的《七宗罪》(1995),电影中存在两层环环相扣,其一是表面上的、就时序而言的,从周一到周日,从“暴食”到“愤怒”的一系列根据天主教义设计的七宗犯罪;其二则是在深层意义上,主人公米尔斯的身份转变,米尔斯在电影中从一位追查犯罪的警察变成了“愤怒”罪的施行者,因为杀死凶手而变成了一位罪犯。米尔斯的“无罪—有罪”过程便是一种情节上的相扣。
而在《大卫·戈尔的一生》中,这种环环相扣也是存在的。就时序而言,电影中给出了两个案件,一是大卫的“强暴案”,二则是大卫的“谋杀案”。两个案件都来自于前去监狱采访大卫的女记者比西·布鲁姆的独家资料。“在上演一出戏给观众看时,首先要抓住观众的注意力,并使他们保持对演出的注意力的愈久愈好。只有做到了这基本的一点,才能实现更为崇高和远大的目标……因此要造成一种兴趣和悬念,这是一切戏剧结构的基础。”大卫之前拒绝接受任何媒体采访而指名要见比西,以示有重大事情要交代,而事关生死的事情全部托付给一个陌生的女子,事情的真相以及大卫的动机等本身就已经营造出一种悬疑感。
而由于观众和比西保持了同一视角,因此默认大卫的陈述是“可靠叙事”,尤其是在第一桩“强暴案”被比西确定大卫是冤枉的情况下,比西对大卫的态度也在默默发生转变,从认为谋杀案证据确凿到相信大卫又一次被陷害了。这种从不信到信的转变过程就发生在比西的三次采访当中。但事实上,正是因为强暴案使得大卫从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学哲学教授变得失意落魄,因为酗酒而失去了儿子的抚养权,他才会参与到对好朋友康丝坦斯·哈拉维的“谋杀”的策划中。而在深层意义上,大卫的身份也经历了“有罪—无罪—‘有罪’”的三重反转。在比西和大卫接触伊始,比西指出所有的证据都对大卫不利,而大卫坚称自己无罪。而随着比西的调查以及神秘的录像带出现在自己的汽车旅馆中,比西开始推断出真相,并且不惜冒着窒息的危险做了自杀实验,证明了康丝坦斯是伪造了被杀的现场,大卫确实是无辜的。然而在大卫死后,比西又一次收到录像带,在录影中,大卫目睹了康丝坦斯的自杀过程,并上去留下了自己的指纹,换言之,这一切是大卫和康丝坦斯联手完成的,从法律的意义上说,“协助”康丝坦斯自杀,一心求死的大卫并非完全“无辜”。在早前大卫和州长的辩论中,无论大卫如何引经据典表明死刑的缺陷,州长却用事实回击了大卫,即在州长任内,并没有一桩冤杀的案件,每一个被执行死刑的人都是死有余辜的。于是大卫在身败名裂后,与身患绝症的康丝坦斯一起完成了“谋杀案”,让自己成为州长口中的那一个“例外”。而大卫将这卷录像带仅仅留给比西,并且将其称为是她的“自由之钥”,其用意也是在于告诉比西,不要因为没有能够成功营救出自己而感到愧疚,因为这一切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整部电影的叙事是层层编织的,而观众也在观影过程中获得了抽丝剥茧的快感。
二、开放性悬念的生成
毫无疑问,精彩的叙述往往离不开悬念的设置。在《大卫·戈尔的一生》中,派克使观众追随的是比西的视角,观众和比西一起为大卫所吸引,并一步步地接近谜团,而派克(或曰大卫)又有意识地在提供答案的过程中制造了延宕,制造延宕加上大卫的死期将至使观众不得不产生对真相急切期待的心理。
电影中存在两种悬念:一是封闭性悬念,二是开放性悬念。电影中最大的封闭性悬念便是大卫最终的死刑是否被执行。在影片的前半部分,比西所扮演的角色从大卫的聆听者变成了大卫的营救者,观众和比西一样,开始坚信大卫的无辜,于是不得不争分夺秒地希望能够在死刑执行之前找到康丝坦斯自杀的证据,进而留住大卫的性命。然而在最后,随着记者、警方以及比西三方面镜头的蒙太奇剪辑,观众得以知道,由于比西的晚到一步,大卫的注射死刑如期执行,比西一直疲于奔命但最终没有能够让执法者“刀下留人”。这一悬念直到最后的揭开带给观众极为深刻的、高度诧异的情绪体验。比西之前的各种努力一直让观众产生了好莱坞经典叙事中“最后一秒营救”套路的审美期待,然而那些努力终于在下午6点这一刻化为泡影,这一悬念的揭示带来的震惊效果是慑人的,是具有悲剧美的。
而另一方面,电影又设置了一个开放性悬念。如前所述,《大卫·戈尔的一生》在叙事上是环环相扣的,大卫是在遭遇了女学生波琳的性讹诈之后才家破人亡,最终参与到康丝坦斯的自杀计划中来。观众已经能够了解到,第二个阴谋大卫是知情的,而第一个阴谋是否有康丝坦斯的参与,大卫对此是否知情则是一个悬念。对于《大卫·戈尔的一生》的最终结局,人们始终有两种解读。大卫死后,他委托朋友达斯第给已经和西班牙男友生活在一起的前妻送去一份快递,其中包括包着免税店包装的大卫的外套、大卫留给自己爱子的50万现金,以及一张波琳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写着:“我对你的抱歉比你想的要多。一个愿意做任何事的学生,波琳。”大卫前妻由此明白,第一,大卫一直知道自己出轨的事;第二,大卫对波琳并不是强奸,而至多是一次酒后乱性,因此波琳才会表达她的歉意。而观众掌握的信息要比大卫前妻更多,即大卫之所以联系比西的杂志社并索要这50万美金,是因为要给儿子留下一笔钱。而这一情节的关键在于波琳对大卫表示的歉意。一种观点认为,波琳的歉意来自于那一次报复性的陷害,在这一次“强暴案”之后,大卫妻离子散,声名狼藉,才加入康丝坦斯的“殉道”计划中来。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这次“强暴案”是波琳和康丝坦斯共同策划的。由于大卫在学术界有较大的权威,让他来牺牲远比其他人能获得更大的关注,因此康丝坦斯策划了这一事件,让大卫失去一切,然后当康丝坦斯对他伸出友情之手时,早已不是拖家带口的大卫才有可能同意这个计划,放弃自己的生命。而支撑这一观点的依据便是康丝坦斯早已知道自己罹患了白血病,但是却只是声称自己很忙,对大卫隐瞒了很长时间。
由于“愿意做任何事”这一句话的多义性,这两种猜测都是有一定依据的。而派克并不给出确切的答案,让问题始终保持在悬而未决的状态,故意不满足观众的心理。在电影中给前妻送去箱子的是达斯第,而达斯第出逃的机票是为大卫辩护的律师提供的,可以说,律师也是整个计划的参与者。在电影中大卫也多次表示对律师的信任,如果派克以明确的镜头表示箱子里的内容是律师和达斯第在大卫死之前就安排好的,那么支持第二种猜测的观众便有可能更多。而从电影来看,有可能律师也是被蒙在鼓里之人。这种悬念设置为电影已有的闭合结局又增加了悬疑的烟雾,给观众以更多的想象空间。
三、悬念与大众心理的把握
观众作为悬念的接受者,悬念的设置与观众在特定时代下的心理是息息相关的。正如郝建在《类型电影教程》中所指出的,大量电影中的矛盾冲突的来源都与当代社会中人遭遇的心理压力,甚至是人格分裂状态有关。而在悬疑电影中,悬念的出现以及悬念最终揭晓时给予观众的震撼,也往往与大众面临的社会意识形态乃至大众精神有关。当人在面对商业经济得到高速发展后,理性主导下的社会秩序或道德理念的崩坏时,便会出现强烈的焦虑、恐惧感,以及对某种“真相”的质疑。而电影利用观众的这种心态,不断给予观众心理暗示,引导观众透过假象看到真相,此时悬疑叙事最终得以完成。这方面的例子便是克里斯托弗·诺兰的《记忆碎片》(2000)。电影以倒叙的方式讲述了主人公莱昂纳多的回忆和现实中两三天的生活。尽管莱昂纳多的笔记、文身、宝丽来快照等给了观众一定的线索,但出于对“主人公处于个人追求难以满足的现实困境”这一点的确信,观众会本能地对莱昂纳多的推断以及莱昂纳多身边人的好坏产生怀疑,而电影最终悬念的揭示也确实与莱昂纳多的错误判断有关。
在《大卫·戈尔的一生》中,大卫等死刑废除组织成员和州长所争执的“合法取消他人的生命权是否合理”这一伦理命题,在现实生活中是存在争议的,这也是至今美国也没有全面取消死刑的原因之一,在大量的影视作品中,犯罪嫌疑人即将被检方送上电椅这一设置也成为常见的情节。电影则通过大卫和康丝坦斯两个人的死亡真相将这一问题推到了极端尖锐的境地:大卫和康丝坦斯作为合谋者,用放弃自己生命的方式来挽救他人的生命,在人权问题和司法问题两方面对现有法律给予重创。从人权的角度来说,大卫以及其他的死刑犯即使是在未被误判的情况下,是否就应该付出生命的代价来赎罪?从司法的角度来说,则是类似大卫这样被误判的情况的存在,证明了司法审判程序是存在瑕疵的。这也是比西最后一刻才猜测到的达斯第的用意:他一定要将能证明真相的录像带留到死刑结束以后再公布,如果在死刑开始之前公布,虽然能挽回大卫的生命,并证明检方办案存在瑕疵,但大卫的生还还是可以证明司法有自我纠错能力的,因此他们必须“一错到底”。达斯第的这种念头与一心救人的比西之间形成了矛盾冲突。在电影中,比西在安排实习生联系达斯第后潜入达斯第家中狂乱地寻找录像带,而其实达斯第就在外面默默地注视他们拿走了录像带,甚至录像带已经用写了“比西收”的信封装好。从表面上看比西对达斯第设下圈套,而实际上他们都在达斯第的掌握之中。观众怀疑眼前所见一切的心理得到满足。另外,对于观众来说,后工业文明时代的现实世界是物欲横流、盛行享乐主义的,人们往往盲目地追求物质财富以致信仰缺失、精神空虚,这种社会现状引发的是大众的自责心态。而大卫和康丝坦斯,包括从此以后需要流亡天涯的达斯第,却甘于为了动摇美国司法刑法体制而自我牺牲,即使是原本并不希望废除死刑的观众,也会对他们产生同情。可以说,大众的自责心理也为电影所把握。
应该说,《大卫·戈尔的一生》的主旨并不是传统犯罪片的寻找真相与惩恶扬善,而是对死刑制度的质疑,但它依然可以被视作是将悬疑电影类型化的书写方式运用得极为成功的佳作。艾伦·派克在电影中运用了多种有益的表现性叙事策略,包括情节设计上的环环相扣,以及留给观众的、与闭合悬念有连续性关系的开放性的悬念,并且准确地把握了大众心理,让观众在情节一次次“突转”后反观存在问题的社会意识形态与大众精神。这也使得电影中的悬疑叙事超越了单纯营造氛围的高度,进入构造心理情境的境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