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代上海影像“上海—海外”地点流动
2018-11-14汪黎黎
汪黎黎
(南京艺术学院 传媒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上海经济腾飞、城市现代化快速推进、全球化程度日益提升,使原先被竭力祛除的全球性地方基因再度获得了合法性,全球性复归的渴望重新升腾,上海成为最适合安放中国全球化想象的载体。当代上海影像中所构建的“上海—海外”地点流转的状况正是这一复归过程的生动反映。然而全球性的复归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不断的矛盾、试探、徘徊中逐渐达成的。
一、“上海—海外”地点流动的总体特征
在全球化的话语体系中,全球性实际上是西方先进现代性的代名词,它以交通、通信、媒介等先进技术对地域的轻松跨越为基础,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资本的全球流动息息相关,以西方文化和价值观的蔓延与传播为文化表征,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全球性”就是“西方性”。上海影像对于全球性的体认也是基于西方性之上的,因为其涉及的海外地点绝大多数来自于美国,其次是日本,澳大利亚、韩国、新加坡等偶有涉及,而有关“第三世界”的地点基本上没有出现过。专门研究异国形象的“形象学”理论认为,“他者形象虽然是形塑者的欲望投射之物,但它终究无法割断形象与外部现实世界的渊源关系……当作为他者的异国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强国时……无论其对观者的态度是正向的还是反向的,观者都不会轻视它的存在,并在生产其形象的过程中将其置于中心地位”,上海影像中对美国、日本等强国地点的集中性表现也印证了这一点。
在电影文本中,上海与全球发生的想象性连接,实际上是上海与西方世界的连接,或者说主要被具体化为上海与美国、上海与日本之间的关联。将美国视为全球的指代,是现实中美国在全球经济、文化格局中不可替代的位置的反映,也与多数人脑海中的“言西方必称美国”的印象相吻合。而日本在“上海—海外”地点流动中的多次出场,除了它是发达现代性的又一代表性国家之外,可能还和日本与上海挥之不去的历史纠葛有关。另外,日本的东京、大阪等城市与上海有着地理、文化、经济形态等方面的接近性,也使两地之间更容易建构起想象性的关联。
二、人格分裂的“他者”:矛盾中的拒斥
20世纪90年代上海影像中“上海—海外”的地点流动中,大多是上海向海外的单向流动,即影片中的上海人以求学、经商、淘金等目的走出家园,跨出国门,这是对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城市掀起的第一股“出国热”的直接反映。然而与现实中大量城市青年对国外的狂热向往不同,这些影片对海外的想象,却呈现出一种类似于人格分裂的状态。美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发达国家,虽然在物质水平和现代化程度上具有强大吸引力,然而在精神世界或道德领域内,却被想象为空虚、沦丧,甚至是罪恶的。于是上海在与这些地点的接触、连接、流通中,始终矛盾重重、徘徊不已。一方面出于对更富裕生活的追慕,海外被频频仰望,甚至被神秘化,越界的渴望蠢蠢欲动;另一方面,与传统中国迥然不同的文化、与当时主流意识形态格格不入的价值观,再加上挥之不去的“政治魔影”,海外又令上海望而生畏、顾虑重重,乃至拒斥、批驳。
这种矛盾纠结的状态,是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内地城市普遍心态的写照,同时也和上海这座城市的特殊性有关。上海的现代性基本上是由外国资本主义殖民者一手打造的,它和资本主义世界的瓜葛几经历史沉浮,在新中国成立后全球性的地方基因被彻底贴上了反动的标签,成为屈辱的昨天。所以当20世纪90年代,地方身份被彻底洗刷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之际,上海再次站在与西方紧密连接的开放前沿时,率先表现出来的就是犹豫与试探。这种心态使上海急于与海外之间划出一道清晰的界限,将其设定为人格分裂的“他者”,并在自我身份的努力书写中,警惕地与之保持距离,或在矛盾中与之发生颇具暧昧性的互动。
《留守女士》(1991)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第一部以“出国热”为背景的上海影像,故事的主体空间虽然在上海,但影片中的每一个人都被编织进“上海—海外”的地图之中,现实中或想象中的跨国流动成为支撑他们生活的主要线索,然而这些线索却都不怎么令人愉快。影片透露出海外空间的多重形象:首先,洛杉矶和东京都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的大都市,但两者在影片中有着不同的指向,洛杉矶是知识与文明的制高点,而东京却与“不光彩的事业”联系在一起,是一座经济虽发达,但文明程度并不高的城市;其次,洛杉矶、东京或是剧中人口中的“国外”,是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人突然膨胀起来的对“物”的狂热迷恋的一种投射,也是被神秘化了的“他者”;最后,洛杉矶和东京在影片中都与中国传统伦理道德发生了激烈冲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诸如道德沦丧、精神空虚、工具理性等负面的语汇。与之相对比的是上海,其被建构成一个与洛杉矶、东京界限分明的,温情、道德、健康的中国式地方。影片最后乃青从上海飞到了洛杉矶,破碎的夫妻关系也因为她的到来顺理成章地被修复,她并非情愿但事实上展开了对洛杉矶的某种认同,这是上文所提到的矛盾性心态的生动写照。
与《留守女士》里对海外欲拒还迎的纠结与暧昧不同,《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1991)、《奥菲斯小姐》(1994)等影片则比较鲜明地表现出对海外的拒斥,并将上海塑造成“家”的意象。《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中,令女主人公刘婷婷的男友道德沦丧的澳大利亚显然不是冒险家的乐园、淘金者的乐土,而是充满了凶险的“陷阱”、令人恐惧的深渊。在“澳大利亚阴影”下陷入绝境的婷婷,却被一个与她年龄相差悬殊的上海小市民——修伞匠来福所拯救。长相丑陋、经济拮据的来福无形中成为改革开放初期上海的某种自嘲式象征,它与想象中被无限美化的“澳大利亚”形成巨大反差,然而却能用家的温暖化解伤痕。《奥菲斯小姐》则直接对怀有“出国梦”的都市年轻人发出了警示。片中三个情同姐妹的好朋友卷入了一场复杂的出国旋涡之中,所有跨越国界的行为几乎都以悲剧收场。恐惧也罢,警示也罢,都是上海在重新面对大规模的全球性之初所生成的一种防御性机制,在对他者的拒斥中,上海被强化性地塑造成为一个温情的地方。
在《都市情话》(1993)、《第一诱惑》(1993)等影片中,这种防御性机制不是通过强化地方性,而是通过泛化的民族主义发挥作用的。这两部影片同样讲述事业女性舍小家为大家的故事,放弃出国成为提升主人公精神境界的关键性情节。值得一提的是,女主人公所从事的事业,并非个人的,而是国家的事业,她们对事业的忘我执着,被转换成对国家的忠诚和热爱,上海这个事业所在地也被泛化为现代化建设中的中国。她们放弃出国,除了个人利益的伟大牺牲之外,又多了一重效忠国家的民族主义色彩。在这些主旋律影片中,上海主动地与民族国家同构,并通过主人公对海外地点的拒斥行为,维护着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
迈克·克朗曾经指出,当作为主体的地方将其他地方视为他者排除出自身的时候,必然会“在将自己的恐惧投射到‘他者’身上的同时,也把受禁锢的欲望投射到他们身上。所以在这种投射的过程中,恐惧与欲望有时是交织的便不足为奇了”,因为主体所恐惧的,正是它自身被禁止而无法得到的。以上电影文本印证了全球化初期的上海再次面对全球性时恐惧与欲望交织的过程。
三、海外离散者的“回家”:文化冲突与“反思式”寻根
在“上海—海外”的地点流转中,不少文本构建了离散海外的上海人的归家故事。这些主人公都具有“上海人—美国人”的双重身份,从美国到上海的地点转移,在中国文化中是意味深长的“回家”,不仅是地理上的迁徙、空间上的转换,更是一场有关文化身份的寻根。上海影像中海外游子的归家故事,不可避免地游走在伤感的寻根印迹之中,但它们却并没有沉湎于一味怀旧式的寻根,而是着力于展开文化冲突的层面,通过反思来探讨离散者们新的身份认同问题,在这一过程中,上海作为地方的意义也逐渐与全球性重新发生勾连。
《上海假期》(1992)中回家的顾明所代表的是断裂一代,他们从小在美国的文化环境中长大,故土的记忆完全缺失,而肤色、血统又不断提醒着他们与西方主流社会的距离。顾明来到上海爷爷家后,两种价值观的冲突一触即发,爷孙之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痕。影片后来的叙事走向揭示了创作者对这种文化冲突的想象性调和策略,即以顾明的悔悟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对美国文化有条件的胜利和驯化。顾明完成了自我的文化寻根,同时也继续保有美国式价值观中自由、开放、平等的内核,实现了离散者理想化的多地认同。上海也在充分维护民族自尊的前提下,向西方文化汲取正向的因素,被塑造成为一个更具开放性的地方。在初遇全球化之时,这部影片在保守与开放的态度之间想象了一种理想化的状态。
同样涉及“断裂一代”的《我坚强的小船》(2008)中,在美国出生成长的小男孩弗兰克来到独居上海的阿婆家过暑假,却看不见明显的文化冲突的影子,只看到两种文化共生的和谐状态。弗兰克继承了美国文化中众生平等的价值观和热爱探索的理性精神,同时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伦理秩序、人情理念也很好地保留在他的处世哲学中。影片中的美国被想象为一个具有强大文化包容力的地方,且华人都具有强烈的文化自觉。这种美国想象是想象者对美国“亲善”态度的体现。巴柔认为,从形象学的角度来看,在亲善关系中,“形塑者承认他者的文化具有独特性和不可替代性,承认他者与其相对应而不是相对立,认为他者应与自己享有同等的权利,并积极寻求与他者的互认、互相了解、平等对话及批评交流。在此种关系形态中,他者和形塑者都呈现为正面形象”,建立于亲善关系之上的海外想象,无疑是与全球化时代开放、平等的地方观念相适应的。与此同时,影片中的上海也在积极借助他者进行反思:加速度的城市化进程不仅使阿婆们的“恋地情结”面临无所皈依的局面,也将外来民工扣子们本就逼仄的生活、学习空间进一步吞噬,还使家境富裕的小雪们成为建立在“成功学”基础上的家庭教育的牺牲品,那么是否存在一种更为人性化的城市归宿呢?弗兰克口中保留着许多老建筑的“西雅图”成为另一种可能性的参照。
《美丽上海》(2003)中定居美国的电脑工程师的小妹因母亲病重匆匆回到上海,四兄妹重新聚首,老房子的归属问题却引发了兄妹间的矛盾。小妹回家后所面对的都是沉重的东西:随时可能离世的母亲预示着“家”的解散;不堪回首的家族苦难史使小妹的罪恶感无法释怀;与家人,特别是与发迹的阿荣之间日益升级的矛盾等。回家对于小妹来说,是一次痛苦记忆的唤醒,同时也是残酷现实的打压,但她依然对这个家充满留恋。因为小妹眼中的美国,是生活的此处,而远非理想的家园,但她也深知,上海的家早已回不去,她必须在美国重建自我身份,在美国价值观的涵养下继续生活。在《美丽上海》中,小妹的寻根之旅带着更多伤感的漂泊,但换一种角度来看,小妹去往美国的旅程也可以被视为甩掉沉重负累的机会,对于上海这座城市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上海的底色,就是在交织着兴奋与惆怅的来来往往之间一遍遍被刷新的。
海外离散者双重或多重的文化身份,使他们的身体本身转喻为一个多地性的文本,他们“在同一时间内既是内部人又是外部人”,为审视“上海”提供了一种“立体视野”而非“全景视野”。
四、双向认同的“上海”:“全球性”的弥散
近年来的上海影像中,海外地点所呈现的他者性在逐渐降低。一方面,海外向上海流动的地点转移增多,上海不再是处于流动区域下游的地点,基于日益频繁的双向流动,“上海”和“海外”取得了相对平等的位置,在这种新的地点流动模式之下,“海外”不再是“上海”投射恐惧和欲望的矛盾性对象,也不再被视为一个侵入性的他者,而是与上海平起平坐,展开双向互动的地方;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电影着力于书写“上海—海外”双向认同的故事,而且在这种文本中,上海并不是作为一个独具风韵的东方城市而吸引着西方猎奇性的目光的,使西方人产生认同的,正是上海这座城市身上所弥散的全球性气质。由此,在与海外地点交融文化边界的过程中,上海在影像文本中重新全面拥抱了全球性。
《恋爱地图》(2005)是一部拼图式电影,它拼贴了三个分别发生在东京、台北、上海的情感故事,并将这三个地点进行了同构性的身份比附,在同样多地性的人物设置、混杂的语言景观、来来往往的相遇片段中,三座城市被同构成全球流动中的枢纽之城。影片中三段全球化时代的都市爱情,有着类似的桥段:说着不同语言的人不问来历、不问出身、不谈过往,仅凭偶然相遇所迸发出来的情感火花,燃烧一段温暖的爱情,这种温暖虽然短暂而不可靠,却成为漂泊者的心灵寄托。三个故事都刻意利用语言上的隔阂来构建情节,三对主人公均语言不通,但都不影响他们陷入彼此的爱情之中,甚至,语言上的隔阂避免了不必要的矛盾与争执,所以全球化时代的爱情被想象为一种偶然性、瞬时性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流动的,不知因何而起,也不晓得终于何时,也许只有开头的相遇,也许只剩飘零的碎片。影片借助不同于传统的爱情范式,将上海连接进流动的、瞬息万变的全球性之中。
《夜·上海》(2007)是一个典型的建构双向认同的影像文本,影片中的东京与上海,在男女主人公的一夜邂逅中,互相凝望,彼此欣赏,惺惺相惜。失意的日本顶级发型师水岛在一个夏日的夜晚与上海亲密接触,在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景观中感受着这座城市的温度,在上海姑娘林夕身上触摸到率真、自由、热情的一面,是夜上海的漫游唤醒了水岛内心深处真实的自我。对于林夕来说,水岛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善良、体贴、时尚、成熟让她对日本这个国度产生好感,她向水岛学习日语,并用日语完成了向心上人告白的心愿。影片中灯火辉煌、繁华旖旎的上海,不仅在外观上极富国际大都市的魅力,在气质上也弥散着自由、开放的全球性色彩。东京与上海之间的界限,在水岛一行的浪漫之旅中消失于无形。通过上海与海外的双向认同而热情迎接全球性复归的上海影像还有《新十字街头》(2000)、《最后的爱,最初的爱》(2003)、《神奇》(2013)等,在这些文本中,全球性弥散在上海的各个角落中,这种全球性使影片中众多外国人认同甚至依恋这座城市,而他们的认同和依恋又进一步模糊了上海与海外其他地方之间的文化界限。
五、结 语
从当代上海影像中“上海—海外”地点流转的图景中可以看到20世纪90年代以来上海的城市身份在曲折中逐渐复归全球性的过程。上海的“地方文化受到外部影响熏染浸透”,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全球文化的地方性变奏”。但这并不是一个消极的过程,因为在全球化时代,“临界性地区或地方文化一定要同全球文化进行对话……当代文化认同也一定直接涉及国际性,涉及我们在跨国空间中的位置”,更何况,对于上海这座城市来说,全球性本来就根植在它的历史血脉之中,可以说,全球性的复归重新召回了上海的灵魂,而且电影中的人在跨越地理边界的过程中形成了对上海不同的认同方式,不断丰富着上海在全球经验中作为地方的意义,“全球性—本土性”在他们身上构成了一股独特的张力,塑造着上海作为“全球—本土城市”的面貌。在电影媒介重构上海的过程中,“朝着过去召唤记忆”并非唯一的途径,在城市急遽变迁的过程中,提取地方的新内涵,并在历史和当下、全球和本土之间构建起通道,是一种更为积极有效的方法。
注释:
① 在本文中指1990年以来中国电影(包括港澳台及内地、中外合拍片)中以上海为故事主要发生空间的虚构电影。之所以以1990年为起点,是因为普遍认为中国社会自此进入全球化的加速转型期,中国电影也开始再度发起对“上海”大规模的集体想象。
② 日本虽然地处东方,但由于其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社会形态而一直被纳入西方性的话语体系中,而且上海影像中对日本的展现也是基于西方现代性的一面来展开的,基本上没有涉及日本文化的东方特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