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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视域下的《江湖儿女》

2018-11-14

电影文学 2018年24期
关键词:巧巧樟柯江湖

王 丽

(河西学院 信息技术与传媒学院,甘肃 张掖 734000)

谈起“江湖”对今天的中国电影观众而言,最熟悉的莫过于武侠片或者香港黑帮片。作为我国最成熟的类型电影,武侠电影所呈现出来的江湖故事与现实生活之远不言而喻。香港黑帮片虽然是现代社会背景下发生的江湖故事,但传奇性是其基本的色彩。贾樟柯却在现实主义视域下给观众呈现了一个“陌生化”的江湖故事,不同于《卧虎藏龙》,亦不同于《喋血双雄》。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贾樟柯将自己成长过程中的生命体验深刻地融入作品之中,用自己的方式呈现了一个更贴近现实生活的“江湖”故事,它超出了电影观众对“江湖故事”的观影经验,却难能可贵地挑起了他们对现实的关照和个体命运与时代变革的关系的思考。

一、“真实”江湖映衬大时代变迁

在谈到对江湖的理解时,贾樟柯说“江湖应该有激荡变动的社会背景,比如胡金铨和张彻导演的电影,比如吴宇森电影里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江湖故事总是把时间设置在激烈变革的动荡时代。另一方面,江湖也意味着危机四伏的生存环境以及复杂的人际关系。除了以上这些,如今大多数人离开家乡去外地闯江湖,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生存的地方,这种四海为家的漂泊感受,是在每个人心里的”。比起热血的街头江湖故事,导演更想呈现的是时代变革浪潮之下的世俗生活和更真实、更日常的“江湖”。

影片开场于2001年,而背景则可以推到20世纪最后十年国有企业改革的大形势,这正是导演所说的“激荡变革”的时代:中国改革处于攻坚克难的转型阶段,宏安矿的改革也在艰难进行:形势不好、开工不足、矿务局谣传要搬走,矿长刘金明还把矿区食堂承包给自己的小舅子,民怨沸腾却又无可奈何。故事主人公斌哥和巧巧就是这宏安矿的职工。基于现实的无路可走,斌哥成为有黑帮色彩的街头组织的头目,他讲义气、有原则,拿人钱财帮人铲事。传统能源行业的衰落无可挽回,而代表改革潮流的地产正野蛮生长,所以开发别墅的二勇被人捅死在停车场却始终找不到凶手,时代剧烈变革下的利益角逐就这样被导演用一个举重若轻细节充分表达了出来。这个结果也同时昭示了斌哥的江湖在即将到来的新时期里无路可循。斌哥也曾计划积极地参与到新时代变革中,在同巧巧去郊外火山附近时说要在即将到来的大同市的拆迁改造运动中大显身手。可他们的命运,却在那声枪响之后彻底翻转。出狱后的斌哥出走奉节,以期东山再起。巧巧千里寻人,恰遇三峡工程的移民将启程前往遥远的广东,对故土的眷恋与不舍写在每个移民的脸上,他们却是静静地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导演敏锐地发现时代的变革风起云涌,人们身处其中却不自知。

17年时间流逝,未能东山再起的斌哥落魄回归,迷失于日渐繁华的大同市,幸得巧巧收留才有栖身之所。曾经的江湖早已崩塌,唯有时间一直向前,唯有时代不断变化。

二、复杂人性的多维度呈现

通常贾樟柯电影作品中较少使用科班出身的演员,除去现实主义风格的追求之外,更是因为电影角色被导演定位为为其叙事意图进行表达的符号,对演员塑造人物的要求不高非专业演员身上特殊的镜头感正是他追求的。但这一情况在《江湖儿女》有所改变:女主角巧巧是一个除去表达导演意图之外也能留给演员巨大表演空间的角色,扮演者仍然是贾樟柯御用女主角赵涛,男主角斌哥则起用了影帝廖凡这个演技极高的专业演员。廖凡的确不负众望,将斌哥这一形象塑造得入木三分。导演对这一对江湖男女各自寄予了不同的情感期望。

(一)巧巧:寻找与坚守的情义女性

贾樟柯说:《江湖儿女》就是写给中国女性的情书。巧巧这个角色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

影片的英文名

Ash

is

Purest

White

可以译为灰尘是最纯净的白色,亦如巧巧在影片中所言:灰是最干净的。巧巧就是这个影片中最干净、最纯粹的女性。这个角色在情节演进中不断成长,17年时间里三个时间节点上的角色赵涛非常有层次感地表现了出来:开场她以“斌哥的女人”的身份在《男儿当自强》的音乐中入画,这一身份标签使她可以得到斌哥的马仔或者出租车司机的尊重与巴结,敢打麻将馆里那些跟她开玩笑的男人。“黑社会大哥”的女人的身份并没有令她迷失自我,更不曾得意忘形,她想要的不过是江湖之外安稳的生活,她是一个传统的青春女孩。在斌哥生死攸关的时刻,她义无反顾地扣响了手中的枪,并担下了所有罪名。狱中,她隐忍坚强,坦然接受了法律的惩罚。出狱后千里寻情,她执着勇敢,不卑不亢。遭遇了拒绝与背叛,她决绝离去,却也没有随波追流。徐峥扮演的克拉玛依小卖部店主对巧巧这个角色的塑造至关重要。了却与斌哥的情缘之后,巧巧一度迷茫,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火车上偶遇新疆小贩被说动,一同前往克拉玛依。火车狭窄空间里的暧昧拥抱被不合时宜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当然,打断他们的不只是电话铃声,更是巧巧自我坚守的力量。所以她选择了中途下车,并在深夜的陌生的车站看见了UFO。贾樟柯说“巧巧下了火车之后,这是全片电影主人公唯一不处在人际关系中的时刻,也是她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刻。写到这儿的时候,我觉得或许应该让她看到一个生命的奇迹,一个我们常人看不到的一个奇迹,就突然写出了看到UFO这一幕”。这暗喻她会拥有可期的未来。时间直接来到2018年元旦,巧巧在大同拥有了自己的麻将馆,其间艰辛毋庸多言,可她活出了自己,无须依附于谁,也不依附于谁。

巧巧是一个对时代变革敏感的人,顺应了社会改革的新趋势。她也同样坚守着自己认可的人情世道,所以她会收留已经没有爱恨之情的斌哥。所以,她才是影片中最有江湖情义的人。

(二)斌哥:抛弃与背叛的世俗男性

郭斌这个角色,导演选择廖凡来演可以说是极其成功的。开场宏安矿机车厂职工出身的他在变革的时代洪流中成长为黑社会大哥,谈笑间了却江湖事,可谓意气风发。斌哥试图在规则之外建立秩序,也一度成功。这个脆弱的秩序在街头械斗中巧巧救人的枪声里轰然瓦解、灰飞烟灭。出狱后的斌哥,无法接受曾经的小弟一个个摇身一变成为成功人士,而他自己在大同却无立足之地,无奈出走奉节去投靠他曾经帮助过的“大学生”林家栋,这场出走更像出逃。他抛弃了上一个时代里曾经信仰的江湖义气,背叛了和巧巧曾经的爱情。在奉节,他被迫与巧巧重逢在破旧的小旅馆里,连说分手的勇气都没有,说自己“已经不是江湖上的人了”。期望东山再起的他,数年后归来并未功成名就,而是脑出血瘫痪了,暂居在巧巧的麻将馆里,被昔日的小弟羞辱,这个曾经的江湖大哥如今彻底被时代抛弃了。斌哥的人生从开场就在不断下行,他的悲剧在于对自己曾经高高在上的江湖大哥的身份定位与出狱后遭受冷遇的巨大反差。属于他的时代渐行渐远,瘫痪实际在暗喻他被囚禁的灵魂不被认同,也无法自我认同。倒是最后的离去,让人心生几分敬意。

三、隐喻丰富的视听意象

贾樟柯导演电影的视听语言独具特色:现实色彩浓厚。《江湖儿女》秉承了他一贯的风格。看似无须精心设计的镜头画面恰是真实的生活面貌,它活生生地存在于那个时代。变革中的矿区萧条衰败、满目疮痍,暗喻了那个时代经历改革阵痛普通人的真实状态,“江湖之地”KTV霓虹缤纷、电子闪烁感造就的现代性亦无法遮蔽。影片总体视像风格呈现出灰暗的底色,压抑、内敛,包含着对现实的观照与思考。

(一)视像呈现价值观冲突

“好的故事来源于深刻的价值观冲突,如果电影创作者不能正确地理解这一基本元素,那么他所有的电影创作尝试就只能成为一系列毫无感染力的声画排列。”影片中冲突强烈的段落有几个:第一个是KTV里和葬礼上跳国标舞的段落。KTV里气氛癫狂躁动显然与国标舞格格不入;而二勇葬礼上跳国标舞更是不符合传统的吊丧习俗。用这种不符合传统习俗但却尊重了死者喜好的方式进行吊唁自然是导演有意为之,那是对剧烈的社会变革中无所不在的价值观冲突的呈现。

导演毫不避讳作为“江湖中人”的斌哥和兄弟们对香港黑帮片的意淫与模仿,大家高喊“五湖四海皆兄弟,肝胆相照”,荒诞严肃的氛围中集体收看《喋血双雄》,似要学习港片中义薄云天的江湖情义,背景墙上却是隐蔽了“兄弟齐心”只剩“其利断金”的大字。这昭示了导演无意复制港片中的江湖情义,所以才会有斌哥入狱后兄弟们各自趋利而去,这个“江湖”市井、烟火气,更有底层烙印。

影片中第三个能呈现价值观冲突的画面是二勇家刑警队万队长和斌哥同坐在沙发上讨论案件。万队长代表的是主流的秩序社会,而斌哥则代表了主流之外的“江湖”秩序,他们的并坐隐喻了两种原本强烈冲突的秩序在那个时代的并存。

(二)叙事空间多重转换

罗兰·巴特认为“空间叙事”所涉及的空间主要有三类,即故事空间、形式空间和心理空间。故事空间是电影故事发生的场所或地点;形式空间是为了实现作品整体的结构空间(与绘图中的构图类似);心理空间是在创作一部叙事作品时,其心理活动(如记忆、想想等)所呈现出来的空间。大同市里霓虹闪烁的KTV、奉节县里狭促的小旅馆以及数年后巧姐经营的小小麻将馆都是电影情节进展中可见的故事空间。这每一个故事空间的选择都极具代表性,而导演尤其重视影片结构空间的叙事功能。巧巧入画是在一个从外部进入小剧场的跟拍镜头,剧场舞台上属于底层人的娱乐项目口叼自行车正在上演,然后巧巧继续走入麻将室,绕过一桌一桌打着麻将的男人最终坐到斌哥旁边。这个烟雾缭绕的空间与后来巧巧自己经营的麻将馆形成照应,展现了时代洪流中的“变”与“不变”。影片采用了回到过去的视角,利用这些现实中常见的生活空间,将一个戏剧性很强的故事保持了本真的色彩,也保证了观众更多的自我投射,很大程度上拓展了影片的心理空间。

(三)作为江湖与反江湖符号的“枪”

讲江湖故事自然是离不开枪的,熟悉香港黑帮片的观众必然会对其中的枪战情节印象深刻。但《江湖儿女》中这把枪并不似一般黑帮片中单纯作为道具出现,它更是一种符号和象征。枪第一次出现是故事开篇,麻将馆里老贾要赖掉向老孙借的债,掏出抢来让老孙打死自己。而斌哥让跟班李宣请关老爷出来,老贾乖乖承认了债务。枪没了江湖事,在巧巧看来它更像是个麻烦,会让坏人找上斌哥,斌哥则觉得有枪更像江湖上的人。街头械斗的重场戏,混混们使用的武器大都是钢管和铁锹。反倒是自认为不是江湖上的人的巧巧鸣枪救人,这声枪响瓦解了斌哥的江湖秩序,也改写了主人公们的命运。“枪”在此刻成为赤裸裸反讽江湖的符号,而这种反讽恰恰是对现实的照进。影片的后半段巧巧出狱千里寻人被拒,数年后斌哥瘫痪回归,巧巧凭一个“义”字收留他,这段无枪的故事才是导演要重点表现的时间长河里和复杂人际关系中的江湖。这是一个有枪的江湖故事,却也是一个无枪的江湖故事。

“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作为一部现实主义风格的电影,却不带有惯常的批判眼光,导演用深情、悲悯的情怀呈现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兴衰变迁,展示着我们这个国家被忽视的人群和被遮蔽的现实。也许这群人和这个现实都不完美,却不应该被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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