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瓣的白杨絮
2018-11-14刘梅花
刘梅花
也许是三月,也许是四月,谁知道呢,反正毛白杨就开花了。成群的牛,黄牛、黑牛、花肚子牛、连牦牛都有,从我家门前的坡坡上乌压压地扑下来,一头栽到河里吸水,它们像几辈子没见过水,那么凶猛。
那时候,是清晨,太阳影子刚冒的时候。我早就蹲在门前的矮墙上,拎着拾牛粪的小杈子等一大群牛饮水。它们吸水似乎很贪婪,一直低着头,干瘪的肚子慢慢鼓起来,鼓起来……毛白杨的飞絮儿漫天弥散,翻飞,降落,升腾。白蒙蒙的,笼罩着村庄、河岸、牛群和小小的我。
毛白杨树林,在河岸上一眼望不到边,疏落的叶子,枝子上垂下一串一串的花穗。许多麻籽大小的花苞凑聚在一起,先是像一串绿色的小桃子,在枝子上晃荡,经风一吹,小绿桃子裂开尖,像棉花,像绒毛,灰白的飞絮弹出来,开始浩浩荡荡地飘絮了,宛若云雾飘绕一般。
那个面容模糊的女孩像裹着白杨絮飞卷来的,她突然降落在我面前,瘦瘦的身形被大群大群的白杨飞絮吞噬,看上去朦朦胧胧。她伸出鸡爪子一样枯干的手指,指着树林深处说,刘花花呀,鄂博那边,你去还是不去?
我心里一怵,头发似乎一根根立起来。求求你,我害怕,我可怜地向她讨饶。面容模糊的女孩轻飘飘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回头又说,我还是要来找你的,不然,长大爷要生气。
树林深处的鄂博,我到跟前去过。那是巨大的一个石头堆,都是白石头,一块杂色的都没有。奶奶不允许我走得很近,她说,石头底下盘踞着长大爷,都有胳膊粗,白色的,嘴里吐着血红的芯子,远远就能吸掉小孩的魂魄。
这可真是万分恐惧的事情,长大爷不是人,是长虫。那时候,我们村里没有人知道世上还有一种叫法,叫蛇。那个面容模糊的女孩说,祭祀的白面馒头啊,猪头啊,哪里去了?都是长大爷吃掉了。它们盘成一盘,都有你家的草房子大。丢了的牦牛哪里去了?长大爷吃掉了。长大爷肚子里有斧头,剁碎牦牛的犄角……
现在偶然间也会想起那个女孩,奇怪,我连小时候吃过的冻成石头一样的煮土豆上的牙印都记得,却实在记不起来这个女孩真实的容貌,也想不起来她的名字。或许,她就是一个模糊的存在,幽灵般出现在我五六岁的时节。她是长大爷的使者,自然来无影去无踪。
蹲在矮墙上的我明显沮丧无比,或者说是恐惧之极。白茫茫的飞絮世界里,无数杨花大雪一样斜斜飘起,落下,复又飘起。我是杨花大雪里的小孩,孤单、怯弱。四下里寂然,连鸟啼也没有。我缩起肩膀,战战兢兢看着那个从飞絮里悄然出现又悄然离去的女孩。
我的尕姑姑推开庄门,身影一闪,站在门前的大青石头边,一下一下提裤子。她的裤子总是提不利索,一有时间她的双手就在腰里摸索。可怕的是,我不知不觉传染了她的动作,就算现在,出门之前也要不自觉地提一下裤子。这件事,真是糟糕透顶。事实上,我还模仿或者说是沾染了她的很多习惯,说白话,扯谎,欺负我的弟弟,自私,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自己跟自己无数次撕扯,才从那堆恶习里抽身出来。
看到尕姑姑,我慌慌跳下矮墙,冲到返回的牛群里。路上坑坑洼洼,几眼泉水在矮墙根冒出来,潺潺的。饮饱了水的牛肚子里存不住货,一泡一泡的牛粪冒出来,落在泥地上。拾牛粪的娃娃不是我一个人,大家激烈争抢,动不动要打起来。每次挨打,我都希望尕姑姑能跑过来帮帮我,但是一次也没有。她远远看着我挨打,然后在吃饭时当做笑话讲给家里的人——哎呀,可把人笑的,王女子一脚就踹翻梅娃子,梅娃子躺在泥塘里,四蹄朝天乱蹬……家里的人都觉得好玩,他们哈哈大笑,我奶奶也跟着笑。果真太好笑了。
我的背篓靠着矮墙,人太小,背不动。只能把牛粪一趟一趟铲进背篓。毛白杨树的飞絮儿乱纷纷地漫卷,落在背篓里,落在我的破衣裳上,蓬乱的头发上。我像个小乞丐似的顶着一头杨花,慌慌张张拾牛粪,叼空和人打架吵架。当然,多半是挨打而已。偶尔有大人路过,把被人打落在泥塘里的我提出来,晾晒在矮墙边。
牛群轰隆隆上坡跑了,小孩子跟着牛粪也飞上坡去,尕姑姑立刻掺和到坡上抢夺牛粪。她比我大五六岁,身架又大,腿也长,三夯两夯一路厮杀,王女子可不是对手。她拾的牛粪自然多,打架也不吃亏。
牛群上了坡坡头顶,完全不见了。坡坡上的尘土扬起来,掺杂了乱飞的毛白杨树絮儿,看上去烟雾一样迷茫。尕姑姑就在烟尘里钻出来,睫毛上也沾着杨树絮儿。她朝我笑笑,拿过我的背篓,把背篓里的一点牛粪倒进她的背篓,一趔腰背起走了。我背着空背篓,疲沓沓地跟着她,慢慢走回家。
我很少梦见奶奶,这真是奇怪的事情。那个时候,天天是和她在一起的,为什么梦不见呢?可是只要稍微一提童年,我的眼前就是奶奶。她穿了青布大襟褂,青布裤子,半大的小脚,一根布带层层摞摞缠在裤脚,看上去细脚伶仃的样子。奶奶的头上也缠了一种青黑色的帕子,软纱的,也缠了很多圈,帕子梢塞在脑后。如果卸去帕子,奶奶是梳了发髻的,发髻上插着几枚银簪子,精致、温和。
奶奶袖着手,从庄门里出来。尕姑姑凑上去展示她背篓里的牛粪,脸上活泼泼地笑。我垂头丧气跟着她后面,背着硕大的空背篓。有时候因为刚挨过打,还抽吸抽吸哭泣。我会说白话,就是从那个时候学会的。因为在尕姑姑的嘴巴里,我只是掺和在牛群里瞎混混,牛粪边都没摸着。我从不敢申辩,因为背篓是空的,也因为父母亲不在家里,底气不足。不过,奶奶从不因为拾不到牛粪就会打我几巴掌。
那个声音喑哑的女孩突然就出现了,她站在我家墙头上喊,刘花花呀,出来玩去。她怎么会站在墙头上呢?我家的院子,靠着山坡,斩出一块空地盖了房子。她站在坡坡边上,就站在我家墙头上。我磨叽着不肯出门,要么提裤子,要么系鞋带,要么揪头拔毛地梳辫子。墙头上的女孩提高了声音,刘花花呀,你到底玩不玩去?她的声音硬邦邦的,威胁着。不知道怎么的,我很怕她,我的生活牢牢地被她控制着,我担心长大爷会一口吸掉我的魂魄。
我惊慌失措地一边往外走,一边后悔告诉了她我奶奶的话。若不是多嘴多舌,哪来如此恐惧的事情,她一开始并不知道鄂博底下有长大爷,实际上,我现在也常常后悔,因为总是多嘴告诉别人一些自家的事情,后来反而被人拿捏住,成为话柄。而且,吃过若干的亏,真是太亏了。
我曾经好不容易摆脱了几个女人对我蛇一样的吸附,对,就是吸附。那时间,我开个小店,读书,写作,做点儿小买卖养家糊口。她们陆续出现在我的店里,买点东西,谈谈文学,我几乎没有防御心。奇怪,那时候我的心里根本不会有篱笆,一览无余。
后来熟悉了,这些女人几乎天天都跑到我店里,吃我家的饭,赖着不走。我接电话,她们听,我写作,她们在一边瞅。她们翻我的手机,乱翻我的衣柜,企图发现什么。而且偷拍照片,把我最难看的样子发在博客里,说实在的,这也是一件令人极度恐怖的事情,我所有的生活都在她们的监控之内。
等我发现事情的严重性时,已经很难挣脱她们的监视或者说是控制。这源于我软弱的性格,不敢和人翻脸,不敢和人冲突。也源于我小时候总是挨打又不敢申辩的生活经历。
我只好关闭了小店,躲在家里写作。最可怕的是有一个女人居然跟踪到我的新居,敲门被我拒绝之后,有几次她蹲在我家的窗台上不走,脸贴在玻璃上,死死朝着屋内探视。我躲在卫生间几个时辰不敢出来。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这个女人,我豁了老力气才一脚踢干净。她们像浑身长满触手的软体动物,一旦吸附在我的生活里,就不想轻易走开,像小时候那个苍白的女孩。
翻越矮墙很容易,大石头夯的墙根,汩汩冒出水来。女孩说,长大爷要吃长面,还要戴玛瑙镯子。现在想起来,蛇有手吗?镯子总不能拦腰套着吧?
可是那会儿,我也只有六七岁,根本想不到这儿去。一种恐惧紧紧攫住我的身体,我亦步亦趋跟着女孩,从林子里拔下宽大的大黄叶子。杨树毛毛落了厚厚一层,我拨开它们,指尖探到草丛里,掐下玛瑙果果。冰凉的水珠滑过我的手腕,草叶锯齿的边缘在我小小的手臂上划出一道一道的白痕。女孩从衣襟上拔下一枚大针,穿了青线,把一枚枚玛瑙果串成珠子的模样,这是长大爷喜欢的手串。女孩的胸腔呼哧呼哧响着,很瘪的样子,像一只破损的风匣。
大黄叶子上堆满了刚摘下来的蒲公英黄花朵,牛鼻卷叶子上放着穿好的玛瑙珠子手镯,一束青草算是长面。女孩说,你要给长大爷磕头,它就不吸你的魂魄。我感到惶恐,女孩像一个阴暗的影子,紧紧攥住我,控制住我的一举一动。她的身上发出牛粪的味道,还有猪圈里的味道。我在这些混合的味道里,遥遥对着那堆巨大的白石头趴倒磕头。女孩说,明天,你还要跟我来,不然,它要来找你的。它饿了,吃不到长面,就要吃掉你,啊呜一口。
女孩的声音细细的,像夹在门缝里。她的头发也乱蓬蓬的,一张模糊的脸,似乎是苍白的。现在,无论多么刻意,都想不起来她的模样,也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女儿,大概太恐惧了,不敢细细看过她的脸颊。我只觉得空气里一定有两扇透明的门轧轰然开启,白色的长大爷走出来,一下一下吃草做的长面。
我们又翻过矮墙,她显得非常孤单,非常阴郁。女孩斜斜上了坡坡头顶,一闪不见了。我悬着心看她走远,靠在矮墙上,短暂地松一口气。杨树絮儿铺天盖地飘下来,我的脚下厚厚卷着一层。我拾起那些轻薄的毛毛,它们并不柔软,很脆,揉一揉就散架了。我表姐曾做了一个绣花荷包,捡了杨树花絮当做棉花,填进荷包芯里。但是效果非常糟糕,杨花毛毛很快就折成草屑,荷包干瘪下去,一点也不饱满。表姐拆掉荷包芯,抖掉杨花毛毛屑,薅一点牛毛塞进去,荷包立刻变得丰满柔和。
有个挑水的人,黑衣黑裤,从坡坡头顶走下来,木桶咯吱咯吱响着,一晃一晃。他看见我,捋一捋我乱纷纷的头发,说,刘花花呀,你妈妈可回来了,还不回家去。
就在这时,奶奶的心腹尕姑姑推开庄门出现了。她照样先在裤腰里挖抓一番后,四下里打量,一眼就捉住我。她飞一般跑过来,衣襟乱飞,神态威严,像丐帮的首领一样。她竟然是笑着的,说,大嫂来了,记住,她走的时候你必须要下钱,要少了打死你。不要的话,滚,跟你妈去,少在家里吃白饭。
一种恐惧刚刚离开,另一种恐惧又扑过来,我提心吊胆跟着尕姑姑回家。我妈妈似乎并不常常打我,偶然发火打几下。但是,她的钱很难要出来,现在想,她其实也没多少钱。我使出浑身的手段,打滚、哭喊、抱腿、撒泼,我妈妈一点一点给我添,从几毛一直添到两块多。只能这么多了,再一点也没有了。我妈妈翻开衣兜给我看,衣兜里空空的,狗舔过一般干净。我一边坐在地上哭着抹眼泪,一边偷偷看奶奶和尕姑姑的脸色。奶奶自然也看见了我妈妈衣兜,她咳嗽一声,暗示我掏裤兜。我像小狼一样,抱着妈妈的腿去翻她的裤兜,有时候能翻出几毛钱,有时候啥也没有。奶奶立在一边,咳嗽几声,我知道我的表演结束了,可以起来了。
后来,我妈妈抛弃我的时候,一定是厌烦透了我撒泼无赖的样子。她厌恶刘家的人,顺便也厌恶我。她恨恨骂道,一家子龌索。龌索是方言,垃圾的意思。我妈妈一直不知道我要的钱到哪里去了。去年,我们音讯不通几十年的时候,她突然打来电话。我说,你是谁呀?她回答,作家,我是你的一个读者。半晌,她说,你小时候,那么爱钱,爱钱爱得要命。
其实我不爱钱,六七岁,并不知道钱的意义。每次我妈妈上了坡坡头顶,身影还隐约晃荡着,我奶奶和尕姑姑的手同时伸过来,我交出所有的钱,一分也不敢剩下。尽管这样,尕姑姑还要在我的衣兜裤兜里再搜一遍。
有时候,要的不多,尽管只有几毛钱,但也能逃过一顿打。若是一分也要不到的时候,尕姑姑一指头戳过来,奶奶的笤帚劈头盖脸打过来。尕姑姑把我撵到庄门外,不许我吃饭。
后来尕姑姑说,她从来没有克扣过我的饭,尽着我吃饱的。但是,我从小吃饭就非常拼命,豁出来吃,死死撑着吃。到现在,做饭只有剩的,一顿都没有过不够的,我想,我的记忆根本没有出错,若不是一个饿怕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不可理解的举动。有些东西,潜伏在身体里,伤害得太深,轻易抹不去。
我骑在门前的石头墙上哭啊哭啊,这时候,那个细瘦的女孩就出现了。她阴暗的身影晃荡在我前面,幽幽叹一口气,仿佛是来拯救我的,让我不至于饿死。
我一直觉得奇怪。我们家还有很多人,爷爷、叔叔、三姑姑、四姑姑、弟弟、表姐们。但是,我的记忆里反复出现的,只有奶奶和尕姑姑。别人都隐去了,梦里都很少见。每天晚上,我固执地蜷缩在奶奶的炕脚头,我总是担心尕姑姑半夜里把我扔出去喂狼,她说过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家的屋顶是报纸糊的,被柴草熏得黑黝黝的,缀满了吊吊灰。晚间煤油灯只亮着巴掌大的一坨坨,墙壁也黑糊糊的,上面似乎是弟弟乱画了什么,露出几道白痕。风吹着窗户纸,啪啦啦响动,一些白杨树毛从破损的窗户纸洞里挤进来,落在炕上。老鼠在屋梁上乱窜,叽叽吱吱叫。柱子上钉着一枚长长的木头橛子,挂着爷爷的烟袋,一些零碎东西,在灯影里慢慢晃呀晃,令人感到时光寂寥无趣。那个女孩的脸似乎从破纸洞里钻进来,冰冷地对我说,不要给别人说长大爷的事情,你明天还来。
我奶奶总是生病,她不做针线活儿,也不做饭。她生了五个姑娘,够使唤了。尕姑姑是她最小的女儿,心肝宝贝得很。作为奶奶的心腹,尕姑姑有很多特权,可以打我骂我,而我不能还手。不过还手也是闲的,我根本打不过。她只在我爹回来的时候才对我好。可是,我爹一年四季都跟着生产队搞副业的人走到外面,很少回来。我总是很迟才睡觉,我担心睡早了,被尕姑姑偷偷扔掉。我等她睡着,才放心睡去,这样,我爹回来,还能找到自己的孩子。
有一个黄昏,我妈突然回来了。我想,要钱的表演至少要在明天才开始,我妈晚上不会走的。我妈抱着我,把脸蹭在我的脑袋上,摸着我的小胳膊。可是,那个幽灵一样的女孩出现了,她站在门前的大石头边喊我,幽幽地看着我。你,今天还没拜长大爷呢。她面无表情地说,又好像对着白杨树说。
女孩指挥我给长大爷献长面,我正撅着腚给长大爷磕头的时候,尕姑姑一枚树叶子一样飘到了我的跟前。她大为惊讶,一脚就把我抄到树林子里去了。我爬起来,抹去嘴边的泥,看见我妈妈出了庄门正在上坡坡。她害怕我纠缠不休地要钱,所以走得很疾。我奶奶气急败坏跟出来,拄着拐杖找我。我还在树林子里土眉日眼窝地抠头发,撵上我妈的可能性很小,她自己又不好拦截。而尕姑姑,已经顾不上要钱这档子事情了。她花容失色,紧张地报告我奶奶,梅娃子在树林里爬倒起来的,乱磕头,前头摆着一大堆树叶子,莫不是中邪了?
而那个女孩,白杨树绒毛一样飘走了,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我挨了打,被扔在庄门外面,山风呼呼刮着,没有人理睬,一个人惊慌失措地哭。一边哭,一边胡乱猜测,那个巫气飘绕的女孩,究竟要把我控制到什么时候?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对未来的担忧,无论我长到多么大,她总是比我要大,一直尾随着我,监控着我,把我牢牢攥在手心里,恐吓我,命令我给长大爷磕头。我的奶奶,尕姑姑,她们都在阳光里,打一顿或者骂一顿,不过疼一会儿罢了,不妨碍我的快乐。而这个阴暗的女孩,面容模糊,不见光,躲在黑魆魆的暗处,窥视着我。最可怕的是,我不能摆脱她,她死死地捏住我的心灵,让我恐惧不安。
现在想起来,那天晚上是有月亮的,明晃晃地悬在山尖。树林黑兮兮地铺张在河岸上,那些阴暗的角落里应该藏着鬼,藏着女孩,藏着吐芯子的长大爷。不,月亮似乎不圆,缺了一角,未尝不像是被咬掉一口的白面饼。饥饿代替了恐惧,我把脸贴在门缝里,朝着院子里瞅,奶奶的屋子里一豆灯影,闪闪烁烁。我贴得太紧,门扇上粗糙的木刺扎得脸生疼。
有气无力地哭喊了一阵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没有人哗啦一声打开庄门钌铞。此时,我真切地感觉出,有人在月亮的阴影里注视着,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她的呼吸似乎都可以听见,她的衣襟被风吹动,轻微的碰撞声也可以捕捉到,尽管我蜷缩在门槛上,缩成一团。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在一个人的视野里,清清楚楚——那是一种狐疑的眼神。但我不敢四下里探寻,去寻找潜伏在阴影里的人,太害怕了啊。
蓦然,一种远远的声音传来,很沉闷,像从地层深处一波一波蠕动过来。无端地觉得那是一条巨大的长大爷,在深深的洞穴里翻身、盘绕、蠕动。声音那么厚闷,像是有脚掌有尾巴的东西,不像是山风低微轻巧的呼啸。
那种声音持续不断,却轻浮了些,没那么沉闷,似乎巨大的脚掌踩到了大片大片的青草,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屏息敛气,恐慌的,怕被那种声音跟踪而来。我尽量把自己缩小,缩小,脊梁紧紧贴在门扇上,手伸进门缝里,抠紧包箍着门扇的铁箍子。我的心脏也缩成一团。月亮还是白寡寡的,缺了一角,淡淡的云团白杨絮一样浮在深深的天空里。风里掺杂了河水的味道,狗牙花的味道,野蘑菇的味道。
不知道多久,邻居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闪出来两个人影。他们撑着带灯罩的油灯,扛着铁锨,从墙边拐过去,低声说着话,走进黑窟窟的大树底下。我赶紧喊了一嗓子,嗓子里干枯得冒烟。此时,我爷爷也从坡坡头顶蹚蹚蹚走下来了,他的脚步沉稳踏实,我一听就是。爷爷抱起我,脚步没有停下,走向邻居们家的大树底下。
……可能是太岁,响动好长时间了。挖不能挖?惊动一下就行?
我听见爷爷和邻居们断断续续低声交谈,他们都听见了这种奇怪的声音。我不知道太岁是什么,但绝对不是长大爷,揪着的心才宽展起来。迷迷糊糊的,我听见布鞋底子蹬在铁锨上的嚓嚓声,湿土被抛在地上的噗噗声,微弱的灯火明明灭灭,然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有一天,我刚推开庄门,就看见那个幽灵一样的女孩直挺挺立在门前的青石头边。她的身后是铺天盖地的毛白杨絮儿,一层一层往下飘落。她似乎穿了件灰白的褂子,犹如从苍茫飘渺的杨树絮儿当中提炼出来的一团灰白,一种肮脏的灰白。恍然间我想,倘若折断她的胳膊,身体里流淌的一定也是这样灰白的汁液,不干净的灰白。我多么巴望她像白杨絮儿一样飘到天空里去,不要再度返回尘寰,从我的眼前干净地消失。但是,并没有。
女孩的脸似乎巴掌宽,尖下巴。她像我家上空盘旋着攫取小鸡的饿老鹰一样,阴险地对我招招爪子,企图把我拉进一个看不见尽头的深洞里去。我害怕。刘花花呀,她凉凉地喊了一声。我的心顿然收缩了一下,像做梦时一脚踏空,整个身子哆嗦了一下。她似乎是个细长的高个子,能够俯视我。
像被押着一样,我垂头丧气去给长大爷做长面,磕头。她双手叉在腰里,在一边冷冷看着。树林子里的青草又厚又软,积满杨树絮儿,宛若落了一层雪。我的脚踩上去,就深陷进白杨树絮儿里。每踏一步,青草上的露水就无声无息浸透鞋子。满身阴气的女孩话很少,但统统能够威慑住我。她说,鄂博底下的长大爷,嘴里能吐出花,样子像白杨树花絮,但不是这么毛茸茸的,是单瓣的,大朵大朵的,像罂粟花一样的。倘若你不给它磕头,它就吐出来一串子单瓣的白杨树絮儿,吸掉你的魂魄。
我害怕,我是那么弱小,那么孤独。磕头就磕头吧。凭直觉,我觉得我在她眼里最多像一只小狗,或者野兔子,甚至不如。
有一天——我是说冬天的有一天,大概是我被那个深邃的女孩牢牢钳制的时候,顶着寒风也要给长大爷磕头的时候。奇怪,我的奶奶和精明的尕姑姑只发现了我那些怪异的行为,一次也没有发现背后操纵的女孩。她太能了,进可攻退可守。有一天,就是冬天的一天,我爹回来了。他说,丫头,我们搬到一个沙漠里的村庄去,那儿有果树,有玉米棒子随便啃。
一种东西缓缓穿过我的身体,我觉得自己顿时轻盈了很多。那些让我透不过气来的压抑、恐惧、孤独,都瞬间逃逸。好半天的时间里,我呆在那里。尕姑姑在我耳边悄悄吹风,梅娃子,我再不打你,你不要去了罢。
啊,不,幸福来得太突然。我跳起来,匆匆忙忙爬到炕脚头收拾我的一点破烂衣裳,还有一只鸡毛毽子。一家人都不说话,闭着嘴出神地看着火炉。只有我和弟弟欢天喜地,商量着拿这个拿那个,恨不能即刻就走掉。我长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摆脱那个阴森森的女孩了,再也不怕她。
可是我奶奶理解错了。她坐在炕头流泪——没良心的丫头,拉扯你这么大,容易吗?若是不打你,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小讨吃一样,打你几下,就记仇。
我找到一双新棉鞋,咔嚓咔嚓往脚上套。我不敢给奶奶说那个女孩,宁愿让她觉得我不喜欢她。实际上,我讨厌的是尕姑姑,又不是奶奶。
我和弟弟被爹牵着手,出了庄门上了坡坡头顶。奶奶跟到坡坡头顶,迎风流着眼泪。我穿得厚实笨拙,新鞋夹脚,走路一扭一扭。爹抱起我,把我举在肩头。我蜷缩起身体,觉得一种沉稳踏实的东西彻底覆盖了我,再也不怕了,我爹在呢。
我们翻过白土梁梁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幽灵一样的女孩。她站在高高的一个土台子上,身后是一座快要倒塌的院墙,衰败寥落。她的衣衫单薄,棉衣也没有,只穿了夹衣,缩着肩膀,身子在风里瑟瑟发抖。
我抱着爹的脖子,挑衅地看着女孩。她的眼珠子竟然是黄色的,稍微带点蓝,猫儿的眼睛一样,闪着诡异的光芒。我一直惧怕的,大概就是这黄色的眼珠子。女孩的裤子上补着肥大的补丁,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像我奶奶的菜地。爹停下脚步,点燃一支旱烟,使劲儿吸两口,淡蓝的烟雾扑在我的脸上。透过烟,我看见那个女孩身体还在瑟瑟发抖,脸上像是有清眼泪流过的样子。她转身进了败落的庄门,轻飘飘的,像一个空壳,像单瓣的杨树絮儿,那么虚无、死寂,一点鲜活的感觉都没有。她的样子,也很可怜。我想,她可能也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