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吴吉有
2018-11-14乡上
乡上
1
说起来,吴吉有跟我们家还是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远到买他的东西从不给便宜的地步,说是我姥姥一个堂哥的什么表弟。
吴吉有是我们那块儿有名的货郎,在我的记忆里,吴吉有戴一顶旧草帽,草帽边缘都破了,用布打了补丁。他穿的靛蓝色的衣服都掉了色,袖口也秃噜了,自己用打火机烤一下,权当锁了边。裤腿下面打着绑腿,穿一双军用的黄胶鞋。
吴吉有瘦瘦的,不知怎么搞的,脸却又胖又大,像是农村秧歌儿里的大头娃娃,看上去很不协调。他推一辆木制的独轮车,车上放着两个木头箱子,里面放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多是些孩子的玩具和零食,还有妇女戴的头饰和一些生活用品。他一进村口,拣人多的地方把车子放下,把拨浪鼓拿出来晃,听到这鼓声,人们就知道吴吉有来了。那拨浪鼓因为长年累月地抓握,手柄上面形成一个手形的凹痕,光滑得像包了浆。
他特别喜欢拿着玩具在人家孩子脸前晃,孩子拿手去抓住,吴吉有就放了手,一脸献媚地跟家长说,你看孩子多稀罕……这时候,大多数家长会把玩具从孩子手里夺出来,扔在吴吉有的货摊上。
如果赶上白事,生意就会好很多,乡下的白事很热闹,像一场小型庙会。吴吉有赶一场庙会——呃,是白事——吴吉有赶一场白事,比他跑好几个村的收入还多。他到白事上,先到事主那里送一叠烧纸,算是给死者上的税,或者是摊位费,然后紧挨着吹唢呐的小戏班把摊子铺好。一群孩子就围上来,吴吉有如临大敌,拿他的拐杖来回抡,那些小孩子怕被打着,都把手缩回去。吴吉有指着一个手里攥钱的小孩儿说,你要什么?小孩儿说要糖酥棍儿(一种管形的膨化食品),吴吉有从蛇皮袋里抽出一根糖酥棍儿给他,那孩子说不要黄的要红的。吴吉有教训他说,哪那么多毛病,给钱,拿着赶紧走!那小孩儿拿着一个黄的走了,吴吉有又铿锵有力地问另一个小孩儿要什么。
2
有一段时间,吴吉有不光卖货,还捎带着卖两种药,一种是治痢疾的,一种是治风寒头痛的。吴吉有并不懂医,这药的来历,还是我姥姥讲给我的。
那是盛夏的一个中午,外面热气逼人,禾苗的叶子都蔫卷了,远处一棵树上有一只蝉在嘶叫不止。乡村的大路上空荡荡的,来路上没有行人,去路上没有过客,只有吴吉有一个人推着车子慢悠悠地走。快到妖风河时,吴吉有看到路边那棵稀疏的小树下倒着一辆自行车,车旁边躺着一个人,一顶草帽遮在那人的脸上。
这名“路倒”不是别人,而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赤脚医生,吕四川村的吕卿存吕大夫。吕大夫是中医世家,据说,拔罐、针灸、刮痧、号脉都不在话下,家传三百多服方子,能医好几百种疾病。吕大夫这么厉害,自己却有难言之隐不能自医,他那方面不行,自己调理几十年了,不见好转。吕大夫一般在家坐诊,只有遇到不方便行动的病人才出诊,一辆自行车,一个药箱,是他出诊的标准配置。
吴吉有从这身装备认出是吕大夫,忙放下推车过去探看,掀开草帽,吕大夫满头大汗,嘴里只哼哼,看来是中暑了。吴吉有把自己的水壶拿出来,给吕大夫灌了几口,又倒了一些在他的脸上。
前面一里多地就是妖风河的闸桥,桥洞里背阴,有过堂风,很凉快。吴吉有把吕大夫背到桥下,让他躺在石头铺成的斜面上,给他解开上衣的纽扣,敞开怀,又脱下自己的上衣,在河里浸了水,拧干了给吕大夫擦身体降温。一袋烟的工夫儿,吕大夫醒过来了,说喝水,吴吉有一路小跑回去拿水,顺便把吕大夫的药箱和自行车推过来了。
吕大夫喝了水,让吴吉有在药箱翻出一瓶药,倒出几粒吃下,缓一缓,吕大夫说,这几天天气热,附近好几个村子有人闹痢疾、中暑,他跑了大半天,忙得水都没喝,出来时也忘了带水壶,骑到这边就突然没了力气,想倒在路边歇歇,这一歇就没爬起来……要不是有老哥相助,怕这条命就折到这里了。
待夕阳西下,暑气消退,吕大夫已恢复了元气,在口袋里翻出些钱相谢,吴吉有不好意思收,推让半天,吕大夫说,也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送你两服方子吧。
这两服方子简单易学,药材遍地都是,一服是治风寒头疼的,一服是治痢疾拉肚的。吕大夫说,他多年行医,这两种病是常见病,高发病,用得最多,平时自己病了可以医治,也可以制成药剂售卖,得些小钱,贴补家用……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药方,不外传,今破例传于老兄,还得保守秘密,不足为外人道。
3
吴吉有得了这两服方子,出去卖货,多了两种商品。他不认字,让人在硬纸板上写治风寒头痛和痢疾的牌子,贴在货箱上,遇到有需求的就卖人一剂,一段时间后,坊间都知道吴吉有的药有神效,争相购之。可是,不久后,吴吉有这两服方子都泄露出去了。
吴吉有有一个盛散酒的塑料罐儿,里面放着一种无色无味的液体,把这种液体滴在风寒头痛患者的鼻子里,有奇效。他都是放在罐子里量贩的,一块钱一小酒杯。有一次,有人买了这神水,向鼻子里滴,闻到一股白萝卜的腥味儿,就以为这是萝卜汁,家里正好有白萝卜,就自己榨了点汁液,滴在鼻子里,没想到跟吴吉有贩卖的神水一样,头痛很快就好了。
其实,这神水就是白萝卜汁,之所以无色无味,是经过了特殊处理,至于怎么处理,相信只有吴吉有和吕卿存知道。很明显,这方子泄露是吴吉有疏忽,制药时少了一道工序。
吴吉有治痢疾的方子也很简单,是一种叫“娃娃拳”的藤蔓植物,因其果实像两个握着的婴儿拳头而得名。这娃娃拳,在我们那里遍地都是,猪都不吃。吴吉有每次串乡回来,都会拔一筐娃娃拳,回到家,他把茎叶晒干捣碎,磨成粉,包在纸包里贩卖。
为了保密,吴吉有都是关起门来配药,连他老母亲也不准看。为了掩人耳目,他每次都在装娃娃拳的筐里盖上些“拉拉秧”。拉拉秧和娃娃拳有些相似,有人见他整天背一筐拉拉秧回家,就以为治痢疾的药就是拉拉秧,于是如法炮制,把拉拉秧磨成粉泡脚,把脚都泡浮囊了,肚子该怎么拉还怎么拉,他只能跑到吴吉有那里求药,药求回来,把药粉撒在水盆里泡半个时辰,病马上就好了。
这药泡脚有个讲究,水面不能漫过脚踝,过了脚踝就矫枉过正了,会便秘。这一点,卖药的时候吴吉有都会跟人讲清楚。有一回他忘了这个医嘱,患者直接把脚泡在一个桶里,水都漫到腿肚子了,泡半天,痢疾是好了,只是三天没拉出屎来,那人憋坏了,跑到吕卿存那里讨了服泻药,连续拉了三天,把人折磨得,唉……
吴吉有好赌,年轻的时候就赌得厉害。他在外面串乡也不闲着,自己搞了一个抓玻璃球的博彩游戏:把三种颜色的玻璃球各十枚放在一个黑布袋子里,让别人向外抓出十个球来,如果能抓出六个颜色相同的球,就能拿吴吉有一块钱的东西,抓出来颜色相同的球越多,得到的奖金越多,如果能抓出十个颜色相同的球,就能得到二十元巨款。也就是说,你花两毛钱就有机会翻一百倍。这诱惑很大,很多小孩儿都拿着买零食的钱来抓玻璃球,往往都是输多赢少。
后来在学校学概率学,才知道吴吉有这一招简直是空手套白狼。那时候却很多人上当,这就是赌徒心理。吴吉有也是赌徒,他业余时间喜欢打麻将,卖货赚来的钱基本都花在麻将桌上了。
有一次喝了点小酒,晕晕乎乎去打牌,点背,把钱都输进去了,最后没得押,在别人的教唆下,把治痢疾的方子押上了,这方子很值钱,吴吉有押上就翻本了。往后,他一输没了钱就押这方子,方子就是吴吉有的吉祥物,每次押上总能替他翻本。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最终吴吉有还是把这方子赌出去了。那次,牌桌上的三个人都知道了这个方子的秘密,后来,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妖风河畔的人都知道用娃娃拳泡脚能治拉肚子。
人们也不去吴吉有那里买药了,吕大夫这两种药也没市场了,这事让两个人闹得有点不愉快。以前吴吉有跟吕卿存经常走动,逢年过节还一起喝个小酒,在路上遇到了,往往能聊上小半天。自从吴吉有把这两服方子丢了,两个人的关系淡了不少,吕大夫私下里骂吴吉有狗改不了吃屎。
吕大夫这么骂吴吉有也不过分,因为这方子传下来太不容易了。
吕大夫叫吕卿存,上面一个哥哥叫吕卿留,在城里开工厂,下面一个弟弟叫吕卿久,在县里二中教书。他爹也是个大夫,当年破四旧时,烧医书,他爹连夜背了好几百个方子,一夜白了发,后来因为开药房被打成走资派,临死前又把这方子一个字一个字地传给他,让他把方子牢记心中。
到底吕卿存还是体面人,他安慰自己说,罢了罢了,就当散福于民了。
4
其实,吴吉有还有一服方子,只是不敢用了,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吴吉有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原先也有妻室,只是他命苦,他大儿子六七岁的时候在外面柴堆里玩火,把自己烧死了。大儿子没了,还有二儿子,夫妻俩没有气馁,继续挺起腰板过日子。没成想二儿子养到十五六岁时跟邻村的孩子打架,让人用改锥捅死了。他老婆受不了,跳井了。吴吉有要给家中的老母亲养老送终,还得坚强地活着。
算命的说,吴吉有命里克妻克子,不宜再婚再育。本地的媒人都不再给他张罗再婚的事。五六个年头儿后,吴吉有走出阴霾,也有了些积蓄,就花钱买了个媳妇。
吴吉有的女人从南方来,自己带了嫁妆——几十棵药材种子。吴吉有家里院子大,有一亩多地,里面有个菜园子,那女人就把药材种子种在里面。第二年结了种子,把整个院子都种上了这种药材,转过季来,大丰收。女人把这药材经过处理,制成药剂,不管外伤内伤,止疼效果立竿见影。吴吉有把这药放在纸包里卖,很受欢迎。第三年两口子扩大种植规模,把这种药材种到了外面的耕地里,有的邻居听说这东西能止疼,也来讨种子。
那年县里推广种枣树,家家户户都在耕地里种枣树。县领导来视察,农业水利好几个部门的领导陪着,镇长也来了。一行人到洼里吴看枣树,县长站在田埂上,看旁边郁郁葱葱的一片庄稼,叫不出名字,笑问镇长种的是什么。镇长也是头一次见,谦虚地说不知道。县长又转过头来问农业局的局长,农业局局长早惊得一身汗,只是没敢说,这是罂粟啊,大烟!
县长没想到此地民风这么彪悍,竟明目张胆地种大烟,就地把洼里吴的村支部书记免了职,镇长吓得汗流不止。经过调查,吴吉有两口子是始作俑者,两个人都被抓起来,判了刑。三季花开花落,吴吉有服刑期满,两口子也一拍两散了,他回来照样走街串巷卖货,跟他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相依为命。
5
药方泄露,吴吉有少了不少收入,家里还有老母要养,他出来得更勤快了。
这年冬天,吴吉有从外面往回走,到妖风河的闸桥时,隐约听到有婴儿的哭声,他循着哭声,在另一头引桥的外面发现一个筐,筐里面有一个满月大的男婴。
吴吉有把这小婴儿抱回家,到邻居那边接了些羊奶给他喝。这小婴儿发高烧,哭闹不止,吴吉有抱到吕卿存那里,治了好久才治好,也花了不少钱。吴吉有再出去串乡,也一直打听着,谁家丢了孩子,却一直没有人来认领。后来这小婴儿就留在吴吉有家里了,白天吴吉有出去串乡,他老母亲照顾这小婴儿,邻居那头有奶水的羊让吴吉有征用了,天天拴在他家里挤奶。
因为是在桥头被发现的,吴吉有给这小孩儿取了个名字,叫小桥。小桥跟我一般年纪,两三岁时,吴吉有就用独轮车推着他串乡卖货。
那时候,小桥是我们最羡慕的对象,吴吉有小推车上的零食他随便吃,玩具他随意玩,路上碰到卖糖葫芦的、卖馃子的小贩,吴吉有都会买给他吃,甚至碰到卖豆腐的,都会给他切一块。有时候还在路上捉个蚂蚱、蝈蝈什么的给他玩。小桥困了,就会趴在小推车上睡觉,胖乎乎的,很惹人怜爱。时间长了,人们都逗他,说,小桥,别跟着吴吉有那个老头儿了,跟着我吧,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什么。
小桥一开始会向吴吉有身后躲,等着跟人们熟识了,就说,呸,才不跟着你嘞,我要跟着爷爷。小桥一直管吴吉有叫爷爷,别人都有爸爸妈妈,那我的爸爸妈妈呢?小桥问。吴吉有说,你爸爸妈妈去外地打工了,等小桥长大了就会回来看小桥,小桥一定要乖乖地等爸爸妈妈回来呀。
等到四岁时,人们说,小桥都四岁了,明年就该上学前班了,赶紧给小桥上户口吧,不然将来没法上学。
6
吴吉有领着小桥去上户口,镇派出所的同志问他跟这小孩什么关系。吴吉有说小桥是自己的孙子。派出所的同志说,那这孩子得落到他父母的户上,说着翻吴吉有的户口本,唉,不对啊,你儿子都……早就不在了,不可能有这个孩子啊,你这小孩儿是哪里来的?
吴吉有慌了神儿,说小桥就是他孙子,户口先不落了。抱起小桥就跑,户口本还在民警手里呢。
派出所的同志到洼里吴走访调查,很快得知小桥是吴吉有四年前捡来的。这情况传上去,民政局和公安局的都来了,说这小桥不能让吴吉有带了,得送到福利院。吴吉有堵着大门,不让进,小桥都吓哭了。上边来了个谈判专家,也不知道跟吴吉有说了些什么,竟然让民政局的人把小桥带走了。走前吴吉有给小桥带了些吃的和平时的玩具,说,小桥啊,先跟他们去城里呆着,过几天爷爷把你接回来,啊,小桥不哭。
小桥哭着不肯走,吴吉有也掉眼泪,说,小桥不哭啊,他们带你去城里,就是我平时带你去的那里,城里可好了,你不是很喜欢那里吗?
小桥还是哭,吴吉有说,去城里是见爸爸妈妈,要见妈妈了,可不能哭鼻子,听到没有?
小桥提着两袋子零食,抽泣着说,爷爷我不哭,你一定要去看我。
车子开动了,吴吉有跟在后面跑,跑一会儿,累得上喘,一下坐在地上。
吴吉有晚上就去村长家里,说要开证明。他跟村长说,政府的人跟我说了,要正式收养小桥,得开个证明,证明我有钱,能养得起小桥,能供他上学。村长跟吴吉有琢磨了大半宿,在证明上写了几行字:
证明,我村村民吴吉有,能养得起小桥,并且能一直供他上学。
后面又加了括号,说吴吉有平时做买卖,一年能收入二千多,家里还有三亩地,一年也收入千八百块,家里还养了三只羊,还有鸡和鸭子……
村长签上名儿,还盖了村委会的大印。
吴吉有拿着这个去县福利院,福利院的人说,这个证明不行,得开个工作证明,还有银行的流水。吴吉有跟人家急了,说,我的工作就是做卖卖,种地,这不是村里给证明了吗?我一年收入三四千块钱,还养不起个孩子吗?
窗口里面的人也急了,说这是规定,你得有单位或公司的工作证明,还有银行的流水。吴吉有气得没法,退出来,去隔壁看小桥。看大门的老头儿胖乎乎的,扮相酷似《东北一家人》里的李琦,说话嗓门大,像训人,干嘛的?找谁?吴吉有说找小桥。“李琦”说,进去看人得院长同意,哪能随便进?吴吉有硬往里面闯,跟看大门的撕扯起来,里面出来好几个人,把他赶了出来。吴吉有还不走,在外面看了一下午。
吴吉有连个存折都没有,哪里来的银行流水?一个农民,货郎,哪里来的单位?吴吉有从县城回来,去找吕卿存。
吕卿存听了吴吉有的事儿,也很上心,让吴吉有在家里住下了,晚上炒了几个菜,烫了壶酒,两个人商量了一宿,吕卿存本来想给他开个药房的证明,就说吴吉有是他这里的药房先生,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吕卿存让吴吉有第二天去镇上找他侄子,他侄子在镇上开了个做农具的小公司。
第二天吕卿存关门歇业,带着吴吉有去银行开户,吴吉有认为存折里的钱越多越好,把家底都带上了,八千块钱,又卖了家里的鸡鸭和羊,还管村里不错的借了些,吕卿存也拿了两万给他存上。账户上显示有三万多块,应该不少了。又带着他到大侄子那里开了工作证明。两个人踌躇满志,这回小桥能回来了。
吴吉有把这两样拿到福利院,窗口里面的人把两个证明给扔出来了,说这两样还不够,还得开健康证明。吴吉有又急了,脸涨得通红,说,我这不好好站在这里吗?身体健康,吃嘛嘛香,开什么健康证明?
嚷嚷一通被吕卿存拉出来,觉得这个也不成问题,吕卿存就是大夫,让他开个证明就行。吕卿存很明白,这个他没权力开,得上医院体检。吴吉有又麻烦吕卿存带他去体检。在医院爬上爬下,又是抽血又是验尿,折腾半天,让第三天去拿结果。
挨到第三天,吴吕二人去医院拿结果,医生说,你问题不少啊,肾里有结石,血压也高,躯干变形,血常规异常……吴吉有拿着体检报告坐在医院大门口的台阶上一筹莫展,突然后面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说,老哥,怎么了?毛病不少吗?
吴吉有不搭理他,那人说,我可以给你开个健康的体检报告。
吴吉有眼睛亮了,从银行里取了一千块钱给那人。两个钟头后那人拿出一份体检报告,吕卿存翻开一看,吴吉有的肾结石没有了,躯干也不弯了,血压也不高了,血常规正常了……简直他妈妙手回春啊,比自己医术高多了。
吴吉有又马不停蹄地跑去福利院,结果还不行,人家让他到派出所开“无犯罪记录证明”,吴吉有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让开什么就开什么。他去派出所开证明,派出所的同志一查,吓一跳,眼前这个憔悴的农村老头子,竟然有前科,贩卖种植大烟,进过监狱!无犯罪记录开不出来,只能开有犯罪记录证明。
吴吉有觉得这不是问题,在下班的路上堵住这位民警,拿一条烟向人家包里塞,让人家费费心,开个无犯罪记录的证明。那民警不敢收,把烟扔下推着车子跑了。留下吴吉有站在原地,难道这世道变了?
吴吉有没有气馁,第二天又堵住人家塞钱,塞半天人家不要,他亮出剪刀要捅人。民警同志笑了,说你都这么老了还跟人家动刀子,小心别伤着自己,赶紧回家裁衣服吧。吴吉有没有伤人的打算,只是想吓唬人家把证明开了,结果没什么用处,还让人家耻笑。
镇上有一家刻图章的门头,他跑进去给人家塞钱,让人家刻公安局的章,这不扯淡吗?人家把他轰了出来,这老头儿有毛病么?
这个证明开不出来,他就不能收养小桥,吴吉有又到吕卿存那里诉苦。吕卿存开导他说,领养不了就不领养了,小桥在福利院也挺好,在那里有户口,还能上学,县城离咱这里也不是很远,你不是常去城里进货嘛,想他了就去看看,等小桥长大了,还会回来的,小桥不会忘记你的。
吴吉有喝醉了酒,大骂他第二任妻子是狗日的王八蛋。
7
吴吉有到福利院看小桥,看大门的“李琦”不让进,他就爬福利院的院墙,掉下来把腿摔断了,在医院里打了石膏,还拄了拐,回来做不了生意,整天在家里养着。
腿伤还没好利索,他又拄着拐去福利院看小桥,他学乖了,不再跟看大门的吵架,改送礼了,还请“李琦”吃饭。很管用,以后见小桥没这么麻烦了,吴吉有就隔三差五去城里看小桥。这样过了大半年,吴吉有的腿好了,去县城看小桥更频繁了。
那天回家,又犯病了,躺在炕上不说话,不吃饭,他八十岁的老母亲扒拉着叫他,儿呀,咋的了,起来吃饭呀。吴吉有不说话,翻个身,暗自流泪。
吕卿存出诊路过,来看吴吉有。一见吕卿存,吴吉有突然大哭起来,不能自已,委屈得像个孩子,说,以后再也见不到小桥了,福利院看大门的说有个外国人要收养小桥,把他带到美国去。
吕卿存说,你打听清楚了?是不是看大门的逗你玩?吴吉有哭着说,真的,小桥也这么说。
吕卿存半天不说话,末了,说,小桥去美国也好,有人想去还去不成呢,小桥这么小就能出国,是好事呀,你……你趁着小桥还没走,多去看看他。吴吉有又躺下了,说,不去了,不去了,见着他就心疼,我就不是有孩子的命,命里就没有孩子,上辈子做坏事了,老天爷惩罚我呀。叹口长气,把身子别过去。吕卿存再叫他,也不应声了。
吕卿存还有事,嘱咐吴吉有他老母亲,好好看着他。
隔了一天,吕卿存又来看他,吴吉有又瘦了,眼神痴呆无光,也不说话。吕卿存劝了一会儿,退出去跟他老母亲了解情况。吴的老母亲说,吉有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就喝了点水。说着,老泪纵横。
8
那日,吴吉有正躺在床上,突然听到外面熟悉的声音,像是小桥在喊爷爷,吴吉有一下坐起来,像诈了尸。接着,听到屋门被撞开的声音,那扇老旧的门帘被掀开一角,一个小孩儿钻进来,不是小桥是谁?一老一小抱在一起。
后面进来一群人,有吕卿存、我小舅、吕卿存的弟弟吕卿久,还有一对大鼻子白皮肤的老外夫妇。
原来,吕卿存看吴吉有这么消沉,恐怕没有小桥是不能活了,决定把小桥追回来。那天他关门歇业,一早坐我小舅的黑车去县城的福利院。可还是去晚了,福利院的人说小桥刚刚让美国人带走了,已经去济南机场的路上了。
吕卿存到县城二中找他教书的弟弟,他弟弟在二中教英语好多年了,从没跟外国人说过话,一听让他去当翻译,竟有些激动。
那时候,曾经有人包我小舅的车去过济南新建的遥墙机场,勉强算得上轻车熟路。三个小时到机场,冲进候机大厅,那个时候机场还不像现在这么忙,人很少,远远地看到一个外国女人抱着一个哭闹的孩子坐在长椅上。吕卿存冲上去,跟人家说孩子不能带走。小桥还认识吕卿存,直往吕卿存这边挣扎。
吕卿存过去抱孩子,那外国女人以为是抢孩子的,如临大敌,拼命护着。一时间引来很多人围观,机场的工作人员也过来维持秩序。男老外在柜台办登机手续,听到骚乱也跑过来了,吕卿存说汉语,老外说英语,鸡同鸭讲,驴唇不对马嘴。
吕卿存的弟弟都看呆了,听得一知半解,想插话,却说不出口。吕卿存急得满头是汗,突然想起自己带了翻译,把他弟弟吕卿久扯过来,说,老三,你快跟他说,这孩子他不能带走,小桥有家人。
老三如梦初醒,赶紧组织语言说英语。老外皱着眉用英语说,为什么?桥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没有家。
老三到底是知识分子,让老外坐下来慢慢谈。坐下后,老三拿出毕生所学,开始给老外讲小桥的故事。老三从吴吉有在桥头捡到小桥开始,又说怎么给小桥求医治病,辛辛苦苦养大小桥,福利院又怎么把小桥抢走,吴吉有为了夺回小桥的抚养权,怎么奔波借钱,开证明,一直讲到吴吉有开不出证明,在家里卧床不起。
一开始,老三讲得磕磕巴巴,挠着头皮想词汇,还动用身体语言,脑门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最后他越说越通畅,越说越有感情,把自己都感动了,眼睛里泪水打转,一脸真诚地看着老外,说,Please,Please……
吕卿存和我小舅听不懂,也一个劲地点头,配合老三。
老外同意不带走小桥了,但是要去看看吴吉有,证实一下是不是实情。我小舅开着漏风的破面包车,载着外宾到吴吉有家里。
乡下人没见过老外,一看到两个老外进村,像来了马戏团,扶老携幼来观看。吴吉有局促的房子装不下这么多人,很多老乡都挤在外面,捂着窗户玻璃向里面看。
老外看到这一切,表示很感动,但还是决定带小桥走,因为这农村条件太差了,吴吉有家里太穷了,小桥留下不是好主意,跟他们去美国才是好主意。
那老外拿出一些钱给吴吉有,坚持要抱着小桥走。小桥哭,吴吉有急,村里老少爷们以为老外是来抢孩子的,都拦着不让走,老外也急得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啥,闹哄哄的乱成一锅粥了。这时,一个声音压过了大家的嘈杂,说,小桥留下,我养!
说话的人,正是吕卿存,他扯过老三,说,老三,你跟他说,我领养小桥,我是医生,我家里有钱,我条件好,你让这洋鬼子再领养一个,干嘛抱着咱家小桥不放。
老三又开始夸奖他哥,说家里是医生世家,家里条件好,又没有儿女,符合领养条件,小桥跟他还认识,由他领养小桥,最适合不过了。这么一说,老外被说服了,说这是个Good idea,同意放弃领养小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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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卿存办好领养小桥的手续,带着小桥来看吴吉有,吴吉有把小桥抱在怀里,捋着他的头发笑一会儿,又叹一会儿气。
吕卿存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我领养小桥不比让老外带走强多了。原先我还想自己生,现在都快五十的人了,恐怕这病是治不好了,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就领养小桥吧,你我离着也近,不过五六里地,你可以常来看小桥,小桥长大了,也能来看你。吴吉有还是不能释怀,吕卿存捅他一下,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我收养小桥后他管我叫爹,管你还是叫爷爷,你赚多大便宜?
吴吉有笑了,露出一口烟叶熏得发黄的牙齿。
小桥跟吕卿存姓,叫吕建桥。现在,我们那块都拿吕建桥吓唬孩子,说,再不听话吕建桥来给你扎针了……他继承父业,学医回来开了家现代化的诊所,特长是儿科,把诊所里的孩子吓哭一片。
我上高中时,英语老师是吕卿存的弟弟吕卿久,第一堂课就跟我们吹牛X,说他当年如何凭三寸不烂之舌用英语说服老外放弃收养小桥的。这个牛X现在还在跟新同学吹,每年都给自己加戏,跟我小舅说的版本差老远。
现在吴吉有八十多了,还推着小车去卖货。那年我姥爷过世,他过去吊丧,吊完丧不走,竟然在那里摆起摊儿来。摆摊也就罢了,还他妈抓玻璃球,把我姥姥气得直骂,这个老不死的,人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