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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为什么要哭泣

2018-11-14黄静泉

山东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老汉样子回家

黄静泉

姚冰冰要坐飞机回家过年,但没想到过安检时出了问题。安检人员不允许她登机,说她和身份证上的人长相不符。

我就是身份证上的人,身份证上的人就是我,有啥符不符的?她跟安检人员吵了起来,吵得保安也过来了,大家都说她不像身份证上的人,让她赶快躲开,让后面的人过去。排队的人都希望前面没有人,或者是越少越好,恨不得自己坐一架飞机才好呢。不知怎么搞得,现在人都没有耐性,好像到了哪儿都很着急。

姚冰冰听见后面的人正在冷嘲热讽地嘲笑她,特别是二奶三奶那样的话,让她感到了极大的羞辱。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喊叫起来。

哗一下,人们的脸都从四面八方向她扭了过来。

安检人员很生气地说,你嚷啥?你要是再这样无理取闹的话,我可叫警察了啊!叫警察来抓走你,你就去拘留所过年吧。她见事情要闹大了,就不敢再闹了,就自认倒霉地说,算我倒霉,算我倒霉。呜呜地哭开了。哭得情绪稳定了,点着手机,退机票。本来坐两个小时的飞机,下了飞机再乘车回家,大概四个小时,或者最多是五个小时就跟爸爸妈妈见面了,可安检人员不让她上飞机,已经跟爸爸妈妈说好的事儿,爸爸妈妈到时候该多么着急?中国人把回家过年看得很重要。姚冰冰觉得自己这次回家过年更重要,她想给母亲一个惊喜。她给母亲打过电话,说是今天坐飞机回家,晚上就回去了,可现在看来,今天显然是回不去了,这可咋办?她害怕后面的人继续羞辱她,低着头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赶快给母亲打电话,说是今天回不去了,有点急事儿,最早也得明天晚上或者后天才能回去。母亲马上就急了,说是你咋啦?出啥事儿啦?她说没出事儿,是单位里突然有点事儿,反正是今天回不去了。她母亲不信,在电话里很着急地问这问那,问得她更心烦了。

她给爸爸妈妈买了好多礼物,她提着那些礼物出了机场大厅,叫了滴滴打车。她想她只能坐明天早晨第一班长途大巴回家了。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母亲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刚才还说已经到了机场,马上就要过安检吗,怎么突然又有事了,你说你到底是出啥事儿啦?

母亲的口气很着急,她仿佛看见了母亲着急的样子。

现在的人,都有不安全感,时时刻刻都觉得下一刻不一定就要发生什么事情了。特别是儿女在外的父母,平时他们总是盼着孩子来个电话,可一旦来了电话,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害怕,害怕什么?害怕孩子突然发生了什么危险的事情,打来电话了。

姚冰冰对着电话说,没事没事,真的没事,真的是单位突然有事,你就放心好了。好了好了,我得赶快订一张明天早晨的长途汽车票,我不跟你说了啊。她挂断电话,用手机订购长途汽车票。没有明天的车票了,她只好订了后天的车票。回到宿舍,她把行李往地上一扔,想把房间弄乱。乱就乱吧,越乱越好,反正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了,另一个人昨天就走了,这时候,她突然感到宿舍是那么寂寞,那么空旷,就像一张饥饿的大嘴要吃掉她。她踢了一脚拉杆箱,拉杆箱倒了。她生气地说,乱乱乱,越乱越好!平时,她不这样乱扔东西。上大学的时候,学生宿舍里住六个人,舍友们都不喜欢打扫宿舍,那时候她们的主要矛盾就是都不想打扫宿舍。离开学校以后,想起那时候因为不打扫宿舍而闹矛盾,就觉得很后悔。她现在要故意把宿舍闹乱,就是想象着宿舍里还有别人,就是不想让自己太寂寞。她进了卫生间,看镜子,看了很大工夫,她想看看她是谁。

电话又响了,母亲打来的。她几乎气出眼泪来了,她说,我没事,真的没事,你别老打电话了,我已经买好了后天早晨的车票。母亲说,你咋不续签一下机票呀,坐飞机不是更快吗?你别考虑钱的事情,咱们家不缺钱。她说不是钱的问题,这我咋能跟你说清楚呢?母亲说,有啥说不清的,你能早点回来,比啥都强,妈心里很害怕,总觉得你出了什么事情,瞒着妈呢。

姚冰冰突然感到眼角湿润,感到泪水流了出来,很委屈。

电话里一直在催问她,你说话呀,你咋不说话了?

她感觉她就要哭出声来,感觉那样的哭声就像一股气流正在往上撞,忽的一下就要从嗓子眼儿喷射出来。她挂断了电话。

要是长途汽车站也查得很严怎么办?她想。

电话又响了,她生气地说,妈妈呀妈妈,你能不能不烦我?她本来是不想接电话的,但怕妈妈着急,就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女生还没等她说话呢,就急着说,先生你先别放电话,我有个农村来的学友,是真正的处女,她没钱回家了,你看你要吗?价钱多少好商量,就当你扶贫了。姚冰冰哇的一声就嚷开了,你她妈的也不问问我是男是女就急着兜售生意,本姑娘还是处女呢,还出不了手呢,你要吗?你要是要,我不要钱!

对方挂断了电话。

要是汽车站也查得那么严咋办?她想。

经过长途汽车站检票口的时候,姚冰冰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她害怕检票的人突然拦住她,也不让她上车了。她低下头,往前走。她心想要是这次再被拦住,她就一头撞死自己。值得庆幸的是坐汽车不像坐飞机那么严,她过了检票口,就在她坐到座位上的那一刻,她的心才不那么慌慌张张地乱跳了。她觉得要是再有几次这样紧张的经历,她肯定就得心脏病了。

一切都还正常。大巴车按时发车,顺利上路。车载电视上播放着低俗不堪的东北二人转,一男一女,两个演员都穿着大裤衩,男的是红裤衩,女的是绿裤衩,两个演员在打情骂俏。有个女乘客看着看着,居然哈哈大笑起来。这让姚冰冰感到很生气,她想那个女人怎么能在公共场合那样哈哈大笑?不就是那个女演员扯了一下那个男演员裤衩上的松紧带吗?还值得那样哈哈大笑啊?她想那个哈哈大笑的女人一定是出来打工的,现在要回家了,心里还不定高兴啥呢。细想想,在外打工的人其实也真是挺可怜的,这当然也包括她自己。就这年年回家过年,就把人折腾苦了。

那个女人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人们都往那个女人那边看。

姚冰冰母亲不停地给她打电话,问她到哪了,有没有不正常的情况。

正常,全部情况全部正常。她说。她还说,就是你没完没了地打电话,让我觉得不正常,真是烦死我了。要是别人那样频繁地给她打电话,她就绝对不接了,甚至还有可能要拉黑对方。

旁边座位上的那个男人挺烦她。她每次接电话,那个人就瞟她一眼,还往那边侧侧身子,好像是要给她腾地方,好像是为了让她接电话更方便。其实她明白那个人的意思,那个人是讨厌她没完没了地接电话。为什么他们会讨厌我?她对自己说。自从不让她上飞机的那一刻起,她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人在讨厌她,这让她心里有了阴影。

大巴车停在服务区里让人们下车吃午饭,吃饭时间半小时。

吃饭的人们就像逃难一样,在饭店里慌慌张张,大步奔走,好像追兵就要追过来了。

大巴车又上路了。姚冰冰觉得又放心了。她心里总有一种不放心的感觉,但又说不出来是不放心什么,那种感觉折腾得她口干舌燥。过去多少年,在外上学,在外打工,来来回回的跑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放心的,可这几天怎么总是心里忐忑不安,总是觉得下一刻就要发生什么危险的事情呢?

车上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人们开始骚动不安。前方有特警拦车,人们已经看见了。穿着黑衣服的特警,头戴钢盔,荷枪实弹,很吓人。

姚冰冰下意识地把手插进包里,攥住身份证。感到手心出汗。要是把我抓走怎么办?她对自己说。心跳得很厉害。

戴钢盔的特警冲上车,沿着过道走,黑着脸看每一个人。

特警在追捕一个男人,一个杀人犯。

姚冰冰一下一下地捋弄着头上的长发,感觉心脏咣咣咣咣,不停地狂跳。

幸亏特警要追捕的杀人犯是个男人。

姚冰冰不停地捋弄着长发,故意把长发捋起来,捋起来。

母亲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就在她已经走进小区大门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她看了一眼,故意没接,她要跟母亲开个玩笑,要让母亲心急一下,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情。

总算回家了。她说。长吁了一口气。

这一趟,就好像经历了一场战争,充满了惊险和艰难。她一边走,一边生气地对自己说,他们问我是谁?我能是谁,我不就是我吗?可他们偏偏说我不是我。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她敲门。门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母亲或者是父亲,正扒着猫眼儿往外看呢。

她过去没少提醒过母亲,现在太不安全了,有人在外面敲门时,你们一定要先从猫眼儿里往外看看,看清楚了再开门。特别是门外有小孩子的哭声时,更得看清楚。看来母亲挺听她的话,这让她感到很得意。

奇怪的是,母亲一直不开门。你是谁?母亲在里面问。我是冰冰,我是冰冰呀。她笑着嚷道。

冰冰爸拨拉了一把老婆,生气地说,听声音还听不出来!

母亲开了门,但却挡住她说,你是……母亲的动作是那么迅速,刷一下就把身体挡在了门框中间,好像还有一个要赶紧关门的动作。母亲往她后面看,仿佛想看清她后面还有没有人。

她笑着说,妈妈,我是冰冰,你不认识我啦?

她笑,母亲不笑,表情发愣,傻愣愣的样子。

过去,母亲每次给她开门时,她首先看到的是亲切的笑容,可那种笑容,已经变成了回忆,她觉得那一刻她失去了什么,一种失落感让她茫然不知所措。

我整容了,你看我是不是比过去漂亮多了,像不像范冰冰?她咧着嘴笑,自己在那里兴奋着。

哦,噢。母亲支吾着,不情愿地让开身子,让她进去。

我以为你会高兴地大呼小叫呢。她说。妈妈真是太不幽默了。爸爸呢?

母亲愣怔着,像木头。

父亲高兴地往门口儿走,边走边高兴地说,先吃饭先吃饭,饭都准备好了。父亲走到女儿跟前,突然不笑了,愣住了。

过去,她每次回来,不管是什么时候,饭菜就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就嘻嘻哈哈,高高兴兴地先吃饭。吃饭的时候呢,母亲要给她碗里夹这菜夹那菜。她说撑得不行了。母亲说撑得不行也不行。还是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

妈妈,你咋不给我夹菜啦?她奇怪地问道。

你应该说您,说您。母亲说。

父亲说,你说啥呢。瞪了老婆一眼。

你吃鱼,吃虾,都是空运过来的,是真海鲜。父亲说。

我还不能吃海鲜呢,整容师说我最好是过一段时间再吃海鲜。她说。

你能不能再整回去?母亲嘟囔着,好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

你说啥?她说。

你应该说您。母亲说,是您,不是你。母亲又说,你能不能再整回去?

您、您说啥?她觉得说您是很别扭的。从小就你惯了,觉得你亲切,好像称呼您是对外人而言的。在外面,她对长辈们是懂得称您的,但回到家里,她对父母都是你、你的,觉得你亲切,没有距离。

花了那么多钱,您让我再整回去?您没病吧。她说,我摸摸,摸摸您发烧没?

母亲的头向后闪了一下,躲开了那只手。

你能不能再整回去。母亲不抬头,对着饭桌嘟囔着。

母亲一直对她很冷淡,她已经看不见母亲过去的那种亲热劲儿了。母亲没吃几口饭菜,就离开了饭桌。母亲拖拉拖拉地走到女儿的房间,看墙上女儿的照片。就跟看遗像一样,时间那么长,那么安静,好像在慢慢地回忆着什么。

姚冰冰来到母亲身边,亲切地搂住母亲的肩膀,母亲转过头想笑,但马上收住了笑容。母亲赶紧把眼睛看向别处。

姚冰冰打开衣柜,选择明天穿什么衣裳去会见老同学和老朋友。她已经想象到了那样的场面,那样的场面就是,大家唏嘘不已,都羡慕她怎么那么像范冰冰,她觉得她真是出尽了风头。母亲悄悄地站在她身后,眼睛盯着她翻动衣裳的手。她感觉她就像一个贼,好像母亲怕她偷走衣裳似的。她心里的火气,哗一下就蹿上来了。

您咋这样看我?好像我是贼,我是贼吗?

里面的东西,没人碰过,原来啥样还是啥样。母亲还想说,你也别碰它们,但母亲把那样的话咽回去了。

姚冰冰每次走了以后,母亲都不允许任何人碰那些东西,包括她自己。有时候,丈夫要是进了女儿的房间,她就赶快跟过来,只要丈夫一动啥,她就赶紧说,别动,你别动。包括床怎么放,椅子在什么位置,枕头怎么放着就还是怎么放着,正着就正放,歪着就歪放,她不允许丈夫动,她也不动,一直保持着女儿走时的样子。

姚冰冰推了一下椅子。母亲哆嗦了一下,好像被扎了一针似的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说,你别碰它。母亲扶了一下老板椅子,扶回了原先的样子。姚冰冰奇怪地看着母亲,突然觉得很尴尬。她不知道她的手该往哪儿放,该做什么。她没事儿找事儿地把书上的一个粉红色的亚克力杯子挪了一下位置,她刚抬起手,母亲就又把那个杯子放回了原处。那个杯盖上站着一只小白羊,是很好看的一个杯子,是小时候同学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直保存到了现在,还是很新的样子。母女俩都觉得很别扭,谁也不敢正视谁,好像眼神会交叉到一个痛点上。

睡觉的时候,姚冰冰的父亲终于憋不住了,问老婆,你咋不说话,你咋一直不说话?你这愣愣怔怔的样子,好像得了神经病了。

你说冰冰明天见了那些老朋友,她们会说她什么?她很安静地说,是很安静的语气。

这个嘛,我也说不上来。姚冰冰的父亲说。姚冰冰的父亲还说,你应该对她好点,热情点。

姚冰冰的母亲觉得无话可说,就说,睡吧。我觉得你也一样,也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你也别光说我,你也得对她热情点。

我,我一直都在努力着。姚冰冰的父亲说。

努力?努力什么?

第二天,姚冰冰一直没回家。跟过去一样,她总是在回家的第二天就去寻亲访友,父亲和母亲在家里给她做好吃的,给她准备丰盛的晚餐。他们觉得在家里做饭做菜给孩子吃,总是比下饭店亲切,总觉得自己在饭菜里做进去的是一种浓浓的感情,是一种过去的记忆,那样才快乐,才心满意足。

姚冰冰的母亲一次又一次地走进女儿的房间,盯着墙上的照片,痴呆呆地看。姚冰冰的父亲对老婆说,你这一天了,就像丢了魂儿似的不停地往那屋跑,跑啥呢?还不赶快做饭啊?

我不想做。姚冰冰的母亲说。以往都是你比我更忙活,可你今天咋也没动静了?孩子爱吃你做的菜,你要是想做就还是你做吧。

叫外卖吧,叫外卖省事儿。姚冰冰的父亲说。姚冰冰的父亲还说,我觉得我啥心思都没有了,啥也不想做了。

晚上,姚冰冰回来了,微带醉意。

你中午喝了多少酒?母亲说。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个醉醺醺的样子?

跟往年一样,往年喝多少,今年还喝多少,啤酒。她说。不不不,比往年喝得多,大家比往年亢奋多了,都说我真漂亮,真像范冰冰。

那她们……母亲停顿了一下,那她们就是跟你不亲。母亲是另有心思的样子。

听这话,我咋觉得有点别扭呢?姚冰冰说。

我也觉得别扭。母亲说。母亲不敢正视女儿,好像是自己跟自己说话。她们跟你不亲,要是亲的话,她们就想找回你原来的样子,就不会那样说了。母亲低沉着声音说。

气氛沉闷,能听到空气的声音。

反正我自己心里高兴就行,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她说她累了,想睡觉。

母亲说,那你管不管我怎么想,你爸怎么想?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咋都是这种样子呢?你们总是只考虑自己的愿望,根本不考虑别人怎么想,你觉得你们这样做人做事儿——对吗?

仗着酒劲儿,姚冰冰的脾气呼一下就上来了,大声嚷道,我就是想把自己整得漂亮点,我做错啥了,我做错啥了!

母亲也声音大了,母亲说,当父母的,没有嫌孩子丑的,在父母眼里,自己的孩子就是最漂亮的孩子,再漂亮的孩子也不如自己的孩子漂亮,等你将来有了孩子,你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损害着你们啥了!姚冰冰生气地说。

你说你损害着我们啥了?你损害着我们的心了!母亲追着姚冰冰的背身嚷道。就像你现在的样子,这也就是在家里,这要是在外面,就算咱俩打上一架,我也不知道你是谁!

姚冰冰离开了母亲的视线,一飘一飘地飘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母亲哆嗦着嘴唇对丈夫说,老头子,你说我咋老觉着她不是咱们的女儿呢?我心里真麻烦,你知道吗?我是真麻烦啊。

丈夫说他也麻烦,只不过是男人麻烦了不像女人哗哗哗地就说出来了,男人麻烦了是憋在心里,憋得心里难受。他还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整容,其实就是对父母最大的不敬。

对对对,我是不想这么说,但就是这个意思,她对父母给她的模样不满意,所以她才整容,整成个白骨精了,你说她还能不能再整回去?

你以为人脸是泥捏的啊,想咋捏就咋捏啊?他觉得心里很难受。想哭。

那你说,她现在该怎么办?让我们怎么办?妻子显出焦虑的样子,好像要哭但没哭,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出来了。

她给我们带来了麻烦。妻子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我老是对自己说,你对她亲热点儿,她是你女儿,她真是你女儿,可我想热可就是热不起来。她终于忍不住了,哭泣起来。

你别哭了,你还叫不叫人活了?姚冰冰的父亲生气地嚷道。姚冰冰的母亲哆嗦了一下,不敢哭了。姚冰冰的父亲说,我真心烦,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摆脱不掉这种心烦。

她给我们带来了麻烦,这让我们怎么对她?姚冰冰的母亲又说。你看看她那个下巴颏儿,整得就像个柿饼子,真是难看死了。

她给我们带来了麻烦。姚冰冰的父亲也那样说。他显出垂头丧气的样子说,我担心我们的后半辈子会不得安宁,会被这种麻烦一直困扰下去,真是越想越不敢往后想了。

是不是,姚冰冰的母亲停顿了一下说,是不是,有时候会很痛苦地感到,我们没有女儿了?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麻烦死我了。姚冰冰的父亲显出烦躁的样子,出去了。

夜静,有寥落的炮仗声,惊一下心,惊一下心。过年的前奏有点不精神。

姚冰冰的父亲一直睡着不起,这些天他总是失眠。起床以后,也没说话,也没吃饭,就出去了。他往这里走走,往那里走走,就像一片飘荡的树叶。北方的寒冷,穿透了他的羽绒衣,让他感到骨头冷,心里冷。羽绒衣是女儿给买的,前几天穿着还挺暖和的,怎么突然感觉不暖和了呢?按说春节期间已经步入了春天,已经比数九天暖和多了,可为什么总觉得比那个时候更冷了呢?这种冷,好像是从心里冷,冷得人难以对付。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老李过来了,老李说,走,到戏园子去,去红火红火。他迟疑了一下说,去就去吧,回家不想回,待在外面又冷得慌,去就去戏园子吧。

戏园子是什么?就是民间的一个娱乐场所。据说那些在戏园子里唱戏也唱歌的女人,过去都是在这个县那个县的文工团里当演员,文工团解散以后,那些女人就到了城里,人们管那样的女人叫戏女儿。城里人随便找个大点的房子,比如过去的国营商店,比如过去的街道办事处,或者干脆就是原来某个企业的职工之家,简单粉刷一下,再搭个简易台子,就变成了戏园子。戏女儿们就来了,戏女儿们唱戏也唱流行歌曲。那些老汉们就来戏园子听戏。戏女儿们按秩序排队,轮着谁谁唱。戏女儿有时候是站在台上唱,但更多的时候是走着唱,看见哪个老汉给她举起一块两块零钱,就唱着走过去拿钱,拿钱的时候不影响唱,继续唱。有的老汉要摸一下戏女儿的胸脯,戏女儿也让摸,是面带微笑唱着让摸,摸一下胸脯要给十块钱。戏女儿不是也得活吗,不是也得养家糊口吗?戏女儿挣了钱,还要给戏园子的老板抽份子。她们背井离乡,到城市来挣点卖唱卖笑的钱,也真是不容易。姚冰冰的父亲原来就知道戏园子,有时候是想去看新鲜的,但怕人笑话,特别是怕女儿知道,所以就坚持着不去。过年这几天,戏园子的生意愈加好起来了,老汉们都穿着新衣裳,好像零钱也比过去多了。戏园子里可真是热闹,老汉们就像过去的人捧角一样,捧着各自要捧的戏女儿,捧着捧着,就捧上瘾了,就捧出了老有所为的人生价值来了。戏园子里咚咚嚓嚓,嘻嘻哈哈,烟雾缭绕,哪个老汉进去都要笑成哈哈哈的样子。

那些天,姚冰冰的父亲迷上了戏园子。

有时候,姚冰冰的母亲就说老汉,你这几天咋一走一天,一走一天,屁股上就像扎了钉子,在家里坐不住?回了家还满身烟味儿,是去麻将馆啦?他就支支吾吾地说是去麻将馆了。姚冰冰的母亲就又说,过去女儿一回来,你是打也打不出去,咋今年骂也骂不回来呢?

好像今年过年没意思,春节晚会也演得不好。姚冰冰的父亲说。他心里有鬼,说话就不是太流利。姚冰冰的母亲很伤感地说,我知道你心里麻烦,你觉得哪好玩儿就到哪玩儿去吧,人不是总得找个开心的地方吗?老憋着,容易憋出病来。

对对对,这几天有闺女在家里待着,我就出去几天,等闺女走了,我就不那样成天成天的出去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去戏园子的事情还真不能让老婆知道,等冰冰走了,就悬崖勒马吧。

你笑啥?老婆问道。

没笑啥。他笑着。

老也老了,你看你笑成个老不正经的样子,外面有了相好的了?老婆也笑了。

老汉突然不笑了,突然像是要哭的样子。老汉扭过头,向窗外望去。外面冷,玻璃上有哈气,看外面看不清楚。老汉突然觉得有眼泪流出来了。老汉说,我一辈子没哄过你,想来想去,还是不能哄你,我不能哄你,跟你说实话吧,我这些天心里麻烦,就跟着老李去戏园子了。老汉就像个孩子一样啜泣起来。

去就去了,我不怪你,去开开心也好。老婆说,你岁数这么大了,也干不成个啥了,也就是开开心点事情。咱们辛苦了一辈子,倒换来个女儿不满意,我知道你伤心呢。

我心里难受,老想着冰冰原来的样子,可就是看不见了。老汉说。

她给我们带来了麻烦。老婆说。养了她二十多年了,突然换了一个人,真是接受不了啊。

你说她怎么能这样,你说她怎么能这样?老汉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啜泣得厉害了。我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老汉说。

女人气汹汹地说,就她现在这个模样,我就是跟她在街上打上一架,也不知道她是谁。这个年过的,一点儿也没过好。春晚春晚演得不好,家里家里过得不好,这是过得啥年呀!女人抬起手抹眼泪。

你别哭了,你别哭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哭能顶啥用呢?想点高兴的事情吧,比方我们年轻时候的事情。老汉说。

老汉不是指老的意思,是个称呼习惯,这个地方通常管丈夫叫老汉,管妻子叫老婆。

老婆勉强地笑了一下说,说说你到戏园子里听戏的事情?我听说,摸一下戏女儿的胸脯要给十块钱,你摸了几次?

老汉害羞地说,那种事情没啥好说的,心里知道就行了,不能说不能说。

老婆说,但是,你可别学咱们这儿那个张老汉啊!老婆又补充说,你可千万别跟他学哦!

老汉们听戏是会上瘾的。这个地方有个张老汉,为了听戏,为了捧戏女儿,把房子都卖了。儿女们知道以后,来了四五个,把张老汉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得老汉鼻口出血。后来,老汉死在了出租房里。老汉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戏女儿,是戏女儿给老汉的家人打了电话,儿女们才知道老汉死了,才来打发死人。

姚冰冰觉得这个春节过得很复杂。在外面的时候呢,朋友们都说她是第二个范冰冰,找对象时又能多要一百平米房子,只有一个男同学好像别有用心地给大家讲了个笑话,说是有个很漂亮的女人,养了三个孩子,但一个比一个丑,那个男人就感到奇怪,就怀疑妻子在外面有问题,结果闹到最后才闹清楚了,他老婆其实是很丑的一个女人,只不过是整容了,那个男人向法院起诉了那个女人,最后是离婚,赔偿男人青春损失费三十万元。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哈哈大笑,觉得很开心。开心是在外面开心,可回到家就不开心了。她总感觉她和父母之间隐隐约约地有一道难以跨越的屏障,每当她想跟父母亲近的时候,父母就羞羞答答地躲避她,这种感觉随着假期快要结束时是越来越明显了。她心里很着急,她想在她离家之前,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感觉里的那个屏障给消除掉,让他们重新亲热起来,像过去一样亲热起来。她想好了,带着母亲到华林新天地去给母亲买衣裳,给母亲买个高兴回来。当然还要邀请父亲一起去,但父亲不去,父亲说他不爱逛商店。她说,您过去不是也跟我们一起去过吗,怎么这次不去啦?父亲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了?她想这么问一下,但她没这么问。

姚冰冰记得母亲很爱逛商场,好像逛起商场来,比她这个年轻人都有精力。过去逛商场的时候,她说她累了,不想逛了,母亲就说,还有什么好吃的要给她买,还有什么好衣裳要给她买,好像就没有逛乏的时候。可这次不同了,好像母亲有病了,总是蔫儿吧唧的样子。她想她一定要给母亲买几件让母亲喜欢的衣裳,让母亲高兴起来。像过去那样高兴起来。商场里人很多,是乌泱乌泱的混乱样子。她跟售货员探讨衣裳,兴趣非常浓厚,当她拿着衣裳转过身来想让母亲试试的时候,母亲不见了。

母亲上哪儿去了?

母亲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以为是女儿走了,就跟在后面走,结果走了好大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跟着的那个姑娘不是自己的女儿。母亲到处找女儿,很细心地看每一个和女儿岁数相仿的姑娘,她把商场里所有姑娘的脸都翻遍了,但就是没有翻着女儿的脸。母亲的回忆是不真切的,她回忆不起来现在的女儿到底是什么样子,她觉得她很难找到女儿了。母亲心里越来越生气,越来越生气,一气之下对自己说,算球了,不转了。母亲过去是不说脏话的,可这回却恨恨地说了脏话。母亲走出商场,往公共汽车站走。公共汽车过来了,车里人很多,好像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她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坐公共汽车了,打车回去,省那点钱干啥?省下钱给谁?自己也该享受享受了。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女儿说,妈妈你在哪儿啊?妈妈说她在商场外面,出了商场大门,往右边走一百多米,马路边有个公共汽车站,她说她不想转了,想回家。女儿说,您别乱走,就在那儿等着我,我马上过去。

姚冰冰走到母亲身边,看见母亲正在那里东张西望,好像没看见她。她叫了一声妈,妈哆嗦了一下。女儿说,我正忙着给您挑选衣裳呢,您咋跑这儿来了?

我看见有个女孩子走了,我以为是你,就跟了过去,结果走来走去呢,那个女孩子不是你……说出这话来,母亲就呜呜地哭开了。母亲哭着,哭得那么委屈。

姚冰冰说,您别哭了别哭了,看您哭得就像个小孩儿似的,不怕人笑话啊?

你别动我,你别碰我。母亲一扭一扭地扭着身子,不让女儿碰她。母亲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哭得很伤心。惹得周围的人都看她。

你的下巴颏儿变得那么长,那么大,就像个柿饼子,我觉得真难看,太夸张,完全破坏了脸型的比例。你的下巴颏不像原来的下巴颏儿,一点也不像原来的那个下巴颏儿。姚冰冰的母亲说。

您看电视上那些女主持人,还有那些明星,不都是我这样的下巴颏儿吗?这是现在最流行的下巴颏儿。

下巴颏儿还能流行啊?再说了,人人都一样了还咋区别?谁还是我女儿?我要的是我的女儿,你知道吗?你知道不知道?

母女俩的眼神儿都是飘忽不定,都是谁也不敢看谁,谁也不敢看谁的滋味真不好受。双方沉默了一会儿。母亲显出受委屈的样子说,我说不清我的意思,但有一点我还是能说清的,我就是看见我的女儿我喜欢,看见别人我没必要说喜欢不喜欢,我没那个义务。女儿针锋相对地说,那我问你,我是谁,我莫非不是你的女儿?

母亲很为难地说,唉,你让我咋说呢?我真是没法儿说啊。

那你说……

你应该说您。母亲打断她的话说,你应该说您。

姚冰冰憋了两眼泪水,不吭声了。

春节的假期好像还没过呢就又过去了。时间飞逝,让人措手不及。

姚冰冰离开家的时候,看见父母送她的样子冷冷淡淡,不像原来那么依依不舍了,就有点心酸,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是不是我自己把自己的生活给整乱了?

她赶紧别过脸,慢慢往前走。她想她是不是再去坐一次飞机,看看自己还是不是自己?她突然又从另一个角度想,原来的那个自己就好吗?如果父母真的不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了,她以后就少回家,或者不回这个家了。

老两口送走了女儿,谁也不说话。

按照过去的习惯,母亲一回家就赶紧走进女儿的房间,很仔细地看,要把女儿刚刚离开的房间很准确地记在脑子里,直到女儿下次回来,但是这次,母亲没进女儿的房间,而是默默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呼一下扑到床上,脸压住枕头,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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