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玛斯洞穴
2018-11-14罗尔豪
罗尔豪
1
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我们都意识到,在这个洞穴里,我们迷路了。
从进入洞口算起,我们已经在洞里走了六个小时,按时间推算,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原来打算在五点前返回变得根本不可能。洞穴里幽暗深邃,似乎永无尽头。不时伸出的石臂阻挡我们的去路。脚下的泥土松软,不时陷入大大小小的水坑,我们走得跌跌撞撞。转过一个洞穴,耳边传来水流的淙淙声,依我的经验判断,前面应该是一条暗河,我一边想着一边用荧光笔在岩壁上做标志,不时回头看地形地貌,并在一个分岔口的石柱上系上一根红布条。
你在做什么?安云问。我说,做些标记。她用手电照射一根石柱,说,我怎么感觉又回来了,我们是不是迷路了?我说,前面不远就是洞口,我都能看见亮光了。她说在哪,我怎么看不见。我说等一会你就看得见了。
路越来越难走,避开暗河,面前是一条交叉路,一条窄小,一条稍宽,我拿出洞穴扫描仪做了三维地图,又拿出风向标测风向,但一点风都没有。我最终选择走那条宽大的洞穴,但走了半个小时,却发现那是一条死洞。我意识到,真的迷路了。我回头看安云,她也在看我,我说,你怕吗?她说怕什么?我想了想说,我们可能出不去了。她说,不是还没有死吗,有什么怕的。再说,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啊,我们相拥着在一起,然后变成一堆白骨,连白骨也是拥在一起的,若干年后,有人会看到我们,他们会掩鼻而泣,多美好的爱情啊,说不定这个洞穴会因为我们而变成一个旅游胜地呢。我说你真是这样想的?她说你说呢?我说你这样想就好了。我们紧紧搂抱着,阴冷的风从我们身旁穿过,可我感觉出,她身上的热度正一点一点地上升,我的心稍稍安慰些。我说,走了大半天了,我们歇歇吧。
2
这是一次不在计划的探险。一个星期前,安云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空。我说他妈的什么时间都有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空。她在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我的戾气消下去。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近来很烦,想出去走走。我问去哪里?她说哪里都行,只要不在这个城市里就行。我说,总不能满天遍野地瞎窜,跟个野人似的。她想了想说,那就去伊玛斯洞穴。
刚一见面,安云就问我这个月里又跟几个女人鬼混了,我伸出一个指头。她惊诧地说,那么少!我说我信佛了。她笑起来,说,信佛就要吃斋戒色,不能干那了,一个都不能。我说慢慢来吧,戒烟戒急了还会生病的。说了一会乱七八糟的话,我们开始研究探险的路线,我问她怎么就选了这个我从没听过的洞穴,她说在电视上看一个探险类的节目,主持人介绍一些未开发的洞穴,都挺好的,也不知道去哪里,就去了一趟厕所,对自己说,如果出来说的是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结果出来就看到了伊玛斯这个名字。我笑了,用这个方法选择要去的地方对我来说也算新奇,我在无法抉择的时候至多也就是扔扔硬币。
徒步进山二十多里,才在一个陡峭的山崖间见到一个写有“伊玛斯洞穴”的牌子,四周荒无人烟,只有两间房子竖在那里,还有一些杂乱的灌木,和偶尔飞起的灰椋鸟,冷清得超出想象。闻声走出来一个男人,五十多岁,说是这里的看护员兼管理员。我问是否需要买票,他说算了,这里一年到头见不上几个人,想进去玩就进去玩吧。我拍了一些照片,问这里的情况。从看护员的嘴里我知道当地政府想开发这个洞穴,但苦于没有资金,一直开发不起来,由于没有名头,基础设施跟不上,少有人来,即使一些专业的探险队也更热衷于寻找未知的洞穴。我在随身带的电脑上搜搜,关于这个洞穴的文字和图片几乎没有,我意识到,这里是个空白点,如果不出意外,一定会拍到很好的照片,写出好的文章。我想着随口问,为什么叫伊玛斯?很怪的一个名字。看护员说,伊玛斯是当地方言,是女人的意思。说着对我挤挤眼。我的心动了一下,女人的洞穴,我想着看向安云,她也看着我,说,想什么呢?我说,叫这么个名字,真有些怪怪的。她说可能是当地想吸引游客,才起的这个有些淫秽的名字吧。她的话立即遭到看护员的反对,说,叫这么个名字有几十年了,他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叫的,而且这个洞穴很有灵气,据说当地一些常年不能怀孕的妇女和男人下到洞里住几天,第二年就能抱上孩子。我说真的是这样吗?看护员说,反正大家都是这样说的,不过自己从未看见有人下去。然后他又交代我们不要走得太远,听说以前有些进洞探险的下去就再没上来,里面洞套洞,还有暗河,复杂得很呐。我们向看护员表示了谢意,并对他说,如果我们两天后还不上来,就可以报警了。
洞口有一米高,很容易就进去了,光线一下子就暗下来。走了一程,我回过头,看着洞口那圆圆的一点亮光,感觉就像史前动物的眼睛,盯着我们看,我的身子止不住抖了一下,这是我从没有的感觉。摸黑走了大半个小时,安云已经气喘吁吁,我稍停一下,等她跟上来。我问她要不要休息,她说不用,我们就继续往前走。洞越来越窄,最后就跟个狗洞似的,只能匍匐着前进。好的是我们爬着走了没有多长时间,就跟皮球一样坠落下去,还没等我们叫出声,已经跌落在柔软的泥地上。在地上坐一会,噗通跳的小心脏才安静下来。一个声音颤颤地说,我们到哪了?我摸索着走过去,试图去安抚她,却触到她的脸,湿湿的,全是汗。
我找了片干燥的地方,让她坐下来。我也顺便把我们落难的地方看了看,转了几圈才意识到我们掉入一个“大厅”,大概有篮球场那么大,我在一个角落竟然发现了一处灰烬,显然是有人曾在这里烤火照明或取暖,安云说可能就是管理员说的那些下洞祈求怀孕的男女了。我说应该不是的,按照灰烬的钙化程度推断,至少也有百年以上的历史。安云说,那就是百年前下洞祈求怀孕的男女了。我说在这里干那种事又是什么感觉呢?她打掉我摸上来的手,说,又动歪心思了。我说,谁让你把我往那边引呢。
我们是在一个驴友队里认识的,说认识不确切,应该算作偶遇。我喜欢在网上找驴友一起旅游探险,这样既可以互相照顾,也可以摆脱旅途的寂寞,多年的游历中,我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那一年,我参加了一个驴友探险队,三男四女,加上我正好四男四女,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正在我深感奇怪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晚上宿营,三队男女就像阴谋好似的钻进各自的帐篷,只剩下我跟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更糟糕的是只剩下一个帐篷。经历这么多年的游历,我虽然对这样的事已经见怪不怪,可这几个孙子好像早就合计好算计我们呢,我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乜斜站在边上的女孩,说实话,她说不上漂亮,但皮肤很白,额头光亮,尤其是眼睛,有些朦胧忧郁,看上去很有意思。我忍不住咦了一声,她说你咦什么?我说,没什么。她把两个胳膊抱在胸前,目光盯着我,似乎是在说,你可别想打它们的主意。我歪过头四下看,雾气已经升上来,很快就弥漫到我们脚下,托着我们,弄得我们跟浮在云上的神仙似的。可神仙也得睡觉,我向女神发出邀请,女神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地上静卧的三个帐篷,还有里面古怪的声音,还是钻进来了。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唯一的收获是,我们知道了对方的名字,还看到了两个正在赤裸裸进行性行为的青蛙,它们边干坏事边看着我们,眼神要多淫荡有多淫荡,我毫不犹豫把它们踢出帐篷,骂着青蛙怎么也可以这样淫荡。
从那次开始后,我们算是接上头了。她翻着我写的文章和拍摄的照片,说,原来你是地理杂志社的记者,这个职业好啊。我说怎么好啊?她说工作就是游玩还不好吗?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说怎么不是了?我给她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说杂志社搞我这一行的有很多,如果你写不出好文章拍不出好照片,时间长就可能被杂志社辞退了,而你要拍出好照片,就必须去别人没去过的地方,探险家也没去过的地方,可那样的地方你敢去吗?进去就可能出不来了,是在拿命保饭碗。她哦了一声说,我明白了,不过,我还是喜欢你的工作,就是死了也比这样无聊地活着强。她也给我说了她的工作,她的那种生活不说我也知道,不大的公司,拥挤的格子间,精明而又猥琐的老板,没完没了的加班,简陋的盒饭,紧张的人事关系,不多的只够生存的工资收入,想着都让人绝望。但我从她的身上嗅出一种特殊的东西,她的身上似乎隐含一种疯狂的基因,这从我们第一次做爱我就感觉出来了。
联系了几次,上床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她在性爱中神经质的情绪令我迷恋。她咬我,掐我,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我们喘着粗气,跟两个咬架的狗似的,嘴巴上带着血沫子,身上也是伤痕累累。开始的疼痛消失了,取代的是一种蕴涵血腥的快感。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我自认阅女无数,但这样的女子还是第一次遇到,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却触到一脸的泪水。
这样想的时候,我忍不住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抚摩她的头发,问她究竟在烦什么。她说她感觉要死了。我知道她又在说疯话,用额头碰着她的额头,说,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她说,真的,近段老感觉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医院也检查不出来,医院都检查不出来的病,恐怕真没救了。我说医院检查不出来说明你没有病。但她坚持说自己有病,有一段请了一个星期假,躺了一个星期,连口水都没喝,瘦得跟木乃伊似的,差点从护栏上掉下去。我说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呢。她说自己也不知道,可总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说即使我死你也不会死。她说为什么。我说不知道,反正就是这样想的。她说你说的是真心话?我说不信你钻进来看看。她真的把头拱在我胸前,一副要钻进去的样子,结果却钻到我怀里,藤蔓一样挂在我身上。我顺便去找她的嘴唇,可她把头扭过去,只能闻见她的气息,还有怦怦跳的心脏,我还能感觉出她身体表面的温度在升高。
黑暗中,我们抱了很长时间,身体的接触触发了我卑鄙的欲望,我再次探索她的嘴唇,她扭动一阵后不再扭动,但嘴巴却蚌一样闭合起来,我试图用舌头顶开她的嘴唇,可她战士一样坚守着。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终于从我身上滑下来,跟她一起跌下来的还有我,她跟藤蔓似的伏在我身上,轻声说,真的想吗?我说,想。她把脸又贴近了些,我能看见她的瞳仁在黑暗中闪动,像一束小火苗。她又说,真的想吗?我说真的想。
“古老的渴望的鬼魂!”
睡了一觉,朦胧中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脊背上划来划去,伸手捉住,却是她的手指。我说你醒了。她说我就没有睡。我说那你干什么来着。她说看看你脑后长了几根反骨,说着手已划到我的脑后,一个劲地捏。我说,找着了吗?她说,正在找呢。她的手指在我的脖颈上摩挲,脸也贴上来,对着我耳朵轻轻吹气,轻声说,没有啊,可你这个人怎么看上去那么拧啊!
我又睡了一会,感觉肚子饿了,刚产生这个念头,她已经把面包和奶递到我手上。我们边吃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她问我这期间都去了哪些地方,我说了几个地名。她也说了她的生活,新认识的几个男人,她说那个“电锯杀人狂”不算,她还认识一个男人,做I T的,条件都不错,也能谈得上来。我说,那好啊,女人最终都要结婚的,男人不结婚,这个世界照样转,女人不结婚,这个世界就他妈的完了。她有一阵没说话,摆弄着手里的强力电筒。我说怎么了,她却说,我们该走了。
我看了看夜光表,已经是下午一点,我们已经在洞里呆了三个小时,可我们走的路程一半都不到。我们重新爬起来,继续往前走,这次她走在了前面。
接连钻了两个洞,前面的空间开阔起来。头灯下,几只巴掌大的蝙蝠倒挂在岩壁上呼呼大睡;一只半尺长的蜈蚣,在岩壁上爬来爬去,像是在寻觅食物,长时间生活在黑暗里,它褪去了深褐色肌肤,通体泛白,几乎能看清里面的五脏六腑。还有一些东西倏忽从脚下钻过,灯光照过去,原来是几只老鼠,但体型大了很多。前面传来隆隆的声音,她说不会有怪兽吧。我仔细听了听,知道那是水流的声音,前面也许有一条暗河。可我说,那可不好说,洞穴里什么东西都可能存在,平常的像巨大的蟒蛇,变异的像这些老鼠,过些时间长得可能比猪都要大。她说不会吧。我说你看过那些关于洞穴类的恐怖片吗,像《黑暗侵袭》《魔窟》之类的,那些生物都可能存在。她说不可能。我说谁知道呢,这个世界我们又了解多少呢。
又走几步,她突然说,怎么会喜欢洞穴探险呢?我说,也说不上什么原因,跟着钻过几个洞穴,就喜欢上了,洞穴里的幽暗深邃,晃动的灯火,奇形怪状的岩石,涌动的地下河,神秘动物的奔跑,那么多未知的东西在等待着你去弄个明白,你永远不知道前面等待你的是什么。她说,就这些吗?我记得有本杂志上好像有句话,对了,就是你们的那本杂志,说洞穴是大地的阴道,男人喜欢洞穴探险更源于对女人的探险,宣泄的仍然是对女人的欲望。我说,真的有这种说法吗?她说杂志上就是这样说的,不过听上去也有一定道理,与其说男人喜欢探索洞穴,不如说是喜欢探索女人。是这样吗?我愣了愣,没有说话。
再次停下来,我们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而且光线不那么暗了,我四下里看,才发现洞顶的一个地方开着一个小小的天窗,几丝光线七扭八扭地钻进来。安云跳起来,说太他妈让人高兴了。往前走,影影绰绰地出现了石柱,近了些,才发现这样的石柱很多,挺拔粗壮,容易让人产生淫秽的想象。我围着石柱拍照片,问她像什么东西。她说,不就是几根石柱嘛。我说你再想想。她又看了几遍,说淫荡死了。我们继续往前走,听见哗啦的水声传过来,近了,一个高大形似女人的石柱耸立面前,一条清澈的暗流从凹陷如女阴的地方奔涌出来。我呆呆地看着,觉得这个洞穴太他妈的不可思议了。
我去看她,她正入神地看着那个石柱,突然说了一句,男女之间真的只有性吗?我不知道她说话的意思,只有看着她,她的身子正好在那束光线之下,使她的身子看上去有一种诱人的光辉。我们之间出现了一阵奇特的寂静。她又说,西门!我看着她,怀疑她是不是在叫我,在我的意识里,她几乎没有喊过我的名字,包括我的姓。她重复了一遍,有些神经质地捏着衣角。我说,怎么了?她说没什么。我说你想说什么?她说没什么,就是想喊你一声,这么长时间,我几乎没有喊过你的名字。我说可不是,从没有人喜欢这个姓氏,这个姓氏总会让人把一个历史人物联系起来。她突然笑起来,西门庆,你这样一说我倒觉得你俩挺像的。我说我没有先人的好运气,在粉脂堆里打滚,还被写成了书流传千古。她说是遗臭万年。我说不管怎么说他的人生要比我的丰富多彩。她说从一开始知道我的名字,就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了。我说你后悔了。她说,说不上后悔,世上的事情哪是后悔能说得清呢。
我扳过她的脸,想看清楚她的脸上写着什么。什么也没有,她说,和那些女人在一起就不烦吗?我说,在床上我会觉得很充实,下床就觉得很空虚,就跟五脏六腑被掏空的样子。她说,既然这样还要不断找女人。我说,不找女人我会感觉更空虚,觉得日子不知道怎么过下去了。一阵子她没有说话。我说你呢?什么?她愣了愣,我说,除了我你的日子是怎么过下去的?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说,有合得来的朋友就交往,实在没有的话就一个人呆着。我说,如果你想呢?她看了我一眼,说,实在想的时候就自慰。我的眼前出现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女人孤独地呆在屋子里,寂寞的眼神,充满欲望的身子,和一个粉红色的按摩棒,怎么着都让人感到一种绝望和忧伤。
我们在石屋里坐了很长时间,好像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了。天窗上那点可怜的光线已经退去,我猜测外面的太阳应该隐到山那边了,为了验证我的判断,我看了下夜光表,果然是下午四点,按照计划我们现在应该返回的,我问她是返回还是继续往前走,她的手在脸上划拉一下,说,往前走,我还没有走够呢。我不明白她的走够是个什么意思,但我还是遵从她的意见,继续往前走。我们磕磕绊绊又走了两个小时,准备往回返时,发现我们迷路了。
3
安云并没有我想的那样惊慌,她在确认我们迷路时,只是问了一句,我们会出去吗?我说会的。她说你不用安慰我,有时我倒想,我们能一直呆在这里也未尝不好。我没有回答,我只是把她的话当成濒临绝望时的胡言乱语。我还不想死,虽然我认为自己的日子过得没有一点实际意义,跟一头牲畜差不多,但我仍然不想死。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无法想象自己死去会是什么样子,像一条野狗一样被埋掉,还是干脆被弃之荒野,让野兽吃掉,无论哪一种解决方案都超出我的心理承受能力。
在看到我此前用荧光笔做的记号后,最后残存的一点侥幸彻底破灭,我回想一下我们走过的路,想从中找出问题出在哪里,但一切都是徒劳,黑暗中的景致几乎是惊人地相似,我们只有凭借运气和有限的记忆往前摸索。洞穴里寂静无声,只能听到我们喘气的声音,有时她会在后面喊我一声,有时很长时间听不到她的声音,我总会下意识地想,她是不是不在了,离我而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无边无际的洞穴里,这种想法真令人绝望,直到我的手后探,触到一团温暖时,我的心才放下来。不知怎的,这时我特别害怕她的离开。
为了不使气氛过于沉重和绝望,我们就用说话来对抗绝望。她要我说说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生活,我说没什么可说的,她说你就说说吧,说说你的那些女人。我说你真想听?她说想听。我说我就跟你说一个吧,一次我探险回来,觉得特无聊,特别想找人说说话,就去了酒吧,就是那种单身人常去的酒吧,很闹的。我进了门,就注意到一个女子在看我,我们很自然就搭上话。喝了几杯啤酒,我决定今天晚上就是她了,虽然她看上去不是特别漂亮,但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别的女人身上没有的东西。我们去了宾馆,女人急吼吼地要我快点脱衣服,那天我并不是特别想做,我想找个人说说话,不管是谁,男人或是女人,随便说点什么都行。我把想法说了,女人说有什么事快点说。我说没什么事,就是想说说话。女人的手停下来,看着我说,你没事吧?我说真的没事。女人说,那你先把钱付了。我把钱给了她。她说你说吧。可我看着她一下子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们就那样坐着,我觉得有人陪我坐着也好,最后竟然睡着了。女人推醒我,已经是后半夜。到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满大街就我一个人走着,寒冷使我抱紧了肩膀,那一阵子,我觉得异常空虚,心仿佛被抽空了似的,只剩下了一具躯体。她说,空虚还要去找!我说,如果连空虚都没有,剩下的只有死亡了。她说,就没有想过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我说,也许会有那一天吧,但不是现在。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问她在想什么,她说我在想你究竟有多少女人啊。
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我问她究竟在烦什么,她只是摇头。我一再追问下,她才说,挺无聊的,来之前和一个女同事吵了一架,原因很简单,她拿了我的绘图笔,不还还骂我,我们差一点大打出手,那个卖肉的,她和老板睡觉,我亲眼看见的,就在公司的桌子上,女人怎么可以那样贱呐。她自以为得了老板的势,就没人敢惹她,在公司里嚣张得不得了,我可不怕她。结果呢,老板进来了,她披头散发的,以为老板会护着她,可老板跟个蠕虫似的嘟哝了几句,回自己办公室了。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我也不算吃亏,可我就是难受,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我哭了,为什么要吵架,为什么身边每个人看上去都心怀鬼胎似的,善意的外表都包裹着一颗冷漠的心,那里的空气都是凝滞的,喘口气都艰难,如果不离开,我迟早会在那里憋死。
我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她,只能抱着她,她伏在我的胸前,说,真是绝望死了!
前面传来呼呼的声音,像是风声,但却感觉不到一点风的清凉,空气里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耳边不时有什么东西飞过,有的直接冲在我的脸上,打得脸生疼。头灯照过去,才发现我们摸进一个狭窄的洞穴,洞壁上栖息着密密麻麻的蝙蝠,它们把身子悬挂在岩壁上,显然它们对我们的到来很不满意,纷纷从岩壁上落下,像一枚枚子弹,向我们发起冲击。我让她蹲下身子,把衣服盖在头上,快速往前跑。我们磕磕绊绊,几次跌倒在地,可呼呼的声音一直追着我们。直到我们跌进另一个洞穴,风声才消失。在确认安全时,我们停下来,喘息了一阵,检查伤亡情况。安云只有一些磕伤,可我的脖子和脸上满是抓痕,一只蝙蝠还趴在我的脖子上不肯松口,我把它抓下来,狠狠摔在地上。安云给我检查伤口,从背包里翻出药给我敷上,担心地说,不知道这些蝙蝠是否有病毒。
恐惧和奔跑使我们疲惫不堪,我们找到一个干燥的地方作为宿营地,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我又四周查看了,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才说,睡一会吧,体力恢复了才能找到出路。安云答应一声,找一个干燥的地方摊开睡袋,我们钻进去,她偎依在我身上,我紧紧抱住她,她也抱着我,我们都想从对方身上寻找活下去的勇气,但绝望就像那些灰色的蝙蝠一样在我们的头顶盘旋,很长时间了,我仍能感觉出她粗重的呼吸声,我知道她还没有睡着。她说,我们真的要死了吗?就在这里死掉,然后那些蝙蝠会飞过来把我们的尸首吃掉。我说,情况不是你想的那样糟,比这更危险的我也经历过,最后都出来了。她说,我不是怕死,只是这一辈子还没有真正和一个男人恋爱一次,就这样死掉有些太亏了。我说,我们这不算吗?她说,我们之间算是恋爱吗,她摇摇头,不能算的。我脱口说,我喜欢你。她笑了,你跟你所有的女人都这样说吧。我无言以对。她说你生气了。我说没有。她说,如果这次能够出去,你能不能把你的那些女人介绍给我认识。我说什么意思嘛。她说没什么意思,不要想多了,就是想认识认识,在一起吃个饭,大家都是朋友嘛。我扳过她的脸,黑暗中,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我,里面似乎没有讥讽的成分。我也没心没肺地说,恐怕一个桌子不够。她说那就准备两张桌子,而且饭钱由她出。我随口说那就等我们出去吧。她说那我们拉钩,她说着伸出手,拉着我的手,嘴里念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谁变谁是小狗”的话。我们就这样躺着,有时候说点什么,有时候什么都不说。一只蝙蝠在石洞里飞来飞去,大概就是刚才袭击我的那只,我后悔没有把它摔死。她的手指照例在我的脖子上划来划去,寻找我的反骨。我捉住她的手,放在眼前,她说你会看相吗?我说会。她说那你给我看看婚姻吧。我把她的手放在眼前装模作样地看,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然后顺嘴说些乱七八糟的好听话给她听。我说你的婚姻线显示你在三十岁那年要嫁给一个富豪,像李嘉诚那样有钱,像汤姆克鲁斯那样潇洒。她像是认真地听着,却突然抽出手,说,我知道你又在骗我。我说怎么又骗你了?她说我都看不清手掌的纹线你看得见吗?又说我今年都三十岁了,我还能嫁给谁呀,连说谎都不会说,让人伤心死了。
她今年三十岁了吗?她似乎跟我说过,那是年初的某个时候,她趴在我身上拔鸡毛似的拔着我的胸毛,拔得我身子跟通电似的。我盯着她的额头看,上面有零星的鱼尾纹。她一边拔一边说,真想结婚算了,都三十岁了,再等就没人要了。我说你那么多男人还愁没人。她说谁让你横在眼前呢,占着茅坑不拉屎,她说完自己先笑了,我也笑了。她说,在一起这么多年,干脆嫁给你算了。我说那好啊。说罢我们相互看着,想从对方眼里看出点什么。可我们什么都看不到,我们在一起经常说这些没有实际意义的话,都不过是斗嘴玩,谁也当不得真的,我们都清楚这一点,这也是我们能够维持下去的原因。我们相互看着都没心没肺地笑了,但她笑着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咳嗽起来,把眼泪都咳出来了,我帮她擦眼泪,她却把脸扭过去,背对着我。从那次后,她再也没说过类似的话。
4
安云跟我说,吃的东西不多了。
我们只带了三天的食物,中间奔跑时丢了 一些,只剩下几个面包和几瓶水,还有几盒饼干。她说这能维持多长时间,我说一天吧。她说然后呢?我说也许我们已经出洞了。她说如果出不了洞,吃的也没有了,怎么办?我说你就把我吃了。她说你又不是唐僧,还是你把我吃了,女人的肉细,好吃些。我们争执了一阵子,都谦让得不得了,好像我们的肉都是唐僧肉似的。
走了一会,安云说,是不是有东西在跟着我们。我也感觉到了,有沙沙的声音跟在我们后面。我们停下来细听,那种微弱的声音没有了。我们抬步走,那种声音又响起来,我把手电向后照射,可什么也没有。手电灭了,那种沙沙的声音又响起来,是不是有怪物在跟踪我们,对未知的恐惧病毒一样在我们之间传染,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仿佛在冰水里浸过一样。我的头发也竖起来。我们在一个拐角停下来,等那种声音近了,突然打开灯,一个体型很大的蝎子出现在亮光里,突然出现的亮光似乎打断了它的思路,就那样定定地站着。我们长舒一口气,蝎子跑开了,我们相互看,都是一脸的汗,接着我们笑起来,声音在洞穴里回荡,有些孤单,也有些凄凉。再往前走,她说起小时候独自走夜路的事,那会只有十多岁,在镇上上初中,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上学早读,有时起得晚同伴们都走了,只有自己一个人走,那段路很荒凉,路边埋了很多坟,还有一种“囚墓”,就是把死人装在棺材里,先不埋,周围用包谷秆或高粱秆等扎成箔子围起来,再糊上泥,上面用草或麦秸缮顶,放在地里,等个一年或者三年再埋。有几个就囚在路边,每次走到附近都会听到身后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听大人说,那是鬼跟在你身后,如果它拍你的肩膀,你不要回头,什么事都没有,如果你回过头,它的嘴巴就会贴上来,把你的阳气吸走,人就活不长了。我不敢回头,就开始小跑,那个声音也跟着跑起来,我真的要吓死了。最后我横了心,一定要看看跟在我身后的鬼是什么样子。我就在一个拐弯的地方蹲下来,待声音走近,用微弱的手电照过去,是一个人,是我的父亲。原来我每次独自一个人上学时,他都在后面送我,却不让我知道。我哭了,我没有想到我整天面对的那个沉默寡言甚至连话都不愿跟我多说一句的父亲却原来以这种方式在默默注视着我,她说到这里停下来。我说你有一个好父亲。她说,可他死了,去年得癌症死的,我亲眼看着他离我而去,我至今无法忘记他流泪但已无法转动的眼睛,他早已说不出话,能表达思想的唯一途径,就是流泪,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绵延细长的眼泪,我就站在他的身边,拿着一副手帕,不停地给他擦拭,但眼泪还是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手帕湿了,我重新换了一条。就这样,我从早上一直站到晚上,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一直流泪,也不知道这世界上为什么有生死。他走后,我的眼前总是父亲那呆滞流泪的眼睛,还有他暗地送我上学的情景,有一阵子,我感觉自己得了抑郁症,很长时间都缓不过来。她说着哭了。我帮她擦眼泪,她说,死亡会是什么感觉呢?我脱口说像性高潮。她噗嗤笑了,说,你真不要脸,啥东西都能往这上面拉。我说真的,不是我说的,是科学家说的。科学家说,半数以上的人濒死时觉得自身形象脱离了自己的躯体,游离到空中,它比空气还轻,晃晃悠悠飘在空中,感到无比舒适,这不就是性高潮的感觉吗?她说真是那样就好了,她说她后来老做噩梦,梦见自己死了,跟父亲一样躺在床上,醒来浑身都汗湿了。她还说她很好的一个朋友,突然选择了跳楼,那天她亲眼看见她跳楼的过程,就像一束羽毛一样在空中飘,然后跌落在地上。那种漂浮的感觉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也像性高潮,朋友之所以选择跳楼,大概就是想感受漂浮或者说性高潮的感觉吧,她说。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而且现在也不适于说这样的话,我转了话题,问她为什么不结婚,她说跟你一样。我说,我是职业所困,身不由己,说不定啥时候就没了,给世上留个寡妇不负责任。她说,你这是借口,你不过是想更多的去探索女人。想了想又说,对于男人来说,对女人的探索是他们永生永世都做不完而且永远都做不够的事。我说我真的那么卑鄙吗?她说那不是卑鄙,那是本性,男人是下半身动物,每个男人都是这样的。我说,你说得挺深刻的。她笑了,你忘了我是念哲学的,我研读过《人性论》,专门研究“性别哲学”,学业是班上最好的,差一点都留了校。我说那你对男女之间的性是怎么看的?她说,性在不同年龄段有不同的解读,在年轻人之间叫需求,先性后爱。中年人之间是爱,先爱后性。我说那老年人之间呢?她说,老年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回归于零,就是一个说话的伴。我说那我们之间呢?她看着我说,你说呢?
前面的通道越来越窄,很多时间我们都是匍匐前进。一路上,我根据自己的经验,观察水流的方向,风吹的方向,狗一样吸吸鼻子,闻风带过来的味道,还不时蹲下来察看脚下,是否有人或者动物活动的痕迹,然后摸索着往前走。我曾经发现一道微弱的光线从洞顶射下来,奔过去,却大失所望,那只是从裂缝里透过的一点光,如果我们要想从这里出去,一年也未见得能挖到地表。但我们还是很兴奋,在黑暗里呆了一天多的人无法想象见到光亮的那种兴奋,我们站在那点光线里,直到光线暗下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再往前走,前面的路势开始下降,接连滚了几个滚才站住脚,电筒照过去,黑洞洞的似乎永无尽头,仿佛伸向地狱。我们稳住身子,合计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可我们似乎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继续前行。又走一段,发现前面出现两间房子大小的空地,空地的右侧是一条小河。河水沿着洞穴向前缓缓流动。如水晶般明亮的钟乳石从岩顶挂下来,像是一串冰凌,很多小的钟乳石现于水道,手电光一照,洞里晶莹闪烁,龙宫一般,我拿出相机拍了些照片,想着如果出去绝对能上头版的。安云说看来你真的一点都不怕死。我说我怕死,但如果死不了这些东西就能派上用场了。
我找了一根棍子在前面探路,一路上只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还有半天才从头顶岩石上落下来的水的嘀嗒声,以及一些让人内心泛起最底层恐惧的奇怪声音。越往里走,空气越稀薄,我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我掏出打火机点燃,火苗是正常的颜色,还好,洞里没有什么毒气。再往前走,路又开始螺旋式上升,河流也消失了,越往前,通道里越干燥,地上是细石粉,走路时扬起一阵阵白色粉末,一种发光昆虫布满了岩洞的四壁,洞内荧光闪闪发亮,犹如飘忽在朦胧的月光之中。我们又累又饿,决定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安云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只剩下两块面包,我们每人吃了一块,喝了点水,连睡袋都懒得铺,互拥着就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中我仿佛进入一个洞穴,洞穴深邃绵长,里面五彩斑斓,宛若仙境。里面始终有一个柔软的声音在召唤我,我跟着声音往前走,里面的景致越来越美,就在我四处徜徉流连忘返时,瑰丽的景致突然没有了,我陷入一群怪兽的包围之中,我开始拼命逃跑,成群的怪物就在后面追我,那么近,它们就要抓住我了,我一下子醒了。怪兽没有了,只有闪闪发亮的荧光,和安云的那双眼睛。她说,你做噩梦了。我点头。她说,什么梦?我把梦说给她听。她说,你在做春梦。我说不是,是噩梦,我被一群怪兽追赶,差点被吃掉了。她说,是春梦,你进入的是女人的洞穴。我说,不是的。她说,只有女人的洞穴才有你说的那些景致。我说,可里面也有怪兽。她说,洞穴里不全是旖旎的风光,也有恐怖和危险,就像我们现在的处境一样。她的话有些奇怪,也似有所指,我听得不太明白。
又歇了会,身体还是乏得厉害,动一下骨关节都发出喀嚓的声响。还有冷,风从隐秘的角落里吹过来,带着冰寒之气,我们只能依靠各自的体温来增加温暖。安云蜷缩在我怀里,说真的不想走了,就是死在这里也好。我说走吧,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拉她站起来,她几乎要贴在我身上。走了一段,前面又出现两个洞口,几乎是一样大,我拿出测风仪测风向,没有一点风。连我也失去判断的能力。我说进哪个洞?安云说错了你可不要怪我。我说你怎么会认为错了,即使错了也可能是错里面的最好的。她笑了,说,我们就进这个洞吧。
走了不多远,感觉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手电照过去,竟然是一具尸体的残骸,我后退一步,仔细观察这具骷髅,骷髅保持靠壁坐着的姿势,衣服已经腐烂成一团,碰一下都成了灰,应该有几十年了。残骸旁散乱丢着锤子、指南针和钳子一类的东西。安云看一阵,说我们会像他一样吗?我说不会的,起码我们还没有倒下。我说着把锤子和钳子拿起来,对那具尸骸说,先辈,先借你的东西用一下,如果我们出去,会找人把你带出去的。然后对着尸骸鞠了个躬,安云也跟着做了,适才转身离去。
5
应该是第五天了吧,我掐着指头算,现在我能做的就是算被困的时间,我们已经放弃了继续寻找出路的念头,所有的办法都想了,结果还是在洞里转圈圈,我知道,除了外来救援,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但外来救援似乎也很渺茫,那结果只有一个,就是等待死亡。我们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看着眼前的黑暗,感觉死神就在头顶不远处看着我们,随时准备把绳索套在我们的脖子上。
你在想什么?我说。她说,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我说你不会死的,即使我死了你也不会死。她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说这样说还不够吗?她说不够,她说就是想知道我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说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会钻进我的心里,看看我在想些什么。她这样说着突然扭过身子,背对着我,肩膀不住抽动,我扳过她的身子,竟然满脸的泪水。我给她擦着眼泪,说,你怎么了?她说不知道,就是突然想哭。我说想哭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她没有再说话,俯在我肩膀上,我抱着她,很长一会,她擦了把脸,说,好了。我松开手。但她没有松手,她俯在耳边轻声说,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
什么?我问。
做爱。
我说,我们还是节省点体力,说不定还有希望呢。
不,她翻身骑在我身上,用一种近乎绝望抽噎的声音说,既然不能生,就让我们死吧,在快活中死去吧。
她的话里有股垂死和绝望的意味,我心里很难受,说,对不住,把你也困在这里。她说,这又不是你的提议,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说,你不跟我一起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她说谁知道呢,也许早被车撞死了。
她不再说话,孔雀开屏般伸开翅膀,脱掉外衣,然后是乳罩,很快,她的身子就一丝不挂。黑暗中,她的赤裸的身子白得耀眼,就像一道闪电,照亮了黑暗。我们赤裸躺在睡袋里。她趴在我身上,将胸部贴着我的肚皮缓缓移动,双乳轻轻划过我的肌肤,如火山喷发一样炙烤着我。她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一动作,就像一种宗教仪式。她在移动的同时轮番吻我的嘴唇和耳朵,舌头在我脖子上舐来舐去,像是一头小母牛。
我们的身子紧紧挤压着,器官紧紧地契合着。她开始摇动身子,就像暗夜里长出的一朵花,在夜露的滋润下肆意开放。我能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温暖的蕴含情欲的味道,能够听到她心脏搏动如同草原上小羚羊弹跳的声响,能够感觉出一股股的海浪拍击着我们,我们就像是海洋里的一叶扁舟,在肆虐的惊涛骇浪里翻滚。
然后,她躺在地上,我俯在她的身上,身子一下一下地动着,动作迟缓,她轻微的呢喃如同虫鸣,我突然有些激动,也有些忧伤,就在她身上,在肚皮紧贴着她、探进她体内深处的这个女人身上,我似乎觉得长年的探索终于有了结果。
6
那次探险后,我没再联系安云,她也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参加了一个中外联合探险队,开展对一个未知洞穴的探险活动,回来已经是半年之后了。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联系她时,却得到她死亡的消息,她被查出得了癌症,跟她父亲一样的病症,治疗两个月后,当她从镜子里看到她的头发脱落的样子时,就趁看护人员不备,从十二楼跳下去了。这是她的一个叫琪琪的朋友告诉我的。她知道我们的关系,觉得应该告诉我,并且给我说了葬礼的时间。我想起她曾经跟我说的她就要死了的那些话,黑暗中她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就像两头抵架的羊,她的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温暖的嘴巴里吐出的却是死亡的气息,我总以为她在说疯话,没想到她早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电脑打开,搜索那天关于她跳楼的所有信息,几乎有上百条,我一条一条点看,有的配了图片,能看到的只是地上躺着的一个小小的盖着毯子的尸体,还有一些血迹。我想象着她从十二楼掉落,然后纸片一样落在地上的情景,这个在洞穴里迷失都未垮掉的女子,最后仍然未能阻挡生活的侵袭,选择了这样一个暴虐的死亡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站在阳台上,看半夜里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还有璀璨的万家灯火。秋夜的风吹在身上,我忍不住地哆嗦,喉咙也像是被堵住了,里面发出嘶嘶的声音。我感觉很不好,就像是心里的一块东西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但是我又想,如果她不死,我们又能怎么样,半年里没有再联系,我们之间仿佛有一堵墙在阻隔着,怎么努力也过不去的。我想起那天我们获救后,无论如何应该庆祝一番的,甚至再去酒店做次爱,也许我们都是这样想的,可离别的那天,我们只是拥抱了一下,就各自走开了,我看着她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悲伤和绝望的情绪笼罩着我,比在洞穴里来得还要强烈,可我也没有喊一句,她也没有回头,冥冥中感到这就是别离了。
葬礼的那一天,我去了,站在棺椁前,想再看她一眼,她的脸却被盖住了,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的照片被放大,放在棺椁前。两边是鲜花,还有供品。她的嘴角仍是笑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仿佛仍在说,伤心死了!我想跟她说几句话,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在照片前放了两朵小花,然后转身离去。离开人群远了,我在一个地方蹲下,装作系鞋带的样子,在脸上擦了几把,我觉得我应该伤心的,但也就是伤心。这个世界每天有多少人死去,再有几十年,或许更短的时间,我也会去,谁又能说得清呢,就是不知道,我会不会再遇见她,如果她再问我些什么,我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缠绕着我,我突然想写一封信,我写了,然后带着这封信,在她的墓前烧掉,希望她能收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