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行
2018-11-14吕先觉
吕先觉
山下新房子,早就建好装好。房里新家具,早就买好安好。所有吃穿用度,也都备得齐齐整整,一样不差。男人女人都知道,眼下再回石桶来,也就是一个等,等过了今晚,等到了明早,他们就正式转烟火,正式搬离石桶村,从此也跟提前搬下去的别家样,体体面面成为街上人。
时间要说还真是有点早。他们打桶外山下新房回来的时候,太阳都已偏到西边桶沿上,等他们收收拣拣忙活半天,再到男人父母坟园上坟时,竟然还在那儿偏着,一点儿都没落下的意思。不仅老偏着,还格外格外黄。太阳一黄,桶里什么也都跟着黄。上上下下树叶,黄的了。上上下下石头,黄的了。还有这儿一栋那儿一栋本来灰秃秃黑黢黢的空房子,黄的了。还有还有,寸步不离跟着来的大白狗小白猫,黄的了。就连一张张烧着的火纸火苗儿,一缕缕冒着的轻烟儿,也黄的了。整个石桶真是黄得不成个样子,黄得都不像是春天了。男人女人心情一时凉沁得不行。
男人说,你,说两句吧。女人说,我不,要说你说。
男人说,我让你说你就说,犟啥?
一直跪着的女人偏起脑壳,看看同样跪在一旁的男人,又看下她身后的猫和男人身后的狗,咬下嘴唇,然后把一张火纸就着祭盆里的火苗点燃,对着合葬的坟包说开了。女人说,爹呀,妈呀,你们都在那边还好吧?我们给你烧纸哩。男人一旁跪着听着,眉头一下皱起了,说,说这些淡刮刮的做啥?拣紧要的说。男人刚说罢,狗突然叫了,汪,汪,猫也叫了,喵,喵,好像都在附和男人。女人咬下嘴唇,把火纸轻轻抖了抖,好让烧得更旺,然后又对着坟包说开了。女人说爹呀妈呀,你们都听好了,我们也要易地搬迁了哩,也搬到山下街上住哩。是政府帮我们做的房子哩,第二轮精准扶贫把我们纳入的哩。男人说,说完了?女人说,嗯。男人说,这就叫完了?女人说,还啥才叫算完?男人说,你说呢?男人刚说罢,狗还是叫,汪,汪,猫还是叫,喵,喵,好像都在帮男人腔。女人就又咬下嘴唇,重新点燃一张火纸,继续往下说。女人说爹呀妈呀,你们在那边放心好了,我们这是搬下去享福哩。那房子可漂亮哩,跟小洋楼差不多哩。还有呢,街上地方可平展哩,想个上坡都没得,想片岩石都没得。还有呢,出门都是水泥路,一点泥巴都不粘哩。男人见她这样说,也忍不住了,插嘴说,爹,妈,虽说今后桶里再没人住了,可你们放心,我们不会丢下你们不管,不会让你们孤单,我们随时都回来给你们上坟,给你们烧纸。男人这么一说,狗还是跟着叫,汪,汪。猫还是跟着叫,喵,喵。虽说叫的声音一点都没变,可男人听着总觉得不是个味儿,他突然拿手背擦了下眼睛,又擦了下眼睛。
女人说,你,咋啦?
男人说,还能是咋?这狗日的烟子,真呛人。
女人说,哦哦,我还以为……
男人说,我能像你?笑话。我可再给你说一遍,明天早上不许再给我流尿汁子。
女人说,嗯,我保证不。
说话间,手中火纸烧完了。男人女人便起了身,最后看一眼坟包,唤起猫狗,转身回老屋。
又是一阵收收拣拣,匆匆泡几包老坛酸菜面吃,太阳终于落下,这回石桶虽说什么都不黄了,可什么又都跟着黑了,全都看不见了,全都是一黑筒,一黑条,一黑堆,一黑团,一黑片。电灯倒是不黑,但泡子上早被烟子熏成糊成厚厚一层壳,发出的光也是暗红暗红的,跟黑的没什么区别。唯一不黑的,怕就只有火塘里劈劈啪啪烧着的柴火了。柴是上好的铁匠木,火劲最硬,炭也最好,只要燃着就不灭,一直变成白净净的炭灰。石桶村凡是搬家转烟火的,差不多都用铁匠木炭火,他们当然也得用,不然半路灭了可不是个什么好兆头。为这,男人专门提前一个月就在桶壁上寻了根粗铁匠木砍下备着。眼下,男人正专心守在火塘边,不时拿火钳这里戳戳,那里捣捣,然后安静地看着木柴一截截燃着烧着,一截截变成硬梆梆响当当的火炭。屋里一时变得亮堂堂暖烘烘的。狗趴在火塘边地上,猫则直接蜷到火塘坎上。狗不声不响看着火苗,不时啪嗒着眼皮。猫却被柴火烘得打起呼噜,一声声像和尚诵经。女人忽然打卧屋出来,搬把椅子靠着男人烤火。
男人问,都收好拣好了?
女人说,嗯。
男人又问,土地承包合同和林权证找到了?
女人说,嗯。
男人抠着后脑勺想想,又问,转烟火的火盆呢,也准备好了?
女人说,嗯。
男人说,我再说一遍,明天你莫又给我哭啊撇的。
女人说,放心,我保证不,我忍住。
男人说,你忍得住?
女人说,不信到时看。
男人说,看刀是铁打的。
男人说完,起身开门,自顾往外走。女人问他哪儿去,外面黑毛一统的?男人说那我屙到屋里?女人这才知道他要到毛厕方便,便不再说什么,也拿起火钳这儿戳戳,那儿捣捣。柴火一时火星直蹿,燃烧得更加凶暴。狗和猫好像是抵不住烘烤,嘴里呜着喵着都往外跑了。女人又拿起火钳,使劲夹着一截没了明火的火炭,翻过去瞄瞄,翻过来瞄瞄,确信都燃透烧透了,又使劲夹住朝红灰窝一阵狠擂,等终于擂出个大坑,才把火炭用红灰掩住,掩得严严实实。她一连掩了三截,还不见男人回来。她略想上一想,连忙把火钳往灰窝一插,急匆匆出门去。
男人其实没啥事,他只不过方便后没及时回火塘,坐在场子里石磙上抽烟。女人看到黑暗中烟头一闪,又一闪,又闻到一股一股烟味儿,终于放心。她摸着黑走到他身边,小声说,天气凉沁哩。男人不说话,女人只看到他烟头猛的一闪,很快熄灭了,又是猛的一闪,又很快熄灭了。女人又小声说,回屋吧?男人还是不说话,只有烟头一闪,一闪。女人这才发现狗和猫也围在男人身边。狗安静地趴在地上,猫紧挨着男人安静地卧在石磙上,它们绿莹莹的眼睛都盯着男人的烟头。女人看男人又看狗和猫,也伸手摸块劈柴,紧挨着石磙坐下。石桶里很安静,不时传来一声两声猫头鹰叫,还有红腹锦鸡叫,不晓得名字的鸟叫。天上星又密又亮,低得桶沿上树梢都扫得着。一颗流星拖着长尾巴打石桶豁口划过,一直坠落到集镇方向。女人突然想起街上新家。女人小声说,唉,他们两个娃子,可是指望得着哦。女人说的两个娃子,就是儿子和儿媳妇,他们都在外打工,一年只回来一回,顶多两回。这回搬家,就是他们安排老两口回老家转烟火的,他们呢,则在新家负责请一班子喇叭师傅候着,只等他们烟火一转到,便大吹大擂地开始接烟火仪式。新房里的灶本来是不烧柴的,烧煤气,说起来是接烟火,也就是用火盆的火把煤气灶点燃,意思那么一下。最主要的是要负责向街坊们借桌子借碗碟,买酒买肉,招呼厨子们做菜做饭,招呼远远近近来恭贺的客人。这都是些细致活儿。女人是怕他们太年轻,毛手毛脚的有个啥闪失,把好好的事都给办砸了,落个一辈子的不吉利。
这回,男人终于吭声了,他说,你操个啥心?你只管把烟火准备好就行。女人说已准备好哩,我都掩了三截了,过会儿再去掩。女人想了想又说,唉,你说这,还有好多好多东西不搬,都放这儿烂掉,可惜哩。男人说,都烂鼻子烂眼儿了有啥可惜的?你搬得进新家吗?女人说,唉,这倒也是,可是,可是咋想也还是觉得……女人说着,声音分明有些哽咽了。男人一听,把烟头呸地一口吐到地上,说你看你,你看你,又来这一手。你咋就没个耳性呢?女人抽下鼻子说,我啥没耳性啊?我只说可惜哩。男人说,你还犟?你是说是撇我听不出来?我可再说一遍,你要是再这样,莫说我给你个下不来。女人说,放心,我……女人正要往下说,狗突然叫了,汪,汪。猫也跟着叫了,喵,喵。狗与猫一叫,男人心里格外烦,就大声呵斥起来,叫它们滚远些,滚去睡。狗和猫一听,果然都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乖乖离开,各回各窝去了。女人见男人这样,不再说了,也回火塘看火去。女人离开不久,男人也回了火塘,叉开两腿烤火。柴火熊熊燃烧,把整个火塘照得红彤彤的。女人脸庞一时红得像玉。男人张嘴打个碗大的呵欠,又打个碗大的呵欠,说睡吧,睡了明天好早起。女人说你先睡,我守着再掩几截睡。男人说,不要那么多吧?女人只顾拨火,一时没答腔。男人就站起来伸个大懒腰,到卧屋睡下。
等女人忙好也到卧屋,却发现男人并没睡着,轱辘着个眼睛盯着她。那会儿屋里屋外都静得出奇。远远近近都是红腹锦鸡扯啥扯啥地叫着,口口声声都是那个让人害羞的字眼儿。女人脸就有些发烧,说咋还没睡哩。男人说,失眠了,睡不着。女人边脱衣服边说,只怕还择床吧。男人说,谁晓得,可能搬家前都这样吧。女人见他这样说,忽然停了不脱,伸着脖子盯着黑墙壁和黑衣柜。女人出口长气说,人真是贱哩。男人说,咋讲?女人说,你说这黑屋吧,睡了几十年从没嫌弃,现在和新家一比,简直寒酸得不想往下躺。想想我们这大半辈子,唉……男人说,莫想了,睡吧。男人说着,忽然坐起来帮着女人脱衣。女人任凭男人帮着脱。刚脱罢,男人就把她一把揽进怀里,说,真的莫多想了,马上要到好处去了,还想那些做啥?女人就闭了眼睛想新家,想新家的新墙壁,新家具,新地板,新床铺,还想新家周围平展展的坪子,想门前水泥路。女人感到眼睛忽然又有些湿润,连忙趁攒被角机会擦掉,说,我才没想哩,我想那些苦处做啥?我吃饱了没事儿干哩。男人说,没想就好。男人说着,忽然伸出粗糙的手做了个动作。那个动作是他每回做那事之前都要做的动作。女人扭着身子说,莫呀,老老的还这样,丑哩。说着用手死推男人手。男人说,丑啥丑?都最后一回睡这屋了,留个纪念嘛。女人见男人这样说,手里便不再怎么硬推,侧着身子向着黑里男人脸说,我问你哩,你说我们在这屋里总共有多少回了?男人说,看这话说的,我又没数,我咋晓得?女人说,到底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男人说,真不晓得。女人说,哼,这都不晓得,真是白跟你一场哩。男人说,只怕你晓得吧,说我。女人扑哧一笑说,我也不晓得哩。男人趁那一笑间,翻过身,到了女人身上。
第二天一大早,手机闹钟响了。男人手撑床铺坐起,扯亮电灯看女人,鼾是鼾屁是屁地睡得正死。男人用手推推她臂膀喊她起。女人打着梦呓说,莫呀,让我再睡会儿。男人说,还睡得呀,太阳都把屁股晒糊了。女人一惊坐起,说糟了糟了。男人问啥糟了?女人说,昨晚忘了关猪栏门哩,猪怕是都跑了哩。男人就笑,笑得脑壳直晃,手直拍。女人这才想起两头肥猪早就杀过,肉都搬到新屋去了,猪栏早空在那儿了。女人红了下脸说,真是习惯了哩,真是老糊涂了哩。说罢连忙随了男人穿衣起床,开始最后的忙活。昨晚做罢那个事后他们都已商量好,起床后男人主要负责收拾铺盖,收拾那些之前忘了带走的小东小西,然后分着绑好,到时一担子挑起。女人呢,主要负责收拾烟火,把火塘掩着的炭火刨出来,转到专门准备的铁火盆里,再加些男人早准备好的柏木片,好让半燃不燃地冒烟儿。烟火烟火,光有火不行,还得有烟才行哩。至于柏木,那可是树中老人家,烟子特别纯,也特别香,以往桶里其他人家转烟火都用它,他们当然也得用。再说了,这铁匠木炭火加柏木片烟子,图的就是个铁心要搬百年顺畅的好兆头哩。这都是大事,所以男人让女人不做别的专一做这件大事。大约两支纸烟工夫,女人准备好了。屋里顿时弥漫着好闻的柏木香味。男人也收拾好担子打卧屋出来。
男人说,都弄妥了?
女人说,嗯。
男人说,火盆里是红灰吧?
女人说,嗯。
男人说,柏木片都带足了?
女人说,带了一大包袱哩。
男人说,不得半路里灭了?
女人说,不会哩。
男人说,那走吧。
女人说声嗯,先去把厨屋门插上,用力拉拉,确信插紧了,才回来端起火盆跟了男人穿过卧屋到堂屋。男人伸手开了门,然后双手掂着早放在地上的担子出去。女人也跟着出去。这时天已大亮,满石桶扑面而来的都是春天的气息,远远近近都是鸟鸣。男人把担子放在场子里。女人也把火盆放在场子里,顺便检查担子两头东西是不是绑紧了。火盆里柏木香味还是那么浓,一缕缕轻烟在场子上空缭绕。男人则摸出根烟点上,转去锁门,用力拉拉,用力推推,确信锁紧了,又叫女人把担子一头早准备好的一挂万字头鞭炮拿来。男人接过,小心拆开,在大门前干檐上摊成个一字,然后猛吸一口烟,将烟头凑向引信。鞭炮顿时炸成一锅粥,满石桶都是回声。一团浓烟瞬间将男人女人吞没,半天不散。空气中混合着柏木香味和硝烟味儿。男人久久望着大门,不动。女人则一下一下抽着鼻子。男人忽然回过头盯着女人看。
女人说,看啥哩,我又没哭。
男人说,你只怕非得哭下才好吧?
女人说,我说过的,我忍到哩。
男人说,必须给我忍到,不然我给你好看。
女人说,我晓得哩,这种场合哭了一辈子不吉利哩。
男人说,晓得就好,那走吧。
女人说,就这样走了?客没客,响动没响动,冷冷清清,哪像转烟火样子哦。
男人说,孤山野洼里讲什么排场?要讲到新房讲,快走。
女人说,嗯。
男人忽然又说,莫慌,狗呢?猫呢?
女人也说,是啊,猫呢?狗呢?
男人就和女人分别唤狗唤猫。男人唤,花花儿,花花儿。女人唤,猫儿咩哟,猫儿咩哟。唤半天,没见狗跑来,也没见猫跑来。男人又大声唤,花花儿,花花儿。女人又拖长声音唤,猫儿咩哟,猫儿咩哟。还是不见任何响动。有响动的只是石桶壁传过来他们的回声。男人说,狗畜生娃儿的,跑哪儿去了?女人说,不会是哪个偷去了吧?男人说,瞎说,这么大两个畜生被偷能没个响动?男人说着,丢下担子,跑到屋后狗窝看。狗窝空空荡荡。伸手摸摸,没一丝热气儿。男人又唤一遍狗,还是不见狗的影子。狗畜生娃儿的,到底跑哪儿去了?男人骂着,回到担子和火盆边,和去猫窝找猫才回的女人碰了面。男人问找到猫没,女人说没哩。男人就又骂一声狗畜生娃儿的,还把脚往地上使劲跺了几跺。女人说,不会藏在屋里吧?男人说,瞎说,好好的藏屋里做什么?即使藏屋里了这么唤还不出来?女人说,说不定,说不定……男人说,说不定啥?女人说,说不定它们不想走,专门藏屋里不出来呢?男人说,瞎说,只怕它们还跟人一样灵性吧。男人说着,抠着后脑勺想想,还是将大门重新打开,和女人一起进屋找。
他们先从堂屋找起。他们扯亮电灯,打开手机上手电筒,一边找一边唤,一边唤一边找。烂沙发空儿没有。神柜空儿里没有。凡是能藏得下狗和猫的空儿里都找了,都没有。他们又从他们老两口住的一头找,楼上楼下的两个卧屋,一个厨屋,一个火塘屋,包括床下,包括旧穿衣柜里,甚至包括天棚上的小阁子,只要是能藏得下狗和猫的空儿里都找遍了,都没有。这边找完了,他们又到儿子媳妇住的那一头找。楼上楼下的两个卧屋,包括床下,包括旧穿衣柜里,甚至包括天棚上的小阁子,只要是能藏得下狗和猫的空儿里都找遍了,还是没有。这真是出稀奇了,只怕是被鬼吃了吧。男人气得一脚把堂屋旮旯放着的大背篓踢得滚了几丈远,一直滚到大门口。女人忙跑去小心扶起,拎着原样放好。女人望望门外东边桶沿上刚闪边的太阳,又望望男人说,说不定跑别处去了哩。男人说,瞎说,它们什么时候这样跑过?女人说,那,我们再找找?男人说,肯定要找,你说转个烟火连狗和猫都不走,这算个什么事,嗯这算个什么事?女人说,嗯,人家会看笑话哩。女人说着走出堂屋,走下干檐,从包袱里拿出两片柏木片往火盆续。
女人突然说,哎呀。
男人问,好好的哎呀什么?
女人说,哎呀,我晓得它们藏哪儿了。
女人哎呀的地方,就是厨屋的灶膛。那么大一个灰扑扑黑黢黢的灶膛,上面一口大锈锅盖了,下面只比大碗大不了多少的一个灶门,真没想到狗和猫真钻进去了,真在那儿藏住了。男人用手机手电筒照时,灰扑扑黑黢黢的狗和灰扑扑黑黢黢的猫正紧紧地偎依着蜷缩在一起,四只绿莹莹的眼睛还怯怯地望着他们眨呀眨的哩。你说这狗日的,你说这,你说这猫日的。男人一时火起,顺手拣起一根柴棍往里拨弄狗和猫。一边拨弄一边大声说,出来,出来。狗和猫就是不出来,只是叫。狗叫,汪,汪汪。猫叫,喵,喵。声音里都含着乞求的意思。狗好像在乞求着说,不,不去。猫好像在乞求着说,不,不去。一边乞求着一边往里缩。男人看着像要挨打孩子样发抖的狗和猫,想笑又想哭。男人口气一时变软,轻轻唤着狗,花花儿,出来,跟我们到新家去。女人也跟着轻轻唤猫,咩哟,出来,出来跟我们到街上去。没想到狗和猫更叫得厉害了。狗声声叫,汪,汪汪,汪汪汪。猫声声叫,喵,喵,喵。声音里不但有乞求,更有争辩和抗议了。这就让男人火往上冲,索性一把将锈锅揭掉扔在一边,这样狗和猫就彻底暴露在灶膛里,藏无所藏,躲无所躲了。
狗畜生娃儿的,你们说,你们到底走不走?男人看着抖得更厉害的狗和猫发出最后的通牒。狗和猫还是声声叫,汪,汪汪……喵,喵,喵……丝毫没有跟着去的意思。男人终于忍无可忍,一手劈脖子揪住狗,一手劈脖子揪住猫,提起来就往场子走。男人边走边对女人说,快,快把大背篓找来。他的意思是把狗和猫都塞进去,然后堆上担子的东西,一背篓背走。没想到的是,他刚把狗往背篓一丢,还没来得及丢猫,狗就像冲天炮一样一冲就起来了,一把逮住再一丢,又是像冲天炮一样冲起来了。几丢不几丢,猫也乘机打手里挣脱了,几个箭步跑到场子边那棵花蓬蓬开着的老桃树上了。男人正想着撵去逮猫,狗又乘机挣脱跑了。狗跑又不跑远,就在离他们七八步地方,昂着狗头叫。这回不再叫汪汪,而是呜呜,呜呜,呜呜呜。狗这么一叫,桃树上猫也跟着叫,咩,咩,咩。都是哭腔了。男人一听,火更是无处可出,跺着脚找来一根铁匠木棍子,撵上去对准狗就是一下。狗见棍子下来,吓得往后一坐,棍子在地上打个空。男人提起棍子又是一下,狗还想往后坐,可被一个烂纸箱挡住了,棍子正着狗头。狗一个呜字才叫一半,身子却扑地一下倒了,四脚朝天乱蹬乱弹。男人正想再补一棍,女人拦住了。女人说,人畜一般哩,好歹是条命哩。男人说,滚一边去,我偏要打死这个野畜生娃儿。操起棍子又要打,举到半空却怏怏落下。女人再看狗时,忽然一动不动了,像个玩累的孩子样睡着了,再看眼睛时,分明贮着汪泪水哩。而桃树上的猫,则朝着狗一声赶一声地叫,声声怪得不能再怪。女人低头看看狗,又抬头看看男人,眼里不觉又有了湿润。
女人使劲抽了下鼻子说,死了哩。
男人把棍子往地上一扔说,放心,搭会地气就活了。
女人又抽了下鼻子说,现在咋办?
男人踢开地上棍子说,走。
女人说,就这样走,不管狗和猫了?
男人说,你给我废话个啥,走。
男人叫女人走,他自己却不走。他把担子都挑起了,想想又放下。男人走到烂纸箱旁边,蹲下身子伸手试狗鼻息,右手试试无,左手试试也无。男人又开始翻狗,一翻过来,一翻过去。再试,还是无。狗就像个哭累的孩子样睡着了,任他翻,一动不动。男人就把嘴唇龇开,把牙齿咬住,轻轻摇头。一边摇,一边又伸手在狗头上抚上两把,轻轻说,个野畜生娃哦,哪个叫你不听话撒。说完,又伸手抚一把,然后猛地起身,转过来看着端了火盆站着的女人说,还愣个啥啊,走啊。
于是就走。
太阳已升起半扁担那么高,满石桶变得豁亮无比。桶上桶下树叶更是绿得发亮,青得发亮,像是专门抹过菜油。老桃树上几只软娘子开始叫起来。它们叫,唉,思思思,唉,思思思……老桃树上的软娘子一叫,其他树上软娘子也跟着叫,满石桶都是唉思思思唉思思思的叫声。男人和女人最后看眼面前老屋,看眼烂纸箱旁躺着的狗,看眼老桃树上盯着他们声声叫着的猫,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酸楚。男人却大声对女人说,看啥看?有啥好看的?走。
于是就真走了。
男人让女人端着火盆走在前面,他自己则挑着担子走在后面。人一走动,火盆半掩着的炭火就燃得格外好,格外透,截截如红玉般纯净。柏木烟子也格外冒得精神,一股好闻的香味直朝男人鼻孔钻。男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老屋,又看了一眼。女人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男人说好好招呼你的火盆,老看个啥?女人说,我只看一眼又咋了?好歹住了半辈子哩,好歹……女人说着,大眼皮一上一下啪嗒,声音不觉有了哽咽的意思。男人说你又在搞啥,嗯?你还有耳性没?女人说,我咋没耳性?我忍着哩。男人说,废个啥话,赶快走你的。
于是又走。
男人还是让女人端着火盆走在前面,自己挑着担子走在后面。他们顺着门前大土沟里小路一直往前走,走到一片平埫里,走到自家责任田边。这田,原来都种苞谷,年年这个时候都是青吼吼的一片。可眼下却都荒了,绿油油窜皮蒿和杂草一丛挨一丛长着,不见一颗黄土。男人忽然想起往年与女人一起种田的情景。想起年年月月,都要与她一起在这片地上忙活,他们一起挖地,一起下种,一起薅草间苗,一起扳苞谷,一起用大背篓把苞谷往家搬,真是要几累就有几累,要几辛苦就有几辛苦。男人一边走一边看着女人越来越木讷的背影,心里忍不住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男人想着,就把担子换个肩,紧走几步,问女人胳膀端酸没,要是酸了就放下来,歇会儿。女人回答说不酸,才走了这会儿咋可能酸呢?再说了,要赶路哩,晚了可就误了接烟火的时辰了。女人说着回头看了下男人,趁空瞟了眼老屋方向。男人就说,走就走,老回头做啥?女人说我不就回头跟你说句话嘛,真是哩。男人说,说话就说话,回头做啥?女人就不再回头,只顾匆匆往前走。男人看着女人越来越木讷的背影,不觉又想起往事,不觉也回头瞟了眼,但是很快,他就把头转过来了。他看眼前面不声不响走着的女人,赶紧把担子换个肩,急走几步跟上。
他们很快走出石桶,走出桶豁口,走上那道密压压长着茅草的小岗。他们已经远远地看到小岗下空阔无比的大坪地了。他们看到一畈挨着一畈的绿油油的麦田了。他们还看到一条条整齐漂亮的街道了。他们看到街道上自家白墙红瓦的新家了。男人女人心中都说不出地欢喜。
女人说,歇会儿吧,胳膀真端酸了哩。
男人掏出手机看看说,歇吧。
于是他们就歇了。男人把担子放下,女人也把火盆放下。他们朝着新家方向并排坐在草地上,继续看坪地,看麦田,看街道,看新家。火盆的炭火此时燃得正旺,柏木烟子也袅袅飘着,好闻的香味直朝他们鼻孔里钻。
女人说,也不晓得狗,到底返醒过来没?
男人说,放心,死不了。
女人说,真是出奇哩,两个畜生娃儿竟然不愿跟我们一起走。
男人说,谁晓得?主贱就是了。
女人说,它们会饿死哩。
男人说,活该,谁让它们主贱呢?
男人女人说着,都禁不住扭了头,朝石桶方向看。石桶已和他们隔了六七里路的距离了,但顺着桶豁口看回去,又啥都看得清清白白。他们一眼就看到了自家灰秃秃的老屋,看到了老屋门前的场子,看到了场子边上花蓬蓬地开着的老桃树,看到老屋旁边同样灰秃秃的猪栏、牛栏。好像还有刚活过来的狗,正和猫趴在场子边上,也远远地看着他们。狗一声声叫,汪,汪汪,猫也一声声叫,喵,喵……他们还看到了老屋周围这儿一栋那儿一栋也是灰秃秃的空房子,那是别家的。看到了这儿一畈那儿一畈长着杂草的田,有别家的也有自家的。他们当然还看到了石桶四周安安静静的青山,直上直下安安静静的白岩……以往,他们打桶外山下赶集回来,也常常坐在这儿看。要不他一个人看,要不她一个人看,再不然他们一起看。可那时他们看的,是自己的祖地,是自己的家,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是那样亲切,那样温馨。眼下呢,竟然一切都变了,变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他们看到的,竟像是某回梦中出现的一个什么地方,又像是他们上辈子曾到过的一个什么地方。他们根本不敢相信,他们这辈子竟然还在那儿住过,在那儿生活过,勤扒苦做,生儿育女,拼着老命维持祖辈传下来的烟火。男人女人心里一时又凉沁得不行。
男人说,搬家了?不到那儿住了?
女人说,嗯。
男人说,真搬家了,真不到那儿住了?
女人说,嗯。
女人嗯罢,眼泪禁不住一涌而出。女人连忙抬起袖子擦,可擦了还有,擦了还有。慌忙之间一扭头,却看到男人也在流泪,也在擦泪。男人一边擦泪一边说,我们,我们……说着说着就像老牛那样哭了起来,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嘴丫子一扯一扯的。男人一哭,女人更忍不住了,也放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拿手在男人身上一下一下擂。女人擂,男人也擂。你擂我一下,我擂你一下。两个相互擂着,抱成一堆,哭成一团。
两个人正哭得不可开交,擂得不可开交,男人怀里手机突然响了。两个人连忙止住哭。男人慌忙掏出手机接听,是山下新房里儿子打来的。儿子问他们走到哪儿了,男人连忙擦把眼泪干咳两声说,已走到小岗上了,已看到新房了。儿子说搞快点儿,喇叭师傅和客人都等得急了。男人大声回答说马上马上,马上就到了。说罢挂掉手机,伸手帮女人擦眼泪。女人也伸手帮男人擦眼泪。两个人你擦我一把,我擦你一把。擦着擦着都忍不住笑了。
男人挑起担子说,走吧,我们快走。
女人端起烟火说,嗯。